他再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就連夜裡也不再同床共枕,他總是寧可吹著冷風在外頭流連到夜盡天明,也不肯回家面對她。
就算回來了,也是在客房就寢,他們已經好久、好久不曾有過實質的肢體碰觸了……
不是沒留意到她數度的欲言又止,也知道她把他的話當真了,他的每一個要求,她都那麼努力地想辦到,不能親口訴說情意,她相當介懷……
他真是恨死自己了,沒事說這些混賬話做什麼?惹得她那麼痛苦……
可是——若不這麼說,她又怎麼會死心?
不敢再迎視她憂傷的容顏,怕自己承受不起那樣的疼,於是,他只能一次又一次殘忍地背過身而去,強迫自己漠視她所有的哀愁。
然而,她卻不知,每當夜深人靜時,他總是來到她床前,一遍又一遍拭去她頰邊殘淚,無聲地傾出滿腔心憐與痛悔。
直到有一天——
她主動來到他面前,默默遞出一份文件。
宋擎呼吸一窒:「離婚協議書?」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嗎?明明是他的最終目的,但是那一刻,他卻膽怯得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從此兩人形同陌路,再無糾葛……
尹心語輕輕搖頭。
很難形容這一瞬間的感覺,是失望,還是鬆了一口氣?
「那就拿走。除了離婚協議書,我什麼都不想看。」
尹心語還是搖頭,堅定地將文件放入他手中。
宋擎有些閃神,指尖柔軟的溫度與觸感,令他揪心地依戀起久違的溫存。
收攝遠馳的心神,他低下頭,抽出紙袋中的文件,看清詳細的內容後,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你這是幹什麼?」
她居然將名下所有的動產及不動產,包括流動基金,全部過戶到他名下!
如果這真的是你要的,我成全你。
宋擎簡直不敢相信她做了什麼:「尹心語,你是白癡嗎?明知道我接近你是別有目的,你還如了我的願,你真想一無所有是不是?!」
這難道不是你所希望的?
她苦澀地一笑,繼續比道:只要我辦得到,對你,我沒有給不起的東西。比起這些有形的事物,我所虧欠你的,是償不清的無形事物。
「你在胡說什麼!你根本沒欠我什麼,我從來就不曾真心愛過你,你還見鬼的愧疚什麼?」他挫敗地低吼。
該死!為什麼會這樣?他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他對她只是虛情假意了,她還有什麼好愧對他的?她該恨他的,不是嗎?她為什麼不怨、不恨?她知不知道,她愈是這樣,愈是教他難受!
尹心語輕輕搖頭,反駁了他的話:不是這樣的。有你相伴的日子對我來說,是我這一生最珍貴的瑰寶,更勝千金。我一直都不曉得,我的幸福是以你痛苦的忍耐所換來的;對你,我很抱歉,但請原諒我的自私,我還是不離婚,不管你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就是不能失去你。
「你——」傻心語!為什麼要這麼癡呢?我承擔不起啊!
悲狂的心,再也無法承受更多,他匆匆背過身,不敢再去解讀任何手語。
「出去,我懶得和你多說。」
尹心語也明白,當他打定主意漠視她時,再說什麼都沒用了。她沒和他爭論,一如往常,靜默地退開。
不管他加諸在她身上的是什麼,她都願承受,此心無悔。
一等她身影消失在眼界,宋擎一拳重重捶向牆面,任剜心蝕骨的懊悔,一寸寸吞沒了他——
他知道心語是認真的,她早就打定主意一生追隨他,無論他再怎麼做,她都只會逆來順受,而他呢,他又還有多少勇氣,足以持續這一成不變的折磨?
心語呀心語,我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深深歎了口氣,他心裡清楚,是該結束了,徹徹底底消失在她生命中,抹去他存在的痕跡,從此——雲淡風輕。
☆☆☆
見著眼前的男人,尹伯安立刻端出一張臭臉。
「爸。」宋擎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待遇,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你還知道要喊我。」尹伯安冷哼,「我都還沒去找你;你反倒先送上門來!」
一時沉不住氣,他拍桌站了起來,揚高音量:「宋擎,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怎麼對待小語的?才多久不見,她就憔悴成這樣,你欺負她是不是?」
宋擎沒反駁,低低問道:「她跟你說了什麼?」
「她什麼都沒說!是我生日那天,沒見到你的人,看她表情又不太對勁,問她,她又只會說你對她很好……你知道小語那張臉是瞞不住心事的,她好不好我會不曉得嗎?白癡都看得出她在強顏歡笑。」
語氣中有著濃濃的苛責意味,宋擎沒為自己抗辯,默默承受了下來:「我知道我很該死,但我必須這麼做。」
「你這是人說的話嗎?」尹伯安憤然吼道,繞過書桌逼近他,「老婆娶回去不好好珍惜,還說得像是欺負她是應該的?!」
宋擎苦笑,遞出手中的文件作為回應。
「這是什麼鬼東西?」尹伯安皺眉,「你別想轉移我的注意力,我現在說的是你和小語的事——」
「先看完再談。」宋擎移步走向窗口,靜望著窗外浮雲片片。
「搞什麼鬼?」尹伯安莫名其妙地抽出最前頭的文件,沒多久,愕然低呼,「小語她把這些都過戶到了你名下——」
「什麼都別問,看完它。」宋擎談道,語調聽不出情緒起伏。
這就夠震撼了,難不成還有更震撼的?
尹伯安低下頭,打開下面那份文件。
那是一份醫院的檢查報告,將病情記載得很詳盡,而上頭的名字是——宋擎?!
尹伯安狠狠吸了口氣,震駭地望向窗口的清寂背影:「你——」
「懂了嗎?」宋擎緩緩回身,笑容幽寂;那不含歡愉的笑,看來卻令人格外酸楚,「這就是我不得不離開她的原因。」
「為……為……什麼……會這樣?!」備受震撼的心緒仍處於恍惚狀態,尹伯安結結巴巴,說不出流暢的一句話,「小語……知道嗎?」
宋擎淡淡地搖頭:「她承受不住的。就因為這樣,我想盡了辦法讓她對我死心,說我厭棄了不言不語的她;說我和外頭的女人有牽扯;說我會接近她,完全是為了財富名利……所有不堪入耳的謊言,我都扯盡了,但是——」他沉沉一歎,指了指尹怕安手中的文件,「那就是她給我的答覆。就算找別有所圖,她還是願意成全我,絲毫不曾動搖與我相守一生的信念,我真的是沒辦法了,才會來找你。」
「既然這樣,那——」尹伯安遲疑道,「我們是不是——該把真相告訴她?也許,她並沒有我們所想的脆弱,我們沒有權利代她決定一切,那對她是不公平的。」
「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嗎?傷了她,我的心比誰都痛!但是如果真把實情告訴她,你有沒有想過會有什麼後果?」
「後——後果?!」尹伯安被他激昂的情緒所震懾。
「她會陪我一起死!」宋擎沉痛地低訴,「沒人比我更瞭解她了,在她柔弱的表相下,有著一顆比誰都還要堅毅執著的心;她一旦決定追隨我,就是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動搖不了她的決心!」
好半晌,尹伯安都只能驚愕地望住他,吐不出半個字來。
抵著窗緣,他愁苦地歎息了聲:「你很清楚,我絕對不是在嚇你,若不是因為這樣,我又何必苦苦隱瞞?在人生最後的這段時日,你知道我有多想和她朝夕相依,訴盡濃情嗎?在這世上,若有誰最心疼她、最捨不得她受苦,那絕對是我。所以我寧可割捨最後的冀盼,還她自由,也只有這樣,她的未來才有希望可言。」
「你只替小語想,那你自己怎麼辦?」雖心疼愛女,但對宋擎,尹伯安也是當成兒子在疼惜,見他如此,尹伯安當然於心不忍。
宋擎悲澀地輕扯唇角:「我無所謂。」
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臨出口前,又改口問了最實際的問題:「你打算怎麼做?」
「這就是我今天來的目的。」
直覺告訴尹伯安,他不會喜歡宋擎的答案。果然……
「出門前,我已經在桌上留下一份離婚協議書,但是依我對心語的瞭解,就算明知道我不會再踏進那裡一步,她還是會守著我們的家直到老死!所以,過一陣子,等她怨我、恨我,徹底死了心後,去將她接回來,代替我、好好——照顧她。」哽咽地說完,來不及掩飾的淚,奪眶而出。
尹伯安訝然。
真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嗎?
他為這對小兒女心酸:「你真的忍心連——最後一面都不讓她見,那日後小語要是發現真相,怎麼辦?」
宋擎低斂著眉,掩去淚光:「那就絕口不提,就讓她以為,我真的是為了財富而接近她,達到目的後便一走了之好了。直到有一天,她能真正放下這段感情,甚至連我的名字都想不起來的時候,再將屬於她的一切交還給她,那時,該已事過境遷,雲淡風也清了。」
低頭睨視手中的文件,尹伯安黯然無言。
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他懷疑,真的好懷疑——
☆☆☆
自那一夜最後的對談後,隔日醒來,尹心語便再也找不著宋擎,沒有隻字片語,只遺留下一封令她痛斷肝腸的離婚協議書。
她無法相信,他竟殘忍至此,決絕地遠去,捨去他們以句句摯情承諾所築起的溫馨窩巢,拋下他們共有的甜蜜回憶及柔腸寸斷的她……他怎能這麼狠心地待她?
為此,她哭了又哭,等了又等,一天又一天,卻怎麼也盼不回他。
一直到現在,她都還是沒辦法接受事實,她寧可傻氣地相信,他會回來,他會想起過往那些溫存相依的日子,然後再一次回到她身邊,與她重新開始……
然而,日復一日,她由希望等到絕望,心也冷了。寒了,他卻還是杳無蹤跡,她不得不相信,他是真的走了,不要她了……
直到尹伯安出現在她面前,滿懷心疼地看著她,她終於崩潰地痛哭失聲,在父親懷中哭盡這些日子以來的悲屈與傷痛……
尹伯安想接她回去,她卻堅決地告訴他:不,我相信他會回來的,我相信他不會真的拋下我不管,我相信他,我真的相信……
她不斷重複地比著,說服父親,也說服著自己,一定要相信他……
「傻女兒!」尹伯安熱淚盈眶,緊緊將她抱在懷中。
這對小兒女,癡得讓他好心疼——
爸,你相信他好不好?我們都要對他有信心,我知道他不是那種狠心的人,你不相信他,他會很難過的……
尹伯安強忍著發熱的喉間,哽咽地回應:「好、好!爸爸陪你一起相信他,你跟爸爸回家好不好?」
尹心語堅定地搖頭。不,我要留在這裡等他。
「聽話,小語。回家讓爸爸好好照顧你,別忘了,你現在不是一個人了。」低下頭,目光觸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他鼻骨泛酸,眼眶莫名地發熱,「宋擎回來後,要是看到你沒有好好照顧自己和他的孩子,他會心疼的。」
心疼……
她恍惚地低下頭,撫著腹中的小小生命。
是啊,他會心疼,他一向只為她心疼,每次她沒好好善待自己時,他都會好難過……
「好不好?和爸爸回去。」尹伯安小心翼翼地輕問。
這一回,她緩緩點了一下頭,她會好好地照顧自己,為他,也為他們的孩子。
☆☆☆
滴滴答答的階前雨,持續了好多天。
她異常沉默,順著玻璃窗面蜿蜒的雨水,小河般地流著,好像她的淚,幽幽地流著、泣著……
他們,曾共同度過多少個雨天?
他們,曾多少次共撐一把傘?
而他,總是將她護在他懷中最溫暖的一片晴空,從不讓她感覺到絲毫寒冷……
這個時候的地,在做什麼呢?
在傘下回憶,還是雨中想她?
或者,他早已將她忘懷……
☆☆☆
「小語啊,吃飯嘍——」
尹伯安推開房門,聲音頓時止住,望著空蕩蕩的房間皺眉。
「跑哪去了?」他喃喃自言,關回房門,滿屋子晃了一圈,卻還是沒見到女兒的人影時,他開始急了。
這種天氣,她還能去哪裡?
他立刻吩咐所有的傭人到附近去找找,可是兩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找不到她。尹伯安心急如焚,無可奈何之下,只好打電話聯絡宋擎。
「什麼?!」另一頭,宋擎揚聲大喊,緊張地抓牢電話,「什麼時候的事?」
「今天中午,叫她出來吃飯時就沒看到她的人了,所以我才會打電話問你,她有可能會去什麼地方?」
「她可能去的地方……」宋擎茫然低語,旋即道:「你在家等著,我出去找,一有消息要馬上聯絡我。」
說完,他掛斷電話,匆匆出門。
☆☆☆
心語會去的地方……
他不斷地從回憶中尋找蛛絲馬跡,數月來,首度回到這個他們共同建立的家。
站在門外,內心糾葛交戰著。
該進去嗎?若真見到了她,他又能說什麼?好不容易做到這地步,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然而,想見她的渴望,最終仍是戰勝了理智。
找出鑰匙開了門,裡頭每一樣東西、每一件擺設,仍一如他當初離開時那樣,只不過,很多事都不一樣了。
輕輕撫觸著曾伴他倆度過無數激情夜晚的床與枕,模糊的淚霧淹沒了眼前的世界。
心語啊!如果來生有緣再遇,就讓我們再結一世夫妻情緣,我發誓,定會好好守護你直到給老,絕不再負你!
深吸了口氣,退回眸中淚光,找遍屋內每一個角落,卻沒發現她的蹤跡,他凝眉細細思索。
難道他猜錯了,她並沒有回來過?除此之外,她還能去哪裡呢?
關上門,走入雨幕中,有一刻,他是茫然的,天地之大,居然會讓人不知何去何從——
什麼地方,令他依戀甚深?
什麼地方,令她癡眷難捨?
又是什麼地方,能夠收容他們的悲歡笑淚?
☆☆☆
一滴雨珠,代表一分天空的悲傷淚珠哦!
男孩一手撐著傘,一手摟住她的肩,微笑地問:「那好多好多雨珠呢?」
代表好多好多的悲傷,今天的天空好傷心。
女孩的浪漫善感,換來男孩綿綿不絕的憐惜:「我永遠不會讓你和天空一樣傷心。」
模糊的畫面,穿過遙遠時空,一幕幕掠過腦海。
他騙人!他說永遠不會讓她像天空一樣悲傷的,可是她現在好悲傷、好悲傷,比天空更悲傷,但是他人呢?承諾要呵疼她一輩子的人去哪裡了?
她努力地找著、等著,卻只換來失落的空虛,難道,他真的忘了嗎?
恍恍惚惚,她茫然走著,總有些什麼,能夠證明她的愛情、證明他曾真實停留在她的生命中、證明他曾真真確確地憐過她、愛過她……
等她停住步伐,眼前的景物,揪緊了她的胸口。
是呵,就是這裡!在這個公車站牌下,兩顆年輕的心,曾經密密相依過,天真地以為,可以就這樣牽著彼此的手到天涯的盡頭……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只是失神地撐著傘,站在雨中,任時間隨著雨水流逝——
遠遠的,一班公車駛來,在她面前停下,門開了,她卻只是愣愣地看著。
司機等得不耐煩,揚聲問:「啊你有要坐嘸啦?」
是這班公車吧?埋藏了太多地與她的回憶。
公車內,隱約傳出淒柔憂傷的歌聲——
我停下來呆望著公車站牌而擁擠的回憶拋錨地停靠在腦海多少次牽著手等待想搭真愛去未來最後真愛沒來烏雲飄來你跑開我還在……
連這不知名的女歌手都在為她感傷嗎?揪緊的心,好疼、好疼——
是啊,他已經不在了,只剩下她,還在原地癡癡等候。
我一個人撐一把雨傘世界昏暗傘下很寬卻擋不了雨冷風寒曾兩個人撐一把雨傘眼神交換雨濕了肩卻都笑得很溫暖……
回憶太過沉重,壓在胸口,無法喘息。
以往,身邊有他,再冷的天、再大的雨,都有他縝密的懷抱呵憐,他明明曾那麼溫柔地愛過她,怎會轉眼間便成虛幻?
擎,你在哪裡?別丟下我一個人好不好?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
一起過生日的愉快愛到末日的告白幸福過站不停雨中掠過把水花濺起來我一個人撐一把雨傘走到夜半寂寞打在思念的傘讓我心煩想兩個人撐一把雨傘用心做伴一說了愛到老不改有多難……
夠了、夠了!能不能不要再唱了?她不想再聽了!
雙膝一彎,撐不住的身子跌跪在雨地中。
一旦說了愛,要到老不改,真有那麼難嗎?
擎,你告訴我,為什麼我們之間會變成這樣?
哀哀切切,她無聲悲泣。傘下的世界,沒有天空的悲傷,卻有她的,一顆又一顆,她已經分不清是天空的眼淚還是她的,酸酸澀澀的,嘗進嘴裡,好苦——
「小姐、小姐!」喊了幾聲,等不到回應,司機輕啐了聲,「肖仔!嘸要坐擱在那憨憨啊等!」
關上了門的公車,再一次駛離,濺起淺淺水花,她什麼也看不到、聽不到,抵靠著站牌,任情緒崩潰……
擎,你在哪裡?你在哪裡?!不要不管我,我不怕苦,不怕痛,就怕沒有你,天涯海角,我都只想跟著你啊!
好疼!她摀住胸口,無法呼吸,昏昏濛濛的視線中,彷彿又再一次見著那道熟悉的形影——
宋擎無法形容,在見著那一幕時,心中是什麼樣的感覺。
蜷縮在站牌之下的她,哭得淒勒慘切,他幾乎要承受不住那樣的錐心衝擊,震撼的眸子,將她大腹便便的模樣盡納其中,刺痛的淚霧朦朧了視野。
他一步步走近她,蹲下身子,低啞而顫抖地逸出聲音:「心、心語——」
終究,還是讓她等到他了。
露出欣慰的笑,無邊黑暗朝她襲來,鬆懈下來的身子,虛軟地跌入他懷中,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