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很簡單:太陽是光明的,顏色是屬於白晝的,而不用離別的是人的心。
「要走?」蘇飛卿倉皇地抬起頭望著告訴他消息的君為。
「算算日子是該回北都了,就在一兩日內吧。」君為仔細觀察另一人聽到決定後的反應,「飛卿,你若不想跟我們走,我們也不會勉強你的。但凡事自己還要仔細考慮,湛儇邃畢竟是個神志恍惚的男子。
「我……」他不知如何解釋,喃喃地說不出一句話,他對湛儇邃的表現有那麼明顯嗎?
「飛卿哪,不管怎麼說男兒應有鴻鵠之志,理當報效朝廷、國家、天下萬民。無論你怎樣放不下湛儇邃也不能在霧月堡待一輩子吧?你的才華與志向也不能成了你姨娘的陪葬。」韓奕睿曉以大義。
「你死去的師父也不會希望你留在霧月堡的。」蘇笑世也插進一句話,他深知那枯木老者對蘇飛卿的影響最大。
師父?被勸導的人想起已故恩師臨終前的遺言,恩師是希望他揚名立萬,建功立業的吧?所以才讓他投靠蘇笑世。他老人家也必定是不贊同他與湛儇邃的,要不然也不會要他蒙臉。可世事難料,那面具竟碎了,一世孽情難逃。
「我跟君夫人、三爺、義父一起走,霧月堡不是我的安身之處。」他下定決心,無論他有多被湛儇邃的癡情溫柔感動,但他畢竟不是香殘,也做不了香殘的替身。眼不見為淨,他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將這魔一般的男子逐漸忘卻。
太好了!另外三人同時鬆一口氣,六目相望,對視而笑,一種兒時便有的默契油然而生。恰逢斷了一條手臂的玄堂堂主進廳躬身打招呼。
「聽下人們說君夫人準備近日內離堡,不知在下能否幫上忙?」
「已經叨嘮多日,不敢有勞。」君為微笑道,「這些日子麻煩趙堂主了。」
「夫人客氣了,只是不知夫人攜諸位公於何時離堡?」對貴客而言,這話已問得失了禮數。
「近一兩日吧。」對方並未感到絲毫不悅,大約說了個時間。
「在下勸夫人早些動身的好。」趙熙德打開了大廳的窗戶,放進一屋的冷寒空氣,「三日後霧月堡將有一場大雪,那時恐怕想走都走不了。」
眾人不約而同打個冷顫,蘇笑世詫異地看著嘴角藏有殺意的玄堂堂主,敏銳的他已感到三日後霧月堡必有大事發生。
「天有不測風雲,我看我們還是明日就上路的好。為兒,你覺得怎麼樣?」
「那就明日吧。」同樣察覺不對勁的君為也附和,他們的身份責任不允許他們趟江湖這攤渾水。」堡主那兒就由在下代為相告,請諸位明日上路。」
「多謝堂主。」
雙方突然間清楚彼此之間已存在著一種協議。君為他們安全離開霧月堡,但要對堡內發生的事不聞不問,當然他們要隱瞞的對象只有一個——湛儇邃。
可是一廳殿的人皆沒發現,打開的窗戶遮住了一個人的臉,陰沉的臉,冷冽殘酷的眼神,嘴角揚起的血腥,他站在這兒的時間不長不短,正好聽到他感興趣的所有。
湛儇邃沒有進廳,他繞著霧月堡兜了一圈,最後走進了他將近八年未進去過的監牢。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看看關在這裡八年的祁澄心。
那個聞名武林的大美女已變得完全不成人形了。瘦骨如柴的身軀吊在堅硬如冰的石牆上,如果有風或者鐵鏈斷裂,那麼她—定會如張紙般飄出豎著鐵條的窗戶,那雙曾經流轉著動人眼波的明眸如今只能說是兩個空洞,而那傾盡天下男人心的絕世容顏已變得如七十歲老太婆般不堪人目,昔日的紅顏此時不過是比死人多口氣的活屍體。
湛儇邃凝視這個被自己懲罰了八年的背叛者,久久,他的眼皮未眨過一下。他似乎在確認面前的殘體真的是那個一笑便風情萬種的祁澄心嗎?
「才八年,你就已經不認識我了嗎?」見她一直沒反應,他先開口。
另一人的眼睛在光線陰暗處因這句話漸漸有了焦距,隨之有了情緒,只是這情緒太複雜,而她長久以來不能言語的喉嚨中開始發出不明的嘶啞聲,身上的鎖鏈與其甦醒的記憶一般激動地閃出碰撞後的火花。
你還想說什麼?求我讓你死嗎?死真的就那麼好嗎?如果沒有死亡,那該有多好……」湛僵遣像是自言自語。
「沒想到活到今天的會是你,也許我早應該把你殺了。如果上天非要帶走我的一個妻子,那應該是你,這樣香殘就不會死了,不會死了……我也不會失去她,孤獨地活到今天甚至是以後。」
祁澄心露出詫異的神情,現在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真的是那個沒有感情的湛儇邃嗎?他竟會說出這種話!突然她不恨他了,因為老天爺已經代她報了仇。
她笑了,八年來第一次笑,那種笑容彷彿在說:「湛儇邃,這是報應,你也有今天,你也有會為情所傷的一天。」
她開始慶幸自己活到了這一天,也慶幸自己的又耳還能聽到,雙眼還能看到。
「你笑什麼?你再笑也見不到宋尚陽,你再笑,還是個階下囚。」他的一句話如利劍直刺對方的心窩。
這回輪到他笑了,瘋狂地大笑,笑得臉部抽筋。
祁澄心為他的狂笑感到恐懼了,原來有了情緒波動的湛倦邃比無情時更可怕。
他笑夠了,終於止住,不再看一直都恐懼他的祁澄心一眼,轉身離開。只是在臨走前吩咐看守道:「殺了她。」
八年的折磨已經夠洗清她給他帶來的恥辱,他已有些憐憫她,減如憐憫自己,因為他們一樣都得不到最愛的人,都一樣無法與愛人再相守……
這是他近兩日惟一認清的事實,也是最重要的事實。
蘇笑世瞇起眼回首望著矗立在冰崖上的霧月堡時,已經是離開堡壘很遠一段距離了。另一匹馬上的蘇飛卿則哀淒地望著越縮越小的霧月堡,他不過是這座冰冷城堡的一個過客。
「真想留下來看看霧月堡會發生什麼事。」韓奕睿好奇道,「不知道湛儇邃找不到飛卿會怎麼樣?」
「哼,憑你的三腳貓功夫是不夠看的。」蘇笑世就是忍不住譏笑死對頭幾句。
「是嗎?別忘了你以前曾是我的手下敗將,連三腳貓的功夫都投有,難怪溜得那麼快。」被損了還不還擊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聖人,一種是蠢人。很顯然,他兩者皆非。
「夫人,您看,那些是什麼人?」雯繡指著不遠處飛奔而來的十數騎驚呼。
「強盜嗎?有這麼大膽的強盜?竟敢出現在霧月堡的勢力範圍內。」蘇笑世看清手舉刀劍,氣勢洶洶的來人後咋舌道。」他們不是強盜。」蘇飛卿感到了無法掩去的殺氣。不約而同的,三人心照不宣地將不會武功的君為主僕圍攏,以便保護。
「殺!一個不剩!」為首的男人一聲低喝,十幾把刀劍便朝五人砍去。
果然,不是強盜,是殺手!
但振他們執行任務的人顯然低估了蘇笑世與韓奕睿的實力。很難想像一個玩世不恭、整日忙於上朝退朝的丞相,一個養尊處優的皇帝竟都身手不凡,這是光看他們儒雅俊美的外表所無從得知的,也得感謝他們三不五時打上一架所鍛煉出來的。
「夫人……」雯繡被血戰場面嚇得一把抱住身旁的主子。而另一人則從頭看到尾,心中盤算著這些殺手的幕後指使者。
「啊……」蘇笑世慘叫一聲,「我的長衫都濺上了血,早知換件黑色的。」
「你就知道你的衣服,猜出他們的主使者了嗎?」看著方纔還來勢洶洶的殺手落荒而逃,一身白衣同樣染上血污的人不屑地問自己講究衣著的臣子。
「猜不出的是笨蛋。」另—人——邊對自己的衣服皺眉,一邊憤憤地回了句。
「看來霧月堡的那場大雪已經下了,不知趙堂主他們是吉是凶,湛儇邃不容小窺啊。」君為冷靜地得出結論。
一聲馬嘶,蘇飛卿掉轉馬頭便往霧月堡方向急馳而去。他放不下湛儇邃的安危,也不相信湛儇遣會殺他。
「這傻瓜!」韓奕睿一揚馬鞭,急急迫去。既不顧自己將遇到的危險,也忘了自己的帝王身份,也許在蘇笑世與君為面前,他永遠都是那個凡事喜歡橫插一腳的三皇子。
「早知這樣倒不如不走。」蘇笑世無奈地咕噥一句,「為兒,你們先去霧月鎮,我們客棧見。」
「不,我跟你一塊回去。」君為難得地任性堅持道,「我不希望你先我而去。」
蘇笑世對她寵溺地一笑,揮動馬鞭,三人三騎也追了過去。此時誰也料不道霧月堡一行的最後結局。
「這就是你們的伎倆?」湛儇邃指了指大廳中央一堆已澆了水的炸藥冷笑道,刺骨的眼神讓跪在地上的三位堂主大氣也不敢喘一下,或許他們已成了三座雕像。
「我最恨的是背叛,你們的下場會比蘇飛卿更慘。」隨後他又似自語道,「逆我者亡。香殘,也只有你不會背叛我。」
蘇飛卿?難道他連曾經十分在乎的人也不放過?難道他是清醒的?知道蘇飛卿不是香殘?趙熙德為自己的猜測恐懼地全身發抖。
「嚴淳,是什麼讓跟了我二十幾年的你們有膽於反抗?」他一時興起想知道原因。
「還記得何琪是怎麼死的嗎?他忠心耿耿地為你流血流汗,不過是因為他解不了香殘體內的毒,你就把他殺了。熙德的那條手臂也是你砍下來的,上次徐靖也差點送了命。我們什麼都沒做錯卻得到這樣的下場。我們不想再活在你的恐懼中了,要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湛儇邃冷笑幾聲。公道?他從不知道天底下還有這個東西。
「背叛我的人都得死。」從他牙縫中擠出硬冷的八個字,他的手已握緊了劍柄。
「等等!」青堂堂主忽然站起身,事到如今他們只有最後一搏。
「你並沒有把所有的炸藥拆除,每一包的炸藥都是我親手埋的,一共四十五包,但這裡只有四十四包。還有一包,算算時間它該炸了。你想不到它埋在哪裡了吧?就在你天天看著、守著的地方。」
湛儇邃怔住了,本就難看的臉立刻扭曲得慘不忍睹,下意識地,他一擰身整個人像離弦的箭衝向書房。
徐靖跌坐在地上,全身虛脫。這次他們押對寶了,三人不由自主地望向書房的所在地,心裡一齊默數著:
「一、二、二、四、五、六、七、八……」他們額頭上的冷汗又冒了出來,為什麼還不爆炸?
「……九、十、十一、十二、……轟……」
一聲巨響,坐在地上的三人終於喜笑顏開。他們將那包炸藥放進了香殘的棺木,湛儇邃若要救香殘的屍體,下場只有一個。
「怎……怎麼……可能……」當趙熙德看到大廳門口抱著屍體,滿面焦黑且衣衫襤樓的人時,他的雙眼流露出徹底的絕望。
他真的是惡魔的化身嗎?為什麼還能活著出來?
「香殘,他們要你死,要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他們不可原諒。你看我怎麼為你報仇?」
湛儇邃輕柔地放下屍體,說話的語氣與神情是其他人從未見過的溫柔。可還活著的屬下們卻只覺毛骨悚然,因為他們都知道,此時再也沒人,就連神都無法阻攔他殺死他們了。
「呀……」沉不住氣,被死亡恐懼攉住心神的三人舉劍向還沒站直身體的惡魔男子刺去。困獸之鬥,他們做最後的掙扎。
火星四濺的一擊,湛儇邃看都沒看就輕而易舉地僅用一招擋下他們的三把利劍。他抬起頭,在笑,笑容如同地獄。他的眼神似乎沒有焦距,但卻如寒窯令反叛者們舉步不前。
這世上沒人能殺了他,除了他自己。他再揮一劍,鮮血四濺的一劍,早說過他的劍是一把嗜血魔劍。
「不……」趕來的蘇飛卿想阻止,已經太遲了。朱堂、青堂、玄堂三堂堂主直挺挺地倒在他面前,瞪大的眼睛是死不瞑目。他們的血濺了他一臉一身。同方纔的打鬥不同,他們都死了。他的胃開始抽搐,一股噁心感湧上喉嚨口。他想起小時候大娘逼他殺死的那些動物,逼他把它們的皮一張張剝下,至此後他就再也沒吃過肉。
「原來你還沒死,很好,那就由我親手結果你。」湛儇邃沾了血的臉異常猙獰,一步步逼向來人,香殘已經不在這世上了,那麼誰也別想活著了。
「姨夫……」蘇飛卿不相信自己看到的與聽到的。這是那個將他抱在懷裡說永不讓人欺侮他的湛儇邃嗎?他竟然要殺他,為什麼?他愣在當場,頭腦中一片空門,就連刺過來的劍都看不見,也許是視而不見。
「飛卿!」晚一步進大廳的韓奕睿只來得及大呼,卻已無力回天。
「唉……」—聲低不可聞的歎息,卻又響徹雲霄。
那柄嗜血的魔劍於是停頓在半空中,隨之無力地掉落在青石地板上,清脆的落地聲。蘇飛卿還安好地站在大廳中。
「香殘,是你嗎?」
湛儇邃的猙獰與血腥也隨著歎息聲漸漸消去,他四下張望,尋找愛人蹤影。
「為什麼不來找我?湛儇邃。」廳內迴盪起一個輕柔盅惑的嗓音,是香殘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你在哪兒?香殘,你在哪兒?」他急急地追問,炙熱的眼神已燃起瘋狂的火焰。
「黃泉路,你快來吧……」
韓奕睿張大嘴,已驚呆了。
但湛儇邃一點也不驚訝,他撿起地上的劍,閉上眼,仰起頭。他感到香殘的手正輕撫著他的臉龐,感到她正對他微笑。
「香殘……」他低喃著妻子的名字,如癡如醉,然後他的劍刺穿了他的軀體。
沒有冰冷的劍鋒,只有香殘的輕撫與微笑。他清楚,從今以後再沒有什麼能拆散他們了,即使是死亡,現在連死亡都是他的手下敗將。
湛儇邃倒下去了,恰巧倒在香殘的屍體上。
可這真是香殘的屍體嗎?被六年歲月輾過後的屍體己被腐蝕成粘著腐肉的森森白骨。這就是他冒死救出的香殘!
蘇飛卿迷惘地站在大廳中,驚駭、絕望、恐懼……都過去了,剩下的他不過是具空殼。
湛儇邃對香殘的愛火燃盡成灰,而他對湛儇邃的呢?還沒開始燃燒卻已熄滅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