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少次輾轉難眠,望著星空發呆;多少次強自壓抑去淨塵山莊找她的衝動。
她就像一個魔術方塊,充滿了新穎多變的神奇和挑戰性,讓人捧在手心又怕隨時曾掌握不住。
她真是千面女郎,—有時候頑皮得教人招架不住,有時候又愛嬌溫存得教人心疼莫名。
她可以把人左右得神魂顛倒,忽悲忽喜,情緒像變化無情的夏末氣候,睛時多雲偶陣雨,朝來寒雨,晚來風。
她——他握著她送他的鑲著心型銀墜子的項鏈,心隱隱作痛著,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走向學儒補習班教員辦公室。
距離上課時間還有十五分鐘,他準備趁這個空檔來擬定下一次的溫習進度表。
「關老師,我可以找你談一談嗎?如果你現在方便的話?」班主任賈林突然出現在他桌前?一臉凝肅的盯著他。
他心頭一凜,一抹異樣的感覺閃過心頭,「好,有什麼事你儘管吩咐。」他淡淡一笑,盡可能保持沉靜的工夫。
賈主任坐了下來,遲疑了一下,他慎重地開口了:「是這樣的,我最近收到一份匿名信,信裡頭指控你——你誘拐女學生,說你——藉上課之名行泡妞之實——」
關文勳臉色刷白了,他呼吸沉重,有半天無法從這個刺激中平復自己憤張的情緒。「我——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嗎?」他聲音平穩中帶著壓抑性的怒氣。
賈主任沉吟了一下,把信交給他。
關文勳迅速地看了一遍,臉上的血色盡失,他緊緊握著信紙,指關節泛白,一雙眼睛被怒火、傷心燃燒得閃閃發亮,像兩柄掛在黑夜中的利刃。
他渾身戰悸,有半晌無法從這個致命的衝擊中保持清醒理智的反應。
「關老師,你——」賈主任看著他扭曲的臉孔,猶豫了一下繼續說,「很顯然地,你知道這封匿名信是誰寫的?站在補習班的立場,我們很不希望見到這種事,這對補習班,還有老師的形象影響很大,雖然,我們知道你是個稱職認真的老師,但——」
「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的立場,我不會為難你的,我會自動提出離呈,教完今天這堂課,我就走人。」他咬牙打斷賈林,額上青筋宰出,一顆心被痛楚、憤恨啃嚙得鮮血淋漓,他的手是顫抖的,血液像感染風寒的人一般,忽兒冰冷忽兒沸騰。
「關老師,請你多加包容;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可以為你寫封推薦信函,我跟翰文補習班的老闆很熟,也許——」
「不必了,謝謝你的好意,我不需要,我——」關文勳倉皇地打斷他,臉色鐵青,眼光陰晴不定,「對不起,我上課時間到了,恕我不能奉陪——」說完,他挺起背脊,像旋風般衝了出去,把賈林寫滿同情的臉關在辦公室砰動的門扉內。
站在補習班迴廊上,他像座憤怒之神把手中的信紙撕成碎片,漂亮的臉孔上沒有半絲血色,只有濃濃的憤怒和痛苦,他咬緊牙根,握緊拳頭,深深吸了幾口氣,推開教室大門,強迫自己演完這最後一齣戲。
夜深了,他騎著機車,穿梭在羅斯福路繽紛熱鬧的街頭上,一顆心像冰凍的霜雪,麻木而沒有任何的感覺。
只有嘲諷和悲哀,還有一份想瘋狂大笑的衝動。
他是報應不爽吧!他辜負了對他一往情深的汪裕琴,所以,老天爺罰他,讓他被古靈精怪的黃毛丫頭玩於股掌,嘗嘗被人戲耍、捉弄的滋味!
他是八十老兒倒栽蔥,罪有應得,可是,他緊握著把手,無法從這份心如刀絞的痛楚和被人出賣捉弄的憤懣中甦醒過來。
他每一根思維都像被利針刺過般揪痛了所有感覺,所有喘急的呼吸。
他懊惱地想對夜空怒吼,向馬路中間的安全島衝過去,發洩這份尖銳而鬱悶的痛苦!
這段回家的路仍像漫長的時空隧道,只是——心境有如天壤之別,上次是他戴著伍詠蝶,他依然記得她羞澀中隱隱顫抖的小手攪著他的腰,他——他咬緊牙齦,大聲命令自己鎖上記億的齒輪。
他扭著著嘴唇,淒厲地笑了,他是全世界最笨的傻瓜!他活了二十六年,一向把感情視為禁忌!如今居然被一個年方十九的小女孩當猴一般戲耍,而他就像不解人事的呆瓜一頭栽進她包裹糖衣的陷阱裡。
哈哈——他忍不住要為自己的愚蠢喝倒采,他激動得血脈僨張,淚水在眼眶內閃耀。
到了公館,他疲備的把機車靠在宿舍騎樓下,剛步上樓梯,他就聽見房東太太的叫喚聲:「關先生,你回來得正好,我正有事要找你談。」
他深抽口氣,疲備地轉過身,捺著性子說:「楊太太,我很累了,能不能明天早上再說?」
楊太太臉色可不好看,「不能,我現在就要告訴你,請你這星期就搬出我家,我連房租都不要了,我這裡不歡迎你這種花花公子型的房客!」
「花花公子?我不明白——」
「你別裝蒜了,我就知道你這種漂亮的男孩子沒幾個是好東西,老以為長得帥就可以玩弄女孩子的感情,我生平最看不慣你們這種男人了。」楊太太一副義憤難抑的口吻。
「等等,楊太太,我弄不清楚你的意思——」關文勳皺緊眉頭,被楊太太嚴厲的斥責弄得又驚又糊塗。
「意思很清楚,請你搬出我這裡,我呀,就是房子空著也願租給你這種欺世盜名的花花公子!虧你還是教書的,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你說我玩弄女孩子的感情?我那有——」
「別再狡辯了,我才不會被你的花言巧語迷惑住,你喲,真是夭壽,連自己的女學生也敢下手,把人家肚子弄大了,竟然不肯認帳,甚至強迫人家去打胎,你——」楊太太輕蔑地頻頻搖頭。
關文勳踉蹌了一下,心揉成一團,憤怒像排山倒海的浪潮般迅速淹沒了他。「楊太太,我那位指控我誘拐她的女學生是不是那位我曾經帶回來——那位衣衫不整的女孩子?」他從齒縫中進出話來。
「沒錯,你呀!真是枉為知識份子,連自己的女學生也不放過,真是狼心狗肺,這麼可愛善良的女孩子,你竟然這樣糟蹋她——」楊太太厲聲控拆他。
「可愛善良!哈哈——」關文勳不能克制地爆出一陣狂笑,然後,他白著臉,目光如炬的盯著楊太太那張驚愕不滿的臉,寒聲說:「楊太太,我會搬出去住的,你放心。希望你下一位房客比我聰明一點。」說完,他像疾飛的箭一般衝下樓,快速發動機車,像被激怒的狂獅一般疾駛在暮靄深沉的街道上。
****
他不要命的加快油門,往大台北華城崎嶇蜿蜒的山路衝刺而上,全身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怒光進射的目光閃著駭人的光芒。
他把車停放在一棟醒目、壯觀豪華別墅前,冷冷地看著大理石上氣勢磅礡的四個大字『淨塵山莊』一眼。
一抹殘酷的冷笑爬上嘴角,他用力按著電鈴,帶著一股拚命的煞氣。
鈴響了很久,終於有個像管理員的中年男子來應門,「先生,這麼晚了,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叫你們家那位無所不能、比魔鬼還可怕的小姐出來。」
「先生,你——」那位管理員似乎被關文勳臉上的怒氣和兇惡的語氣嚇住了。
「你放心,我不是什麼流氓,也不是作奸犯科之徒,我只是——一個被你們那位撒旦化身的大小姐愚弄的大傻瓜!」
「先生,對不起,請你回去吧!否則——別怪我打電話叫警察來。」
「叫警察?沒關係,你就是叫修羅王來也一樣,今天我是豁出去了,沒見到你們家小姐,我是不會走的。」
「先生,你——你別為難我,好不好?小姐她已經睡了,而且——」
「怎麼回事?老趙,你們在吵些什麼?」伍定峰被他們喧鬧的聲音引來,他原本已洗守澡打算就寢了。
「這位先生——他——他說——要找小姐。」老趙支支吾吾的解釋著。
伍定峰犀利的目光鎖在關文勳身上,被他器宇軒昂的外型震攝住,隨即——他也察覺到關文勳身上那股蓄勢待發的怒氣。
「你找詠蝶有什麼事嗎?」
「向她致意。」關文勳咬牙說。
「你是——」伍定峰並沒有被他凶狠的口氣嚇倒,相反的,他眼中有一抹混合了欣賞和不解的光芒。
「我是個無名小卒,也是全世界最倒楣的男人。」關文勳沒好氣的說。
「詠蝶做了什麼事得罪你?」
「得罪?哈哈——」關文勳放肆的仰首大笑,「你怎不問你那個神通廣大的女兒呢?」
伍定峰蹙緊眉峰,正猶豫要怎樣打發關文勳時,伍詠蝶也穿著晨褸出現了,她一見到關文勳,一張俏臉立即變了好幾種顏色,整個人像被釘住般呆立在羊腸曲徑上。
「詠蝶,你認識這位先生嗎?」伍定峰出聲問她。
「認識?她怎會不認識那個被她整得七暈八素的倒楣鬼呢?」關文勳冷冷的嘲笑道,眼睛惡狠狠的盯在伍詠蝶身上。
伍定峰看了關文勳一眼,又掃了伍詠蝶那張複雜的容顏一下,「你到底又做了什麼惡作劇?」
「我——」她囁嚅著,看到關文勳那雙鋒利如箭的眼神艱澀地吞了口口水,強迫自己挺起背脊,「我只不過——蹺了他幾堂課。」
「原來你是她的老師,你有必要為這種事而氣憤填膺,深夜來這裡與師問罪嗎?」伍定峰犀利的反問關文勳。
沒想到關文勳卻哈哈大笑,笑得又諷刺又放肆,「伍先生,我知道你是成功的企業家,但在扮演父親的角色方面,你未免太青澀了,你根本不瞭解令嬡和廬山真面目,她根本是個沒心沒肺的小魔女?是個——」
「你住口!你不要侮蔑我,你自己也好不到那裡去,虛情假意,卑鄙無恥?」伍詠蝶尖聲喊道。
「我卑鄙無恥!那你呢?你是什麼?撒旦的化身,還是巫婆的翻版?!」關文勳咬緊牙根的反諷道。
「你——」伍詠蝶氣得滿臉通紅,牙齒打顫,她正準備出鐵門外和他理論時,伍定峰拉住了她:「不要激動,留點風度。」然後,他轉向面色刷白的關文勳冷冷的開口說,「我能知道你侮辱我女兒的原因嗎?她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錯誤?你要用這麼刻薄惡毒的字眼來侮辱她?」
「刻薄惡毒?」關文勳淒厲的笑了,「比起她所做的,我這還算是小兒科。」
「詠蝶,你到底做了什麼?」伍定峰臉色也開始凝重起來。
「我——」
「你不敢說是嗎?要不要我把你大小姐的傑作鉅細靡遺地告訴你爸?好讓他知道他有個唱作俱佳、演技精湛的女兒?」關文勳冷笑著。
「我——」她吸口氣,正想出言反擊時,卻被崔品薇大驚小怪的驚呼聲打掉她所有的思緒。
「唉喲,這——是怎麼一回事啊!」她一副隔岸觀火的表情,看看伍定峰,又看看怒目相視的詠蝶和關文勳。「這位是——詠蝶的朋友嗎?怎麼教人家站在門口,傳揚出去豈不教人家說我們伍家有失待客之道嘛!」
「品薇,你少說話可不可以?不要瞎攪和!」伍定峰不耐煩的板著臉說。
崔品薇挑起眉毛了,「瞎攪和?哼,不知道是誰瞎攪和,大呼小叫的擾人好眠,讓左鄰右舍看笑話!」
「品薇,你——」
伍詠蝶再也控制不住了,她冷冷的、定定的看著關文勳陰沉的臉,清晰有力的說:「你是衝著我來的,我們不必把自己的恩怨攤給不相干的人看,我跟你出去談,隨便你要如何,我們一次了斷。」
「很好,我也不希望演鬧劇給別人看,雖然,我懷疑你是箇中高手,樂在其中。」說完,他不睬伍詠蝶慘白的臉色,還有伍定峰嚴峻的目光以及一臉唯恐天下不亂的崔品薇,大步轉身走到伍家門前一排濃蔭的槐樹下。
伍詠蝶竭力克制翻騰的情緒,佯裝淡然的對伍定峰說:「我回房換個衣服,爸,你先回房休息,不必擔心我。我是個打不倒的九命怪貓,命耐得很。」
「詠蝶,你到底做了什麼事,他——為什麼會這麼恨你?」
詠蝶看了崔品薇眼中那份幸災樂禍的神色,故作灑脫的甩甩頭說:「沒什麼,我只不過幫他把後母氣死了,他爸把氣出在他身上,所以——他只好來找我算帳。」她俏皮地眨眨眼,得意的看到崔品薇猝變的臉色。
她抿抿唇,踩著鉛重的步履回房,以最快的速度換上一件寬鬆連身的綿織洋裝。
踩著碎石,走在庭院的曲徑上,她有份誓死如歸的幡悟心境,父親和崔品薇已經回房了,她抬頭看看一輪皎潔的明月,星光滿天,這是一幅美麗得教人不忍移目的圖畫,只可惜,她卻置身在暴風雨的核心內。
深吸口氣,她打開鐵門,詫異地看著空曠無人的坡地。
他該不是氣得墜下山谷了吧!
她走到槐樹下,左盼右顧,就是不見關文勳的人影,她又像失望又像解脫般吁了口氣,正準備返身回家時,關文勳無聲無息地站在她身後,聲音冷酷得像來自地獄:「你歎什麼氣?怕我被你氣得跳崖自盡了?」
她驚魂甫定地轉身,沒好氣的冷聲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老天有眼啊!」
「你——」關文勳惡狠狠抓住她的手腕,「你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他的熱氣吹在她的臉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我原本以為你只是任性、驕縱、頑皮些,那知道——你根本是魔鬼的化身,自私、殘忍,險惡,以整人為樂趣,把別人的痛苦建築在自己惡毒的樂趣上,你——我真是瞎了眼瞎,才會被你玩於股掌裡,」他惡狠狠的逼視著她蒼白而美麗的容顏,「你很滿意是吧!你的肚子呢?你把我房東騙得暈頭轉向的道具呢?」他粗魯地扯著她的衣服。
「你——你要幹什麼?」詠蝶驚惶的拚命掙扎。
「你不是說我誘拐你這個純真善良的無知少女嗎?我現在就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作『誘拐』?」他扭曲著臉,猙獰的扯著她的領口,掙扎中,發出一聲清晰的衣帛撕裂聲。
詠蝶的胸前衣裳破碎了,她含淚的拉著衣服,淒厲瞪著他:「你——你這個殘忍的——衣冠禽獸!」
關文勳見她噙著淚光,一臉狼狽,楚楚可憐的模樣,心如刀割,但他不容許自己心軟,他吸口氣,臉色像大理右.嘲諷地扭著嘴冷哼:「我是衣冠禽獸?那你是什麼?披著天使外衣的撒旦,你的詭計多端,你的惡毒自私舉世無雙,你把人類最惡劣、最卑鄙的一面發揮得淋漓盡致!我關文勳是瞎了眼的笨蛋,才會惹上你這個瘟神!你滿意了吧!我已經被補習班開除,甚至——落魄到無處可住,被冠上拐騙學生、花花公子的罪名!」他喘口氣,激憤讓他雙眼火紅,只想狠狠的反擊這個讓他嘔心瀝血的女孩子。「伍詠蝶!你的確是有一套,我這一生還沒有這麼淒慘過!謝謝你給我上了這一門課,讓我領受到什麼叫做最毒婦人心!!」說完,他憤憤推開她,粗暴的力量讓詠蝶來不及站穩!一屁股摔在坡地上。
詠蝶匍匐在尖利的石堆上,肝腸寸斷也無法形容她此刻痛楚的、心碎的感覺。她咬著唇,直勾勾的注視著關文勳,悴然發出一陣淒厲的笑聲,笑得全身上下戰悸,笑得冒出了洶湧的淚水。
「你笑什麼?笑我這個像白癡一般被你耍去的笨蛋嗎?」關文勳怒不可遏地一把拉起她,整張臉孔重新被憤怒扭曲了。
「對,我是笑你,笑你這個心給狗吃了的大笨蛋,笑你愚不可及的盲目和虛偽——哈哈」她顫抖的叫嚷著,淚落得更凶、更瘋狂了。
關文勳氣得七竅生煙,一隻手舉得高高的,憤怒地想打掉她瘋狂而刺耳的笑聲。
「你想打我?打呀!反正——你又不是沒有打過我?」詠蝶尖銳的冷譏著,下巴昂得高高的,淚痕狼藉,臉上沒有半絲血色。
關文勳面部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戰悸的收回了手,重重地摔開她,厲聲吼道:「我不打你,我一不屑打你這種人!我再也不要見到你這可怕的女人——你是我這輩子的夢魘!」
詠蝶踉蹌了幾步,才稍稍站穩腳步,她不甘示弱地吼道:「我們是彼此彼此!」
關文勳渾身僵硬,他惡狠狠、死命的瞪著她似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不發一言的拖著機車,跨坐上去準備離開這個毀了他所有世界的劊子手。
劊子手?!她這個劊於手在月夜籠罩下,多像一位美麗淚存、楚楚動人的仙女。
仙女?他淒涼的搖搖頭,一個手執干戈的仙女!一個渾身是毒刺的仙女!
他受到懲罰和教訓還不夠嗎?他漠視她蒼白如紙,淚眼婆娑的臉,摔摔頭顱,準備離開這場『浩劫』,這場『夢靨』。
就在他發動引擎的那一刻,伍詠蝶突然驚叫一聲,衝了過來死命拉著他,淚如雨下的祈求著:「不,別離開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關文勳打了個冷顫,他咬緊牙根,強迫自己狠下心來揮開她的手,「對,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就把我攪得身敗名裂,天番地覆,你要是故意的,我關文勳豈不是要身首異處,永世不得超生了嗎?」說完,他用力踩動油門呼嘯而去,把詠蝶慘白的臉,搖搖欲墜的身影拋卻在糾葛爭戰的腦海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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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得驚人,靜得聽不到一絲聲音。
詠蝶軟無力的靠在鐵門上,生命像停擺的鍾一般沉寂絕望,再也感受不到生存的喜悅和光熱。
她用力咬著唇,像破碎的布娃娃般走向回家,剛穿過客廳,正準備上樓時,她聽見頂樓傳來崔晶薇尖細的叫聲:「唉喲!你怎麼這副德行,衣服都破了,唉喲——別是被那個凶神惡煞的男生給——」
「品薇,你少亂講話可以嗎?」伍定峰也走出房間,他臉色也很難看。
「你說我亂說話,你看看你寶貝女兒那副衣衫不整的德行,唉喲,不是讓人給非禮了,難不成還是她自己撕破的?」崔品薇尖銳的喊道,充分掌握這個『以牙還牙』的良機。
伍定峰臉色更深沉了,他還沒來得及詢問伍詠蝶前,伍詠蝶已經開口了,她那萬念俱灰的神色讓伍峰心驚肉跳。
「爸,我沒事,衣服是我不小心滑下坡道時被樹枝刮破的,如果崔阿姨不相信,我也不反對她的說詞,反正——」她淒涼地牽動唇角,「那對我——已經沒有影響,而我——也沒什麼好損失了。」
說完,她不管父親欲言又止的神色,也不睬崔品薇幸災樂禍的嘴臉,逕自返回房間,把自己拋在柔軟的床墊上,抱著母親的相框,再也無法克制地啜泣起來——
****
清早,伍定峰被啁啾的鳥吟聲叫了起來,他揉揉酸澀的眼皮,一夜碾轉反覆,他是靠安眠藥個睡的。
剛下床,正準備更衣洗把臉時,一陣急促的叩門聲阻止了他,他一楞,一股不安的感覺當頭罩來。
他迅速打開門,看見江媽手忙腳亂,又急又哭的嚷著:「老爺,不——不好了,小姐她——她割腕自殺了。」
伍定峰身子晃了晃,血色盡褪,半晌,他驚惶地抓起江媽的手,一連迭聲的問:「她——她人呢!——」然後不等江媽解說,他白著臉衝出臥室。
崔品薇也被驚醒了,「吵什麼?」一大清早就吵死人了,到底——」她的話被江媽的眼淚嚇了回去,「怎麼回事?」
「大小姐她——她割腕自殺了——」江媽硬咽地說。
崔品薇一震,臉也發白了,她趕緊下床,也跟著衝了出去。
*****
黑暗遮蔽了詠蝶的眼,她伸手不見五指,整個人輕飄飄的,像飄浮在大氣層的浮游物。
她不安的扭動身子,不料,卻引來一陣劇痛,她呻吟了一下,張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父親憔悴的形容,盈滿紅絲的眼。接著,一股酸楚席捲了她。她眼睛濕潤了。
「詠蝶,你——你這個傻丫頭,你到底要爸爸拿你怎樣辦?」伍定峰乾澀的說,眼中有淚。
詠蝶倏地閉上眼,沒有說話。
醫生進來了,他欣尉地看著詠蝶說:「好在你割得不深,沒切到動脈,又發現得早,否則——」他搖搖頭,測了一下體溫,又轉首對一臉焦慮的伍定峰說,「伍先生,她的血壓狀況還好,只要好好調養,兩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要回家。」詠蝶突然出聲說,聲音雖微弱,但簡潔清楚。
「詠蝶,你——」伍定峰愁容滿面,簡直不知該拿她如何是好。
「如果你還要我這個女兒,你就答應我!」她淡淡的說,表情是執拗而不可商量的。
伍定峰無奈地看了醫生—眼,「好吧!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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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詠蝶出院已經整整四天了。
這四天來,她把自己幽禁在房內,沉靜冷漠,像個被鎖在象牙塔內的失歡女子,對人生了無生趣。
她漠視江媽的慇勤伺候,對父親的好言相勸、憔悴苦惱無動於中,她蒼白羸弱地躺在床上,像垂死掙扎、隨時都將熄滅的燭火。
她的消極,她的淡漠,她的萬念俱灰看在伍定峰眼裡,真是擾苦交織,心如刀戳。
當他坐在客廳,看到江媽一臉頹喪的捧著熱騰騰的人參難湯從詠蝶臥房內出來時,他再也坐不住了。
「她又不肯吃是嗎?」他苦惱的問著。擔擾和無助已把他折磨得蒼老許多,再也不復往昔那神采奕奕、精明幹練的名流風範。
「老爺——小姐她——她根本不想活了,她教我們——不要理她,她說——」江媽喉頭醒塞了。
「她說什麼?」
「她說——她好想死去的太太,她——她要跟太太一起去——」
伍定峰臉色灰白,倏地閉上眼,一般劇痛重新撞擊在胸口上,然後,他再也無法坐視自己唯一的女兒走上悲觀消沉的不歸路,他取過江媽手上的雞湯,「我來,我來求她,求她不要再折再折磨——我這個做父親的——」在眼淚奪眶而出前,他大步衝上樓,不想在自己的管家面前失態。
他戰悸地推開詠蝶的房門,努力平息自己激動沸騰,酸楚複雜的情緒。輕輕走到詠蝶的床畔,盡量隱忍那份心痛的感覺。雖然他已快被詠蝶那毫無生氣、消瘦蒼白而嚇人的臉色給凌遲了。「詠蝶,怎麼不吃東西呢?這可是江媽悉心為你煮的,你忍心讓她失望嗎?」
「爸,你不要浪費口舌了,我——好累好累,只想一睡不起——」她淡然乏味的閉上眼,又歎了—口氣,「老實說——這世上已沒有讓我留戀的地方了——」
「包括我嗎?包括——我這個生你、養你、愛你甚於一切的生身父親嗎??伍定峰震頭的啞聲說,五臟六腑都緊縮在一股椎心刺骨的痛楚中。
詠蝶睜開了眼上眸。眼中波光盈盈;她抿抿唇,強制壓抑脆弱酸楚的悸動,「爸,你有阿崔,而我——我只是人的包袱,只是一個沒娘、沒有愛的人——」
伍定峰被這番話打倒了,他的臉蒼白得嚇人,而他的手顫抖得幾乎握不住手中的碗,然後,他笑了;他笑得悲涼,比哭還難看,「我懂了,我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我活該要做鰥夫,千不該,萬不該犯了同情、犯了憐惜的感情禁忌,更不該沒有經過女兒的諒解就再繼室——」他悲嗆的笑了一下,「詠蝶,天下父母心,你就不能網開一面嗎?你一定要為我這個選擇付出這麼慘重的代價嗎?你何不拿把刀來懲罰我比較痛快些?」
詠蝶忍不住飲泣了,她咬著唇,無言的流淚,整個心都浸淫在柔腸百轉的辛酸悲憐中。伍定峰戰悸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嗄啞地問著:「你到底要爸爸怎麼做?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你知道爸爸的心有多麼痛苦嗎?」
詠蝶哭得真厲害了,「爸——跟你無關——我只是——只是覺得活得好累——好累」她抽噎的說。
伍定峰深深的望著她,「跟那個自稱是你老師的男孩子有關係嗎?」他小心異異的揣測著,而詠蝶驚懼雪白的表情回答了一切。「要爸爸找他來——向你賠罪嗎?」
詠蝶如遭電擊地彈跳起來,她緊抓著床鋪欄杆,一連爆出淒厲的叫聲:「不,不!你不能——不能去找他——你去我就一頭撞死給你看!」
她激烈異常的反應嚇住了伍定峰,他慌忙拍撫她,連聲勸慰:「好,爸不找他,你不要生氣,你不要激動——」
真不知那個姓關的男孩子到底對詠蝶做了什麼,伍定峰憂心如焚的揣思著。
詠蝶好不容易平復激動的情緒,但她累得像虛脫無助的孩子般枕靠在枕墊上,沒一會兒疲憊地睡著了。
伍定峰沉痛又心疼的摸了摸她那削瘦蒼白的臉頰一下,眼眶內隱隱閃耀著波光。
他細心輕柔地替女兒蓋上絲被,定定注視著她彷彿有一個世紀之久,然後,他發出一聲苦澀的長歎,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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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蝶翻了一個身,不確定自己是被什麼驚醒的?她睜開眼睛,只見窗外繁星綴綴,室內寂靜我聲,偶爾傳來蟬鳴的樂章。
她輕輕坐了起來,只覺手軟如泥,頭重腳輕,整個人像被放氣的輪胎一般。
她不止一次在心裡反問自己,你真的一心求死?毫無眷戀?毫無退縮?
可是——她又有份不甘,一份到死也抱憾的痛楚——
她就這樣死了,豈不便宜了關文勳?
他是那樣冷酷無情,不留餘地的抨擊她,把她傷得體無完膚,把她打入萬劫不復的煉獄中,把她所有的驕傲和尊嚴都踐踏得稀爛,踐踏得面目全非!
他怎能那麼狠心?那麼殘酷?他把她損得一文不值,傷得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
她瑟縮地打了個寒顫,不甘和一股復仇的意念掠過心頭,她怎能把自己弄到這般自憐無助的地步?她只要想到關文勳曾經有過柔情繾綣,她的心就忍不住痙攣,抽痛著,不爭氣的淚珠就流了出來。
她該怎麼辦?她該何從何去呢?
就在她天人交戰,矛盾得不知如何自處時,她聽到隔壁房內傳來玻璃的碎裂聲。
她一驚,那是父親和品薇的寢室。接著,模糊不清交雜著爭執的聲響迭起,她顧不得自己虛弱的身體狀況,吃力的下了床,艱因而蹣跚地蹁到隔壁房門口。
她聽到崔品薇悲憤的叫道:「你不能這樣對我?伍定峰,你太無情了,太——」
「品薇,原諒我,原諒我這個心力交瘁的父親吧!夾在你和詠碟之間,我實在是有苦難言,我不想——辜負你,我知道你已經盡力扮演你的角色,我更知道後母難為,可是——」伍定峰的聲音充斥著許多無奈,「詠蝶這次自殺——把我嚇壞了,我再也受不了這種心驚膽戰的滋味,對於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兒,我只有盡全力去保住她,品薇,試著諒解我的苦衷吧!」
「體諒你的苦衷?」崔品薇淒愴地笑了一下,「那誰體諒我的苦衰呢?我知道我不是個稱職的後母,但,我捫心自問,我已經盡力了,你那個女兒——老實說.我實在怕她,她又倔強又刁蠻,渾身帶刺,我每次想跟她接近,可是,還沒靠攏前就被她刺得傷痕纍纍,你教我該怎麼辦?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我知道你的委屈,可是——你原諒我吧!誰教她是我的骨肉,是我心頭上的一塊肉,我沒有多餘的選擇權利,可憐天下父母心,品薇,諒解我吧!我會給你一份合理的補償。」
詠蝶暈眩了一下,激動得熱淚盈眶,她緊緊靠著冰冷的牆角,聽得又心酸又愧疚,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任性自私了,她竟把自己的父親推落到痛苦的深淵中。
她該怎麼彌補這幾乎被她一手摧毀的幸福呢?
她吞了口口水,喉嚨緊縮,正準備阻攔這一場近將釀成的悲劇時,卻聽到崔品薇帶淚的聲音,「定峰,你不能趕我走,因為一我已經懷了你的孩子!」
她聽到父親痛苦的悲呼聲,再也忍不住了,她推開門,含著激動的淚光,用一份激昂的心情說出自己的決定,說出自己無盡的抱歉和祝福。「爸,崔阿姨,你們誰也不用為難,真正該離開的是我,是我這個——任性妄為,不懂事又傷了父女親情的不肖女。」
「詠蝶,你——」伍定峰震驚莫名,他看到崔晶薇臉色也變了。
詠蝶眼眶發熱,幾乎被一股嶄新而酸楚的情緒淹沒了。她試圖微笑,無奈卻引來更多不聽話的淚珠,她又狼狽又哭又笑的解釋著:「我是認真的,更是——肺腑之言,真的,我一直到現在——才知道我是個多麼惡劣的孩子,我差點因為自己的偏執、不平衡和驕縱而毀了你們的婚姻,扼殺了自己父親的幸福——」她擦拭臉頰的淚痕,笑中有淚,「爸,原諒我——我讓你——差點做了陳世美。」
「詠蝶——」伍定峰聽得熱淚盈眶,再也忍不住澎湃的情緒。緊緊摟住他的寶貝女兒。
詠蝶緊靠在父親的懷中,淚雨滂沱,濡濕了伍定峰的襯衫。
崔品薇眼中也有淚絲,她實在不敢相信,用一對又激動又感激的眼睛注視相擁而泣的父女。
伍詠蝶貪婪眷戀地嗅著父親身上溫暖氣息,依依難捨地抬起頭來對伍定峰說:「爸,我準備到美國去唸書,去找馮伯伯他們。」
「詠蝶,你——你何必如此?我根本沒有要趕走你的意思。」崔品薇急急解釋。
詠蝶笑了,笑得雲淡風輕,「崔阿姨,我知道你沒有這個用意,我到美國,一方面是想換個環境來磨練自己,我仰賴爸爸太久了,久到幾乎不能容忍和別的女人分享他,該是我把爸爸交還給你的時候了。」
「可是——你也不必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啊!你不怕你爸爸傷心難過嗎?」崔品薇錯愕的說,為詠蝶巨大的轉變又喜又驚。
「爸,你不會反對吧!」詠蝶仰首望著伍定峰,「長大的鳥兒總要振翅飛翔,離開自己的窩去闖一闖?你不希望我是個永遠離不開溫室的花蕊吧!」
伍定峰意味深長的望著她,眼光裡有太多太多無法言喻的欣慰和憐愛,「孩子,你長大了,你是這樣冰雪聰穎,心靈剔透,爸除了高興、祝福外,還能說些什麼麼?」
「定峰,你——」
「品薇,一個父親不能用愛來拴住自己的孩子,甚至,阻礙孩子出去閱歷的機會,我愛她,所以,我必須忍痛讓她出去。」
詠蝶從來沒有這麼感動過。她到這一刻才知道父親是用怎樣一份寬懷偉大的心在愛她,激動的淚浪迅速淹沒了雙眼,她震顫地緊緊抱住了伍定峰,所有的感情和歉疚都傾注於這一刻的擁抱中。
「好,我們一家三口守在這,佈置一個溫馨的家等待倦鳥歸巢。」崔品薇含淚微笑說。
「崔阿姨——」
崔品薇笑得萬里無雲,「這是你的家,淨塵山莊的大門永遠為你開,當你在外面飛累了,別忘了,這裡有你的家人。」
詠蝶又忍不住淚水盈盈,她抓住崔品薇的手,誠摯地道出了內心的感動,「謝謝你,崔阿姨,也請你原諒我過去的任性妄為。」
「一切都過去了,我們還來得及開始,學習怎麼做一家人。」崔品薇也牢牢握緊她的手。淚眼交會中有無盡的體諒和
安慰。
伍定峰動容的注視這一幕,整個人暖烘烘的,有著心酸,也有著如釋重負的快慰。
「爸!我有一件事想請你答應我。」
「你說,只要爸能做的,爸一定支持你。」
「我知道你為我存了一筆基金,等我滿二十歲之後才能有支配權,我能不能——先挪用那筆錢?」
「我能知道你準備用它做什麼嗎?」伍定峰的目光裡只有關懷,沒有質疑的色彩。
「爸,我能不能先保密?相信我,我不會拿它來任意揮霍,我只是——要用它來整容。」
「整容?」伍定峰和崔品薇錯愕的齊聲問道。
「對,整容,我準備給自己五年的時間,我要改頭換面,做個令人刮目相看的女強人。」她清晰有力的口吻,煥發著自信的光彩容顏,就像一隻蟄伏已久,準備展翅鷹揚的火鳥。那份清朗耀眼的光芒讓伍定峰百感交集,又有種驕傲的情緒。
雅琳,他在心底念著亡妻的名字,你知道我們的女兒長大了嗎?
淨塵山莊的風風雨雨終於過去了,溫馨醉人取代所有已成雲煙的爭端和傷害。
夜依稀沉寂,但感覺卻是那樣的美好輕鬆,讓人永遠珍惜,永遠典藏在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