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風撲面。
不是風疾,是馬疾。
長發狂飛亂舞,面如刀刮般刺痛,眼角掃到的景物飛速後退,感覺就如昨日墜崖時一樣。
是的,昨日!記憶如此清晰,絕望、痛楚、恐怖,此刻仍在心中交織,翻湧不休,好像不是昨日,倒是現在!但,為何他們竟說是一年之前呢?哪有這樣荒唐的事情?
前面黑馬上的騎士回頭鹼:「快!跟緊點!」
為何如此奔命?為何尹莊主一見她就命兒女護航,火速將她送回東方世家?難道竟是三少病了?不是!那她就放心了,其他一切她都不在乎。奔命就奔命!反正她不過是個丫頭。丫頭的天職是聽話但不多話。
「只有兩個時辰了,再快點!」尹浩文心急如焚。
她揚鞭,「駕——」能早點見到三少正是她心之所想,雖然三少根本不屬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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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州城。
亥時,明月當空。月圓人應亦圓,她想。
「思紋,你先帶田醉去見柳姑娘,找到東方家帶三哥隨後就來!」尹浩文說完便策馬東去。
「好!田姑娘,我們去柳知府家!」匹馬向西絕塵而去。
「開門,快開門!」尹思紋拚命拍門。
「咯吱——」門拉開一條縫,探出一張老臉,「半夜敲門,有何貴幹哪?」
「我們要找柳大小姐,有很急的事!」
「哪個柳大小姐?」看門的大爺一頭霧水。
「就是你們柳知府的千金柳櫻啊!」尹思紋急得跳腳。
「對不住了,柳知府不住這。他已於昨日卸任,今天午時攜帶家眷走啦!」
「啪」!大門被關上,差點撞到兩人的鼻子。
「真是人走茶涼!」尹思紋恨恨對大門吐吐舌,一回頭立刻愁眉苦臉,「哎呀,怎麼辦?老天啊,你也不要這樣捉弄人呀!」她看看田醉跟個沒事人般站在一邊自始至終不發一言,不由著急地跺著腳說:「田姑娘,你也想想辦法!你自家少爺的事,你怎麼一點不關心?」
「對不起!我根本不知道什麼事。」田醉的聲音冷冷淡淡的。她從來就這副德性,只在面對三少時才會有不同。
「對啊,我倒忘了告訴你!是這樣,去年三哥一獲知你失蹤的消息就向柳小姐要求延期舉行婚禮,非要先找到你不可。柳小姐就答應以一年為期,從你失蹤之日算起,到今天正好一年。如果今夜子時之前,你未出現在她面前的話,那麼她今生將不再入東方家門。」尹思紋終於細述原委。
「是嗎?」田醉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
尹思紋來氣了:「是嗎?!你就這種反應?虧三哥還為你犧牲那麼大!哼!你一個下人,憑什麼讓三哥如此對你?而你,不知道感恩戴德,好像還理所當然似的!」她圍著田醉上下打量,「噢!我明白了。聽說你對三哥也是情根深種,正好可以趁此機會趕走柳小姐,自己飛上枝頭做鳳凰是吧?」她眼珠一轉,忽地恍然大悟,「哎呀!莫非你失蹤一年是自己策劃的?要不然為何遲不出現早不出現偏偏今天出現呢?還騙我們說遭歹徒非禮,被逼跳崖!省省吧!就你那模樣,誰會非禮呀!」
田醉面無表情,抬頭仰望明月,有誰知道她心中正波濤洶湧,不能自己。
「哎,你幹什麼?你想去哪?」尹思紋看田醉突地走向馬匹,一躍身上去策馬狂奔,趕忙也躍上另一匹馬緊跟在後。
「喂,田醉,你到底去哪啊?」
「去追柳櫻!」
柳知府的老家在北方,此番卸任,定然回鄉無疑。
出青州城往北百餘里是邑寧鎮。鎮上雖熱鬧繁華,但子時過後卻是一片冷清。
田醉去到一家客棧門口,大力拍門:「店家,店家!請開一下門。」
一會兒掌櫃出來,睡眼惺忪,「請問客官是不是要投宿啊?」
「我想找一個人!請問是否有一位姓柳的官人帶家眷在此投宿?」
「沒有沒有!去別家問吧!」客棧門關上。
如此這般,直問到第九家,終於找到了。
「有有!是不是就是離任的青州知府柳大人?正是住在小店!」掌櫃說,「姑娘請進!」
柳櫻居然還未睡,正坐在花廳賞月,身旁還有一位丰神俊朗的公子相陪。
「柳姑娘!」田醉上前輕喚一聲。
柳櫻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慢慢站了起來:「你,你……阿醉?」
「是啊是啊,她就是田醉!」尹思紋跑上前,一臉興奮地道,「現在她回來了,柳小姐你是不是也該回去三哥身邊了?」
柳櫻輕輕搖頭,一言不發。她身旁的少年公子體貼地道:「櫻妹,你們慢慢聊,我先去睡了!」說完起身離去。
「櫻妹?這麼肉麻!」尹思紋扁扁嘴,「他是誰呀?柳小姐。」
「是我的未婚夫,秦仕游!」
「啊?未婚夫?!」尹思紋嚇了一大跳,「你,你……你不是答應要等我三哥一年的嗎?怎麼眨眼就有未婚夫了呢?你太不守信用了!」
柳櫻轉過身,幽幽地道:「我是等了一年,足足一年,直到今日子時才答應仕游。現在子時已過,是丑時一刻了!」
「不公平!我們亥時就到了你家,誰知你爹竟然離任!我們一路追來此處,這才遲了的!」尹思紋憤憤地道。
柳櫻輕聲歎息:「天意如此,你們請回吧!」
田醉上前問:「柳姑娘,三少對你一往情深,為何你竟連一個時辰也不能多等?」
「女人的青春能有幾年?更何況他是為了另一個女人而要求我等。阿醉,換作是你,你會等幾年?」柳櫻的聲音充滿衷怨和無奈。
「柳姑娘,難道你就不能再給三少一次機會嗎?」田醉咬牙跪倒在地。
「你起來!」柳櫻扶她起身,「我已經給了他一年。這一年是怎麼熬過來的我現在甚至不敢回想,而仕游他足足等了我十年,為什麼就不能給他一個機會呢?」
田醉黯然垂首。秦仕游等了十年終於等來一個機會。而自己呢?守著一個承諾十二年,誰又給過半個機會了?
「兩位還是請回吧!或是在此留宿?畢竟都是姑娘家,趕夜路不方便。」柳櫻已不想再談了。
「告辭!」尹思紋一抱拳,頭也不回便衝出客棧,田醉默然跟在後頭。
回去吧!回去就可以見到三少了!柳櫻走了,再沒人和我搶三少,說不定這是老天給的一次機會呢!再說,三少為我竟寧願推遲婚期,肯作出這樣大的犧牲,難道他心中對我就沒有一絲情意嗎?不信!打死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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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世家。
田醉的歸來引起一陣轟動。雖然天還未亮,但東方府所有的人都跑出來了,只不見三少。
「你不是說帶三哥去的嗎?」尹思紋把大哥浩文拉到一旁悄悄問。
「別提啦!三哥說柳知府已離任,去也沒用。還說什麼天意如此,真是氣死我了!」
「怎麼跟那柳小姐一個腔調?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走,我們看看他去!」
三少在後花園獨自飲酒,聽見有人走進,回過頭來招呼:「阿醉,你回來了!思紋表妹,你也來了!咦?你們都怎麼啦?撞了邪了?」
一群人全都目瞪口呆,彷彿看到怪物。
「三少!」田醉搶上幾步,跪倒在三少腳邊,「對不起!阿醉來遲了!阿醉沒能勸回柳姑娘!三少,你打我罵我吧!三少,你不要這樣!」
「我哪樣了?」三少一臉不解地笑著問,「起來說話吧!阿醉,你回來了我很高興!哎你們,怎麼一個個都站在那兒發呆呀?」
被問到的一群人全都垂下頭,誰也不敢做聲。
「到底怎麼啦!」三少莫名其妙。
「喏,那個,」尹浩文支吾半天,終於說:「三哥,你的頭髮全白了!」
三少怔了一下,慢慢舉起手到腦後拉過一縷頭髮看了看,果然白似雪。原來一夜之間,他滿頭烏髮竟成銀絲!「有什麼稀奇!」他不以為然地笑道,「管它是黑是白,還不都是頭髮嗎?」他揮揮手,「阿醉,你也累了,去休息吧!你的房間還原樣留著呢!浩文、思紋,你們兩個也去休息吧,我還要一個人靜靜。」
田醉回到自己房間。什麼都沒變,一切還同離開時一樣。一年!難道自己竟真的失去一年嗎?為何全無印象?
她打開自己背回來的包袱。熟悉的衣服,陌生的破舊,連包袱皮也裂開一個口子,被細密地縫補好。她輕撫那針腳,手藝很好,和她差不多,但卻不是她補的。她肯定。
衣服下裹著一把匕首,很精緻,也很名貴。鞘身上鑲著一粒貓兒眼,綠熒熒地閃著幽光。輕輕一拔,匕首滑了出來,一看就是削金斷玉的利刃。這東西是哪來的?為何從未見過?
她輕撫刀身,手指下略感不平。她湊近細看,「禎」!看來是人名。這匕首應是這位名楨之人的,為何會在她身上呢?
她輾轉反側,爬起來出門。
天色已大亮。
「三少呢?她捉住一名小丫頭問。
「三少在書房。」
書房很明亮,人卻很黯淡。
三少閉著眼,斜躺在太師椅上,一動不動。
「三少!」田醉走到他身邊,輕輕地喚。
「這一年你過得好不好?」三少問。
「我不知道!我全都忘了。」
「浩文說你失憶,思紋說你假裝。」三少睜開眼,微笑看她,「我到底該相信誰?」
「三少應該自有主張。」
「好,我相信你,阿醉,」三少指著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慢慢談。你記得多少?」
田醉坐下,不假思索地答:「三月二十五日,我應三少要求去合州仲謀山莊送請柬,而後即刻動身,當晚在西昌投宿。次日下午未時到青龍鎮,我看天色尚早,便繼續趕路。途徑青龍山時遇兩名歹徒非禮。我拚命逃上山,不料誤上懸崖,為保名節,只得投崖,然後便人事不知。那青龍崖高逾百丈,我以為墜下必死無疑,不料早上醒來時,竟躺在一家客棧。我詢問掌櫃,說是一位蒙面大俠送我至此。想必那蒙面大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出了客棧一看還是在青龍鎮,便租了一輛馬車趕往合州,午時到達仲謀山莊。我說我叫田醉,奉三少之命送請柬來了。結果尹莊主一聽,就像見著鬼似的瞪著我,接著就不由分說叫尹少爺和尹小姐送我回來。後來的事三少你也知道了。我就記得這麼多。」
三少點點頭:「我是去年三月三十日得知你失蹤,然後立即派人去查。查到你二十六日在青龍山上墜崖,我還特意用繩索垂下去查看。下面是一片連綿無邊的夾竹桃林,瘴氣沖天,當地人稱鬼林。我屏住氣息找了一炷香功夫就被熏得快要暈厥,只得又攀上崖去。我當時也料定你若墜下崖必死無疑,但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那之後我又兩次下到崖底尋找,雖然每次找的時間都很短,但我可以肯定你不在下面。當時我猜測或許你根本就沒有跳崖,而是另外去了什麼地方。但現在看來,這個猜測行不通,你確實墜了崖,那麼你去了哪裡呢?」他撫著鼻樑沉吟道,「照你所說,你是獲救然後被帶離,但失去了這段時間的記憶。是不是,阿醉?」
田醉卻不置可否:「是與不是都不重要。三少,你為何要將婚禮延期?難道成了親就不能找人了嗎?僅僅為我一個丫頭值得嗎?」
三少站起身,背著手踱到窗前,有幾根銀絲在微風中輕舞,暈著春末燦爛桔色的陽光。田醉心中一酸,幾乎滴下淚來。
許久,三少的聲音幽幽傳來:「十三年前,寧青縣田家村的後山上,一名十歲的男孩看到一群頑童在欺負一個小姑娘,他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幫小姑娘打跑了那幫混小子。」
田醉聽得呼吸一室,連心跳都快停止了。
「然後男孩就對小姑娘說別怕,我來保護你,小姑娘卻說我怕,你一走他們又會來。男孩說那麼我不走,我一輩子保護你,等你一長大我就娶你做我的新娘子好不好?小姑娘拍著手說好好,我要做你的新娘子!」
田醉聽到這裡,已是淚流滿面。
「但是男孩卻失信了。第二天,他就跟隨家人離開了這個小村子。時間一年一年地過去,男孩早就忘記了這件小事。八年後,命運安排他們再度相逢。小姑娘長成大姑娘,竟然淪落到在街上乞討,被男孩的母親撿回家,做了丫環。與男孩相見的第一面,她就認了出來,但一個是少爺,一個是丫環,這之間的雲泥之別讓她不敢相認,只得把深深的情意埋藏在心底。」
「三少,別再說了!」田醉痛哭失聲。
「聽我說完。這個丫環很沉默寡言,除了對她的少爺說幾句話以外,在別人面前可說是惜言如金。為什麼會這樣呢?原來她害怕失言說出自己的心事,所以寧肯不言。但她的少爺卻從未注意過她,一顆心全放在另一位千金小姐身上,甚至於要丫環學做桂花糕以便討好小姐。丫環二話不說就去學了,最後手藝比師傅還好。」
「三少!」田醉跌倒在椅子上,泣不成聲。
「有一天,小姐來了,少爺又叫丫環做了桂花糕。晚上,丫環回房時發現少爺與小姐正花前月下喁喁私語,於是,為了不打擾他們,丫環躲在一棵樹後。她聽到了少爺對小姐的海誓山盟,不由萬念俱灰。此時天下起大雨,她便在雨中坐了一夜。第二天,她就發高燒生了一場大病。病好後,她更加沉默,甚至面對少爺也惜言如金起來。
「少爺雖然覺得不對勁,卻也沒放在心上,只滿心歡喜地去小姐家求親。終於大喜的日子訂下來了,少爺一高興,請全府上下喝酒慶祝。那晚丫環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抬回房去休息。深夜,少爺喝完酒回房,路過假山時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他一看,原來他的丫環並沒有醉,偷偷跑到無人的花園對著假山訴說心事。少爺躲在假山後偷聽了一夜,這才知道自己每天每時每刻都在傷著一位姑娘的心。
「第二天一早,丫環向少爺要求出去送請柬,少爺一口便答應了,給了一份最遠的請柬給丫環,並要她在路上多玩幾天散散心。沒想到丫環竟一去不復返,甚至生死未卜。少爺豈能在此刻成親?他跟小姐說婚禮要延期。小姐問延期多久?他說除非找到丫環的下落,否則即使成親也會於心不安。小姐考慮了很久回答說我答應你,但是只有一年期限,一年之內你若不來找我,那麼我今生不再入你家門。於是少爺便在這一年裡到處尋找丫環的下落,可是卻毫無音訊。最後一天,他回到家,不再尋找。他要好好考慮,到底該怎麼辦。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少爺始終都沒找到答案。這時家人來告訴他,那位小姐已隨卸任的父親離開了。少爺心急如焚,就想追去,但他卻不願違背自己的承諾。沒有找到丫環,他憑什麼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坐下來等,等過一天過去。奇跡出現了,亥時,他的表弟上門說丫環回來了,要他馬上去追回未婚妻。少爺起初是好一陣激動,但馬上就冷靜下來,此時即使追去也來不及了!
「或許冥冥之中自有老天在安排一切!」三少回過頭來,看著撲在椅子上,已哭到乏力,雙目無神的田醉,「阿醉,我已經對不起她,我不能再對不起你!嫁給我,阿醉!」
田醉抬起頭,幾乎不敢置信。
「我知道,你生命中的前二十年一直在受苦,沒有一天是快樂的。」三少走到田醉面前,蹲下來,輕輕執起她的手,「以後的日子,讓我來補償你,給你快樂,給你幸福,好嗎?」
田醉的淚水再度決堤:「三少!」
「你看,一切都是上天注定了的!」三少輕撫著她的長髮,「十三年前,讓我們相遇,還私定終身。十三年後,又給我們一個這樣的機會,讓我們能夠廝守在一起。阿醉,不要違抗天意,嫁給我,好嗎?」
田醉含淚點頭,螓首靠向三少肩頭,入目是縷縷銀絲。
有一個疑問在她心底。她想,她永遠也不會問出口。
三少,你的頭髮是為誰而白的呢?
東方世家再一次籌備婚禮。
這回的新娘是府裡的醉丫頭。
雖然二少吩咐一應用具都要買新的,但大伙心照不宣,把上回沒用著的東西粉飾一新,統統都搬出來用。不過是個丫頭嘛,有必要用那麼好的東西嗎?
田醉仍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她本就人緣不好,這下突然飛上枝頭做了鳳凰,更是遭人眼紅嫉妒,到處有人故意找茬。尤其最看她不順眼的是表小姐尹思紋。
「你到底有什麼好?別說身份地位才學,就光相貌,你連給柳櫻提鞋都不配!真不知三哥是被什麼迷了心竅,竟然捨柳櫻而娶你?」
憑女人的直覺,田醉可以肯定,尹思紋對三少有意思。
接下來是三少的妹妹,小小姐東方情。「你休想我會叫你三嫂!稱一個下人,憑什麼讓三哥娶你?也不好好照照鏡子,你配嗎?我東方世家竟會出現你這種少夫人,真是丟臉!」
然後是二少的貼身丫環小翠。「哎喲醉姐姐,你這是交了什麼好運道啊?小小麻雀也會變鳳凰?姐姐你教小妹一招吧,到底是用什麼法術迷住了三少的心?只是要當心啊姐姐,公子少爺們最喜歡嘗鮮,可嘗完鮮之後呢,往往就打入冷宮,一世不得翻身嘍!」
無所謂!對這些冷嘲熱諷,田醉全部沉默以對。她不在乎,真的!哪怕心裡有一絲絲隱隱作痛。但她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可是,為什麼,甚至連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都來指責她呢?
大禮之前,未婚夫妻須隔離不能相見,於是田醉被送至城郊的別苑。這也是東方家的產業,位於青山腳下綠樹成萌處,是一個避暑消閒的好地方,但此際才四月底,沒有暑氣,只有滲人的涼意。田醉坐在馬車裡,仍舊是一言不發,她身邊的小丫頭青青可受不了。如今她成了少奶奶,身邊自然得有人侍候著,雖然她只習慣侍候人而不習慣被侍候,但這是大戶人家的排場,卻是少不得的。
「醉姐姐,啊不!三少奶奶,你好像不太高興,為什麼?」青青湊上前問。
田醉搖搖頭,沒吱聲。
「底下人都說呀,不知阿醉姑娘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竟然交上這樣的好運道!換上是我青青呀,只怕做夢都會笑醒哩!」
「駕——」馬車停下來,車門打開了。
「阿醉姑娘,到了,請下車吧!」
馬車旁有兩名侍衛隨行以便保護她的安全,此時都下了馬站在一旁候著。
田醉不由想要冷笑。什麼時候她的命竟變得如此值錢起來,連出一趟門還要帶上丫環侍衛?兩名侍衛中一個叫王大勇,身手利落,擅使飛刀,以前常在府中見面。另一名身材頎長,滿面絡腮鬍,卻是從未見過。
王大勇上前來介紹:「阿醉姑娘,這位兄弟姓高,單名一個石字,是府上新進的侍衛。這次和我一齊奉命保護姑娘安全。姑娘若有何差遣,儘管吩咐,我等自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田醉淡淡地點一下頭,進了別苑大門。這種客套話,她跟在三少身邊聽得多了。
管家殷長安迎了出來,「阿醉姑娘,小人已準備廂房,等候多時。您是先去廂房歇息呢,還是先去客廳喝茶召見下人?」
田醉原想去廂房,但一轉念自己畢竟成了主子,總得有點主子的架式,便說:「先去客廳。」
客廳寬敞明亮高雅大方。以前田醉隨三少來時總是垂首侍立於一旁,如今竟能堂而皇之地落座於主位,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殷管家奉上茶後就出去召集下人。
青青提著大包袱說:「我先把東西送到廂房,馬上回來。」也不待田醉點頭就轉身出門。
王大勇見狀立即拱手告退。這小子對青青有意思,時刻都在找機會親近,眼下自然也不能錯過。
轉眼間,偌大的客廳只剩下田醉跟高石兩個人。
「你就那樣急不可待地要嫁給東方煜嗎?」冷冷的聲音傳入田醉耳中。她悚然一驚,廳中只剩兩人,既不是自己,那麼就出自那侍衛口中了!
她抬頭轉向後,對上一雙哀痛、憐惜、眷戀而又充滿不解的眼眸。
這人認識我嗎?田醉心中可更加不解。咦?我要嫁誰關他什麼事?再說他一個小小侍衛為何竟直呼三少的名諱?
「你回答我!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一天沒有男人就會死嗎?」那侍衛更過分了。
田醉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法發作,因為管家正帶著十幾名下人魚貫進門了。四名收拾廂房的丫頭,三名灑掃庭院的僕婦,兩名園丁,三名家丁,兩名廚師。最後還有一名管事,竟是位花樣年華的美貌少女,殷長安的女兒殷如雪。眾人上前一一見過田醉,只有殷如雪的神態有些倨傲。
又是一位看不起自己的女人!田醉無奈地搖頭,為何女人總愛把同類當作敵人呢?她詢問了一些苑中近況,便叫他們各自去忙。一轉眼,嘈雜的大廳又安安靜靜。
田醉慢慢起身,回頭瞬也不瞬地盯著高石。他眉毛很濃,眼窩很深,鼻樑跟刀削般挺直,下頜和嘴埋在大鬍子裡,看不出輪廓,年紀應在二十五六上下,跟三少差不多。但這個人是誰呢?她搜尋記憶中每一個人,沒有懷認識!但他的眼神,他說話的語氣,說明他不但認識自己,而且還有很深的淵源!除非……
「你是誰?你進入東方世家有何企圖?」她冷冷地問,似乎很有些主子的派頭呢!
高石一言不發,只用受傷的眼神緊盯著田醉。許久,他輕輕嚅動嘴角吐出一句:「屬下告退!」便一陣風似的從她身邊掠過。
「高兄弟,你去哪?」正好撞上進門的王大勇。
高石卻頭也不回,疾步離去。
「莫名其妙!」王大勇搖搖頭說,「阿醉姑娘,青青已佈置完畢,請姑娘移步去廂房歇息吧!」
田醉歎一口氣,逕往廂房而去。斜眼瞟到王大勇喜氣洋洋的表情,不由有些羨慕。
「王大哥!」她喚。
「哎呀阿醉姑娘,千萬不要這樣喚我,使不得啊!叫我大勇就可以了!」王大勇雙手亂搖。
「那麼大勇,這幾日你就帶青青四處玩玩吧,不用侍候我了。」
「那怎麼行,出門時三少千交代萬囑咐要我保護您,怎可擅離職守呢?」
「府上戒律嚴,你們難得相聚,趁此機會多聚聚吧。放心,我不會出門。」
「那實在是不好意思了!」王大勇喜不自勝,「多謝姑娘!以後若有差遣,我王大勇……」
田醉忙忙打斷:「行了!我有事自會喊你。」
「醉姐姐,你們在談什麼?」青青從西廂房迎出來,臉上略帶狐疑的表情。
田醉搖搖頭:「你們去玩吧!我一個人就行了。青青你去吩咐廚房把晚飯送進來。」
「是!」青青應一聲,轉身把王大勇拉至一旁悄悄問:「你們剛剛談什麼呢?她平常難得講一句話,奇怪,倒跟你有些話說,啊?」酸氣沖天。
***************
夜深人靜。
一道黑影悄悄潛入西廂房,他反手正想把窗子關上,身後卻傳來……
「我已經等你很久了!」田醉根本未睡,衣著整齊地端坐於桌旁。
「真的?」黑衣人欣喜若狂,撲到桌前。月光照在他臉上,滿臉大鬍子,赫然是侍衛高石。
「你原諒我了?你不怪我了?那麼跟我回去好不好?」高石一臉乞求地望著她,伸出手就要握她的手。
田醉不著痕跡地避開,冷冷道:「請自重!高侍衛。我等你是因為我料你今晚必來。」她站起身走開兩步,高石的眼神讓她心悸和不安,「我想你定能解開我心中的疑問。不知高先生你是何方人氏,什麼時候見過我?」
「你是真不記得還是假不記得!」高石伸手在面上一揚,大胡於盡數揭去,原來竟是一蓬假鬍子,「你再看看,當真不認識我嗎?」
田醉凝神細看,一張俊逸的臉龐,五官深邃如刀刻一般。她搖搖頭,「不認識!」
「不可能!桃花瘴對你根本沒有作用,你怎麼可能失憶呢?」高石衝到她面前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你是騙我的,對不對?你恨我不肯原諒我,所以假裝不認識我對不對?我求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甚至殺了我都行,只是不要不認識我!」高石說著眼中竟有淚光閃爍。
看見如此情形,田醉心中已有端倪。「過去的這一年,我是和你在一起嗎?」
「是!」
田醉心中一寒,既如此,那麼這段記憶不要也罷!她往後退,掙開他的掌握:「對不起,我確實已失去那一段記憶,我一點不記得你,而且我也不想想起。你請回吧,高先生,以後請不要再來騷擾我!」
高石沉默地盯著她,半晌,問道:「你考慮清楚了?」
「沒什麼好考慮的!嫁給三少,是我這輩子惟一的心願!」田醉不假思索地答。
高石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恭喜你得償宿願!」話音未落,便又飛身從窗戶穿出。
田醉呆呆地站著,良久,吐出兩個字:「多謝!」
***************
如果她以為這樣便打發了高石,那可真是大錯特錯。
大清早,田醉起床一推開門就發現高石像座雕像般杵在門口,假鬍子又回到臉上。
「阿醉姑娘睡得可好?」高石笑著抱拳,「在下可是站了一夜崗。」他張開大嘴打了一個哈欠,「今晚就輪到王兄弟啦!」
田醉立時就想發作,但礙於兩名僕婦在花園打掃,只得捺住怒氣,咬牙道:「辛苦你了!」
「好說好說,職責所在嘛!」高石搖頭晃腦,「三少囑咐在下務必保護姑娘安全,在下又豈敢不從?唉!尊貴的三少啊,武林盟主的兒子,未來的盟主,他的話誰敢不聽?是不是,阿醉姑娘?」
田醉氣得渾身發抖卻做聲不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高石大搖大擺地離開。
忽地,她想起一件非常嚴重的事情,不由怔在當場。
「醉姐姐,你起得好早哦!」青青一蹦一跳地過來打招呼,「咦?醉姐你怎麼啦?一大早就發呆?是不是高興糊塗了?哎呀也難怪,過兩天就是大喜的日子,能嫁給三少那樣又英俊又有才華武功又好簡直十全十美的男人,換作是我啊,走路都會做美夢哩!唉,只可惜呀,上輩子積少了德,只分得王大勇那樣的傻小子!」青青好一陣嗟歎,看田醉仍舊呆愣愣地,忙伸手在她眼前晃晃,「醉姐姐,醒醒!」
「哦!」田醉回過神,吁一口氣,「去吃飯吧!」率先走在前頭。心裡沉甸甸的。
吃過早飯,發呆。吃午飯,發呆。吃晚飯,再發呆。一天就這樣過去,直到入夜。
田醉心中憂急如焚,但卻又不能表現得太過異樣。天知道,她根本一點食慾都沒有!現在三餐飯和一塊大石頭堵得心口發慌。
天哪!她好想找人訴說,但這種問題又如何問得出口?
她到底是否完壁之身?
兩天之後答案就會揭曉。
如果,萬一如果不是,她將以何顏面對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