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對於雷依斐這個實習老師而言,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因為,從今天起,她就是一個老師了。
雖然名義上是老師,但身份卻非常曖昧,尤其是實習老師只有八千元不到的薪資,因此就薪資水準來看,她仍然還是一個學生。
據說明年度開始,連八千元都沒有……
依斐深深、深深地歎了口氣。
父母為了移民美國,兩個月前已經去坐移民監,要一年後才能回來。這一年,依斐得自立自強。
靠著八千元和父母給的零用金來自立自強,依斐愈想心情愈是沉重。
更煩悶的是,她為了要留在台灣實習而和決定赴美深造的男朋友諶志傑分手了,她甚至煩到連實習學校都忘了選,還好她的好友綠庭有個當高中老師的姊姊,靠她的安排,依斐才有安身立命之處。
今天要開始實習,總不能再讓朋友的姊姊難做人,於是她不得不振作。
她默默地走在通往捷運車站的路上,順著人潮而走。
天氣非常的悶熱。
八月,又叫三伏天,就是那種壁虎、蟑螂、蛇都該伏著不動的月份。
依斐雖然不是變溫動物,但血壓很低,所以她也自覺應該要和壁虎蟑螂一樣,最好是伏在家裡不要動。再加上失戀……
不行,她一定要振作!她又在心中勉勵了自己一次。
她走進了捷運入口的樓梯,迎面而來的冷氣讓她精神稍微振作了一點。她握起了拳,比了一個加油的手勢,提起精神,抬頭挺胸地走下樓梯。
現在正是上班、上課的尖峰時候,大家都快步地往捷運站入口移動,有一個塊頭不小的男人一直走在她的前面,因此她不斷地看到一個墨綠色的色塊在她眼前晃動,有點像棵大樹擋著她的路……
砰!
「哇!」她慘叫了一聲,一個閃神,撞上了突然在她面前緊急煞車的男人。
由於撞擊力量不小,她整個人當下重心不穩,眼看就要跌下樓梯——
就在這個時候,有隻手突然抓住了她的左手臂,使得她免於在眾人面前跌個狗吃屎的窘狀。
這個人的手勁有著十分強的力道,緊緊地抓著她,讓依斐頓時起了安全感。
從這兒摔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謝謝、謝謝!」
依斐低頭連聲道謝,想將那男人的手自身上移開,但那個男人卻仍然死抓著她。
依斐覺得奇怪,抬眼定睛看著眼前的男人。
眼前這個男人……不,應該說是男孩吧,不知道是吃什麼長大的,居然長得比一般人還高出一個頭來,他的體格健壯結實,只是那張臉,有著男性化的剛性線條,又奇妙地帶著點孩童般的秀氣。
怪異的長相,但是依斐承認,應該是帥的那種怪異吧。
不過依斐總覺得這種長相有一種熟悉感。
一直看著別人的臉,是一件不禮貌的事,更何況是一個陌生人的臉。她只好垂下眼看著他的襯衫,墨綠的GUCCI襯衫……
等一下!這個人不就是剛剛突然停下來的人?!
依斐立刻就想開罵,但,是他及時抓住她,讓她不致跌個狗吃屎的,現在再來罵人好像也說不過去,但無論如何,罪魁禍首總是他吧?
「你可以放手了。」依斐用溫和一點的用詞,但語氣帶著一些些不高興。
然而,那個男人還是沒有放手,正用著有些驚異的眼神直盯著依斐瞧。
她開始有點不爽了。
怎麼?想找她賠償不成?明明是他自己先停住腳步的,難不成走路還要像開車一樣,要保持安全距離嗎?
男人可能感受到依斐不友善的眼神,終於放開了她的手臂。
「對不起,我對台北不太熟,正在抬頭看捷運的地圖。」他指了指牆旁的捷運路線圖。
「你要到哪裡?」
男人突然露出可愛的笑容。「我想到景安站。」
「那你——」依斐正想指給他方向時,一個陌生、略胖的中年人又冷不防地往依斐撞了過來。
依斐站不穩,一把又向那個男孩撞去,頓時就撞進了他的懷中。
她聞到年輕和……再度出現的熟悉氣息。
奇怪,她究竟在哪裡看過他?
「你們不要在人這麼多的樓梯中央談情說愛好不好!」那個中年男人大罵。
叫罵聲讓依斐從回憶的搜索中醒了過來。
她轉頭瞪向那個中年男人,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哪只耳朵聽到我和他在談情說愛呀?人家在問路好不好!」
那男孩不知為何地笑出聲來,依斐不爽地往上看,此時才發現自己還在他的懷中。
她立刻離開他懷裡,面紅耳赤地說:「我們先走下去,下去再跟你說。」
她轉頭下樓梯,那男孩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她。後頭跟著一個這麼大個頭的男孩,真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壓迫感。她有些不安,突然手機響了。
是袁紫軒,也就是她大學同學袁綠庭的大姊,她在文泰中學當教師,這次實習就是她介紹的。
「袁姐早。」
「還早?!你現在在哪兒?」電話那頭的聲音有些氣極敗壞。
「要去坐捷運。」
「你現在還在捷運站?!」那頭聲音高了起來,依斐不禁將手機拿開一點。
「對啊,不是八點才上班嗎?現在才七點半呀。」
「你在說什麼!我現在都已經在學校了!」
依斐臉色一變。「不是八點才上課嗎?」
「導師七點半就要到校!教務主任正問起你,說你怎麼還沒到!」
依斐楞了一下,驚呼:「怎麼會?!」
「你給我快點來,別讓我丟臉!」
「是!」
依斐掛了電話,向前跑了起來。她拿出悠遊卡,立刻就想刷卡過去,左手卻突然被一把捉住。
是剛剛的那個男孩。
「喂,你還沒告訴我景安站要怎麼去。」
依斐急了起來,只好指著售票機。「你先去買票機那裡看,那裡有路線圖。真的再有什麼問題,問那邊那個服務中心,我現在很急呀!」
她甩開他的手,通過驗票口,半趵半走地往月台奔去。
男孩看著她的背影,嘴邊突然浮起一抹輕輕的笑意。
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依斐趵得要死,還是沒有趕上車,她急得跳腳,焦急地直看著車子的來向。此時那個男孩也下了月台,他應該是要坐另一條線的,但他卻跟著她下來了。
沒錯,他在跟蹤她。他站得有些遠,但依斐正滿心滿眼只等著她的車,完全沒注意到那男孩在跟著她。
就在依斐說出第一百九十八次詛咒的話之後,車終於來了,她立刻就衝了進去。這站是重要的轉車站,人潮頓時擁了上來。
依斐被擠得快要不能呼吸了。突然,她發現有人居然敢把手放在她的屁股上!
她立刻一把抓著那隻手用力一扭!「喂,先生,你在幹什麼?!」
她大吼了起來,果然是一個糟老頭,想到剛剛居然被他性騷擾,依斐不禁覺得思心了起來。
「你幹嘛抓住我的手呀,我什麼也沒做!」
「少裝蒜,你是要我將你扭送站長室嗎?」
「等一下!車上那麼擠,我只是不小心碰到你的,你幹嘛這麼緊張呀!去站長室就去站長室呀,我怕你呀!」
那糟老頭居然不甘示弱地叫了起來。
「好!那就去……」依斐突然想到自己沒那麼多時間跟他耗,只好恨恨地說:「要不是我趕時間,我就抓你去站長室。你給我站遠一點!」
那糟老頭還在繼續小聲地罵:「你說我摸你,你要拿出證據來嘛!人這麼多,而且女孩子被摸一下算什麼?」
依斐愈聽愈火大,正想罵回去,但車子剛好到站,依斐便衝了出去,瞥眼見到那糟老頭也走了出來,她立刻故意用腳絆了他一下,糟老頭沒留意便跌了個狗吃屎。
「先生,你要好好注意腳步才行,老人家趴在這裡很危險的!」
「你!是你絆倒我的?!」糟老頭有些氣急敗壞。
「哎唷,先生,你說我絆倒你,你要拿出證據來嘛,人這麼多,而且,老人家本來腳步就不穩呀。你千萬要小心喲!」
依斐講完,立刻得意洋洋的大步離開。
因為出了口怨氣,她覺得痛快得不得了。嘴角揚著笑意,卻突然聽見一聲小小的笑聲,依斐立刻看向周圍。
此時她才發現,剛剛那個穿著墨綠色GUCCI的男孩,正站在她身邊。
他不是要去景安站嗎?怎麼也到這一站來了?
算了,她沒那麼多時間管這些,已經四十五分了,依斐緊張地跑了起來。
人潮竟是如此洶湧,她覺得自己好像一隻在大海中上不了岸的烏龜。
天哪!難道以後每天都要「橫渡」這可怕的人潮嗎?
等她終於到了實習學校時,已經是八點五分了。
依斐根本沒有時間欣賞文泰中學相當引以為傲的羅馬圓柱式校門,自然更沒有注意到,剛剛那位墨綠色的GUCCI男孩,與她一前一後地來到學校。
他看著她飛奔進去的身影,別有深意地笑了,而後仰起頭,看著這相當雄偉的校門。
「文泰中學嗎?」那男孩喃喃地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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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斐一進辦公室,自然免不了一陣好罵。
還好袁紫軒看在她是妹妹好同學的份上,幫她講了些話,否則,可能會被囉嗦的教務主任和校長給罵上好幾個小時。
而暑期輔導本來只上到中午的,但因為她是實習老師,有一堆事等著她去交接,等到她全身疲累的回到家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
一回到家,她甩下高跟鞋,將自己狠狠往沙發丟去。
閉上眼,她有股想殺人的衝動。
可惡!真是超級不順的開始。
難不成這是老天爺在暗示她其實不適合當老師,該做另一個選擇嗎?
應該選擇與諶志傑去美國嗎?
她把臉埋進抱枕裡。
想到諶志傑,依斐的心又是一陣難過。她與志傑是班對,因為兩人分在同一組,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她一直以為會和他走下去的,卻沒想到志傑決定賠償公款,放棄教職,到美國深造。
但她不願意,想要拿到教師證後再說。兩人怎麼談都談不攏,她負氣地說分手,諶志傑居然也就同意了。
原來分手是那麼容易的事……她深深地歎了一口氣。
他們倆都是好強的人,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打電話給志傑,志傑也沒有聯絡她。
此時,電話鈴聲如催命似的響了起來,嚇了她一跳,也打斷了她的思考,她萬分不高興地拿起了電話。
「誰?」口氣透著萬分的不爽。
「斐斐?」對方叫著依斐的小名。
依斐楞住了!這個輕輕暖暖的聲音……
「小舅媽?」依斐幾乎不敢相信。
「你還記得我的聲音?」對方的聲音有些哽咽。
「小舅媽,好久都沒有聯絡了。你在美國嗎?」
對方沉默了一下才說:「對,我現在已經在紐約定居了。」
「……」依斐不知該說什麼好。
「我與你小舅舅早就已經離婚了。」
「……我知道。你們到美國不久後就離婚了。」
小舅舅和小舅媽是在十年前,為了表弟尹翔文的身世問題而離了婚。之後,翔文和小舅媽的事就變成了家族裡的禁忌,大家都不願再談起。她幾次想問翔文和小舅媽在美國究竟好不好,但父母都不大想告訴她。
十年竟就這樣過去了。如今再聽到小舅媽的聲音,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舅媽……我還可以叫你小舅媽嗎?」
「當然可以。」小舅媽有些感動。「斐斐,小舅媽真的很感謝你還願意認我這個親戚……」
依斐鬆了一口氣,笑著說:「別這麼說啦!小舅媽,我很想你和翔文的。對了,翔文現在還好嗎?」
小舅媽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才說:「斐斐,小舅媽今天打電話給你就是為了翔文。」
依斐詫異。「翔文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他自己飛回台灣了。」
依斐楞住!
「斐斐,我想請你去找他。他小時候就很依著你,你去找他,他或許會聽你的。他與我之間有一些誤會,怎麼都不肯接我的電話,也不肯主動與我聯絡。」她輕歎了口氣。「我現在的工作暫時走不開,可又擔心他,所以我想拜託你去看看他,如果可以的話,能請你照顧他一陣子嗎?」
依斐在電話這頭已經張大了嘴,不知該說什麼。
那個曾在颱風天的洞穴中,與她誓言不離不散的小表弟,現在回來台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