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車的一個緊急煞車,讓依斐一頭撞上了前座的扶桿,她才如夢初醒般從十年前的颱風夜,回到現實中來。
老實說,她到現在還沒有完全進入狀況。
即便在二十分鐘後,她已經拿著小舅媽請徵信社查到的地址,站在忠孝東路四段巷子裡,這間商務旅館的前面,她還是處於茫然之中。
旅館並不大,但當她抬頭看到旅館的名稱,心緒赫然驚醒。
她曾在某雜誌的特別介紹中看到這間商務旅館的報導,報導些什麼不太記得,只記得一晚一萬起跳的價錢,比起大部分知名的旅館一點也不遑多讓。裝潢雖然沒有五星級飯店的氣派堂皇,卻是許多不喜張揚的高級主管喜歡住的地方。
尹翔文怎麼會住在這裡?
她走了進去,櫃檯小姐優雅高貴,笑容可掬地向她招呼著。
「我……我找尹翔文。」依斐有些結巴,只覺自己似乎與這裡的格調不配。
「好的,您等等。」小姐查了查:「很抱歉,我們這裡沒有這一位先生。」
「什麼?」依斐楞了楞,將傳真紙拿了出來:「這個地址是這裡沒錯吧?」
小姐似乎也有些疑惑,看到傳真後才突然恍然大悟的說:「我知道了,您找得是住在一四O八號房的丹尼爾先生。」
「丹尼爾?」依斐心中立刻開罵,死尹翔文,出國十年就變成洋鬼子啦,什麼丹尼爾,我還魔術強森呢!
她完全無法把記憶中那個流著鼻涕,每天纏著她的小鬼與這個什麼丹尼爾聯想在一起。
「但您的傳真是出自這個房間的。」
「那應該是他吧!」依斐沒什麼好氣地說。
「那好,能否請您告知我您的身份,我詢問一下尹先生願不願意見您。」
「我是他表姊!」依斐口氣不太愉快,心裡繼續罵:尹翔文,你好大牌呀!
小姐點了點頭,按了一個號碼:「尹先生嗎?您的表姊來找……好的,我知道了。」
她放下電話,依然笑容可掬地說:「您是雷小姐吧,尹先生請您上去,您可以從左邊的電梯直達尹先生所住的八樓。」
依斐點了點頭走到電梯旁,想了想,又走回櫃檯,小姐有些疑惑。
「還有什麼我能幫您的?」
「……你們這裡……租金究竟是多少?」依斐試探性的問。
小姐楞了楞:「我們這裡是采會員制的,所有的服務都是以會員的要求為主
依斐打斷了她的話:「所以很貴?多貴?真的一晚一萬起跳嗎?」
「小姐您必須是會員,或會員的邀請才能進住的。」小姐恢復了優雅甜美的笑容。
依斐點了點頭。「我瞭解了,可以想見你們有多貴,謝謝你。」依斐擺了擺手,又走回電梯旁,按了電梯,進去之後按了個八,就開始喃喃地罵起來。
「尹翔文,你還未滿二十歲居然就已經這麼浪費,居然敢來住這種會員制的旅館,居然還住有直達電梯的樓層?怎麼,就算小舅媽在美國生意做得不錯,你也不可以這麼浪費……」
直達電梯速度飛快,很快門就開了。
依斐一面走出去,嘴裡仍然一面嘟囔著:「想我已經成為半個社會人士,一個月薪水才八千塊,年紀輕輕的他居然還敢這麼浪費!不行,我一定要那王八蛋搬離這個地方,要付租金也付給我……」
「十年沒見,人都還沒見到,就聽到你一直在罵我。」一個低沉的男聲在電梯旁響起。
依斐嚇了一跳,轉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一個男人倚在電梯門外,笑臉吟吟地望著她。
她呆住了。
這男人是誰?
天哪,這是尹翔文嗎?
她的眼前明明是一個體格健壯結實的男人,有著男性化剛性線條的臉,卻又奇妙地帶著點秀氣。還穿著一件綠色的CUCCI襯衫和Levis牛仔褲,美式休閒之中帶著一點尊貴……
……等一下,墨綠色的GUCCI襯衫?
這不是今天早上見到的人嗎?
依斐張大嘴看著他:「你……你……」
翔文帥氣地將兩隻手插在牛仔褲的口袋中,斜倚在門旁,嘴角帶著濃濃的笑意,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你是今天早上撞到我的人?!」依斐驚呼。
翔文的嘴角弧線更加彎了上去。
「我還以為你這麼年輕就得了老年癡呆症,還好你現在想起來,總算沒老化地太快啊。」
依斐聞言立刻怒道:「你既然認出我了,為什麼當時不叫我?」
「看到你在捷運上那麼凶悍,我怎麼敢呀?」翔文帶著一絲委屈和撒嬌的說:「況且你又沒能認出我,虧我們還青梅竹馬十年。」
依斐聽出翔文的話裡有或多或少的抱怨,立刻不服氣了起來。「尹翔文,你現在長得和十年前差很多好不好?十年前你比我還矮上一個頭,現在這麼大只……」依斐頓了一下,歪著頭看他。「我就不相信你第一眼就把我認出來!」
翔文聞言,突然站直了身體走向她。依斐看著那巨大的身影越來越近,才赫然發現自己居然只到翔文的肩頭。
翔文走到依斐的面前,低下頭,靠得很近很近。「親愛的依斐表姊,我可是第一眼就把你認出來了,尤其是……」他突然伸出雙手,捧住依斐的雙頰。
依斐傻楞地看著眼前不到十公分近的翔文的臉。
翔文看著依斐的眼睛,一聲輕笑,手指擰了一下依斐的雙頰。「尤其是你這嬰兒肥的包子臉,完全沒變,我怎麼會認不出來?」
依斐氣死了,伸手將翔文不規矩的手給打下來。
「你欠罵呀,真沒想到你在美國十年,回來居然變成這麼壞的人了!」
翔文聞言,臉色有些暗了一暗。「……是啊,十年其實是很長的時間,什麼都有可能會變的。」
依斐看著翔文的表情,有些不解。「你在美國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突然回台灣來,也不和小舅媽聯絡?」
翔文抬眼,注意到依斐正看著他,他恢復了玩笑的神色。「算了,雷依斐,別討論我的事,你來找我,不是為了跟我在電梯門口前吵架的吧?」
他推了推依斐的背:「進去看看那個被你罵浪費錢的套房吧!」
翔文開了門,依斐好奇地看了看房間,晃了一圈。
「原來這就是所謂一萬元一晚的商務套房呀,不會很大嘛!」
「沒錯,可是這裡很方便,任何要求只要打個電話就好,不用自己洗衣服、煮飯,而且國際電話、網路、傳真也都可以隨興使用。」翔文一面說,一面走到冰箱前面。
「你還是個學生,幹嘛需要用到傳真?」依斐坐到舒適的沙發上。
翔文倒了一杯咖啡色的飲品放到了她的面前。
「我不喝咖啡。」依斐搖頭。
「我知道,你怕苦,這是可可,你愛喝的巧克力可可。」翔文微笑道。
依斐聞言,得意地拿起杯子:「很好,虧你還記得,總算有沒變的地方。」
翔文輕笑出聲,「我可不敢忘,怕你看到我又是一頓好打。」
「我以前有那麼暴力嗎?」依斐瞪他。
「人總是只記得自己想記的。」
「所以你就只記得我打你的事情?」依斐十分不服氣地嘟了嘟嘴。「我從前不是那個對你最壞的人吧?」
翔文表情又閃過一絲陰暗:「從前……你是對我最好的人。」
依斐聞言,抬眼看著翔文,他的眼神流露出十九歲不該有悵然和悲傷。
十年前小舅與小舅媽離婚的事,對翔文還是有很大的影響嗎?
依斐不知該說什麼。「你……你回來後有去看過小舅舅嗎?」
「沒有,他還好嗎?」
翔文似不經意的問著,但眼神還是洩漏了他的在乎。
但依斐有些抱歉地說:「對不起,我也不太知道,小舅自從和小舅媽離婚後,行蹤十分不定,他好像申請做駐外記者,一年到頭都在國外跑,所以這十年,我也沒見過他幾次。」
「他……再婚了嗎?」
「沒有聽我爸媽提起過。」
翔文沒有再答話,只是靜靜地喝著咖啡,氣氛頓時沉默了起來。
依斐最討厭這種氣氛,只好站起身來,繞著房間走著。「你幾時回來的?」
「五月底。」
依斐聞言霍地轉過身來。「五月底?!你一直都住這兒?」
翔文有些疑惑地點了點頭,像是不理解她為何這麼問。
依斐立刻吼了起來:「尹翔文,你真的有夠浪費,我還以為你只回來不到一個月,沒想到居然在這裡住了快二個月,這裡一個月多少錢你知道嗎?」
翔文歪著頭想了想,「不到十五萬吧,算月租的話比較便宜。」
依斐嚇呆了。「十……十五萬?!」
「不到。」翔文強調。
「那你還住了二個月?」依斐指著他的鼻子罵:「不行,身為你的表姊,絕對不允許你這麼浪費長輩的錢。」
翔文把依斐的手移開。
「這是我的錢。我在高中時代就買股票和基金了,現在這些科技基金幫我賺了不少。」
依斐楞了楞,美國小孩這麼早可以買股票買基金的嗎?
「我不管是你賺的還是小舅媽賺的,總而言之,年紀輕輕就這麼會花錢,是絕對不可以的,你現在就給我收拾東西!」
翔文聞言一楞。「為什麼?」
「搬到我那裡去!」
翔文的心一凜,依斐現在的提議是什麼呀?
他遲疑了許久才緩緩地說:「我不想麻煩姑姑姑丈。」
「我家那兩老去美國坐移民監了,所以我家只剩我一個人。」
翔文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向她。
依斐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反正……小舅媽也打電話來要我照顧你。」
翔文一聽居然是自己母親要求的,立刻拒絕。「我不想去!」
依斐聞言大步地走到翔文的身邊,指著他說:「尹翔文,你有十五萬塊可以付給這家旅館,倒不如拿來資助你可憐的窮表姊。」
翔文嘴一撇。「原來你是缺錢用才要我住過去的。」
依斐倒也不反駁,叉著腰說:「沒錯,我現在是實習老師,一個月的薪水只有八千大洋,看到一個比我小三歲的人居然可以花十五萬塊住這種豪華旅館,我不爽!」
翔文聞言狂笑了起來,笑得不可遏抑。
「你笑什麼笑,我告訴你,你笑我也不怕你,你現在就給我收拾東西!」
「雷依斐,我可不是以前那個只會跟在你身後的尹翔文了,你真不怕我?」
依斐奇怪地看著他。「怕你什麼,怕你不付房租嗎?沒關係,就算是這樣,我也有理由可以跟我老爹老娘要個萬把塊。」
翔文翻了翻白眼。「我不是說這個,我好歹也是個男人……」
「廢話,難不成你是個女人嗎?」
她真的不在乎?
翔文靠得依斐很近很近,盯著她的臉,似乎想從她的眼神中找尋著一些些的蛛絲馬跡。
依斐迎著他的眼光,心跳莫名地快了起來,心中好像湧起什麼熱熱的感覺,她不理解自己的反應,也不理解翔文的舉動。「你……你幹嘛一直看著我不說話啦!你究竟想說什麼?」
翔文歎了口氣。「算了,你不在乎就好,以後如果發生了什麼事,別怪我沒提醒你。」
「喂,尹翔文,你別打啞謎好不好,你知道我從小就不會猜謎,你究竟在說什麼?」
「沒事,我收拾行李。」翔文走到衣櫃旁,拿出一個行李箱,收拾起衣物來。
依斐看著他的背影,臉上依舊帶著疑問的表情和百思不解的眼神。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自己剛剛那種心跳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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翔文的東西並沒有很多,不到一個小時後,他們已經離開旅館走在回依斐家的路上。
兩人走著走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依斐肚子突然鳴叫了起來。她這才想起,整個晚上只喝了翔文倒給她的一杯可可。
她一抬頭就看見一個大大的M字標記在不遠處閃動。
「我好餓,先去麥當勞吃點東西吧!」
翔文聳聳肩。「我無所謂。」
兩人直接走到麥當勞,依斐叫翔文先坐下,就想去點東西。但翔文反而一把將依斐拉回來,將她按到座位上。
「我來就好!」
依斐楞了一下,才讚許地點點頭。
嗯,很有紳士風範,小舅媽教育得不錯呀。
翔文轉頭,就想走去排隊。
「我要……」依斐在翔文身後叫著,但話都還沒出口,翔文已經先答了。
「麥香魚和玉米濃湯,對不對?」翔文轉頭說著。
依斐再度驚訝於翔文的記性。「……沒錯,你怎麼還記得?」
「因為你和小時候一樣幼稚。」翔文笑著。
「你欠打!」依斐揚手就想打翔文。翔文立刻笑著跳開。
翔文跑去點餐,依斐撐著下巴,無聊地東張西望,突然,她眼光一定,定在不遠處的一對男女臉上。
諶志傑?!
她的前男友,此時正和一個女孩坐在一起,那女孩還十分親密地將手搭在諶志傑的手上。而諶志傑也低著頭,微笑地和那女孩講著話。
依斐知道自己應該要移開眼光,可是,她怎麼都移不開。
「喂,你的玉米濃湯要小杯的對不對……」話未歇,翔文就注意到依斐的不對勁。他順著她的眼光看過去,看到了那對男女,再回頭看了看依斐的表情,翔文心裡已經猜出了七八分了。他不語,默默走回櫃檯點餐。
諶志傑一抬眼,發現了依斐,表情也呆住了。
坐在他對面的女孩注意到他的表情,回頭看了看依斐。「怎麼,是學長認識的人嗎?」
諶志傑看著依斐,久久不答。
倒是依斐馬上站了起來,走去櫃檯拍了拍正在點餐的翔文。「我不餓了,走吧。」
依斐也不等翔文回答,幾乎是有些倉惶地逃出了麥當勞。她完全不理翔文是否跟上了她,只是悶著頭快步地往前走。
「雷依斐!」一隻大手抓住了她的肩,止住了她的腳步。
翔文來到依斐的面前。「你幹嘛要走這麼快?」
「快點回家呀。」依斐努力地鎮定心神。
「……剛剛那個男人是誰?」翔文試探地問著。
「哪個男人?」依斐裝傻。
翔文看著她閃躲的眼神。「男朋友?」
依斐不想回答。
「前男友?」
依斐將眼光看向別處,試圖轉換話題,她低頭看到翔文手中的提袋。「太好了,你還是買了,麥香魚嗎?」
依斐伸手想拿翔文手上的麥當勞紙袋,但他立刻將紙袋拿到身後去。
「雷依斐,別逃避問題。」
依斐眼看逃不開這個問題,歎了一口氣說:「好啦,是前男友啦。」
「那你幹嘛要像做賊一樣跑走,大方一點呀?」翔文立刻拉起她的手。「走,我們回去。」
依斐生氣地甩開翔文的手:「我不要回去!」
「為什麼,難不成是你對不起他嗎?」
「尹翔文,你是誰,你是我表弟而已,又不關你的事,你管這麼多幹嘛!」
依斐一句話就堵住翔文的嘴,他心裡生氣,想再說什麼,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好,隨便你。」
「本來就隨便我,這是我的事呀,我想離開那裡也是我的自由!」
依斐一轉頭,大步地走向回家的路。
翔文看著依斐的背影,歎了一聲。
「雷依斐!」
依斐轉過頭來:「你又想幹嘛?」
翔文走到依斐的身邊,把麥當勞紙袋拿給她。「你不是餓了嗎?邊走邊吃吧。」
依斐看了他一眼才接了過來。「算你還是人,還有點良心。」
翔文搖頭笑了笑。
依斐打開紙袋。「只有麥香魚?湯呢?」
翔文沒好氣地瞪她一眼。「喂,我正在買的時候,你就突然跑人了,我能買到麥香魚你就該很感謝我了!」
「好啦好啦,是我的錯,可以吧!」
依斐拿出一個遞給翔文,兩人邊走邊吃著。
他們走到依斐家附近的公園,依斐的家就在公園的斜對角,穿過公園比較近,但公園裡小徑迂迴曲折。依斐想了下,決定繞過公園,讓翔文比較好記回家的路。
「我們還是先走遠一點但明確一點的路吧,這樣你會比較好記回家的路。」
但翔文卻搖了搖頭說:「不用,穿過公園的近路我還記得。」
「你還記得我家怎麼走?!」依斐有些驚訝。
翔文笑了笑,他記得,怎麼可能不記得。
在公園裡,要先繞過一個小型的籃球場,在看到第五棵樂樹後要向左轉,越過公園後,還要再穿過兩、三條巷子,就是依斐的家。
當時,他知道父母要離開台灣到美國時,曾經一個人偷偷拿著地址跑來找依斐。小小年紀的他,已經知道美國有多遠,他有一種一輩子都可能再也見不到依斐的感覺,他不想離開依斐,於是離家出走。
他記得他拿著地址,憑著記憶,走進公園,迷了快二個小時的路,總算出了公園,又在彎彎曲曲的小巷子繞呀繞,他完全迷路了,於是蹲在一根電線桿旁哭了起來。
「我記得當時你背著那個藍色小背包,蹲在一根電線桿旁,哭個半死……」依斐突然出聲。
翔文驚訝地抬頭地看著依斐。
他從小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依斐總是像看透他在想些什麼似的,總是那樣適時地應和著他的心聲。
其實依斐並沒有想太多,她只是看到電線桿,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當時她偷了冰箱裡晚餐的剩魚,跑出家門想喂路邊的流浪貓,卻赫然發現翔文蹲在電線桿旁,像只流浪小貓般地嗚咽著。
她拉起他的手,把他帶回家。但當天晚上,小舅與小舅媽就連夜趕上台北,把翔文給帶回去。
那一別,再見就是今天了。
十年前的事,說久似乎也沒有多久,但似乎有些遙遠了。
「你……」
「你……」
兩人同時發言,又同時沉默了下來。
依斐覺得心裡很亂,欲言又止,只好繼續地向前走著,繼續吃著她的麥香魚。
兩人默然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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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的路燈下,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翔文略退後依斐一步,只跟著她的背影。
他輕踩著路燈映照下依斐的影子,這是他小時候與依斐去夜遊時,最喜歡玩的遊戲。小小年紀,矮了依斐一個頭的他,總是跟著她的腳步,踩著她的影子。
他不是不懷念過去的,但對他來說,他早已不是當年只能蹲在電線桿旁哭的小男孩了,比起回憶從前,他更想問的是:你真的和剛剛那個男人分手了?
他不想再走在依斐的身後,於是他加快了腳步,走到了依斐的身旁,以平行的姿態,與她並肩走著。
依斐發現翔文走到她身旁來了,她以為翔文會說什麼,但他沒開口,只是沉默地繼續走著。
依斐仰著頭看向翔文的側臉,突然有種奇妙的感覺。
從前翔文略矮她一個頭,像個可愛的小弟弟。
而如今身旁的這個男人,不再是蹲在電線桿旁那個令人憐惜的小男孩了。雖然還未滿二十歲,但絕對可以算是個男人了,他有著寬闊的胸膛和肩膀、自信的眼神和丰采,應該也在美國迷倒不少女孩吧!
她這個表姊相形之下失色很多呀。
不過,他們還是表姊弟嗎?
小舅已經和小舅媽離婚了,翔文又不是小舅的親生小孩。雖然說她還是很喜歡小舅媽,也把小舅媽當成一輩子的小舅媽。但事情就是有那麼一點不一樣了。
但無論如何,翔文還是姓尹,對她而言,當然還是她的表弟。更何況,她曾在那一夜許諾過——無論發生什麼事,他永遠都是她的表弟。
依斐不是不好奇,她很想問翔文,在美國的那一年,小舅和小舅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原本已經要原諒彼此、重修舊好的兩個人,到了美國,依舊分離了?
她更想問他的是:這十年,你過得還好嗎?
翔文突然回眼看著她,笑了。
依斐這才發現,她居然盯著翔文看了許久。
「怎麼樣,我長得很迷人吧!」
依斐哼了一下算是回答。
「你這什麼意思?」翔文笑著抗議。
「是個頭長得大,但也許中看不中用。」
「哇,這麼看輕我?」
「可不是,我記得你小時候跑百米,還輸我一大截呢!」依斐驕傲的說。
「喂,雷依斐,我那時才小一耶,小一生跑輸小三生很正常吧?我現在如果輸你,我就不叫尹翔文!」
「好啊,你說的!」依斐不甘示弱地說。
「我讓你五公尺。」翔文一付挑戰的神情。「算是給你的見面禮。」
依斐立刻一副不屑的表情。「不用!我還是北區大學杯的百米季軍耶,我不用你讓!」
但話未歇,依斐已經先跑了出去。
翔文立刻追了上來。「雷依斐,你居然作弊!」
「你沒聽過兵不厭詐嗎?」依斐疾奔,邊跑邊叫,連頭也不回。
兩個人一前一後,在公園裡穿梭疾跑。
翔文怎麼可能跑不過依斐,但他刻意地,總是略略地落後她一點。
等跑到家門口時,依斐先了翔文一步,用手拍了公寓的門,立刻轉身將背貼在公寓門上氣喘吁吁地回望翔文。
「怎麼樣……」依斐喘著說:「我贏了。」
「算你贏了……」翔文看著依斐,也是呼吸急促地笑著說:「女生跑這樣真的算很快了!」翔文也轉過身,和她同樣的姿勢,將背貼在公寓門上,側靠著依斐的身子。
依斐穿著細肩帶的背心,而翔文又將T恤的短袖捲上。兩人的臂膀裸露緊貼著,臂膀因為汗水而微濕,這樣的肌膚接觸,突然讓兩人都有一點異樣的感覺。
翔文先警覺,他低頭看著兩人肌膚接觸的地方,然後抬眼看著依斐的眼。
依斐查覺了翔文的目光,也回過頭看著他。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後,依斐拉開了點距離,才站起身開了公寓的門。
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上了三樓,依斐拿出了一大串的鑰匙,準備打開門。
翔文注意到鑰匙上,還是那個小熊鑰匙圈。
那是十年前分離的那一天,他送給依斐的,希望她看著小熊就能想起他。
翔文心裡覺得很感動,原來她一直珍視著這個鑰匙圈,他打從心底溫暖了起來。
依斐沒注意到他的心思,只是專心地開著一道道繁複的鎖。
「尹翔文,我待會兒也會給你一套鑰匙,你可千萬不能弄丟,這鑰匙很貴的。」
依斐終於打開了門,一打開,依斐和翔文都傻住了。
依斐尷尬地想起來,她出門前忘了整理家裡,整個家亂得像遭了小偷一樣。
她一個人住了兩個月,以前有她爹娘管著,她還會收拾東西,但現在沒人管了,她樂得放縱自己。於是客廳散了一大堆的雜物,有日劇VCD,各式各樣雜誌,吃到一半的乖乖,地上還有著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而卡夫卡的旁邊則是一籃正待曬的五顏六色的內衣褲……
依斐尖叫了一聲,此時再遮再收都已經來不及了。
翔文嘴邊泛起了微笑。他想到以前依斐一天到晚都被姑姑罵個不停,總是念著她不摺被,不收東西,不摺衣服……
一看到這個家,翔文頓時覺得十年的距離不算什麼了。
雷依斐還是雷依斐。
「……很亂吧……」依斐面紅耳赤,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先抄起那籃將曬的衣服,放到身後去。
「我看我們先來整理吧!」翔文放下了旅行背包。
「不、不用,你先把你的東西拿到裡面的房間,那間房間是給你住的。」依斐將那籃衣服,先丟到雜誌堆的後面,把翔文半推半請的請到裡面去。
一打開裡面那間的房門,兩人又是呆在當場。
依斐已經非常、非常想一頭撞死在門板上。
那個房間與客廳差異不大,一樣是由雜誌、衣物、廢電腦和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所佔領。
「……我看,我們還是先來整理好了。」
這次的這句話,是由深深歎了一口氣的依斐說的。
翔文已經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狂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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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時後。
「哇,我找得半死的『月之子』居然在這裡!」依斐高興地叫著,立刻翻了起來。
在「垃圾堆」中抬起頭來的翔文十分不爽地看著她。「雷依斐,我可不可以拜託你,你先整理完東西再看好不好?」
依斐看著翔文,有些不情願地放下漫畫,繼續將東西分門別類。
「尹翔文,你看!」依斐又叫了起來。
依斐拿出了小貓玩偶,這是小時候在鄉下住時,與翔文去夜市集裡抽中的小貓玩偶。其實算是翔文抽中的,但因為她想要,翔文並沒有考慮很久就給了她。結果依斐為了公平,就把自己的一個小熊玩偶給了翔文。
不過依斐其實沒有很珍惜那個玩偶,玩沒多久,就丟進抽屜裡。
但當翔文最後一次來她家時,他將鑰匙圈送給了她,她原本也想將小貓玩偶找出來給他,但卻怎麼都找不到。
翔文看著小貓玩偶,同樣地想起那一夜的事。
「有沒有很懷念,十年前你要去美國的時候,我一直想把它送你當回禮,可是一直沒送成,很奇怪,當時不知道跑哪裡去,結果現在又出現了。」依斐笑了笑:「也許它也知道你回來了吧!」
依斐將小貓拿給他。「來,給你。」
「不用了,我不需要。」翔文看著依斐。
因為我又回到你身邊了。
翔文心裡這樣想著,但依斐不知翔文的心思,只笑了笑說:「是嗎?那把它丟了吧。」
依斐將它擺進垃圾袋裡,但翔文又將它拿了出來。
「為什麼又拿出來,不丟了?」
「你還是把它放進箱子裡,然後遺忘它。也許,在下一個十年,你又會再找出它來。」翔文有些感性地說著。
依斐不完全懂他的意思,不過也沒有制止翔文。等收拾完,兩人也累垮了。
依斐招呼著翔文睡在客房,自己也爬上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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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
依斐又睜開了眼,她以為自己可以睡得著的。
依斐轉頭看向自己床旁的鐘,時針與分針,共同指著兩點半,她無奈地坐起身。
不行,她睡不著,今天實在發生太多事了——第一天實習就被罵;十年來第一次接到小舅媽的電話;十年來第一次看到翔文……
翔文長得好高好帥,尤其那身肌肉,實在蠻有男子氣概的,看來美國的營養比較好,也許因為都吃麥當勞?
麥當勞……
她想到在麥當勞看到的諶志傑和那個女孩。
依斐覺得心裡抹上了一層陰影,開始覺得自己很沒出息。諶志傑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就交了另一個女朋友,不是表示她分手分對了嗎?
可,怎麼自己還是覺得很傷心,而且思緒更煩。
她爬下床,翻箱倒櫃,總算在衣櫃的最裡面,翻出了一包菸。
她發誓要戒菸的。
當她準備要當實習老師時,她曾宣告要戒菸,所以她把家裡所有的菸都丟了。
只留下了幾包在衣櫃,幾包在廚房的廚櫃,幾包在客廳電視的後面……
唉,她果然是沒有能力很快能斷絕什麼東西的人,而且她居然還把打火機和菸放在一起,根本就表示她知道自己一定會有意志力不堅定的時候。
但沒辦法,她現在真的超想抽菸。
她走到客廳,沒開燈,只藉著外頭透進的一點點路燈的光來識別。她走到陽台,倚在陽台的欄杆上。
她看著無月無星的夜空,連天空都是陰的,只看得到烏雲密佈。
她點起了菸,向陽台外呼了一口氣。
在黑夜中,白色的煙霧和菸上的閃爍火光,看起來竟是如此鮮明。
煙霧逐漸淡去。
她本來是不抽菸的。想當初諶志傑抽得凶時,她還恐嚇過他、威脅過他。沒想到與他談了戀愛之後,反而被他帶壞了。
當初真的是迷上志傑那抽著菸講著未來夢想的模樣。
卻沒想到,就因為那未來的夢想,她與他不同,她不能與他去美國,志傑又不相信遠距離戀愛,雙方互不相讓,就這麼分手了。
本想,戒了菸,也戒了志傑。
但……戒菸是很不容易的。
她又抽了一口,菸蒂的星火被燃得更亮。她朝著天空,又呼出一口氣。
她沒有哭,但有些悵然,八月的晚上,空氣還是濕黏的,她想哭也哭不出來。
這是她的選擇,她不後悔。
但,戒菸怎麼會這麼難呢?究竟有什麼好抽的呢?
依斐點起了第二根菸,繼續沉浸在思緒之中。
她渾然未覺,在她的身後,翔文早已經走出自己的房門,斜倚在門邊,看著她的背影。
暗黑的客廳裡,翔文的眼睛裡閃著複雜的情緒。
她現在抽著菸,在想著誰?
是十年不見的自己?還是剛分手的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她還愛著他嗎?
其實翔文一直知道依斐的狀況,這十年來,他最關心的人就是她。
所以他回來,並沒有直接來找她,也是因為他知道,她身邊有著別人。雖然他一直不想知道是誰。
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否有機會,只是想在她的身後看著她。只要能夠看著她,他就滿足,就會覺得人生有些許的意義了。
但現在,翔文突然有股很大的衝動,想上前將她的菸拿下。想告訴她,現在在你身邊的人是我!
不過,他知道他還沒有這個資格。
一陣風突然吹了過來,帶著菸味。翔文覺得有些刺鼻,他緩緩地退後,將門關上,看著依斐揚起的發,逐漸消失在關上的門縫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