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地一個禮拜過去,簡安樺的傷褪得只剩淡淡的青黃痕跡,用厚一點的粉底即可掩蓋過去,便不再打擾,回家與父母同住。
令姜淮蜜訝異的是這一個禮拜馬星龍都沒來找她,早知道也不用特地將簡安樺安置在采茵那兒,但這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過,畢竟「早知道」這種東西是事後諸葛馬後炮,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同樣的判斷。
後來有一天她在新聞上看到川門、松滬幫兩個堂口的堂主被槍殺,跪倒在地,被人以處決的方式自身後開了一槍,她心裡便有底了,這兩個堂主是調查局販毒名單上的嫌犯,一年多前他們曾逮捕過兩人,但最後卻無罪釋放,兩個年輕的屬下頂了兩人的罪,被關進牢裡,這在黑社會很常見,上面的犯案,下面的小嘍囉坐牢。
雖然姜淮蜜猜到了可能是魏子傑所為,卻沒料到接下來的事,像炸彈一樣,將她的生活轟成了碎片。
兩天後的一個清晨,她被急促的門鈴聲驚醒,她不悅地皺下眉頭,氣沖沖地打開門,馬星龍隔著鐵窗與她對望,嘴角叼著菸,一臉疲憊,下巴淨是鬍渣子。
「你可不可以不要每次都在我睡覺的時候來。」她朝他吼,生氣地打開鐵門。
「總有一天我會拿槍轟你。」
他走進來,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姜淮蜜則是不耐煩地雙手交錯在胸前,不爽地瞪著他:「有話快說。」
「去換衣服,我帶你去醫院。」
她一怔。「發生什麼……」
「別問,快去。」他簡潔地命令。
她沒跟他廢話,立刻回房換下運動服,快速套上毛衣跟牛仔褲,抓了件大衣走出來。
「誰在醫院?」她冷靜地問。
「魏子傑,他要死了。」
她沒再說任何一句話,靜靜地跟著他走出去,一路上聽著他說警方如何在一名警官家外埋伏,終於在半夜時一場槍戰中將魏子傑擒獲。
坐在車裡她聽得不是很專心,他的話語一直滑過她的耳,模糊不清,空空洞洞的只剩單音,似乎跟這名警官緝毒什麼的有關,調查局還有特勤隊幾名成員參加了這次的行動,她想問細節但聲音卻卡在喉間……
終於,他在醫院前停下,她機械地要開門下車,他的聲音再度傳來:「他中了五槍,兩槍在胸口,槍傷雖然嚴重,但如果他身體健康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他停頓一會兒才道:「他已經肺癌末期。」
她還是沒有出聲,只覺得手腳發冷。
盯著她蒼白的臉,他攏層,遲疑道:「你可以不用去看他,醫生說他醒來的機會不大。」
她點頭,表示聽到他的話,右手一動,推門下車,天色仍是灰灰濛濛的,冬日的黎明來得晚,整個城市仍在沉睡。
她機械地走進醫院,空洞的腳步聲讓她回想起五年前走進太平間時,英傑毫無生氣躺在病床上的模樣。
上了三樓,她在病房外看到赤蛇,一見到她,他的眉心緊皺,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一句話也沒說,她靜靜地推門走入病房,馬星龍待在走廊,沒有進去。
「我還是覺得不該叫學姊來。」赤蛇悶聲說了句。
「好了,別廢話。」馬星龍在他肩上敲了一拳。「去買早餐,我肚子餓了。」
赤蛇沒心情跟他爭辯,他需要透口氣,於是點頭往外走。
「赤蛇。」
他停住步伐。
馬星龍靠著牆,雙手在胸前交叉,說道:「回去抱你女人睡覺,中午再過來,魏子傑不會那麼快死。」
赤蛇沒吭聲,重新邁開步伐,消失在轉角,馬星龍疲憊地揉著眉眼,幾尺外的兩名刑警走過來跟他說話,他一邊聽,一邊交代事項。
門內,姜淮蜜站在床邊,雙目緊盯著插滿急救器材,身體上淨是繃帶,毫無血色的魏子傑,他的臉上透著灰敗死氣與憔悴,比三四個月前要瘦許多,原本精壯的身子骨瘦如柴。
她緩緩在椅上坐下,腦中仍是一片空白,除了這樣看著他,她不知自己還能做什麼,連眼淚也掉不出來,只覺胸口像一面鼓,空空蕩蕩的,心臟咚咚的跳著。
除了肺癌出乎意料外,他重傷垂死的畫面她想過好幾次,作夢也夢過好幾次,這些年她就等著別人來告訴她,他死了,不是被警察打死就是被黑道殺死,如今真真實實地發生了,卻如在幻境。
她一直希望他遵守諾言,自首服刑,除了還袁立夫一個公道,也給自己一個安慰,縱然他走錯了路,可兩人之約,他一直放在心上,最後遵守……彷彿這樣兩人即使沒有結果,但她終究沒有愛錯人。
因此土地廟的失約,讓她憤怒,她覺得他糟蹋了她的信任與感情,即使那感情已然殘破,她卻仍想守住最後一片淨土。
從他決定當臥底那天起,她就氣他,隨之憤怒、失望、擔憂……各種情緒起伏她都嘗過,在夜裡輾轉反側、擔心受怕,經年累月的將她弄得情緒失調,脾氣愈來愈暴躁,抱怨、不滿積累日深,而愛意卻逐漸稀薄。
這些年她常問自己,還愛他嗎?
她不知道……
只曉得即使仍有殘愛,也無法與他白首到老。
恨他嗎?
答案必是肯定的,只是若仔細深究,與其說恨他毋寧說是憎恨命運的擺佈。
與他一起相走的這條路,實在好辛苦,姜淮蜜垮下肩膀,握住他皮包骨的手掌……最終,路已到了盡頭。
她細想著兩人五年來的點點滴滴,一幕幕掠過,有酸有甜、有苦有辣,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馬星龍進來,示意她吃點東西,她聽話的吃了一些,而後繼續坐在他身旁,握著他的手。
兩個小時後,他走了,沒有奇跡地睜開眼,拿下氧氣罩,對她說幾句遺言,告訴她有什麼放心不下的事,或是他對不起她,他還愛著她這種激情似的話語,只有心電圖靜止了,醫生進來做了一番努力,最後宣告死亡。
她靜靜地站著,所有的聲音都散了開去,從她耳邊忽掠而過,像風一樣,感覺得到,卻抓不到,馬星龍與赤蛇站在她面前說話,她什麼都沒聽見。
白色床單覆上他的臉時,她往前一步,膝蓋軟下,馬星龍抱住她,緊緊的……
在這無聲的世界。
馬星龍載她回家,像是兩人開車出去逛街,最後又將她送回家,他陪她上樓,帶她到臥室,替她脫大衣,讓她躺在床上蓋好被子,這期間她一直沒說話,也沒抗議,對他她已有足夠的瞭解,他想做的事除非做完,否則是不會罷休的。
他走出房,她想他終於要走了,不到三十秒他又回來,手上拿著客房的毛毯,接著在她身後躺下,連人帶被地抱住她,而後將毛毯覆在身上。
「你在幹嘛?」
「睡覺,我昨天沒睡。」
「去客廳睡。」
他沒回話,只是打呵欠。
她應該踢他下床,叫他滾的,但很奇怪,她卻像力氣耗盡一般,不想動,若不是他的行為令她太過震驚,她連開口說話都懶。
「我沒事……」
「別說了,睡吧。」他閉上眼。
「你這樣抱著我我睡不著。」她皺眉。「你不覺得尷尬嗎?」
「不覺得。」他補充一句。「又不是直接抱著你。」
「我不會做傻事也不會亂跑,你不用這樣抱著我。」他再不知趣,她就要踢他下床了。
「姜淮蜜,讓我好好睡個覺,別讓我擔心你。」
他的話語讓她的心擰了下,說不出是怎樣的滋味,他真擔心她會做傻事嗎?她從沒這樣想過……只是心如浮絮不知要飄向何方?
當初君君去世時,他也是這樣嗎?一扇遺憾的門關上了,沒有鑰匙可以再打開。
她翻過身面對他的頸項,嗅到他身上的菸味與火藥的氣味,並不好聞,卻是她熟悉的,她就這樣直挺挺地躺著,絲毫沒有睡意。
半晌,終於感覺他陷入深睡,她輕巧地拉開他的手,下床走到客廳,窩在沙發上發呆,她覺得應該做些什麼,好度過這段荒白的時間,但想來想去就是不知該有什麼作為,於是呆坐著。
兩個小時後,他滿臉疲憊但眼神凌厲地走進客廳,見到她後,神色才緩下。她一直望著陽台外的天空,意識神遊不知到哪兒去,更不曉得他出了房,直到他將她抱起,她才回過神。
「坐在這兒也該多穿點衣服。」他抱她回臥室。「你全身冷冰冰的。」
她沒動也沒說話,讓他抱回床上,這次他直接將她抱在懷中,熨熱的體溫像八月的烈陽,沁入她衣下,煨暖她的身體,熱度一進來,她顫動了幾下,體內的寒氣慢慢消融,這一刻她才察覺身體的冷意。
她顫抖著閉上眼,他的雙臂摟得更緊,他們這樣抱在一起真奇怪,這念頭閃過腦海,她疲憊地不想去理,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她,怕她做傻事,並沒有其他意思。
「我……沒事……」她沙啞地說。「明天就好了。」
「嗯。」
聽見他低沉的應和聲,她長長地歎口氣,十分鐘後終於睡去,等她再次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起初不知今夕是何夕,連晨暮也搞不清楚,聽見客廳傳來電視聲,她先是一愣,而後想起了一切。
走進客廳時,發現他正小聲講著電話,茶几上已擺好飯菜碗筷,他身上的警服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深藍的運動衣與牛仔褲,頭髮微濕,一副剛洗過澡的模樣,想來他不是回家一趟,就是叫人送衣服過來,她推測後者居多。
一見她出來,他很快掛上電話,說道:「我正想叫你起來吃飯。」
「我不是很餓。」腦袋還有點昏沉,她倒杯熱水,在沙發上坐下。
「還是要塞點東西……」
「我已經好多了。」她喝口水。「你不用看著我,我講過好幾次,我不會做傻事。」
「我知道。」他在她身邊坐下。「我不是擔心你做傻事,吃點東西……」
「馬星龍。」她揉了下眉心。「你走吧!你囉哩叭唆的讓我想尖叫。」雖然感激他的好心,但她想一個人待著。
他扯了下嘴角。「我會走,但不是現在。」
「我想靜一靜,還有你不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很怪嗎……」
「你擔心擦槍走火?放心,我不會趁人之危。」他故意道。
她賞他一記殺人眼光。
他笑著摸了下上衣的口袋,她沉下臉。「你也想得肺癌死嗎?」
若是平時他一定會說她嘮叨,但想到魏子傑的病,他識趣地沒接話,過了一會兒才道:「遺體三天後火化,你要在場嗎?」
她點頭,明白他定是動用了關係,讓遺體盡快火化,把後事處理完畢,了卻她的心事。
「你想怎麼……」
明白他要問什麼,她說道:「撒在海裡吧!跟英傑一起,他會高興的。」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立刻抿緊嘴巴。
「別忍了。」他下假思索地攬她入懷。「你說的對,他會高興的,他們兄弟又可以見面了。」
她哽聲哭了出來。「我……他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我真的不懂……」
他沒應聲,只是擁緊她,她先是壓抑地哭著,最後哭得不能自己,他撫著她的發,輕拍她的背。
馬星龍覺得她真是傻,但他什麼也沒說,哭出來總比她一直壓抑在心裡好。
姜淮蜜的淚水濕了他的衣,還哭腫了一雙眼,奔流的淚慢慢收住。
她花了不少時間才平復過來,不再落淚,見她似乎平靜許多,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他以湯匙舀了一顆水餃送到她唇邊。
「吃點東西。」
她搖頭。
「墊一點東西才能喝酒。」
她扯開嘴角。「你想把我灌醉,喝酒不能消愁的。」
「它會讓時間過得快一點,最重要的是你明天會宿醉會頭痛,那段時間你不會想到魏子傑。」
她輕笑一聲,眼淚差點又落下來,她張嘴吃了一口水餃。「經驗談?」
「對。」他舀口湯餵她喝下。
「我自己會……」
「有件事我必須跟你說。」他緊皺眉頭。「他胸口上其中一槍是我打的。」
她抬眼向他;他面無表情,只是回視,她應了一聲。「聽到了。」
「姜淮蜜……」
「你只是盡你的職責。」她打斷他的話。「他的下場我也不是沒有想過,再說我又不是是非不分的人……袁立夫才是枉死的那個人,他不是……」
她傾身為自己舀碗湯。「我沒有這麼脆弱。」她轉個話題。「你打算待到什麼時候?」想到方才自己失控的樣子,頓覺有些尷尬。
「明天一早就走。」
她點點頭,不自覺地歎口氣,只要再一個晚上,她就能獨處了,吃了一點兒東西,便覺得飽了,懶洋洋地又跑回房間躺著,他也沒管她,就在客廳裡看電視。
其實她應該起來洗個澡才對,但她現在卻連起來洗澡的力氣都沒有,腦袋還是空空的什麼也不想做。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似夢似醒,夢裡有魏子傑也有魏英傑,三人一起出遊,在海上戲玩,等她自海底潛上來,偌大的海上就剩她一人,她高聲叫著他們的名字,卻無人回應。
有人在耳邊說話,她忽然清醒過來,一身的冷汗,臉頰卻貼著一個溫熱的東西,腰也讓一團暖火包著,房裡透著幽光,是外頭路燈的餘光映照。
「醒了?」低沉的聲音在她頭上響起。
「嗯。」她喘息。
「醒了就好。」
「我是不是生病了?一直覺得沒力氣。」
「沒病,正常的,幾天就好了。」
「君君死的時候你也懶懶的不想動?」
他在黑暗中微笑。「不,完全不一樣,我一直喝酒鬧事,弄得別人不安寧。」
「那你怎麼知道我幾天後就會好了?」
「我問別人的。」他頓了下。「你這是一種創傷,萬念俱灰……」
「我沒有萬念俱灰。」她打斷他的話。「我一直有心理準備……我也不明白為什麼還是受到打擊?」
「這跟有沒有準備沒關係,我奶奶從中風到過世足足拖了三年,尤其最後一年幾乎都在昏迷,她走的時候我還是會難過,人是有感情的,不是你準備之後就不會傷心,更何況你愛過他。」
「我為他感到難過,他本來有太好人生的。」她哀傷地停了幾秒後才又道:
「但死了對他或許是一種解脫……自英傑死後,他就一直走在毀滅的道路上,我拉不動他。」
「記得你爸的話嗎?沒有人可以插手另一個人的命運,除非他自己決定要改變。」
她點點頭,沒說話,心頭卻仍是酸擰著。
「他要我跟你說對不起。」他停頓幾秒。「我們送他去醫院時他說的,他本來想寫信給你,幾次提筆最後還是作罷,他不想為自己找藉口找理由,除了對不起,他還要你忘了他,要你幸福。」
她依舊沒吭聲,他也沒這她,只是摸摸她的頭髮,像是在安慰一個小孩子。
姜淮蜜感覺酸意爬上了鼻頭,腦中則閃過一個念頭,她對魏子傑的愛已經淡去只剩蒼白,可他的死卻還是讓她如此茫然難過,與馬星龍相比,他當年的痛必然是遠遠大過於她,他都能熬下來,她相信自己也能。
再給她一點時間,然後她就能再站起來。
過了一段時間回過頭看,魏子傑過世後那一個月,她是在渾渾噩噩中度過的,整日懶懶的提不起勁,杜若彤說除了魏子傑過世給她的打擊外,這幾年她將自己逼得太緊,心力交瘁,原本束縛著她的東西一鬆開,便頹然而倒。
朋友都很擔心,小馬也來陪過她好幾次,擔心她得了憂鬱症,她覺得自己沒事,就是累而已,父親知道這事後,要她回家休養,她便回去住了兩個多禮拜,早上陪父親打太極,而後再陪著母親到市場買菜。
如果可以,她其實不想出門,但父親說這樣不行,得跟人群有點接觸,怕她從此退縮不動,她自己倒不覺得有如此嚴重,但家人擔心她也只好逼著自己活動,母親倒是沒說什麼,只道:人死為大,我也不好說他什麼,過去就過去了。
魏子傑火化後第二天,馬星龍陪她坐船到海上,將骨灰撒於風中,沉於海裡,天際灰蒙一片,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寒風幾乎沁到骨於裡,她昂首望向遠處,願他從此再無哀傷,得以安眠。
黃昏時,她與馬星龍在海邊漫走,距離他們上次來這兒,不到一個月,卻人事已非,回程的路上,坐在火車裡,她幾乎是一路睡回去的,回台北後馬星龍就沒再亦步亦趨地看著她,而是換成了小馬以及調查局裡其他幾個較好的同事陪伴她。
在父母家中休養了兩個多禮拜後,精神總算好些,這天她陪杜若彤出來採買新屋的傢俱跟必要物品,一碰面杜若彤上上下下打量她,見她氣色紅潤,才安心道:
「回家果然有幫助,我還想你再不打起精神,就要拖你去看心理醫師。」
「沒這麼嚴重。」她微笑。「大概就像你說的,覺得累,這些年來繃得緊,壓力一解除就垮了。」
「沒關係,還能振作就好,慢慢來。」杜若彤沒再繞著這話題,刻意跟她說些其他的事,抱怨籌備婚禮的瑣碎與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