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出來了?」埋首在案內的玄玉,只抬首看了一眼,又繼續看著他手中的公務。
火大的顧長空,一把將調查來的清單攤在案面上。
這些天來,被玄玉派去調查完康定宴的身家後,顧長空就咬住康定宴旗下的房產一一清查,可結果卻在房產上頭無一所獲。但是被玄玉派去暗中調查已經空了的含嘉倉的親衛,卻在其中一座倉裡的地窖中,找著了為數不少的官糧,而在那座官倉的外頭,不但沒有一名官兵守糧,反倒全是康定宴手下的奴僕。
「查出個什麼結果?」將公摺批到一個段落後,玄玉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案上。
顧長空將清單往前一推,「你瞧瞧,所剩下的官糧全都在他康定宴手裡!」
「玄玉,現下百姓所吃的,不是康定宴籌錢買來的,百姓吃的都是官糧。」也已經看過清單的冉西亭,實在沒想到身為洛陽父母官的康定宴,竟然以這種手段來中飽私囊。
玄玉淡淡輕哼,「康定宴囤官糧賣予百姓?」意料之中的事。
「沒錯!」顧長空邊說邊移過案上的燈火,照亮了清單後要他也看看,「那老傢伙他才沒掏他的腰包,他是拿著官糧去發他的國難財!」
這坐在一旁品酒的袁天印,毫不意外地輕搖著墨扇。
「拿朝廷的米糧賺他自個兒的銀子,的確是筆絕佳的無本買賣。」
顧長空不是滋味地看了落阱下石的袁天印一眼,而後又回過頭來對按兵不動的玄玉大喝。
「走,咱們找他討糧去!」豈有此理,東西就在他的手中他還睜眼說瞎話?就趁機去找他把帳算一算!
玄玉潑了他一盆冷水,「地頭是他的,人是他的,你憑什麼去討?」
「憑你是他的頂頭上司啊!」這還用問?
「那你也要看他有沒有把我看在眼裡。」玄玉早就把康定宴能推托的說詞都想過一回了,「還有,那些米粒上頭,可有寫著官糧二字?他若硬要說那些糧是他自個兒的,你又能耐他如何?」
「難不成你要眼睜睜的看他變賣官糧發大財?」顧長空一口氣把眼下未出現的隱憂也抖出來,「雖然目前整個河南府尚未出現饑民,但總有天康定宴的糧會賣光,百姓也總會有拿不出銀子買糧的一日,不快些想想法子,到時該怎麼辦?難道你要等河南府出現饑民嗎?」
「依我看,不如……咱們將這事奏稟聖上吧。」想了很久,冉西亭還是認為這是最好的辦法。
「不成。」玄玉立即回絕。
「為什麼?」冉西亭錯愕地望著他。
「我是來為我父皇解決難題,而不是製造難題的。」一手撐著面頰的玄玉,邊思索邊以指輕敲著案面。
顧長空忍不住要為冉西亭幫腔,「但這情況你不向朝廷求援,你還能怎辦?」整座洛陽城裡的官都擺明了要和他們過不去,他們這一夥人在這人單勢孤的,不向長安求援,難不成就這樣繼續被他們一路壓著打?
袁天印愉快的笑聲又從一旁傳來。
「官倉無糧,這只是個開頭,往後還有得瞧呢!」
顧長空忍不住再瞪他一眼,「咱們已經夠煩了,你就別再說風涼話了好嗎?」什麼解決問題的法子沒想到一樁,就只會在後頭扯後腿,他這王傅是當來幹啥的?
「只要王爺一日有名無實,那麼就一日只是個佔了名份的空殼。」也不管顧長空的冷眼一陣又一陣,袁天印猶自顧自地說著,「眼前官倉無糧只是個小名目,我相信,日後,洛陽太守會拿更多名目跟咱們鬥下去。」
「你……」很想去把他的嘴巴封上的顧長空,才挽起衣袖,立即就被捉住他腕間的玄玉厲目一瞪。
滿腹委屈的顧長安只好閤上嘴,識相地踱到冉西亭的身邊。
「與其治標,倒不如治本。」舉杯再飲了一口美酒後,袁天印漫不經心地說著。
玄玉聽了,臉色微微一變,隨即自案內起身,走至袁天印所坐的花椅旁隔著小桌坐下。
「依師傅看,我該如何治本?」
「同為君下之臣,為鞏固其舊勢,為求上風,也為臉面,太守自然是對王爺百般刁難。」慢條斯理答來的袁天印,在為他分析完局勢後,緩緩引出一條明道,「袁某以為,王爺與其日日年年均與太守鬥法佈陣,倒不如先去拆了太守的後台。」
「拆他後台?」
「別忘了,洛陽雖不是他的,但人卻全是他的,站在他人屋簷下,自是得低頭。目前咱們若是想在他鬍子上拔毛,別說是不可能了,他若是哼口氣,只怕王爺也得因人因勢因地而得退讓三分。」袁天印說完後懶懶揚眉朝玄玉一望,「既是如此,咱們何不散了他的人、佔了他的勢、再奪他的地?」
「怎麼散了他們的人?」不待玄玉開口,顧長空又衝過來頭一個搶過話,「全洛陽城哪個官哪個兵不是他們的?」談何容易?想想康定宴在洛陽城經營多少年才有今日的局面,散人、占勢、奪地?說得真簡單!
覺得已經受夠顧長空的玄玉,先是抬手朝冉西亭示意後,冉西亭立即抄起擺放在桌上的經書朝顧長空的額際重重一敲,讓他捂著額蹲到一旁涼快去。
「師傅的意思是,我得捉住臣心?」已經捉住他話裡意思大概的玄玉,邊推敲邊問。
「對。」袁天印將扇面一閤,將扇直指向他,「但在捉住臣心之前,必先捉住民心!」
玄玉重重一怔,直盯著那柄指著他眉心的墨扇,心中霎時風起雲湧。
「該怎麼做?」他低下頭來思索了半晌後,略帶懷疑地再問。
「古人云:『道理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先在乎足衣食。』誰為王道,誰便是主。」靠回椅內的袁天印,舉杯啜了口美酒後,淡淡地問:「試問,王道在哪兒呢?」
「百姓心中。」玄玉想也不想地就回答。
「正是。」導入正題的袁天印,再接再厲地為他開悟,「王爺也知,百姓是盲從的,而道理,則都是人編的,今日誰勢大,誰就說話,百姓也自然低頭,不是誰的地位高誰就有理,而是誰站得穩,誰就勢穩有理。因此要教化百姓,就得看道理在誰身上,而道理呢,就出在看誰讓百姓能吃飽穿暖。」
聆著那字字句句,感覺它們彷彿都敲進心坎裡的玄玉,原是有些懵懵未清,尚不能理出個頭緒的腦海裡,似颳來了陣涼風,將他心底密佈的濃雲盡皆散去,雙眼煥然一亮的他,若有所悟地望著棋高一著的袁天印。
「正所謂衣食父母,誰要能讓百姓吃飽,誰就是百姓心中的父母。」見他似乎有些開竅了,袁天印又再繼犢,「只要捉住了民心,接下來要捉住臣心,那就容易了。」
「但太守不肯開倉。」就算他要借花獻佛,那也得有來路呀,只要康定宴死咬著糧不放,他打哪來的本錢去對百姓下工夫?
袁天印不以為然地挑挑眉,「天下之大,莫非皇土。王爺要拿自家的東西,還需過問個外人?」
「你說什麼?」安靜了好一會的顧長空,錯愕的聲調猛然蓋過其它人的問話。
袁天印笑搖著墨扇,「楚郡王,官倉裡的東西,為誰所有?」
「河南府洛陽。」被點到名的顧長空,滿臉古怪地應著。
「那洛陽為何人所有?天下,又是誰的?」又拐著彎再問的袁天印,邊說邊側過頭來觀察玄玉臉上的反應。
「自然是聖上。」不知為何要答這些的顧長空,愈想,愈覺得這些話裡有圈套。
「這麼說來,那……」袁天印刻意打長了音調,兩眼滴溜溜地打量著他們,「倉裡的東西,就不是太守的囉?」
顧長空緊攢著眉心,「當然不是,那是……」這個傢伙,還真的在話裡下圈套,他該不會是想叫玄玉……
「我家的。」未待他說完,已經矛塞頓開的玄玉氣定神閒地一笑。
見玄玉已然開悟了,袁天印深感滿意地點點頭。
「慢著,你的意思不會是……」慢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話義的顧長空,一手捂著額,愈想愈覺得不對勁,「明的不成,咱們就來暗的?」這是什麼王傅呀?居然專教玄玉做這等偷拐搶騙的事。
袁天印聳聳兩肩,「那日在堂上,你與王爺都聽太守說了,含嘉倉中無糧。既是倉中無糧,那麼無論咱們做了什麼,自然也未曾自倉中拿走過一米一栗,本來無一物,又何處惹塵埃?」康定宴既然要把話說得那麼絕,一點退路也不留,那可就別怪他們讓康定宴求仁得仁,就順了康定宴的心意去搬光他的米糧!
低低的笑意忽地在廳中傳揚開來,人人轉首看向笑意的來源,只見笑開的玄玉,微抖著兩肩,一掃先前的沮喪和鬱悶,臉上一派歡欣。
顧長空頭皮發麻地看著他的反應。
「玄玉?」不會吧?怎麼這小子臉上詭譎的笑意,跟那個袁天印的陰險得半斤八兩?
待臉上笑意稍微散去後,已經找出法子解決困境的玄玉,輕聲朝旁一喚。
「二叔。」
「嗯?」冉西亭一臉狐疑地走上前。
他想了想就下決定,「我要擺宴,勞你替我張羅一下。」
冉西亭呆愣當場,「擺宴?」人家才集體給他一記下馬威而已,他還要把他們再找來一回?
「新官上任嘛,自然得應酬一下,總不好失了禮數。」玄玉慢條斯理地搓著兩掌,臉上神情倏地變冷,「明晚叫洛陽城裡所有官員都到我府裡來,誰若不來,就押過來,誰若推病,就派頂轎子去將他扛來。」
「洛陽城裡所有當官的你都要請?」冉西亭沒想到他宴客的名單這麼長。
他話中有話地交待,「對,只要是有官職在身的,一個也別漏了。」
冉西亭有些為難地皺眉,「他們肯來嗎?」擺個宴去討好那票人是沒問題啦,可那廂願不願賞他個面子……這就很難說了。
他冷目一瞪,「就算是派兵也要把他們押過來!」
「我知道了……」有些被嚇著的冉西亭,抖了抖身子,忙不迭地轉身出去準備辦妥這件事。
顧長空默然地看著翻臉像翻書的玄玉,在下一刻,又笑吟吟地轉首向袁天印說起他這個外人完全聽不懂的啞謎。
「不知師傅明晚是否有事要離府?」玄玉朗眉一挑,上上下下地打量起袁天印這號幫忙能手。
沒想到他腦筋動這麼快的袁天印,意外地怔了半晌後,含笑地向他頷首。
「正巧要出門一趟。」
「你要上哪?」還搞不清楚狀況的顧長空,不解地看著站起身來伸著懶腰的袁天印。
袁天印將兩眼往他一瞥,「楚郡王,太守手裡的米糧還剩多少?」
一頭霧水的顧長空,忙著去把那張擱在桌上的清單拿過來研究,「所剩不多了。三年下來,那老傢伙能把幾百萬石米糧賣得只剩七千石,看樣子,他買賣做得挺大的。」
「嗯……」袁天印一手撫著下頷。
「需要我派人隨師傅同行嗎?」替袁天印拿來外麾的玄玉,邊替他搭上邊問。
袁天印有把握地咧出一笑,「這倒不必。」
「那麼……」玄玉感謝地朝他一揖,「還望師傅能在後天天明之前回府。」
「袁某,盡快。」給了他一個回覆之後,也忙著去辦事的袁天印,立即走向廳門。
「長空。」在他走後,玄玉又朝顧長空勾勾指吩咐,「你現在就出城去。」
「去哪?」
玄玉想了想,「回長安待著。」
「只我一個人回去?」摸不清他葫蘆裡在賣什麼藥的顧長空,邊搔著發邊問。
「對。在我派人去接應你前,你別回來。」
「回去是沒問題,但,我要以什麼名目回去?」目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康定宴的眼下,若是師出無名,只怕會招來康定宴的疑心。
玄玉沉穩地漾出一笑,「納糧。」既然康定宴執意要在「糧」這一字上頭作文章,那他就如法泡製,也給康定宴來一篇道地好文。
「我去打點一下,待會就出城。」見他臉上都寫滿了把握,相信他的顧長空也沒時間問太多,長腿一跨,也跟著出了廳門。
在廳裡的人們都離去了後,坐在椅中的玄玉為自己斟了杯酒,手執酒杯信步走至窗前,揚首看著庭外遠處,洛陽諸位官員們那一幢幢蓋得富麗堂皇的高樓。
「跟我鬥?」他舉杯朝外一敬,「我懂的花樣,可不比你們少。」
ΩΩΩΩΩ
煙狼山。
夕照仍徘徊在西天盡處,向晚的歸鳥伴著淒霞,成行飛過晚秋的山頂。
背對著殘陽,走進影深幽暗的山寨廳堂後,山寨頭子符青峰自袖中掏出火摺子,用力吹出星火點著了一根蠟燭,而後拈著一封剛收到的短箋,就著那根微弱的燈火在燈下仔細閱讀,半晌,他的面色忽地一改,飛快地出拳一拳重重地擊向廳上的樑柱,登時大廳裡旋繞著悶重的聲響,不旋踵,遭擊中的樑柱應聲而斷,木頭斷裂的吱喳聲,在廳上蕩漾久久不散。
在燈下,臉孔顯得猙獰的他緊咬著牙。
「那個姓袁的傢伙……」
「咕嚕……」眾人吞嚥口水的聲音,整齊地自他身後傳來。
被集合而來的整座山寨弟兄,此刻前都羅列在堂上,面色慘白的每個人的眼中,都寫滿了惶恐與焦急,當符青峰將手中的短箋移至燭火上頭,面色鐵青地燒起短箋時,害怕不已的眾人,擔心地再次以手推了推山寨裡的二當家蒙汜,想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但同樣也是不瞭解內情的蒙汜,也只能無奈地對他們攤攤兩掌。
話說,自數日之前,煙狼山群的山寨寨主符青峰收到了封飛鴿之信後,這些天來,他們這個素有火爆浪子脾氣的寨主,脾氣就變得一日比一日更加暴躁乖戾,吼人的嗓門,也一日比一日震人耳鼓,搞得整座山寨裡的弟兄們,個個都提心吊膽地過日,就怕寨主心情一個不好就拿人來開刀發洩,就在他們都認為再這樣下去,這座山頭一定又會有人死於符青峰手下之時,這日,符青峰又再次收到了封飛鴿傳書。
燒完了短箋後,符青峰抹了抹臉。
他驀地轉過身來,朝眾兄弟大喝:「即刻傳訊給前兩座山頭的弟兄,今晚亥時洛陽城西閶闔門外集合!」
「啊?」大廳內頓時充滿了錯愕的音調。
他將手一揮,唇邊掠著一絲涼笑,「還有,想法子去找來所有能運糧的車輦,愈多愈好!」
在眾人你看我、我看你的納悶之際,被推派出來當代表的蒙汜,怯怯地舉起一手發問。
「寨主,咱們……今晚要做什麼?」
符青峰愉快地搓了搓兩掌,「打劫。」
ΩΩΩΩΩ
齊王總管府內。
「卑職等拜見齊王、寶親王!」被邀來夜宴的一干眾官,在宴席開始時,站在席間整齊地朝宴會主人躬身揖手行禮。
「免禮、都免禮……」站在席上款客的寶親王冉西亭,擺著一張任誰都不忍心潑冷水的仁善笑臉,忙揚著手對他們示意。
「都起來吧。」就連玄玉對待他們的態度,也是與前些天比起來有著天差地別之較,「今兒個晚上不談公務,邀諸位大人到府裡來,純粹是小王想與諸位喝杯到任酒,各位就都別拘禮了。」
原以為視他們如水火的眾官,萬沒想到邀他們與宴的玄玉,竟會對他們擺上了不計前嫌的謙態,眾官們怔訥了半晌後,面面相覷,紛以無聲的眼神交流著。
「來人,上坐!」裝作沒看見的玄玉,朝身後揚掌。
獲賜座的眾官員,雖皆是滿腹疑心,但在這應酬式的場面下,也不得不假意裝作配合,就在他們皆落坐後,不一會,身為主宴人的玄玉卻又突地站起身,使得方落坐的眾人,只得又再次站起。
「感謝各位大人賞小王一個薄面,來,小王先乾為敬!」舉杯向諸位大人示意過後,玄玉以袖掩著酒杯仰首飲盡。
在身後的下人為他們紛紛斟上酒,紛持著酒杯的眾官員,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射至他們素來馬首是瞻的康定宴身上,只見氣定神閒的康定宴,二話不說地飲盡杯中酒,在場眾官,這才放下了心坎上的那個結,也依樣劃葫蘆地飲下這杯賞面酒。
「坐、坐!」滿面笑意閤不攏嘴的冉西亭,不似席間的眾官有那麼多心思,一個勁地熱情招呼著他們。
入了席後,頭一個按捺不住腹裡疑蟲的梁申甫,壓低了音量小聲在程兆翼耳邊問。
「大人,為何齊王會突然想擺這個宴?」這是怎麼回事?前些天派去打探的人還說齊王這幾日來都關在府內悶悶不樂,怎麼今兒個他卻心情一改,這麼大張旗鼓地宴請洛陽眾官?
「誰知道?」壓根就不想赴宴,但卻硬是被押來的程兆翼,滿心不甘地對席上的玄玉怒瞪著眼。
「楚郡王呢?怎不見他人影?」總覺得不對勁的康定宴,在席上找了一回後,愈想愈覺得古怪。
「他昨兒個就出城了。」收到線報的梁申甫,飲下了杯酒後以袖抹了抹嘴角。
「出城?」康定宴霎時瞇細了眼,「上哪?」
「說是要到長安納糧。」
「怎麼,回去搬救兵?」程兆翼相當看不起地哼了哼。
梁申甫一手撫著下頷,「應該是。」想那玄玉,今年不過也才十九而已,一名無知小輩哪會是他們這些老手的對手?八成就是被他們給了道下馬威後,臉面掛不住,還有性子耐不住,所以才急急忙忙地派人回去哭訴。
程兆翼樂開懷地拍著掌心,「說不定,就是因為吃到苦頭了,所以今晚才急著擺桌和頭酒來向咱們賠不是,巴望著咱們往後能給他一丁點好日子過。」
「別高興得太早。」然而康定宴卻不如此作想,「我總覺得這頓酒宴裡頭有譜。」那日才給了他一記下馬威,今晚就忙不迭地來討好他們?若只是想討好他們,那幹啥還軟硬兼施地把他們全請到府裡來?
「有譜?」沒想那麼多的梁申甫,舉杯欲飲的動作怔了一下。
程兆翼忙跟上一句,「難道,他想搞鬼?」
一時半刻間,理不出頭緒的康定宴,雖是直覺地認為玄玉定是在後頭進行著什麼陰謀,但想了半天.卻又找不到半條可疑之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沉沉地吁了口氣,「總之,咱們提防著點就是。」
「嗯。」
在廳上的氣氛冷清到一個程度後,準備使出法寶的玄玉忽地站起身,朝身後拍拍兩掌,廳旁兩處的樂師,立即在他的指示下演奏起助興的悠樂,十來名身著艷服的舞伶,也紛自兩旁魚貫舞出廳堂。
早已看慣這等歌舞的眾官,但就在眾人臉上紛寫著意興闌珊與提不起勁,在那當頭,流洩在廳堂裡的樂音倏地一變,由悠揚纏綿的一改,登時變為琴絃急撥、重鼓密捶的快奏,不多久,急急慌撥的琴音被驟地竄高的二胡取代,那二胡的絃音像根拔尖的繡花針,不停地直往上扯,似非要扯上天頂不可,令席間的眾官
皆不住皺緊了眉心,當絃音緊繃到一個幾欲絃斷的頂點,而眾人再也忍受不下去時,絃聲猛地一斷,宴廳裡燭火盡滅,在廳內架起的舞台上燈火乍亮,舞台前垂曳至地的帳廉也「唰」地一聲迅速拉起,在廉後,一張天仙似的艷容,登時震攝住眾人的眼瞳。
纖纖玉指勾彎成蘭花指置於額上,仰彎著身子作出孔雀之姿的舞姬,在下一刻快板的舞樂奏起時,隨即在台上亭亭旋舞,絹繡著孔雀彩羽的裙裾漾了一圈圈旋轉的漣漪。
獻舞盡歡之中,舞姬驀然抬起美艷無雙的臉蛋以對眾人,秋波頻送的媚眼,在她長睫輕搧的片刻間,像一具具無形的套索,直鎖住眾人的眼,看似掌中輕的她,一壁舞動著窕窈的嬌軀,一壁朝眾人抿唇而笑。
坐在席上端審著席間佳賓們反應的玄玉,兩眼來來回回在席中各官員的臉上走過。他滿意地微揚著唇角,看著眾官員們的眼珠子,皆直不隆咚地瞧著台上的美人舞姬,很高興色不迷人人自迷這話能夠在今晚得到印證,尤其是河南府郡令程兆翼,他那副毫不掩飾色相的模樣,可露骨極了。
「玄玉,她是……」兩頰微紅的冉西亭,一手指著台上的舞姬,一手悄悄拉著玄玉的衣袖。
「師傅替我找來的。」專心打量著在場官員們反應的玄玉,漫不經心地應著。
冉西亭忍不住想讚歎,「他打哪找來這等美人?」生得這麼好,舞藝又超群,尤其是那雙滴溜溜的媚眼,只消被她一瞧,恐怕三魂七魄就被勾了去。
「不知道。」玄玉摸摸鼻尖,「師傅只說她是名滿揚州的頭牌花魁,初晴。」在今日的酒宴前,下人送來了封袁天印派人送來的信,信中說明將會有對男女在今日入府,果不其然,在天色未晚前,府前還真來了對男女,而女的,就是正站在台上獻舞的美人。
雖說眼前活色生香的景況,以及台下眾官們捧場的模樣,讓冉西亭很是覺得臉上有光,但在廳角一隅,某人頻打酒嗝的聲響,就是讓冉西亭無法專心地欣賞舞姬美妙的舞姿,他撇了撇嘴角,轉過頭去一探究竟,但不看還好,一看,就瞪大了老眼。
頓時覺得顏面有失的冉西亭,忙不迭地再推推玄玉。
「那人是……」他一手指向坐在廳角一人獨佔一桌,桌上擺滿了數罈子酒,正拎著酒罈猛灌的大漢。
「那個啊。」玄玉瞥了一眼,「他也是師傅帶來的人,名叫燕子樓。」
看不下去的冉西亭直皺著眉,「這人又是什麼來路?」瞧瞧那傢伙,衣著不得體地半坦著胸膛不說,還一手擒著一罈酒仰頭咕嚕嚕直灌,一腳就這麼大剌剌地擱擺在椅上,那模樣,簡直……簡直就是丟盡他們的臉面。
「我沒問。」他不在意地聳著肩,「我只知道他好酒又好賭,師傅還交待我,務必得餵飽他肚裡的酒蟲。」
「一個來路不明的酒鬼……」冉西亭不可思議地訥大了嘴,「這樣你也敢收?」那個袁天印究竟是在想些什麼?儘是把不三不四的人往府裡扔。
「有何不可?」又站起身再敬了宴上眾官一回酒的玄玉,發現眾官都只把心神放在舞姬身上沒空搭理他,他含笑地坐回原
位,邊品著美酒邊問。
「袁天印人呢?」兩眼在廳來來回回找了好幾趟,始終就是沒見著袁天印的身影後,冉西亭不解地問。
玄玉想了想,略帶保留地應道。
「他正在忙。」
事實上,此刻最是忙碌的,並不是袁天印,而是趁著天黑率領著旗下眾山賊潛進洛陽城的符青峰。
在玄玉大宴洛陽眾官之時,趁著洛陽城內眾官皆與宴去了,看守城西闔閶門的守城衛兵也因上頭看管的頭子皆不在,故而都放鬆了警戒,或窩坐在城門上頭喝酒聊天、或趁著這個空檔溜到城內尋歡作樂,在同一時刻進行打劫的符青峰,暗地裡無聲無息地率著為數上百的大批山賊潛伏至城門外。
伏藏在城外的符青峰,先是派了個數十名身手俐落的手下,以鐵勾和繩索登城之後,趁其不備,一口氣解決掉城上的衛兵,再入城內替他們開門,城門一開後,符青峰立即揚手示意身後全是一身黑衣勁裝的弟兄,全都在面上覆上黑巾。
一聲令下後,所有領命的山賊,即刻放輕了足音大批潛進城中,進城後,符青峰挑撿了除了巡城衛兵外無人會走的城邊小徑,以最快且不驚擾城民的速度與路徑直往含嘉倉前進,若是途中遇著了巡城的衛兵,即仗著人多勢眾,趕在他們喚來更多援手之前,在衛兵的口鼻間覆上沾了蒙汗藥的帕巾。
不過半個時辰,已然率人趕到含嘉倉倉外遠處的符青峰,再次以蒙汗藥迷昏了駐守在倉外的康定宴手下,並派人在含嘉倉四處警戒後,他信步踱至含嘉倉其中一座糧倉的巨大倉門前,朝身
後一喝。
「開倉!」
在一名山賊先行解開倉門上的巨鎖後,沉重的倉門,在眾人落力的推拉下緩緩開啟,映入符青峰眼簾中的,即是他來此的主要目的。
就在符青峰下命眾人入倉搬糧之時,寨內的二當家蒙汜,慌張著一張臉,急忙跑至他身旁低報。
「寨主,跑了個漏網之魚,可能通風報訊去了。」
符青峰聽了,不以為意地輕哼,「讓他去。」
「成嗎?」一頭大汗的蒙汜,很懷疑就這麼縱走那個看糧的家僕,此舉是否得當。
「躲得過咱們,他未必能逃得過其他人。」這回被袁天印派人辦這件差事的,可不只有他一人。
「寨主,咱們要搬多少?」負責指揮搬糧的一名手下,在後繼進城的運糧車輦都已抵達準備運糧時,跑到符青峰的面前請示。
他毫不猶豫,「全都搬光。」
「全、全部?」蒙汜沒想到他這一回所幹的買賣竟是這麼大票。
「動作快!」
ΩΩΩΩΩ
忙著通風報訊去的康定宴手下,頻喘著氣,額上大汗如漿,似身後有鬼魅在追地,在城內大街上拔腿急逃。
夜色已沉的洛陽城中,家家戶戶已閉門熄燈,冷清的街道上,急奔的步音聽來格外清晰。跑了近半座城後,終於將抵達太守府的他,在巷裡拐了個彎正準備來到太守府外頭時,突地猛然踩停步子,瞪大了兩眼瞧著埋堵在巷口處幾名面生的大漢,只見那幾名似等了他許久的大漢,在見著他後,紛拿起扛放在肩上的木棍刀劍,筆直朝他走來,進不了太守府的他,惶然地嚥了嚥口水,趕忙扭頭朝另一個方向跑去,而那幾名大漢互瞧了幾眼後,似乎也無意要追,就這麼放他逃走。
急忙的步音再次在空曠的街道上迴響著,改而前往康定宴赴宴之處的下人,眼看再過兩條街,即可抵達猶在夜宴、明燈晃晃的齊王總管府。
毫無預警的,暗地裡竄出的一隻健臂,突地一臂使勁勾住他的頸項將他拽倒,頸間受痛的他,跌在地上止不住咳與疼,撫按著頸間咳喘得說不出話來,就在他抬起頭時,守在齊王總管府外的堂旭,已一掌揪住他的衣領,另一手,拿著沾了蒙汗藥的帕巾覆上他的口鼻。
將手裡報訊之人處理完畢,並拖往一旁藏妥後,依照袁天印的吩咐,堂旭繼續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地站守在總管府前,過了莫約一個時辰,總管府門忽地悄悄開啟,自門縫裡溜出了個人來,堂旭瞧了瞧私出宴會者一眼,再估算了一番時辰後,閃身至暗處裡不再攔人。
只因宴上的康定宴,橫坐豎坐卻怎麼都覺得心裡不踏實,在齊王玄玉遲遲不肯散會、也不放諸官回府時,總覺得被人下了套的康定宴,心底的疑心更是因此而再上一層樓,所以被康定宴派出的太守府管家曹應龍,趁著齊王玄玉又命人再開了數十罈美酒,打算繼續夜宴下去之際,依康定宴之言偷溜出總管府。
一出府門就直奔城西含嘉倉的曹應龍,一路上,並沒有遇到阻礙,同時他也未遇著半個巡城的衛兵,在走了將近一個時辰,抵達含嘉倉時,他有些納悶地緩下了腳步。
在這座康定宴儲以私糧的糧倉前,那些不分日夜守倉的下人們呢?怎麼都走到附近了,卻沒一個人像往常一樣前來阻止他靠近糧倉?
踩著疑惑的腳步一步步走向糧倉的曹應龍,在走至倉門前時,這才看到一個個在倉門前睡得東倒西歪的下人們,他沒好氣地舉腳踹了踹其中一個守倉不力、竟敢混水摸魚的下人。
一踢再踢,腳下的下人就是沒醒來、也無絲毫反應,他頓時一悟,忙再去搖其它人,但其它人的情況也與那人如出一轍。
「怎全都睡得這麼沉?」一手扶著下人的曹應龍,警覺地環首察看著四下,但張望了一會,卻總覺得糧倉與往常無異,沒找到半分可疑的異狀。
疑心四起的曹應龍,在倉外打量了了老半天後,忽地心念電轉,快步來到巨大的倉門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是推不開倉門後,恍然想起自個兒有倉旁小門鑰匙的他,連忙掏出掛在頸間的倉鑰,一股作氣打開倉旁小門,進了糧倉內後,又再掏出火摺子點燃掛吊在倉內的火燭。
當火光幽幽燃起之時,站在倉內的曹應龍,霎時整人個呆掉。
倉中,粒米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