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三天他都在山裡閒逛,可她就像是鬼魅般消失無蹤,不見客就是不見客,任他再怎麼嘶聲吼叫或是激將法出盡,她就是芳蹤杳然,偏他約莫是因為礙著她最後的下馬威,竟失去了往日的膽大妄為,也沒大剌剌的招呼手底下的人先干了再說,摸摸鼻子,還是跑到人家的地盤上來碰運氣。
她說的,只要甄老爺點頭,她絕對二話不說,那他就再到甄家吆喝一番,反正又不會少掉一塊肉,更何況他真的拿她沒轍了。
硬著頭皮,當他將話說完時,深刻的感覺到那股丟臉的臊紅已經染透進胡碴的根部了。
「哈哈哈!」
「甄大娘?」容翼臉色變得有點黯沉。
「娘?」
「我說婆子呀,妳笑得這麼張狂,很礙人的眼哩。」甄添南開口數落,但臉上的笑意不輸她的燦爛。
唯有容柯神情未變,不動如山,但他瞥了聞言狂笑不止的杜寶娘一眼,再將可憐兼同情的瞳神望向同胞手足,幾不可感的搖搖頭,心中苦歎。
阿翼呀阿翼,這個自小就狂傲且無視一切的阿弟,他大概真被阿棻氣暈了,竟會蠢到以為在她給了通融後,他的委屈就可以在這裡獲得平反,甚至是得到公平的待遇。
這阿弟,變傻了呀!
「妳笑夠了沒?」容翼臉上的羞紅瞬間化成怒紅。
甄家三口不約而同的止住笑,瞄來瞄去。
「呵,原來他是在說妳呢,娘。」沒她的事,甄平安繼續笑。
「我就說婆子妳的笑聲太刺耳了,嘖嘖,這小子膽子夠大,敢直截了當的挑釁妳。」甄添南的笑意不曾自臉上消失過。
「哈哈,原來是挑我開刀呀,真帶種,哈哈哈,夠了夠了,你別再瞪我了,沒用的啦。二少爺你慢慢跳腳吧,我可沒法子釘在這裡讓你瞪個夠,該趕路了。」
趕路?
「妳要出遠門?」
「是呀,在這兒挺礙著某人的眼,我還不會沒自知之明。」見他變了臉,杜寶娘笑得更燦爛,「唷,瞧你又變了神色,怎麼著,你捨不得呀?」
坦白說,是的。
伶牙俐齒外加敢說敢罵的她確實很礙他的眼,只要對上了,常讓他恨得牙癢癢,只不過冷不防地聽到她要出遠門,一時之間倒覺得有份不對勁的寂靜感受迎面襲上。
「就妳一人?」
「還有那死老頭呢,喏,車上幾大簍子全都是他的東西。」
「上哪兒?」容翼有些不甘心的追問。
他才剛有一年的閒工夫呢,杜寶娘不在,那往後誰來跟他大呼小叫呀?
「回洪澤縣去住他個一年半載。這樣吧,我瞧你這些天也挺煩躁的,要不,你也一塊兒上路,當是去散散心或是開拓商源也好,那兒是有幾座山可以挖挖埋埋的,你要不要試試?」難得善心一起,她不假思索的提出邀約。
當下,要死不活的容翼冷嗤一聲。
「誰都無法將我拖離那堆死人骨頭,妳別費心了。」沒就近顧著鄔棻……咳咳,是死人骨頭才對,他的心哪放鬆得開來呀。
「誰那麼大精神替你費心,你甭往臉上貼金。」
「廢話少說,你們別急著上路,先說說我那堆骨頭的事怎麼處理?」
「頂峰山是棻娃兒的,永遠都是她的,我沒話說,你自個兒看著辦了。」甄添南插進話來。
「她要我問你,你又不肯點頭,你們是暗裡講好了,全都衝著我來,要耍我嘍?」
「我說容家二少爺,你這話的誤會就大了。」
「死老頭你也別理他了,耍就耍嘛,怕他不成,哼,就說你這傢伙死性不改,成天淨念著一堆臭骨頭,急什麼呀?早晚你也會變成一堆枯骨,到時小心別人也是成天都只想著來挖你這副死人骨頭!走啦走啦,都忘了跟這小子講話會氣煞,白白耗去我不少精神。」
「欸,妳這婆子怎說話老是這麼直?」
「怎麼,你這死老頭要替他出頭?」
「我……哪敢!」好不容易才將能摟能抱、晚上又能暖床的婆子給哄回身邊,為了個臉上長滿稚毛的桀驁小子跟她鬧翻?啐,哪值得呀。
「是嗎?」
「當然是,誰有那閒工夫誆妳來著?」發現她不語的直盯著他,甄添南心虛的說:「幹麼那樣瞪我?不是要走了?還杵著做啥子?」
「是誰杵著了?」話雖說著,杜寶娘還是動了身。
跟平安咬了幾句耳朵,又跟容柯叮嚀幾句,經過錯愕卻不掩憤慨的容翼身邊,她心腸再度軟化,伸手拍了拍他的背。
「有精神點,不過是個區區小洞、幾根臭骨頭,也不過是個傻不隆咚的軟心眼小丫頭,憑你容翼的手段,哪不會手到擒來?」
憑他的手段?
杜寶娘的這句話讓容翼推敲了許久仍不得其解,怔瞪著幾個人熱熱鬧鬧上路了,大宅裡的騷動大致弭平後,他這才猛然回過神來,恰巧見到兄嫂的身影即將消失在院子裡。
連阿柯都不理他?難道他早已激起眾怒卻渾然不知?
「阿柯,她那話是什麼意思?」他懶得追上去,扯直嗓門就問。
明明聽來像是褒揚,可容翼的每一分理智都告訴他,杜寶娘是在嘲諷他。
「我娘她是在誇你呢!」代夫君丟了個話尾巴,小倆口手牽手,完全不想折回頭替垂頭喪氣的他分憂解惑。
待拉開距離,容柯這才歎笑回應,「是嗎?」
「不是嗎?」反問一句,甄平安楞楞的看著似笑非笑的夫君。「你的笑容讓人打心底發毛。」
聞言,他朗笑出聲,緊扣住掌中的纖細柔荑,溫言替她解惑。
「妳娘說得倒沒錯,阿翼這回當真只能靠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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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的一角,矮矮的樹叢裡窩了兩顆小腦袋瓜,竊竊私語。
「澄平,你扯得我手臂好痛。」猛然間被拖到角落,害猝不及防的容澄淨跌了一跤,膝蓋痛死了。
「別喊這麼大聲,待會兒阿爹跟娘聽見了,又要叫咱們去讀書。」
「可是好痛……」
「噓!」
「你又想幹什麼?」抿著小小的唇瓣,澄淨的眼神泛著狐疑。
「淨,你覺不覺得爺叔他好可憐?」
他不語,圓溜的皓眸閃過一抹同情,但掠過眼梢的同情沒比同胎所生的兄長來得強。
誰叫爺叔去惹棻姨。
「喂,別淨顧著發怔,聽我說嘛。」澄平小手掌貼住澄淨的臉頰,逼他一定要跟他四目相望。
「喔,你是想幹麼?」
「淨,娘不是常說要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阿爹說要明哲保身,才能長命百歲。」
「但娘也說啦,見死不救,非君子所為。」
「但阿爹也說過,凡事要量力而為,莫為己力所不能為之事。」
「可娘常說爺叔心不壞,就是衝動了一些。」
「阿爹說的,爺叔這性子遲早會壞了他,無人可救。」
「容澄淨,你幹麼啦?我說一句,你應一句,你是存心要頂我的嘴不成?」惱火,小傢伙開始跳起腳來了。
澄平就那魯性子跟阿翼極像,難怪跟他這麼合。
想到娘的歎笑,輕抿唇瓣的澄淨聳聳肩,沒再與他做口舌之辯。橫豎跟澄平耍強鬥狠,每回他都佔不了贏面,這次還是讓讓他吧。
「到底如何?」
「如何?」
「去棻姨那兒幫爺叔求情呀,我說了半天你都只顧著楞在那兒,好不好?點頭還是搖頭?」
不再猶豫,澄淨點點頭。
他也好久沒看到他最喜歡的棻姨了,好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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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呢?
山洞裡雖然不至於伸手不見五指,但仍算黝黑,鄔棻雙眼熟悉的掃過每個陰影,側首傾聽,沒見師父瘦長的身影,也沒聽見半絲聲響,不禁滿心疑惑。
師父下山了?沒聽他提起這兩天要下山的事呀。
輕弓眉,將採集的藥草一一擱妥,才剛燒了盆碳火,就聽見洞外傳來躡手躡腳的窸窣聲。
不會吧,那人真的還不死心?
這個洞口又小又偏僻,再加上她與師父的刻意掩藏,知道的人沒幾個,而他尋得著,算他有兩把刷子。
搖頭輕歎,她慢條斯理的撥開濃密的枝葉,腦子不住的轉呀轉,想要怎麼做才會讓他徹底的死了這條心?
探出了頭,她目光四處梭巡,洞口半個影兒都沒。
「出來吧。」雙手環胸佇站在洞外,她揚聲喊著,清脆的嗓音在林裡緩緩的迴盪。
等了半天,仍不見容翼頎長的身形從哪棵樹後冒出來,鄔棻心中微惱。他何時也玩起這麼見不得人的無聊把戲來著?
「既然不怕趕、既然來了,為何還要躲起來……咦?」那身影不止一個,是兩個急急竄動的小身影。
不會吧?!
愕然的瞪大眼,她傻望著從樹幹後頭像賊般探出來的半張臉,然後小小的身影跳出箭似的衝向她。
不止一個,在他身後如影隨行的澄淨沒有兄長那份急性子,臉上綻著靦腆微笑,慢步走近。
「棻姨,棻姨棻姨棻姨!」笑得甜甜蜜蜜,澄平整個胖嘟嘟的身子偎進她懷裡。「妳有沒有被我們嚇到?」
「有!」簡直嚇死了。
「真的?嘻嘻,我就跟淨講,妳一定會嚇到。嘻嘻,棻姨,妳怎麼都不回來家裡住呢?」
「呃……忙呀。」分神應著話,驚訝的目光掃過神情迥異的兄弟倆,再梭巡他們身後林風呼嘯的山野郊嶺,一片清寒的空寂。
「棻姨,我好想妳喔。」
「是嗎?就你們兩個人。」
「嗯。棻姨,妳有沒有很想我還有淨?」
「有。」
「有?是不是在誆我?這麼久都沒見妳下山,我還有淨也是,我們好想、好想、好想念妳唷!」為了強調,他還邊說邊猛點頭。
「澄淨?」
清澄的皓眸飛快的掠過一絲猶豫,才剛站定的小傢伙幾不可感的點了點頭,見虛長片刻的兄長威嚴十足的遞來一道恐赫味十足的眼神,輕抿唇,他又勉強點了一下腦袋。
澄淨也很想念話不多、但心好人美的棻姨,只不過這次上山是別有居心,這個附和他應得很心虛。
「你們的娘呢?」
「不知道。」
「啊?」疑惑的望著搶答的澄平,再移向澄淨,見小老頭兒似的他這回倒是點得很真心,鄔棻愕然。平安何時忙到連兒子都不顧了?
「娘好怪。」
「怪?」她想笑。
說平安怪?呵,平安的思想行徑何時正常過?心胸開闊的她總有天馬行空的萬般想法。
「可不就是怪得很嘛,這兩天就見她神神秘秘的笑來笑去,對不對,淨?娘就是這個樣。」
「嗯,一直傻笑。」慢條斯理的接著兄長的話,這回澄淨附和得很理直氣壯。「不停的傻笑。」
神秘的傻笑?
匆匆瞥過澄淨,鄔棻狐疑的目光在笑容太過燦爛的澄平臉上打轉。
「你們有看到武陽師父嗎?」
「有。武陽師父說他有急事就下山了。」
「撇下你們?」
「對呀。」
她不信!師父雖然心性閒逸且喜怒不定,卻挺疼寵這對雙生子,若說師父見他們自個兒上山,又任他們滿山亂跑,甚至沒留話就溜下山,打死她她也不信這會是師父的行徑。
「可他臨走前有說啦。」
「嗯?」
「武陽師父說棻姨一會兒就回來,要我們乖乖的等妳,不能亂跑。」
雖然小傢伙是有問必答,而且也是應得合情合理,絲毫不見漏洞,可是浮在鄔棻心中的疑雲卻是一層覆一層,疑心大起。尤其搶著回答的都是眸神晶亮且喜孜孜的澄平,而澄淨則神情閃爍的佇在他身後不發一言,甚至有意無意的閃避她的注視,種種跡象都只代表了一件事──
這其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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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我?」
「你這話問得真奇,我人都站在你面前了,不找你,難不成是來當擋你路的小石塊?」
瞪了甄平安一眼,容翼還是冷笑。
「妳不是擋路石塊,可妳卻搬了顆頑石來擋我的路。」
「什麼頑石?你是沒睡醒?怎麼語焉不詳?聽都聽不懂……」
「為什麼找我?」他打斷嫂子的囉哩巴唆。「妳們甄家是沒人了嗎?」一想到那霸洞為王的小賊頭跟這家人的關係匪淺,他就沒什麼好口氣。
「什麼叫做我們甄家沒人了?欸,你要不要說清楚一些?方纔你的話有點像挑釁喔。」
不是有點像,根本就是!
盯著年輕嫂子,留意到她那逐漸揚起的戰鬥力,他闊肩輕聳,輕易的便撤去太過明顯的戰火。
「你說呀。」
「說什麼?只是奇怪妳怎麼會找我,就這樣。」四兩撥千金的伎倆,不是只有容柯會耍而已。
真要重燃戰火,他不怕鬥不贏她,只不過杜寶娘的伶牙俐齒跟阿柯的威迫令人心生畏懼,她身後的兩大靠山,他想到頭就大。
「我是真的想不出辦法了,兩個混小子跟天借了膽子,竟然趁我一個不留神就留書,溜上頂峰山……」
「頂峰山?這個時候他們上山做啥?」
「這你得親自問他們,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哼,不必用腦子,任何人也該清楚他們是找人去了。」至於找誰,彼此心知肚明。
「說得也是,謝謝你的大聲提醒。」微瞇眼,甄平安皮笑肉不笑的輕哼。「也謝謝你替我將他們逮回來。」
「關我啥事?又不是我的兒子!」
「他們雖非你的兒子,可他們是去頂峰山耶,不找你去找人,我找誰?」
「為何是我?」
「因為那座山的地形你最熟。」
他最熟?!
剎那間胸口痛到一個不行,容翼下意識的掄起鐵拳,恨恨往自己胸口捶去,一拳接一拳,神情糾結。
她還好意思講這種話?什麼叫做他最熟?明知道他熟到早已將頂峰山當自個兒的地盤了,她竟昧著良心慫恿她阿爹將它拱手送人,讓他看得到卻碰不著,這豈不是存心讓他氣到內傷嗎?
「阿翼,你在做啥?」嚇了一跳,甄平安擰眉端視,大剌剌的詢問。
自虐,不行呀?
「欸?」
「不關妳的事。」
「喔,好吧,你愛捶愛踹、愛尋死尋活,的確是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先別忙這些雜事,澄平兄弟倆的事情比較打緊。」
他不語的瞪著她。
「你瞪我幹麼?是你說沒我的事呀,更何況橫豎你也是閒閒沒事做。」
「什麼叫我閒閒沒事做?」這種污蔑,他哪吞得下。
「成天在街頭打遛,你敢說自己不是閒人一個?」
「小嫂子,我這是替容家做牛做馬、花了珍貴又花樣年華的五年時間,才掙來一年的自由光景,妳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心酸?」
「怪了,你又不是替咱們甄家做牛做馬,我幹麼要知道?還有,容家往後就都是你的,你怨什麼?」
容翼當場氣結。
什麼叫容家往後都是他的?沒大腦的小嫂子是忘了她那兩個混小子一個姓甄,但另一個可是跟他一樣,頂著斗大一個容姓呢!
什麼叫做容家往後都是他的?聽到就一把火燒了起來。
「少對我凶神惡煞的揮拳頭,沒用的啦,這樣吧,算我給你一個機會替咱們甄家效力。」
「什麼意思?」
「替我將他們給接回來,如何?」甄平安笑得天真中帶著一絲邪魅,「這第一份工輕鬆吧?」
「輕鬆?」
「別再喳呼了,事不宜遲,再這麼拖拉就怕你尋著他們時,天都黑透了。」看他猛瞪她,她雙手扠腰,「你又瞪我?是仗著你瞳眼比我大嗎?小心我跟容家太爺咬耳朵去,到時候別說一年,你連一天都甭想自由。」
「妳!」
「去去去,快給我找人去,別再煩我,我可不像你這閒人,我還有事要忙呢!」轉身,她走得大搖大擺。
她的神態刺傷容翼的眼,更遑論她那口口聲聲的閒人,他氣急敗壞的追了兩步,又聽她開口了。
「真要我找容家老太爺咬耳朵?」
這女人,當真是拿著雞毛當令箭!
「我知道太爺這會兒在馮大爹家比酒量。」語氣更具威脅了。「喔對,記得順便幫我把鄔棻請下山。」
他仍瞪著她,見她不畏不懼的朝他扮了個鬼臉,柔荑揮了揮,轉身走得瀟灑極了,而怒火,則一點一滴的從他胸口散去。
難怪阿柯會對小嫂子百依百順,因為連他都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