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起來的確有著相當程度的不悅——真奇怪,雖然第一眼覺得她很像朱盛茉,但現在卻覺得她們完全都不像。
朱盛茉總是笑,而這女人,脾氣很大,一副隨時準備跟人掀桌的樣子。
「我知道來紀氏上班是很多人的夢想,可是不是我的,不管給我幾倍的薪水,我都不會離開歡樂旅行社。」
女人伸手拿回他始終沒有打開的企劃書,又說﹕「我知道你有錢,也知道金錢有多神奇,可是我從不覺得錢可以買下別人的理想與人生,當然,在你的生活範圍也許多得是討好者,可是,不要把每個人都想成那個樣子,在你覺得每個人都可以用錢買通的時候,事實上也暴露了自己的缺點,那代表,你也是個金錢就能買下的人。」
女人拿起企劃書,頭也不會的走了,留下已經很久沒被人說教的紀東佑。
兩人第一次見面,他想起朱盛茉,但她剛剛那個很不滿的表情,讓他想起了更久以前的事情。
他記憶裡有個女生也是這樣的。
那年他才二十歲,參加了短期的海濱遊學,講白了就是個海邊玩樂營。
學員們學習游泳,潛水,衝浪,幾日下來,每個人都曬成小黑炭。
當時有個小黑炭特別可愛。
參加海濱營的幾乎都是富裕之家的孩子,父母嬌寵慣了,問題特別多,但其中一個叫做Cinderella的小黑炭會幫忙工作人員,也會跟教練說謝謝,他幾乎天天都找她一起衝浪、游泳,小黑炭的平衡感非常好,有時他已經被浪顛下來,她還是穩穩站著,直到浪平。
大家用基礎長板的時候,她一個人進階使用技術型短板,那需要一定的技術跟技巧,表現好得教練頻頻問她有沒有意思朝職業發展,現在還來得及。
問她訣竅,小黑炭小手一揮,煞有其事的說﹕「老實告訴你,我就是江湖傳說的海底蛟龍,踩浪只是小事一樁,等到真正的大浪才是我展現功力的時候,」
他聽了大笑。
小黑炭有神奇魔力,明知道她在胡言亂語,但他就是忍不住會笑。
研習營的最後一天,教練群舉辦了夏末試膽大會,晚上十一點半野外集合,每人一個手電筒,一支手機,走完大概需要十五分鐘。
他很早就通過了,在終點線附近等著其他學員,沒多久他就看到那個小黑炭一路尖叫「走開,走開」著衝過終點線,臉上掛著兩泡淚,連鞋子都只剩下一隻,模樣狼狽得很。
一個扮鬼的教練在後面追著喊,「是我,是我,不要怕,小心別跌倒。」
不用想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當時他放聲大笑,看到他狂笑的樣子,小黑炭露出不滿的表情,但過了一會,似乎自己也覺得好笑,就跟著笑了,臉頰上的眼淚還晶晶發亮。
隔天他一大早起來,沿著試膽路徑,很快的在路邊看到她遺落的夾腳拖鞋——
果然是Cinderella,太慌張,連最喜歡的鞋子都掉了。
他原本想還給她,可沒想到她的家人提前來接,小黑炭沒參加濱海結業式,他那場介於純愛與初戀之間的感情就這樣結束了。
他始終沒問她的中文名字。
只記得她跟童話的灰姑娘一樣在午夜掉了一隻鞋子,名字也叫Cinderella。
仙度瑞拉。
妍安覺得自己在歡樂旅行社真是越來越沒地位。
以前,曉晴只是不把她當老闆看,現在,曉晴根本不把她當人看,指揮她做這做那,要她跑腿,沒事的話還要她過來幫忙捏捏肩膀順便捶背——負責人當成這樣真是太悲劇了,可也沒辦法,誰叫她沒能達成任務。
那個紀氏的執行長到底有什麼毛病啊?第一次會面有事,第二次會面……雖然她沒講紀東佑要她去上班的事情,只說紀東佑那天又放了所有業務一次鴿子,曉晴一副很懷疑的樣子,好像覺得她應該是俗辣心態作祟,所以根本沒有去,她只差沒有斬雞頭以示清白。
汪曉晴見她信誓旦旦,於是半懷疑的問了自己在紀氏的暗樁,暗樁表示,執行長一向陰晴不定,但那個週五聽說女兒不見,在辦公室大發雷霆。
妍安沉冤得雪,「看吧,這次真的不是我的問題。」
「知道了啦。」
「曉晴,我們要不要考慮去別家商務平台啊,我真的覺得我們的八字跟紀氏不合耶。」
「只有你的八字跟他不合吧。」
「總之,就是不太合,紀氏雖然大,但全台灣又不是只有他那一家,我們試試看『金手指』還是『省時妙妙妙』好不好?」
「你都不看新聞啊。」汪曉晴一臉恨鐵不成剛的樣子,「省時妙妙妙跳票了,小姐。」
妍安大驚。瞎毀?省時妙妙妙跳票了?「不是也開兩三年了嗎?怎麼會這麼突然?」
「貨品不充足無法吸引客群,為了提高市場,壓低利潤,就這樣惡性循環,終於有一天跳票了。」汪曉晴歎了一口氣,「所以我才把目標放在紀氏,大公司總是比較有保障,你想想看,萬一我們出了十團後來卻拿不到款項呢。」
她露出驚恐的表情。
「不敢想吧。」
妍安搖搖頭,「那根本就是惡夢的極致。」
「這樣你瞭解我的苦心了嗎?」
「我瞭解你的苦心又沒用,要紀東佑那個小王八瞭解我的苦心才行啊。」居然問都不問她的意願就要她去紀氏上班,簡直莫名其妙!「不是我對他有偏見,有錢人毛病真的很多。」
歡樂旅行社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因此兩人也沒注意到此刻門口正站著一男一女——程暄一臉莞爾,紀東佑滿臉鐵青。
程暄很少跟紀東佑在酒吧以外的地方見面。
紀東佑並不介意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姑姑,但程暄卻不願意曝光——她的日子過得舒適而愜意,一旦讓人知道她是紀家的女兒,不知道會有多少想減少奮鬥三十年的蒼蠅沾上來。
這一次是例外。
紀東佑跟她說了那天的事情,希望她一起來見見這個女人,說服她能當茉茉的專職伴讀,沒想到還沒見面就在門口聽到驚人言論。
小王八,毛病多……
程暄有點想笑,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自己應該會喜歡她,不過看著紀東佑的臉色,她覺得今天也許不是好時機。
「我們改天再來好了。」她建議,「約她來我店裡,喝點酒,放輕鬆後再來談比較容易。」
男人皺了皺眉頭,「不用。」
「可是你現在應該生氣了吧?」
「有點。」
明明就很生氣,但程暄不打算火上澆油,「你說她上次有點不高興,我覺得你頂著這張討債臉進去,恐怕也談不出想要的結果。」
即便不是從小一起生活,但這幾年的相處,程暄也對紀東佑頗有瞭解——他的脾氣不太好,是有仇必報的那種,就算對方只是奚落了幾句,他也會讓人家付出代價,他絕對不是小家子氣,他只是……太無聊了。
念西雅圖一流的藝術大學,卻還沒畢業就被召回接手家業,想自助旅行繞一圈世界,出國卻只忙著開會,還沒有心理準備的時候就當了爸爸,孩子的媽還一走了之,當上了紀氏的執行長,就必須端出架子,讓人望之生畏,這一切的一切,都讓他壓抑自己原本外向的個性,讓他覺得很悶,所以他需要一些無傷大雅的惡作劇跟報仇來解解悶。
「不用跟她談,我有方法,她會答應的,不過一間小旅行社而已。」
說「社」還真的是高估了,因為老闆跟員工也只有兩個人。
他查過,她們已經半年沒出團,偶爾接到的散客都轉給固定出團的大旅行社,主要收入是各式票券代訂,沈妍安是二代經營,是業務,也是負責人,而唯一的員工汪曉晴,真正的身份是沈妍安的表姐,禁不起阿姨、表妹的苦苦哀求,才勉強答應留下來。
每個月的收入扣掉房租、水電跟汪曉晴的薪水,沈妍安拿到的還不及法律規定的最低工資。
「如果她是前景看好的潛力業務,可能會比較傷腦筋!不過她現在是單純的二代接手,與其說是有理想,不如說是舊感情,要讓她改變心意很容易。」
聽紀東佑這麼有把握,程暄突然有種不祥的感覺,「先告訴我,你想用什麼方法?」
「最簡單的利誘,利誘不成就脅迫。」男人很輕鬆的說,「把歡樂買下來,或者是把歡樂弄倒,看哪一個比較快。」
「紀東佑,不要那麼野蠻,你有沒有想過那間小旅行社對人家的意義?」
「我都說那是最後的方法了,總之,你想辦法幫我說服她,如果她不願意,我再來想辦法。」
程暄突然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這時,一個聲音插入他們之間。
「兩位,無意打擾,但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服務的嗎?」
紀東佑與程暄齊齊轉頭。
說話的女人看清來人之後,露出被雷劈到的表情,「你來這幹麼?」
也不能怪妍安如此驚訝,因為就在五分鐘前,她還在那邊大罵紀東佑,沒想到出來倒個垃圾,他人居然就站在旅行社門口,瞬間,她想起了毛病人說「兩倍」、「三倍」時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