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隱依然潛伏在道觀頂上,觀下除去被困在火中的一百一十三名黑衣人外,剩餘五十九人仍在與武當道觀內的道士和傷勢漸愈從君山撤下來的烏合之眾激戰。
形勢一時難分優劣,這五十九人武功紛雜,顯然也是師承不同的臨時之軍。此時喊殺聲震天,兩邊武功陣勢半斤八兩,居然戰了個平手。但稍微再僵持一陣,必有死傷。容隱潛伏觀頂,有些人雖然知道他在上邊,卻無暇兼顧,倒也一時沒人詳想那許多。
容隱之所以隱然不動,是因為他不信李陵宴深夜來襲只有這一百七十二名烏合之眾。這些人數量雖多,若是遇上了南歌畢秋寒之類的高手卻不堪一擊,有何用處?李陵宴聰明狡黠,絕然不會用這種沒有效率的法子。他指揮這些人上山一場大鬧,必有所圖!也許是聲東擊西,也許是虛張聲勢。他必須有冷靜的態度和頭腦,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黑夜之中也許只有一瞬的破綻。
「好厲害的人才。」武當道觀之外樹林之中,一個人充滿讚歎地呵出一口暖氣,「兩百條人命在眼前,他居然眼睜睜看著一聲不吭,好狠的白髮。」
「他佔住那地形,會誤了我們的事。」另一個有些含糊的聲音說,這個聲音非常軟,宛郁月旦的聲音已經很輕柔,這個人的聲音軟到幾乎無法分辨的地步。但聽聲音的來源,卻是在地上。
漆黑的林子裡站著一個人。
布衣長袍,灰色軟鞋,一張下巴尖尖近乎嬌柔的娃娃臉,正是李陵宴。
他身邊是一頂奇怪的軟榻,榻上躺著一個人。
榻上躺著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的男子,有一股子濃郁的書卷氣和文人氣質。他的眼睫微抬,眼睛裡微微的血絲讓那雙眼睛顯得並不如何清澈明亮,宛然有一種含血的清俊。
他便是唐天書,葉先愁的義子,樂山翁寶藏的主人,大概也是天下最富有的男人。
他卻甘心屈居李陵宴之下,
「那證明他不負盛名,和那些隨便離開道房的老道不一樣。」李陵宴含笑,「他現在是一條盤起來的蛇,只要我們有一點動靜,他立刻就會看見的。」
「既然是蛇,就會有七寸。」唐天書含糊柔軟地說,「復真觀就是他的七寸。」
「嗯,他潛伏在觀上,致命的是他看不見復真觀裡面的變化。」李陵宴輕輕歎了口氣,「那可是……那可是天書你的安排。」
「陵宴你不是打算橫掃武當山嗎?」唐天書聲音並不大,說話的內容卻很駭人,「不殺白髮,不能取武當山。他潛伏在那裡,對我們『陣馴』的計劃影響太大了。」他慢慢地說,「他最好死,否則日後必是我唐天書的大敵。」
「你莫忘了他們還有一個聿修。」李陵宴低聲笑,「白髮觀大局、聿修定小節,這兩個人一個雄才大略、一個明察秋毫,要贏這一場仗,必要將這兩個人拆開。」
「話說到這裡,墮月使也該到觀頂了吧?」唐天書含糊地說,「當然……如果我們墮月、懷月雙使都不能把他從上面趕下來,我對他的評價會更高一些的。」
李陵宴笑笑,改了話題:「我只怕……」
就在他說話之間,一個人影疾掠而來,落在了李陵宴身前,滿臉慍色,「陵宴你居然拿我做餌誘走畢秋寒!你不怕我一旦落在他們手中,就變成了你的累贅嗎?萬一他們殺了我怎麼辦?」
唐天書歎了口氣。李陵宴要說的話中斷,他也歎了口氣,柔聲說:「我是信得過大哥的武功,不過如果大哥萬一失手,我會立刻放棄今晚的計劃的。」
「李侍御你不必說了,在陵宴心中你比武當山重要,今夜只是他當真信得過你的能力。」唐天書和李陵宴說話時溫言細語,小心翼翼地看李陵宴的眼色,和李侍御說話卻不假辭色,「陵宴哪一日能放得下你們這些人,哪一日他就算是我心服的主子。」
「你這對陵宴搖尾乞憐的廢人,說話之前最好看清楚你自己是什麼身份!」若是換了平時,李侍御必然拔劍相向,今夜他卻只是臉色鐵青地頂了一句。
「你這麼莽撞衝過來,觀頂的人想必已經看見了。」唐天書的聲音含糊卻出奇地透出一股寒意來,「如果不是陵宴把你們這些人當做寶,你已在我手中死過十七次了。」
李侍御臉色變了變,唐天書說話向來坦白,很少虛言欺詐,因為那對他來說根本不必要。他既然如此說,絕然是事實。看了李陵宴一眼,卻見他只在一邊站著微笑。李侍御重重哼了一聲:「有朝一日必殺了你這目中無人的癱狗!」正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縱然是剛剛從畢秋寒劍下脫身,仍然不知道這裡發生什麼事的李侍御,也感覺到了一股目光停滯在他們三人身上。
那目光一開始並不特別冰冷,也不特別惹人注意。但停留越久,那股森然的寒意就越清晰,讓他多看一會兒,彷彿身邊的空氣都侷促不安起來。李侍御猛然回頭,只見遙遙武當復真觀頂一人緩緩站了起來。
青衣白髮,衣袂飄飄,那人正看著這裡,負手站著,遙遙夜空下如銅澆鐵鑄的神像一般。
「那是……誰?」
李陵宴的目光慢慢對上容隱的目光,「白髮——」
這就是終結姑射那種清雲流觴仙子風度的男人。李侍御凝視著夜中矗立的影子,一股強烈的敵意自心底燒了出來。
突然之間,那男人足下站立的烏瓦爆裂,一記刀光、一記劍光自瓦底迅然無聲地砍向容隱的雙腿。
李侍御目光一亮,那是墮月刀、懷月劍!正是李陵宴身邊的「四裂月」之二。
他興奮的情緒剛剛升起了一點,就乍然看見墮月懷月兩人刀劍齊空。隨即背後「啪啪」兩聲,兩人剛剛從瓦底探出的身體被各踏上了一腳,身不由己地從屋頂的大洞跌了下去。但墮月懷月畢竟是李成樓一手自童孩調教出來的一流人才,刀劍落空之後兩人默契對擊一掌,阻住下跌的勢頭變為橫飛,分東西從復真觀頂層的兩邊欄杆斜飛了出來,落身在屋頂上。
但顯然——暗襲已經失敗。
但值得欣慰的是,暗襲之所以失敗並不全是因為容隱——容隱只是冷冷地閃開站在一邊而已,在他們身上各踏一腳的人白衣瀟灑,卻是南歌。
他們回來了。
聿修對容隱低聲說了些什麼,南歌就臨空一踏把爆起突襲的兩人踩了下去,宛郁月旦卻在呼籲大家滅火救人。
墮月、懷月眼見形勢不利,頓時飄身逃離。容隱也不追,依然目光炯炯掃視著黑暗中的武當道觀。
這下李陵宴歎了口氣,突然「霍」的一聲振了一下衣袖。
這一聲微響出來,突然黑暗中四周響起了輕微騷動的聲音。容隱的耳力何等了得,目光一掃之後長吸了一口氣,沉聲說:「果然是圍殲之計,李陵宴今夜傾巢而出,打算橫掃武當山!」他說的聲音不大,無意影響觀下激戰人群的信心,「這第一陣是毒蟲陣。」
「他調虎離山、虛張聲勢,都是為了他在觀外佈陣,牽引我們的視線。」南歌開口也看著漆黑的武當山,「武當山夜晚無燈,佈陣之人只需足踏春風十里獨步,便無人能夠發現。」
聿修卻臉色肅然地搖了搖頭,「不是。」他只說這兩個字,卻不解釋。
「李陵宴不會冒此風險。」容隱一字一字地說,「這些毒蟲……如果聿修方纔所見不差,乃是撲光之蟲,都是給我們的火光引來的。他只需在山下丟下幾籮筐毒蟲,然後到道觀來等就可以。如果這些毒蟲還有人馴化能聽指揮,那就更加可怕……這是第一陣,至於第二陣,如果我是李陵宴,我當在你們應付毒蟲之際再布。這就是李陵宴的聰明之處,他並不事前動手,卻依舊可以層層陷阱困死武當。」
「敵勞我逸,只攻不守。」聿修淡淡地說,「深諳兵法之道。」
南歌深吸一口氣,低聲說:「幸好我們佔住了陣眼。」
孛修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容隱是什麼人才?即使事先不知李陵宴有橫掃武當之心,這復真觀頂也是兵家必爭之地。人只有在這裡才能縱觀全局,隨時救援應變。李陵宴若要陣外佈陣,在此一目瞭然,想必也帶給他不少麻煩。
「開始了。」容隱突然提聲喝道,「大家小心飛來的毒蟲,請速入火圈之中!」
此時林野深處傳來絲絲纖細的哨聲,空中突然「嗡嗡嗡」一陣蜜蜂振翅聲,剎那之間滿天都是只只猶如黃蜂的黑色小蟲,細看卻是翅有鬼臉的細小蛾子,撲頭蓋臉地往激戰雙方飛來。一時間大罵紛起,李陵宴敵我不分,他竟將那一百七十二名手下全部放棄,一起推入了毒蟲的範圍之內。幸而宛郁月旦方才呼籲滅火救人,火圈剛被壓制,打開了一個缺口。這時人人迫不及待地衝入火圈之中,黑色蛾子撲到火邊便被大火燒焦,但是來勢不絕猶如下雨一般,煞是驚人。大家餘悸猶存、面面相覷,都覺今日若無火圈,只怕早已被這恐怖蛾子爬得滿身滿臉了,頓時冷汗遍佈。
復真觀頂也有少數蛾子撲上,但數目遠遠少於火圈之外,從頂下看下一團明火外黑漆漆嗡嗡嗡一團,無論聽起來看起來都極噁心。
南歌握碎瓦片聽聲辨器,閉上眼睛把飛上來的少數蛾子紛紛擊落,聿修凝目看著漆黑的樹林,「箭陣!」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容隱聽見了樹林裡有人群走動的聲音,微微變色,「這是請君入甕之計,糟糕!」
聿修微—沉吟,絕然道「大家入觀!」
「入觀亦是死路!」容隱沉聲說,「只有我們入轂越來越深而已,要阻止李陵宴子陣外佈陣,必要反攻一擊致命。否則就算避入觀中,他在外放起火來可就當真無一倖免了……你去還是我去?」他問聿修。
李陵宴一設毒蟲之計,目的不在這些毒蟲能夠毒死群雄幾人,用意只在把眾人逼入火圈,他第二陣陣外長箭,對準了火圈裡面萬箭齊發。裡頭卻被火勢阻攔看不見外邊,裡頭的人還不死傷慘重?就算退入復真觀也是一樣,只不過把大家聚在一起,方便李陵宴再次佈陣而已。
「我去!」南歌突然說,「只要把李陵宴拖入陣中,就不怕他的什麼毒蟲長箭!」
「我只怕這也是他各個擊破的誘敵之計,」聿修眉頭緊蹙,「但他陣勢快成,這樣吧,南兄你不擒李陵宴,你抓李詩御!」
「好——」南歌於觀上一閃而去,他要抓李侍御,卻反方向掠入了後山黑暗之中。
聿修微微一笑,南歌江湖經驗豐富,雖然沒有推測運籌之才,卻有伶俐小巧的應變之能,實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這時容隱聽箭陣快成不能再等。運一口氣森然道「李陵宴箭陣在外,大家俯身在地,以地下屍身附體擋箭,他弓箭手長箭發一處,我便殺他一人。」
此言一出,林中深處的李陵宴低聲讚歎了一句「好人才,我很喜歡呢。」
唐天書卻微微變色,「他出言恐嚇,會動搖我們的軍心……」
「四裂月。」李陵宴慢慢地說。
昔日李成樓身邊的劍童侍女,悲月、墮月、懷月、洗月四人都踏上了一步。這四人都年約三十五六,當年都是十多歲的童子,如今卻也將入中年了。雖然年紀稍大,卻依然是男俊女美,風采各不相同。悲月、墮月為李成樓的劍童,悲月冷峻、墮月清逸;懷月、洗月為侍女,懷月華麗、洗月清白。四人一站,當真是風采盎然、搶眼至極。
「武功比不過人家……拆房子……你們總會吧?」李陵宴柔聲說。
「尊會主令。」四人行禮而去。
這就是所謂攻魏救趙、釜底抽薪之計。唐天書微變的臉色又變了一變,沒說什麼。
李陵宴目注四人潛入復真觀,就在那四人堪堪隱沒的瞬間,他低聲喝道:「放箭!」這一聲音量不大,卻傳得很遠,連困在火中的眾人都聽見了。剎那之間箭如飛蝗,夾帶著之前圍在火邊的黑色蛾子,撕裂火圈一起撲了進去。
「倏」的一聲重物破空聲,箭陣中兩處慘叫聲起,已有兩人傷在聿修和容隱擲出的屋瓦之下!
這時火圈之中截住長箭的眾人,有些把引了火的長箭反擲出來,一時間插得遍地火點。有些高手聽聲辨位,反擲出去力道強勁,慘叫聲起,也傷了不少箭手。
但此時轟隆一聲,復真觀底一層木屑爆裂紛飛,主梁搖晃,整個被人毀去了一層。
這整個復真觀若是傾倒下來,必然壓倒觀前的火圈中人!觀頂聿修容隱悚然變色,聿修清喝一聲:「我下去!」他徑直從屋頂被破開的缺口穿下。
容隱站穩之後冷然凝視著李陵宴這一邊,冷冷地道:「此時火圈之外的毒蟲已經不多,各位可還安好?」
圈中傳出傅觀的聲音:「僥倖無妨,都是皮肉之傷。」
「李陵宴身在轉身殿外三丈六分處的杏木之下,各位如自信不懼毒蟲,當可惜箭殺之!」
容隱開口往往能振奮眾人士氣,頓時雄心驟起,火圈中不少人影撲出,往弓箭手處撲去。一時間呼戰聲起,慘叫聲弓弦聲混在一處,有些人奪了弓箭反射李陵宴,剎那之間也是箭如飛蝗,霍霍滿天。
「圈中可有傷重之人?」容隱又問。
宛郁月旦的聲音回答:「共有五人,四人傷勢雖重並無性命之險,但清和道長為救傷者被毒蟲所傷,昏迷不醒。」
「你能擴大火圈,將傷弱之人引入正殿嗎?」容隱森然問。
宛郁月旦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能。」
「守衛傷者一事交由你。」容隱令下如山,絕不猶豫,隨即手下屋瓦分射,幫助擊傷周圍的弓箭手,依然在屋頂觀望。
這時火圈之中突然延伸出一條纖細的火龍,「霍」的一聲纏繞在武當正殿的前柱上,接著另一條火龍跟著纏繞在大門之前另一根前柱上,火圈一口被撲滅。一些人背負著傷者,由兩條火龍架成的通道徐徐前進往正殿內走去。烈火在旁,空中飛舞的蛾子靠近即被燒死。驟然有暗器射來,欲斷那纏繞柱上的引火繩索,卻聽宛郁月旦一聲輕叱,「叮」的一聲,暗器被什麼東西撞擊,雙雙跌了下來。
那引火的繩索是從宛郁月旦腰間延伸開去的,大約是他的機關之一。一雙伸縮自如的帶子纏上正殿柱子,拉開了一條烈火通道。但是宛郁月旦卻必須走在眾人之後,否則通道無法完整。
這給了旁邊箭手充分攻擊的機會,但無論長箭怎樣射出,宛郁月旦從不回頭。那些長箭就如遇到鬼神一般,在他身周紛紛跌落,竟一箭也傷不了他。
很快大家走入了正殿,關上門窗以防毒蟲,傷者暫時是安全的。
便在這時,只聽李陵宴身邊「嗯——啊——」兩聲異響,容隱微微一震。那第一聲是有人繞了個圈子欺近李陵宴身邊,突然被什麼東西偷襲受了傷的悶哼;第二聲卻是那人忍痛向李陵宴劈了一掌,李陵宴合掌回擊,「啊」了一聲退了一步。
接著那人欺身再近,出手如風扣向李陵宴脈門。容隱眉心一跳,太冒險了!
在那驚心動魄李陵宴可能被一把抓住的剎那之間,李侍御出劍如雪,驟襲來人背後。但他的劍未及來人背後,來人身上驟然炸開一片鮮血,撲在李陵宴身上不動了。
那人當然是南歌。
容隱眉頭緊蹙,李陵宴用什麼車西傷了南歌?南歌的武功決然算江湖第一等,居然三招之內就中計倒下……他一團思緒尚未理清,驟然感到一陣疲憊,心中警鈴大響——今夜焦慮緊張,姑射不在身邊,單憑聖香那一口淺淺的呼吸支持不了他如今高度緊張的神志!這下……如何是好?
突然底層搖晃漸止,李陵宴那白衣「四裂月」花開蝴蝶一般從四門分開退走,其中兩人步履搖晃,顯然受了傷。容隱心中一涼——聿修呢?他心下乍然清晰異常,聿修必然為頂住這復真觀不倒,被困在觀底了!
這時候李陵宴已然笑了,他手裡拿著一條細細的東西遙遙對著容隱晃了晃,似在小小地炫耀什麼。容隱的心微微沉了下去,那是一條琴弦。李陵宴合掌退步,引誘南歌欺身去擒他,他暗中拉了這一條幾乎難以辨別的纖細琴弦在身前。南歌疾撲過來身上,無論哪一個地方靠上這琴弦,不被割裂血肉才怪!若是這琴弦塗有劇毒……那就……
「潑油!」李陵宴一笑之後,終於提高聲音說。
林木黑暗中一桶桶豬油菜油驟然潑了武當道觀的外牆屋頂,李陵宴手持一具小小的弓。那弓上搭的不是弓箭而是火折子,只聽他自言自語「武當山居然敢留你們……」說著他慢慢把目標對準了外牆被潑滿油的武當正殿,柔聲說:「這是你們自己辛苦挑選的死地……所以應該很滿足了。」
弦開——
弓滿——
李陵宴今夜便是要把武當一把火燒個精光!因為武當山留宿了君山逃逸的眾人。
容隱臉色蒼白森寒,他居然會步步為人所逼、逼到這種絕境!眉峰一蹙驟揚,他自復真觀頂飄然落地,自地上拾起一具弓箭,臉色冷然地直立在李陵宴箭路之前。
他也開弓。
箭尖若簇,寒光閃閃,直逼李陵宴眉睫。
那一股殺氣居然剎那間震懾全場。
李陵宴手中的弓僵住了。他開弓的殺氣被容隱氣勢所奪,銳氣盡失。
而容隱箭尖那一點光彩越閃爍越晶亮,他要射李陵宴眉心那一點!
他想……逃。
李陵宴被容隱的殺氣罩住的時候,心底渾然升起了一種閃避鋒芒的慾望,但他不能閃。
他這一點火,點不出去就再也點不出去了。
他最大的錯誤是沒有在容隱開弓之前就引火!他太好奇,所以把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稍微露出破綻空門,容隱就會一箭射出來,而他手中的火折子卻沒有信心射出去!容隱之所以不射,他在等待聖香和畢秋寒回來反包抄!
容隱這一箭的機會如果射失,等李陵宴再聚集了殺氣可以再點火。
所以他不射。
他就用殺氣和煞氣逼迫李陵宴止步、僵持、不敢輕舉妄動。
他忍耐著沒有露出疲倦的神色,這樣的對峙太消耗他的生氣。他之所以盡量避免和人動手,也是為了這個原因。
他不知能掩飾到幾時不被李陵宴看破。
而李陵宴卻在估算聖香與畢秋寒為何不在陣中。
「點火!」聲音卻發自李陵宴身後的樹叢下。
「呼」地有一支火把亮起。
那人就在唐天書身邊,敲了他一個響頭,歎了口氣說:「聽說你是軍師?實在太笨了,李陵宴既然遇到麻煩,你就該趕快逃才對。叫這麼大聲,嫌死得不夠快嗎?」
容隱的氣勢突然緩和了下來。
李陵宴輕輕歎了口氣,「好可惜……只差最後一點點。」
他身後的唐天書已經被一個人抓住了,此外李侍御卻不見了。
抓住唐天書的人是畢秋寒,握住火把的人是聖香,聖香另一隻手正在為南歌止血——他撲向李陵宴的時候,竟是頸項邊的血管被割開。如果沒及時發現,鐵定性命難保。
聖香笑瞇瞇地對容隱揮手,「容容我們回來了。」
容隱牽動了一下嘴角,算是笑了一下,「回來就好。」
「李陵宴你會為這傢伙自殺嗎?」聖香指指畢秋寒手裡的唐天書。
李陵宴柔聲說:「不會。」
「那你還是趕快走吧。」聖香吐了吐舌頭,「像你這種全身長滿刺的傢伙,我可不敢抓你,也不敢和你動手。反正今天你已經輸了,我們要收拾傷兵敗將,你要回去捲土重來,不如我們早點散了,以免浪費時間,如何?」
李陵宴笑得一雙杏眼彎彎,「久聞聖香少爺大名,果然名不虛傳。」
「早走、不送。」聖香笑吟吟地給他揮手,「等我下次有把握抓你的時候,可就不會對你這麼客氣了。」
「下次我會給你留一條命的。」李陵宴很是溫柔地說。
「啊,客氣客氣,我就笑納了。」聖香搖了搖袖子,不高興地說,「你還不走?」
李陵宴瞥了唐天書一眼,突然一笑,「下次我當救你。」說著他往黑暗林木深處掠去。掠去的剎那,身後隨上四道白影,去也去得聲勢不凡。
容隱這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他緩緩收弓,站好。
這時連畢秋寒都看出他臉上的倦色,「白大俠受傷了?」
聖香把南歌往畢秋寒手裡一塞,「這傢伙交給你。」說著他拉過容隱,往復真觀裡去,邊問:「聿木頭呢?」
「可能被困在第一層……」容隱進了復真觀尚未說完,就見聿修獨手支撐著傾斜的樑柱,滿臉堅毅之色,看見聖香和容隱進來,淡淡一笑。
「你放手吧,這道觀倒下也無妨,外邊的人都已撤走了。」容隱淡淡地說:
聿修收手,一雙眼睛凝視著容隱,「受傷了?」
容隱搖了搖頭,睏倦之意不斷上湧,「可能會突然睡去,不過不要緊……」說話之間他已經有些神志模糊,突然唇上貼起一層溫暖潤澤之意。他驀地睜大眼睛,只見聖香那雙笑嘻嘻的眼睛正在他眼前,還眨了眨,結結實實地親了他一口。
這下連聿修都怔了一怔,臉上本來無甚表情的表情驀然僵住!
聖香親了容隱一口之後放開他,看著容隱和聿修瞠目結舌的表情,突然忍不住笑出來,「我親了容容一口,哈哈哈……容容被我……」他佔到了天大的便宜,笑得直不起腰,「哎呀,你們的表情……給外面的人看見了一定笑死了……哈哈哈,哎呀容容被我強吻……我要告訴他們……」他笑到嗆著了,「咳咳咳,實在太好笑了。」
「聖香!」容隱驚愕過一陣便即淡然,他知道聖香是為他好,這個弱點絕不能傳揚出去,但看聖香小人得志,笑成那樣,也不免心生不悅,「事情過去了,便不要再說了。」
聿修這才回過神來,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李陵宴走了?」
「被我趕走了。」聖香得意洋洋地說。
如果沒有容隱那一箭的殺氣牽引了全局的注意,唐天書會被畢秋寒那麼容易手到擒來?更不必說李陵宴會屈居在聖香的小小威脅之下,令他失去信心的不是唐天書被俘,而是容隱一擊必殺的氣勢。但容隱自不在意究竟算是誰的功勞,冷冷一笑,「你和畢秋寒幹什麼去了?」
「我們私會去了,本來打算私奔,但是最後還是決定回來拿錢。結果卻發現後院起火,不得不回來救火。」聖香笑嘻嘻地胡說八道。
容隱深沉地盯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總是很不老實。」
「我哪有?我比容容老實多了,我哪裡病哪裡痛都是立刻說的,哪裡像容容非要弄死自己才開心……」聖香不怕死地揭他瘡疤。
「出去了。」聿修不再理他們,逕自負手出去了。
唐天書被畢秋寒以劍刃架住脖子,他全身軟軟地不能反抗,但神態很是鎮定,並不驚慌失措。
「你是個癱子?」畢秋寒冷冷地問。
「你有眼睛的,何必問我。」唐天書含笑回答。
這位就是葉先愁的義子,尋找到樂山寶藏的唐天書。畢秋寒看了他好一陣,一字一字地說:「我聽說不能動武的人身上總有些機關。」
唐天書微笑地眨眨眼,「我身上如果有機關,就不會這麼輕易讓你抓住了。我保證我身上什麼都沒有,連一條鐵線都沒有。」
「我不信你如此信任李陵宴,跟在他身邊不做任何防備。」畢秋寒劍刃架住唐天書的脖子,他並不隨便動手去檢查唐天書是否真的全身癱瘓。此人和李陵宴一般狡詐多智,絕非輕易能制得住的角色,身上究竟有什麼機關暗器實屬難說。
「秋寒,你把南公子送回房間去休息。他流血過多,傷口並不嚴重,休息兩三天就無妨了。」一個人緩步向這邊走來,聲音溫和舒服得讓人疲憊盡消,「這位唐公子我來和他談談。」
畢秋寒對宛郁月旦凜然生起一股敬意,點了點頭,便自離開。
「小兄弟便是碧落宮宛郁宮主?」唐天書卻開口先問。
宛郁月旦微微一笑,答非所問:「唐公子所練的是『秋水為神玉為骨』……傳聞功成可以開山辟道,殺人於百步之外、化骨為無形的『化骨神功』?」
唐天書一笑,「小兄弟身罹『視滅』之症,這一雙眼睛已經幾乎看不見東西了吧?」
宛郁月旦微笑,「看不見不打緊,只要還聽得見、聞得見,唐公子呼吸綿密之處,這一身『玉骨』奇草之香還是分辨得出的。」他手上不知何時拿著一枚小小的銀針,含笑說,「聽說『化骨神功』刀劍不傷穴道易位,惟有在大功將成之前全身化骨為玉,癱瘓難動。此時猶如破繭為蝶最是凶險,若在『印堂』受激則前功盡棄終身癱瘓,不知傳言是否屬實?」他竟然聽聲辨位,緩緩拿那銀針去刺唐天書的印堂。
唐天書大駭,他不帶護衛輕易被擒,純是對自己一身奇功極有信心。「化骨神功」刀劍不傷穴道易位,他本不當畢秋寒的長劍是一回事,但對宛郁月旦這有氣無力的一枚銀針畏如蛇蠍。這年輕人微笑如花,溫言細語,卻下手如此狠辣猶勝老江湖!
「等等!你不想知道『視滅』要如何化解嗎?」
宛郁月旦充耳不聞,那一枚小小的銀針懸在唐天書印堂之上,只差那麼似有若無的一線,「不想。但你若不想三十年苦功毀於一旦,你要告訴我一件事。」
「什麼事?」唐天書脫口而出,他自負聰明行事但用計謀,極少與人動手,此言一出他自己懊惱已極,這已證明他全然處於宛郁月旦下風。
「樂山翁的寶藏之中是否藏有一種名叫『麻賢』的奇藥?」
唐天書這下是真的怔住了,突然之間他哈哈哈大笑起來,「原來——」
宛郁月旦的針尖直接刺到了他印堂的肌膚裡,刺入一絲,「有還是沒有?」
「原來碧落宮主行走江湖一不是為了江湖道義,二不是為了遊山玩水,卻居然是為了——女人。」唐天書突然明白自己獲得了優勢,笑容頓時溫和了許多,「有。」
宛郁月旦笑得比他更溫柔,「你錯了。」
他錯了嗎?唐天書含笑,所謂「麻賢」,是一種天下罕見的奇藥,傳說可以起死回生,但僅限於服藥之人是女子才有這起死回生之效;另有一種奇藥叫做「麻妃」,卻是男子服下才能起死回生的怪藥。這兩種藥物都是傳說之物,世上是否真有,長久以來頗具爭議。
「江湖道義我要、遊山玩水我要、麻賢我也要,你明白嗎?」宛郁月旦說得很輕柔,但那一股霸氣終於伶伶俐俐地流露出一點點,「我是一個非常、非常霸道貪心的人。快樂我也要、道義我也要、幸福我也要……我什麼都要,你知道嗎?如果可以爭取的話,為了我所愛的人……我什麼都要。」
唐天書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沒見過這樣的人。
這是一種極具野心的人。
他要的不是權勢不是金錢,而是幸福。
他見過許多慾望很淺淡很容易就放棄所有的人,有些人只需要稍加誘惑,他們便會陷入自我滿足的悲情陷阱中,自憫自憐過—世。但是宛郁月旦不同!
他什麼都要,而且他放手去爭取——甚至不擇手段。
他是個溫柔的人,卻溫柔得非常霸道。
他懂得如何遵從自己的心,如何對自己好。
話說回來就是他是個自私的人,卻也是個自私得非常有勇氣的人。
這世上……敢於放手去果斷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的人並不多,而且他……即使不擇手段,也並不傷害別人。
這就是一個賢能英明的王者所能為自己做到的極限嗎?唐天書竟然剎那間想起了李陵宴。
陵宴和他比起來是個笨蛋。
李陵宴什麼都沒有追求過,他甚至不愛女人。
他所有的愛都給了他的家人:李侍御、李雙鯉、李夫人和李成樓。
他自己什麼都沒有得到過,除了縱容他所愛的人的慾望,他也沒有任何慾望。
其實和李陵宴比起來,或者李陵宴更像個好人,而宛郁月旦更像個壞人,但他們惟一不同的是……陵宴除了考慮他所在乎的那幾個人以外,他不在乎別人的死活,而宛郁月旦卻是在乎的。
唐天書那一剎那是羨慕宛郁月旦的,做一個王者能夠為自己做到這種極限,卻是讓人佩服,「麻賢在我房裡。」他居然回答了。
宛郁月旦的針尖緩緩離開了唐天書的印堂,「我感激你。」
「不,我欣賞你。」唐天書和宛郁月旦剎那間竟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覺,「你是一個很坦白的人。」
宛郁月旦凝視了他一陣,終於微微一笑,「我也不是一直都是一個很坦白的人,只是遇見了一個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我終於明白人應該如何做,才能讓自己快樂。」他甚至笑得很柔和,「只有自己先快樂起來,才能讓愛你的人快樂,對不對?」
唐天書居然被他感染,也跟著微微一笑。無論如何,宛郁月旦總是一個讓人感覺到非常放鬆、也非常舒服的人。「那是因為你不必背負什麼,所以才有坦白的資格。」他含蓄地說。
宛郁月旦歪著頭想了想,承認:「我承認自私是需要資格的,只是我既然沒有背負什麼,就必須及時自私一下,否則我一輩子都要後悔的。」他一雙眼睛烏黑透亮,「我不想只讓別人快樂,我自己也要快樂起來。」
「我一向瞧不起所謂的俠義道,他們都太做作太噁心……但今天就憑你的坦白,我把麻賢送給你。」唐天書一字一字地說,「它在我房間書架第三排第九本書裡,它是一片薄薄的樹葉。你最後若能到達那裡,那東西就是你的。」
「你在慫恿我調遣兵力攻打祭血會?」宛郁月旦有些似笑非笑。
「如果你能打到那裡,我想必早已死了。」唐天書含笑,「所以必須事先送你,以免食言。」
「多謝你了。」宛郁月旦微笑,「你死了我會為你掉眼淚的。」
「兩個人說什麼說得要掉眼淚?真噁心。」旁邊突然插進一句話,聖香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宛郁月旦的身後。非但唐天書沒有發覺,連宛郁月旦也沒有發覺。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宛郁月旦「啊」了一聲,笑道「我給你嚇了一跳。」
聖香看了唐天書兩眼,讚道:「你是唐天書?一副很聰明的模樣,這樣好了。」他拍拍手掌突發奇想,「我們來下棋好不好?阿宛、你、我,還有容容和聿木頭,我們來下棋,看看誰最聰明。」
唐天書瞠目結舌,「下棋?」他是畢秋寒這邊的俘虜啊,怎麼聖香要拉他去下棋?
「我們不虐待戰俘,來來來,反正很無聊啊,別人都在修房子。」聖香所謂的「別人」正是辛辛苦苦滅火的武當道士們,「我們來下棋,本少爺一定比你聰明,你信不信?」
這個人沒有是非之分嗎?唐天書荒唐可笑地看了宛郁月旦一眼,見他見怪不怪地微微一笑,「聖香說要下棋就下棋吧,只是五個人怎麼下棋?」
「五個人……呃……那就打牌吧。」聖香眼珠子發亮,「我們打牌好不好?」
「打牌?」唐天書愕然。
「容容聿木頭肯定不肯打牌,阿宛你要陪我,還有你唐天書是俘虜不得有意見,三缺一還有一個……」聖香一拍手,「叫銅頭陀來打牌,他肯定會。」
「聖香,我看不見……」宛郁月旦對於「打牌」這等事還是有少許遲疑,「你找別人好不好?」
「不好,反正你很聰明,肯定有辦法知道是什麼牌,不知道也可以摸嘛?」聖香不高興地白了他一眼,「我們要賭錢,你和他最有錢,怎麼能不打?」
哦——敢情聖香硬生生拉了宛郁月旦和唐天書打牌,就是因為他們很有錢?
宛郁月旦和唐天書面面相覷,聖香已經興高采烈地找銅頭陀去了。
「我看不見也就算了,你現在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他根本是存心敲詐。」宛郁月旦喃喃自語。
「他就是天底下最不坦白的人嗎?」唐天書苦笑,「我看他坦白得很。」
這一場奇異的賭局立刻傳遍了整個武當。
清靜道長被人引走至今未歸,清和道長雖然解了毒卻還昏迷不醒,無人來開口說不得在武當山上開賭局。加上容隱和聿修各自閉門充耳不聞,一場大戰之後放鬆下來的眾人只有越發好奇的分。
最後的結果就是那一桌子麻將旁邊密密麻麻圍著幾圈人在看著。
「唐公子,你要翻牌還是吃腳」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的唐天書旁邊站了兩個賭性奇大的瘦小老頭,專門為他動手拿牌。
唐天書瞄了賭局一眼,「翻牌。」
「宛郁公子,你打錯了。這三個牌一萬、三萬、五萬叫做三劍客,隨便中間靠一個就成了,你把一萬打出去,現在來了二萬顯然就打錯了。」宛郁月旦旁邊也有師傅在指點。
宛郁月旦不以為忤,含笑,「我對賭錢不太在行。」
「那是因為他太有錢了,有錢到不知道沒錢的痛苦。」聖香插口,「他只需要負責輸就可以,如果本少爺贏了,請大家下山去喝酒。」
「好啊!」不少人紛紛笑了起來,「那我還是站在聖香這一邊。」
「八條——碰!」銅頭陀聚精會神無比認真地看著自己手裡的牌,掀出一對牌。
聖香敲敲銅頭陀的手背,無辜地說「痛頭陀,你把八萬拿出來碰什麼八條?賠錢!」
「啊——」銅頭陀懊惱地猛抓頭皮,「我看錯了,在這裡。」他要拿出另一對牌。
「不可以,賠錢——」聖香大樂,「一局一兩銀子,我看你窮得很,很快就要賣掉月牙鏟了。放心,到時候我幫你找個行情好的當鋪。」
周圍轟然大笑。
房裡。
容隱盤膝調息,自死而復生之後他的精神一直不好。聿修雖在隔壁,卻是在替他護法。
容隱稍微調息了一陣就停了下來,聽著外邊的笑聲,「聖香在幹什麼?」
聿修難得微笑,「他在做土匪頭子,在武當山聚賭,還呼朋引伴說過會兒要下山去喝酒。」
「他心臟不好,最好不要喝酒。」容隱淡淡地說。
「自從遇到岐陽之後,看似好得多了,這麼多天一直看來身體都不錯。」聿修也淡淡地道,「他總是有辦法讓大家都高興得很。」
「那是他的本事。」容隱閉上眼睛,「明天我們離開武當,李陵宴的事最好早早解決。我看今天畢秋寒和聖香回來臉色有異,他定是知道了一些什麼。」
「他如知道真相,容隱你會殺了他嗎?」聿修淡淡地問。
容隱不答,過了一陣森然說:「會。」
「嗯。」隔壁的聿修淡淡應了一聲,沒再說話,對於容隱而言,沒有什麼比全局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