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約莫可以乘坐百人的大船緩緩往這邊河中駛來,船上四角懸著碧色輕容紗布,墜著蝴蝶玉珮,銀質鈴鐺。風吹來,輕容紗布、玉珮、鈴鐺搖曳生姿叮噹作響,十分秀雅可愛。
這顯然是一艘少女乘坐的船隻,而且是哪家名門閨秀出門遠行。
河邊已有人揚劍求救,那艘船似乎是看見了,緩緩往岸邊駛來。
臨近才分外覺得那船奢華秀雅,既不盛氣凌人,亦不庸俗滑稽,船頭站著一位青衣小婢,好奇地看著岸邊狼狽不堪的眾人,滿臉的疑惑之色。金丹道長揚聲自報姓名,說是遊玩山水落難,詢問船主人可否搭救。那小婢「撲哧」一笑,似乎覺得這一大群人鬧得滿身污穢灰頭土臉,甚是好笑,當下指揮大船靠岸,讓眾人登船。
這青衣小婢天真可愛,似乎不通世務,言笑宴宴,只打聽「老道長你是哪個道觀的、大和尚你怎麼留頭髮」之類的瑣事。看著玉崔嵬似乎有點害怕他的小半邊毀去的面容,縮在上玄身後偷眼看聖香,又似乎覺得聖香長得玲瓏可愛,她很是喜歡。等一群人都上了船,大船緩緩駛離岸邊,玉崔嵬對著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氣度越發溫柔,含笑問:「得蒙搭救,不知姑娘芳名?」
青衣小婢多看了他兩眼,似乎看著看著也就忘了他半邊臉的恐怖,答道:「我叫唐兒,這是我家姑娘的船,我們正在玩兒。」
眾位落難的老江湖面面相覷,都是各覺尷尬,行走江湖多年,竟然被無知少女遊玩的船隻所救,這位小丫頭一派天真,似乎不知何為「世事險惡」,彷彿自幼生長在無憂無慮的神仙地方。
「我等可要當面謝過你家姑娘?」玉崔嵬文質彬彬地行禮,心裡卻甚是奇怪:這麼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沒幾個,只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算是什麼名堂?但看這陣勢又不像作偽。
唐兒搖搖頭,「姑娘生病了在休息。」
金丹道長咳嗽了一聲,「如此,唐兒姑娘可否搭乘我們到上游大明山?到了大明山我等立即下船,不敢耽誤姑娘……行程。」他差點脫口而出「不敢耽誤姑娘玩兒」。
唐兒卻是滿不在乎,嘻嘻一笑,「我和姑娘也沒什麼主意,不過到處走走看看,人家說江南的山水很美呢,我們從家裡出來一路遊山玩水,的確是和家裡不一樣。老道長,你們如果肯替姑娘划船,去到哪裡都可以。」
「划船?」金丹道長一怔,「你這船上沒有船夫?」
唐兒點點頭,「本來是有的,但是幾天前我們沒錢啦,船夫都跑了,剩下兩個老船夫,那是姑娘答應了以後把船送他,他們才留下的。」
眾人再度面面相覷,只覺得天下怪事以此為最。
聖香卻沒聽他們打聽船主人的來歷,逕自跑去船尾看河水,興致勃勃地看河裡的魚群在船後跟游,突然從口袋裡摸了塊鵝卵石丟下水,嚇得魚群四散逃竄,他在船上竊笑。天下除了聖香,再沒有人在逃難的時候還有心情在河灘上撿鵝卵石偷偷塞在衣袋裡。上玄遙遙看見,哭笑不得,突然覺得對這個傢伙的擔心全屬多餘,世上再沒有人比聖香活得更瀟灑快活了。
接著在金丹道長等人的協助下,大船掉轉船頭,緩緩逆流而上,駛向大明山。
划船這種苦差聖香是殺了頭也不做的,在大家划船的划船,打坐的打坐的時候,他打算找小丫頭唐兒問問這船上有沒地方可以洗澡。他聖香大少爺一天沒洗澡可是天大的事,是可忍,孰不可忍!正在他找澡房的時候,突然聽見船甲板上有人失聲喊:「鱷魚!」
聖香一怔,一溜煙奔上船頭,只見大船划到了一個水流稍微平緩的河段,隨著大船緩緩駛來,河中間許多褐色或黝黑的影子緩緩向大船靠攏。這些影子露出眼睛和鼻子,看起來像鱷魚,卻比尋常鱷魚大了好幾倍,聖香嚇了一跳:這些傢伙和莫去山莊荷塘裡養的那只相差無幾,陡然寒毛直立——莫非,這就是劉妓放手為之一賭的「追兵」?她明知附近河流鱷魚成群,所以任憑眾人跳入暗河,喂鱷魚去了?
正在他雜七雜八的念頭一起湧上來的時候,那些鱷魚緩緩在大船周圍靠攏,粗略地算算,一共十一頭之多。唐兒嚇得面如土色,剛才大船順水而下的時候她連一條鱷魚都沒看見,不想一掉頭,落入了鱷魚的圈套。
河水緩緩漫過鱷魚的鼻子,這些鱷魚身長都在三丈以上,嘴巴尖細長約三尺,獠牙交錯,觀之十分可怖。隨著鱷魚的逼近,船頭上一片寂靜,死一般寂靜之後不久,突然「砰」的一聲,船身猛地一搖晃,卻是一條鱷魚一甩頭撞了船身一下,那一撞差點沒把船底撞出一個洞來。眾人相顧駭然,不知如何應付。玉崔嵬眉頭一蹙:他的飛刀已經用完,要再殺鱷魚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正在這相持的時候,河裡突然躍起一條大魚,一條鱷魚一張嘴,「啪」的一聲若無其事地把魚吞下去。隨著這一吞,鱷魚群騷動起來,先有一條大鱷魚張開大嘴,張嘴曬了會太陽,突然「啪」的一聲衝起五尺來高,硬生生咬下了船頭掛著的漁網。這一頭剛剛下落,「嘩啦」一聲竟有另一頭大鱷魚衝上六尺,咬住船側的槳桿架子,一步一步爬了上來。
船頭眾人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玉崔嵬揮手一記「獨不見」劈空出手,掌力擊在鱷魚頭上,鱷魚頓了一下,居然毫髮無損,再一步爬上了甲板。眾人駭然變色:玉崔嵬這一擊能傷及蒲世東,居然傷不了鱷魚分毫!隨著一頭大鱷魚爬上甲板,船身受著數頭大鱷魚的不斷衝擊,喀喀作響,突然「嘩啦」一聲水聲,另一頭身長四丈的鱷魚:中上船頭,由於兩頭鱷魚極其沉重,整艘大船往下沉了兩尺,堪堪處在眾多鱷魚大口之間。
此時大船離岸邊也有七八丈之遙,要上岸逃生大家卻都已沒了那分氣力。聖香悄然站到玉崔嵬身後,低聲說:「我們拉繩子搭橋逃命。」玉崔嵬悄悄柔聲低歎:「那危險得很,我捨不得。」
聖香瞪眼,「本少爺還捨不得自己喂鱷魚,幫我打繩子!」
玉崔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在那兩條大鱷魚爬近一步的時候,玉崔嵬和聖香扯下船上四角扎的輕容紗布、玉珮繩索等等,快速結成一條長繩。
把繩子的一端綁在桅桿上,聖香拿著繩頭一下縱身到上玄身前,叱道:「上玄!」
上玄應聲把聖香整個從船頭擲了出去,聖香一層身法縱身飛掠如展翅的燕,借力橫渡八丈寬的河流,
堪堪落在了對岸第一棵大樹上。落下之時樹頭枝葉竟只是下沉、一晃,隨即靜止,幾乎悄無聲息。船頭這邊不禁喝彩,聖香輕功之佳讓眾人全然忘了大鱷魚在旁。聖香隨即扯著繩頭打結,正當他忙著打結的時候,兩頭大鱷魚張開大口,猛然往人群裡一竄,一重禪師口宣佛號,雙袖齊揚,把大鱷魚擋在三步之外。
聖香繩索結好,玉崔嵬喝道:「大家過河!」隨著他的振聲疾喝,三條人影紛紛上繩,快速橫渡河面,掠向岸邊大樹。但大鱷魚似乎也知道眾人要逃,看準一人緩緩爬去,突然前衝,那人猝不及防,被一撞跌入河中。玉崔嵬警覺一抓,救之不及,只見人在河水中沒頂,隨即再不浮起。眾人為之膽寒,紛紛上繩逃命,上玄抓著武功全失的人過河,來來回回送了幾人過去,玉崔嵬仍在船頭,那大鱷魚走近一步,他就劈出一掌。
僵持片刻,船上眾人已紛紛到了岸邊樹上,船頭只剩下玉崔嵬和上玄兩人。上玄抓起那位唐兒上繩而去,眼看著玉崔嵬也要上繩,唐兒掙扎著大喊大叫:「我家姑娘還在房裡!」
眼看大船已殘破不堪的樣子,玉崔嵬聞聲往船艙裡走去,片刻之後他人影一晃,懷抱著一位淡黃衣裳的少女從船艙出來。陡然眼前一黑,一頭大鱷魚把他堵在艙口,一雙小眼睛對著他。
那一刻玉崔嵬全身發寒,他清晰地感覺到,這是一種狩獵的眼神!
它陰沉、潮濕、冰冷、步態醜陋,它在轉動不知名的念頭,理智而冷靜地判斷和分析著。
玉崔嵬退了一步,他開始後悔為什麼要救手裡這位少女,然後打算把她丟向大鱷魚嘴裡,用以逃生。
岸邊樹上的人清清楚楚看見他被鱷魚堵在艙裡,船在下沉,更多的鱷魚爬上了船頭,紛紛擠向艙口。
唐兒驚惶失措,抓著上玄的衣袖搖晃,「我家姑娘……我家姑娘……」
上玄放下唐兒,剛剛作勢要起身,突然那邊船身劇烈搖晃下沉,又一條大鱷魚爬上船頭,船頭下沉船尾翹起,眼看就要沉沒。那繫在桅桿上的繩索因為桅桿傾斜脫開,樹頭眾人紛紛失色,正在大家變色驚呼之際,「呼『』的一聲人影一閃,有人在河面大鱷魚背上一點,一躍而上船頭。此人去勢疾若閃電,卻飄然如風吹片羽,往桅桿桿頭一站,衣袂飄飄。
這冒險踏著鱷魚躍上船頭的人正是聖香,上玄臉色一變:聖香輕功身法甚好,但是赤手空拳要如何面對七八條大鱷魚?又何況這傢伙天生博愛得很,二十多年來別說鱷魚,連螞蟻也沒踩死過一隻。但是繩索已斷,他又不能像聖香一樣踏鱷渡河,除了大叫一聲「聖香」,空餘心急如焚,眉深如鎖。
玉崔嵬微微一怔,聖香果然……他知道聖香聰明,但卻不信如此聰明的人仍然保持著如此純粹的心境……分明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分明早就看穿他時時都有殺別人保自身的心,為什麼還能不假思索地衝過來救人?這孩子……信善,他不信大善,他信小善,所以聖香不分大是大非,所以他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相信:這樣的大玉也許真的會是個大俠。玉崔嵬不否認自己覺得聖香這種心境很可笑,但是就在他看見聖香踏鱷渡河的一瞬間,他的眼眶真的熱了一下——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在他身處險境的時候有人真心實意地來救他,不是為了美色,不是想要權力,不是為了利用,而只是想救他而已。
就在他一怔之間,艙門口那頭大鱷魚突然張嘴衝了過來,玉崔嵬本能地往後退,突然腳下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他反應敏捷,一躍而起落到房間另一邊,果然身後一條大鱷魚從後艙門爬入,與前門的那條鱷魚把他逼到了房間的一角。
聖香從桅桿往下看,甲板上爬滿了鱷魚,看得他毛骨悚然,大喊大叫:「大玉你還活著嗎?」
玉崔嵬在艙裡輕笑,「還活著。」
聖香精神一振,「你能不能從裡面出來?」
玉崔嵬看著爬到他面前不足一尺的兩條鱷魚,考慮著,「也許可以。」
聖香說:「你出來,我把它們都趕下河去,然後咱們划船靠岸。」
玉崔嵬「嘿」了一聲,要把這些大傢伙都趕下河去談何容易,除非……只聽船外「撲通」一聲,有人跳河的聲音,同時岸邊眾人驚呼起來:「聖香!」他陡然色變,聖香真的跳下河去了?為了引開這些鱷魚?剎那間他的目光轉為酷厲,一條大鱷魚「呵」的一聲瞬間張開大口咬他手臂,玉崔嵬一聲冷笑把懷裡的黃衣少女往桌上一拋,左手閃電般抓住鱷魚上顎,右手抵住下顎,拼起全身功力用力一張,「喀啦」一聲,那頭大鱷魚被他從中撕裂,血流滿地,痛苦掙扎翻滾。另一隻大鱷魚見狀退縮了一下,玉崔嵬抱起那黃衣少女衝出艙口,只見甲板上的鱷魚只剩一隻,其餘的都跟著聖香跳下水去了。玉崔嵬一腳踢下那只鱷魚,撐起長竿一點,船隻在他腕力之下向岸邊靠去。
放眼望去,河裡鱷魚處處,卻不知聖香人在哪裡。
「聖香人呢?」他不等船靠岸,抱著少女一躍上岸。
上玄臉色蒼白,搖了搖頭。
金丹道長低聲道:「自從他跳下去,就不見人影,只怕……」他一句話沒說完,上玄已縱身跳入河裡,「撲通」一聲,也躍入鱷魚群中了。
玉崔嵬人在岸邊,回首看著上玄跳入大河,那理所當然的一跳彷彿重現了聖香那一掠而來,突然心頭起了一陣激動。他已太多年沒感受過如此心潮澎湃的滋味,加上剛才力撕巨鱷,陡然覺得全身發軟,晃了一晃,手裡的黃衣少女差點跌落在地上。樹上眾人紛紛跳下大樹,關心地向他奔來。就在大家心頭都鬆動的時候,「嘩啦」一聲水響,河邊水裡突然冒起一頭龐然大鱷魚,張口約莫有一人來高,帶著淋漓的水花往脫力的玉崔嵬身上咬去。
玉崔嵬駭然轉身,利齒在前,他實在已經無力招架,惟一能做的是把懷裡的少女往奔來的人群擲去。他睜大眼睛看自己這一輩子的結果:想過死在女人懷裡、想過死在爛泥堆裡、想過死在某位俠客的刀劍之下、想過稱霸秉燭寺到老、想過被叛徒出賣、想過死在李陵宴手下,想過各種各樣的結局,就是從來沒想過他會死在鱷魚嘴裡。
這難道就是——報應?他心頭只覺得詫異,並不覺得怨恨,甚至嘴角帶起了一絲微笑,含笑對上鱷魚的利齒。
「大玉你瘋了?」身邊驟然乍起一聲輕叱,一個人幾乎跟著大鱷魚從水裡「嘩啦」冒起,猛然撲過來推倒不躲不閃的玉崔嵬,抓著他險之又險地避開鱷魚那臨空一咬,滾過幾尺外。兩個人驚魂未定地看著那大鱷魚一咬落空,緩緩退回河裡。
玉崔嵬臉色蒼白,一雙眼睛近乎失神地看著聖吞。他根本沒看那差點吃了他的鱷魚,他只是睜大眼睛看聖香,就像見了鬼一樣。聖香按著胸口喘息,「你幹嗎不躲?」
玉崔嵬突然回過神來,一把推開聖香,近乎有些老羞成怒,「誰讓你救我……」
聖香一手撐地,河水順著他錦繡的衣袖浸濕了沙土,他才像見了鬼一樣回瞪玉崔嵬,「你又沒通知我說你要自殺,否則我當然不會救你……咳咳……」他咳嗽起來,咕噥了一聲,「而且……」
玉崔嵬反問:「而且?」
「而且——我救不了第一個,至少不想有第二個。」聖香用衣袖掩口咳嗽,咳了好一陣——他剛才嗆到水了。
第一個?誰?玉崔嵬緩緩站起來看著已經趕來的人群,突然問:「你在說——畢秋寒?」
聖香臉色蒼白,只是笑笑,沒有回答。
正在這時,上玄也從河中起來,鱷魚在河裡卻不大咬人,也許感覺到這群人不好對付,緩緩退去。
「聖香,聖香……」上玄濕淋淋地奔到聖香身邊,臉色竟然有些驚恐,「你……你沒事吧?」
聖香有氣無力地往他身上靠,微微閉上眼睛推了他一下,低聲說:「你去找……岐陽……來救我……」
上玄一把抓住他的手,聖香的手無力地下滑,眾人臉色大變,「聖香!」
等聖香醒來的時候,看到的是一張婉約溫柔的少女面孔,那少女長髮披肩不梳髮髻,一身淡黃衣裳,十分秀雅祥和的模樣。她和劉妓都長得纖秀,但她有股淡淡的稚氣,看起來分外安然,沒有絲毫侵略感。
看見聖香睜開眼睛,黃衣少女笑了,說話都很溫柔,聲如其人,「不要動。」
聖香大感興趣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喃喃自語:「我聽說江湖大俠受重傷以後醒來都是會看見美女的,傳說果然是真的,阿彌陀佛……」
黃衣少女「撲哧」一笑,「我可不是會救英雄好漢的江湖俠女,我是被你救出來的落難女子。」她指了指身邊的小丫頭,「不記得了嗎?她是唐兒,我是唐兒的小姐。」
聖香恍然,「原來你就是躺在船裡差點害死大玉和本少爺的那個死丫頭!」
唐兒卻有些不滿了,「我家姑娘……」她一句話沒說完,黃衣少女在她肩上輕輕敲了一下,「不許對聖香少爺無禮。」
唐兒有些委屈,「本來姑娘就是……」
「上玄——上玄啊——」聖香突然大叫起來。
坐在一邊的上玄嚇了一跳,陡然趕了過來,「怎麼了?」
聖香如願以償地看到他緊張的表情,笑吟吟地指了指黃衣少女,「她是誰?」
上玄一滯,聖香胡鬧搗蛋整人的脾氣死也不改,「這位姑娘複姓聞人,單名一個暖字。」
「聞人暖?」聖香對黃衣少女吐了吐舌頭,「死丫頭!」
唐兒一臉憤憤不平,聞人暖卻不以為忤,也對聖香小小地吐了吐舌頭。
這時其實距離聖香力竭昏厥之後不久,眾人撤離了河岸,清理了一片草地,搭了幾個窩棚,聖香就躺在其中一個芭蕉葉窩棚之下。黃衣少女聞人暖按住聖香不讓他動,手指按到他胸口一個地方,再按到另一個地方,沉吟了起來。
上玄有些緊張,「聞人姑娘,聖香他……」
聞人暖笑得十分溫暖祥和,「我也不是大夫,只是他心口這裡的血不是從這裡流出來,而是從這裡……」她的手指從聖香胸口左邊一個地方移到右邊另一個地方,「這裡流入身體,太累了就會昏倒的。」
聖香怔了一下,睜大眼睛看著聞人暖,卻見她的手指點在自己胸口。「而我的血也不是從這裡出來,」她點向肺脈,「而是從這裡出來。」
上玄輕咳了一聲,「聖香,聞人姑娘也是心脈不好,她身上還有些藥,你也吃一點吧?」
聖香瞪大眼睛,「話可以亂說,飯不能亂吃,飯都不能亂吃,那藥當然就更……」看著上玄漸漸變冷的臉色,他算算現在自己處於劣勢,咕噥了一聲沒說下去。
聞人暖將一枚藥丸放在聖香眼前,聖香乖乖吃了下去,聞人暖看著他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覺得他很好笑,這麼大的人了還怕吃藥,而且似乎對需要吃藥十分不滿的樣子。
上玄凝視著聖香,一直到看到他臉色變得好些才轉身走開。聖香看著聞人暖,聞人暖看著聖香,突然兩人相視一笑,都笑得十分愉快。唐兒滿腹疑惑地看著她家姑娘,姑娘的病按公子說,那可是會死的。公子放手讓姑娘出來遊山玩水,是因為大夫說姑娘活不過幾個月了。聖香少爺如果和姑娘是一樣的病,那豈不是也……也是會病死的……那……那……有什麼好笑的?
「再躺半個時辰,然後喝一點魚湯,到晚上大概就沒事了。」聞人暖微笑著說,說著站了起來,「唐兒,我們到那邊采蘑菇。」
「姑娘啊,那裡哪有什麼蘑菇?就算採了蘑菇怎麼知道有沒有毒啊?要是有毒,公子豈不是要剝了我的皮……也不好端端坐著……」唐兒一邊埋怨一邊跟著聞人暖往樹林那邊走。
聖香半坐起來看聞人暖慢慢走開的背影,展顏一笑,左心口的血液由肺脈流出,隨時都可能死掉的丫頭啊。這時有人走到他身邊,聖香一抬頭,笑吟吟地看著金丹道長關切地看著他。
「施主……」金丹道長開口。
「停!」聖香打住,斬釘截鐵地道,「本少爺叫聖香,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金丹道長只得輕咳一聲,改口:「聖香,身體可好些了?」
聖香笑瞇瞇地看著他,「好了。」說著他伸了個懶腰,跳起身來的時候看見玉崔嵬一個人坐在高高的樹梢上,不知道想些什麼,伸手招呼:「大玉,本少爺起床了,走啦走啦。」
玉崔嵬回過神來,目光有些奇異,幽幽地說:「翻過這兩座山就是大明山了,真快。」
聖香招手笑,「快下來,本少爺有件好事告訴你。」
玉崔嵬含笑下來,風度翩翩,「什麼事?」
聖香悄聲說:「等咱們到了蒼梧,本少爺送你一件翠鳥毛兒織錦裙,穿出來嚇死這些老狐狸。」
他這一傾身,雖然是滿身泥土青草的味道,玉崔嵬還能從他身上聞到根深蒂固的淡淡糕點甜香,可以想像這位少爺平日的奢侈生活。他仰天大笑,「只要你送我,難道我還不敢穿?」
「啪」的一聲,聖香把濕淋淋的折扇打開,揮著糊成一團的一行墨漬,他笑瞇瞇地一折扇敲在玉崔嵬肩頭,「就這麼說定了,本少爺是你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就要湧泉相報,救命之恩天下最大,所以以後本少爺要你做什麼你就要做什麼,不得有意見。」
旁人只見他倆嘀嘀咕咕,玉崔嵬一聲長笑,聖香滿臉得意,怎知是在商量這種好事,不免都是一肚子好奇。經過鱷魚河一段的驚險,大家對聖香油然生一股敬佩之意,臨危不懼捨身救人,這位少爺公子的確有讓人傾心的地方,然而玉崔嵬涉險救人也讓大家十分傾慕。原本不大服氣的一些老人漸漸被這些年輕人感染,開始對玉崔嵬的領袖地位有些心服,微微點頭。
聞人暖看聖香精力旺盛地拉著玉崔嵬嘀嘀咕咕的身影,搖了搖頭。這位少爺真是……讓她佩服得很。托腮看著聖香的背影,她和唐兒遙遙坐在距離人群幾丈外的地方,靜靜地看著眾人,嘴角帶著溫暖的微笑。
眾人再休息了一會兒,緩緩往北走,到了天色漸暗的時候已經翻過兩座大山,到了大明山底。這個時候姜臣明的殘兵已經退去多日,眾人打聽了一下,才知道祭血會風流雲散,李夫人落入姜臣明之手,李侍御落入宛郁月旦之手,已然一敗塗地。但玉崔嵬含笑望著山頂,祭血會的確已經不復存在,但是冷琢玉人呢?唐天書和他龐大的寶藏又在何處?
在山下農戶家中借住一晚,第二天一早各位老人就要四散離去,回家的回家,回門派的回門派,隱居的隱居。聖香一重返人間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澡,關起門來快快樂樂地泡熱水。
玉崔嵬已經洗過澡,從當地漢人那裡買來了大批衣裳,供牢獄逃生的眾人穿著。他自己穿了身半舊的淡藍長衫,一頭烏髮直垂下背,猶自滴著水珠。
上玄也已經換了衣裳,看了玉崔嵬一眼。他自然不會忘記初見此人的時候,他也是這麼一身新浴的清香,長髮披散,睡袍飛揚,手裡一柄團扇,眉目之間軟玉溫香含情脈脈,仿若一朵嬌花。而現在看來,容顏依舊艷麗,那股香氣和含情媚態卻已經淡得多了,隱約透出一絲挺拔之氣,只是眉宇間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這人一路上已經改變很多,算是聖香的功勞嗎?
上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救出來的老人們換了衣服,用了餐,休息了一陣以後個個看起來神采奕奕。他雖然不喜歡這些老江湖,大家也都對他無甚好感,但他的心境卻隨著眾人一步一步走出險境變得溫暖起來。
有人在吹簫,聞人暖手持竹簫遙遙坐在遠處的山石上吹奏,一曲《金縷曲》,曲調婉轉優雅,讓疲憊的眾人感受到了一分軟語溫情的慰藉。這位小姑娘不知道是哪裡出身,跟著一大群江湖人物不驚不詫,還似乎樂在其中。
一夜平靜無事地過去,第二天早上農家的山雞嗚叫,天亮了。
突然村外起了一陣喧嘩之聲,有十來個人罵罵咧咧地走進農家,當頭一人肚如酒甕頭似酒甕的蓋,挺胸腆肚站在村口空地上叫:「快都給我起來!大爺聽說這裡收容了許多可疑人,恐怕是幾天前叛軍的遺黨,把人給我統統交出來,否則大爺把你們統統當遺黨抓起來!」此人卻是當地的縣尉,姓石,名大頭,帶了幾名弓手出來巡視,聽聞這裡有大批可疑人物,又多是老頭,便大搖大擺地過來了。
村裡的保頭連忙趕出來迎接,解釋說是誤入山林的老人,在這裡休息。這位縣尉石大人常常到村裡抓鄉兵,村裡本來壯丁就稀少,經過幾次徵兵,村裡田地荒蕪無人打理,年輕人全充了鄉兵,為了買當鄉兵的弓箭還要賣糧,村裡已餓死了兩個老人。這位保頭對這位石大人恨在心底怕在心頭,只是無可奈何。
「哪有這許多老頭都誤入山林?你們這座山裡難道還有寶?肯定是賊黨!」石大頭懶洋洋地說,「快把人給我叫出來,本官要帶回縣衙好好拷問。」
正當他呼喝叫喚之際,突然聽遠處有人冷冷地說:「大宋國法欽定,不足千戶之鄉,只得弓手十人,且縣尉外出不得帶離弓手十中之三。這位石大人身後十二人,可見這不足千人的紅水縣至少有弓手四十。石大人,你可知多納弓手作威作福,一則違法濫權,二則多支國庫錢糧,三則擾民生事,條條都是大罪嗎?」
石大頭一呆,這開口之人遠在十丈之外,說話卻清晰如在耳邊,條條說中他的痛腳,一呆之後繼而大怒,「誰在那裡胡說八道?本官清正廉明,驍勇善戰,紅水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刁民給我拿下!」
開口說話的自是上玄,石大頭手下的弓手頓時彎弓搭箭團團將他圍住,上玄負手站在圈中,只當圍住他的人是山水草木,他完全不放在眼裡。石大頭正想下令放箭,突然身後有人喝道:「且慢!」
這喝止的聲音語調有些怪異,卻不失雍容風度,上玄倏地一怔,驀然回身,只見樹林中緩步走出一個人,來人布衣白履,渾身上下分分寸寸透的全是文雅淡定之氣,半張臉上「刺配」字樣清晰可見!
「則寧!」上玄脫口驚呼,來人是當朝秦王爺之子,曾犯大罪被皇上刺配涿州,三年之後獲大赦堅持不返的則寧!他怎麼會在這裡?
則寧顯然也有些驚訝,自從聽說上玄離京、燕王爺自盡之後他就沒再聽過上玄的消息。這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感情甚好,此刻異地相逢,卻是一官一寇,面面相覷,竟不知從何說起。怔了一會兒,上玄才問:「你來這裡做什麼?」
「傳聞此地出現大批北漢殘軍。」則寧手掌一起,指間掛著一塊虎型玉珮,「叛軍作亂,死傷三百餘人。」
上玄眼見虎符,陡然冷笑了一聲,「失敬、失敬,原來你終於肯回來,皇上立刻委了你當廣東路安撫使,到這裡鎮壓叛軍來了。」他傲然退了一步,一摔袖子,「我本是逆臣之後,你要抓就抓,我不在乎,只是你就依靠這種官抓人——幾年不見,則寧你的手腕氣度未免敗落得讓人恥笑。」
「我並未說你是叛軍。」則寧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他看人的時候一貫清貴,能把人從裡到外看得清清楚楚,「你幾時聽到我說要抓人了?」
他這麼淡淡一問,上玄頓時語塞,石大人卻急了起來,「趙大人,這群人照我說肯定是叛軍!把他們抓起來好好拷問就能知道大批叛軍的下落……」
則寧仍是淡淡一句話堵住石大頭的嘴:「你也幾時聽到我說要抓人了?」
石大頭頓時張口結舌,遠處「哇」的一聲笑,一個人奔了過來往則寧身上撲去,「好多年不見,枉費我以前跑到涿州去叫你回來,你居然——升、官、了!」
則寧猝不及防被聖香一把抱住——他的武功在幾年前一件大事中自行廢去,此刻他是沒有半點武功的,聖香飛身來抱他還真的躲不開。聖香一抱成功,笑瞇瞇地看著則寧的臉,「你回來幹什麼?」
則寧一甩袖技巧地推開章魚似的聖香,「丞相怎能讓你出江湖胡鬧!早點回家去,丞相聽說你在大明山失蹤,已經憂心成病。」
聖香頻頻點頭,「我這就回家、立刻回家!對了對了,你是不是來找叛軍?」他神秘兮兮地對著則寧勾勾手指,「我告訴你一件好事。」
則寧反而淡淡退了一步,「什麼事?」
「我又不會吃了你!」聖香眉開眼笑,「那,你先答應我一件事,我就把好事告訴你。」
則寧不答,他不答聖香就當他默認,興致勃勃地說:「送我一匹涿州的大馬,好不好?我要一匹北方大馬,爹不肯讓我騎馬……」
聖香還沒說完,則寧打斷他:「不可能的。」
聖香頓時洩氣,不甘心地扯著則寧的衣袖,「為什麼?」
「我不許。」樹林中有人沉聲說。
聖香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回頭看樹林裡有人坐在一匹他羨慕的「高頭大馬」上,從樹林裡慢慢走出來。此人目光端正,眉宇開闊,膚色黝黑,卻是趙普第二子趙祥。
「二哥……」聖香的聲勢居然弱了,輕輕地叫了一聲。
趙祥點了點頭,「跟我回家!」
聖香睜大眼睛看著上玄,再看著則寧,最後直視趙祥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低下頭來,「哦……」
則寧是來探查大明山叛軍真相,而趙祥卻是趙普千里傳書招來——要把聖香找回家去的令使。畢秋寒已死,不會再查先皇秘史,聖香的任務已經完成。至於江湖風雲變化,究竟是哪家天下已全然不關聖香的事,趙普要他回家!
江湖事千頭萬緒,身後老人會掀起怎樣的江湖風浪誰也不知道,李陵宴和劉妓又將會怎麼行動?但趙祥在此,這一切突然已和聖香全然無關了。關於「北方大馬」的笑容突然消失,則寧凝視著突然呆住的聖香,不知為何,失神的聖香給人一種虛幻的錯覺,又過了一會兒,聖香輕輕地說:「大明山後,高山環繞的盆地有莫去山莊,我猜那是南漢劉氏的老巢……則寧你……交給你了。」他沒再說什麼,也沒提起他剛才興高采烈強要的條件,低頭站在趙祥面前,像做錯事的孩子。
則寧點了點頭,聖香突然又說:「這裡的老人都不是壞人。」
則寧又點了點頭,「回家去吧,丞相和容隱都在等你。」
聖香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回頭,「不要難為他們。」
則寧淡淡地道:「我是那樣的人?」
聖香語塞,最後淡淡一笑,「我走了。」
他和趙祥同乘一匹馬,趙祥一提馬韁,那匹馬帶著聖香,奔回奢華燦爛的紅塵中去。
上玄凝視著則寧,「你何苦逼他回去?這裡的事他還沒有做完,他的心還在這裡。」
則寧同樣凝視著上玄,「我只知道這裡很危險,既然祭血會已毀,北漢叛軍也避起了風頭,他最好回家。」
上玄冷冷地看著他,「他的事還沒有做完。」
「我會替他做。」則寧淡淡地答,接著說,「你最好也回去,這裡的事現在由我做,你也回家。」
上玄頓了一下,則寧眼色淡定地看天,久久也不發一言。
過了一會兒上玄掉頭就走。
則寧在半個時辰後清點了暫住村裡的老人名號,打聽莫去山莊的所在。他對這些人究竟是什麼風雲人物絲毫不感興趣,一律按照一人十兩銀子打發回家。
玉崔嵬卻在第二天一早,則寧還沒有到的時候就已經離去,房裡空空無人。到詢問聞人暖主婢的時候,她回答她家住洛水,家主人姓宛郁,她的未婚夫婿叫宛郁月旦。
一時轟轟烈烈的相聚,就這樣索然寥落地分手,各人步上各人的路途。
聖香可以面對天下人笑,惟一不能面對的也許就是兩位因為他而怒走天涯的哥哥。趙普是對他太偏心了,偏心得趙祥十幾年來沒有進過家門一步,他始終沒有原諒趙普。即使這次他聽令來找聖香回家,他也沒有對聖香有半點溫和的表情,一派公事公辦的威嚴肅穆。
所以趙祥叫他「回家」,聖香立刻就上馬回家,一句話不敢多說。
馬匹奔馳,從莽莽大山,奔向遠在數千里外的汴京城。
(第二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