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嘉璇靜靜地坐在教室角落,本來還認真聽著台上的報告,後來覺得無聊,便從背包拿出筆記本,翻到最後一頁空白頁,開始畫起了天花板的日光燈。
「喂喂,大家坐好啊!」台上的蕭昱飛忙著統籌秩序。「現在開票了,阿昌,過來唱票。」
吳嘉璇停下筆,抬頭望向始終活力充沛、笑容開朗的他。
只需看一眼,她就可以將他臉部的線條記得一清二楚。好比眼睛是鏡頭,心則是底片;但她不會立即沖洗出照片,而是像他說的,慢慢地將她的感覺放進去,再一點一滴地完成她的秘密相簿……
她低下頭,繼續描繪教室裡頭的課桌椅,心中驀然感到些許失落。她的大一新鮮人生涯即將結束,而載滿登山社活動的筆記本也邁入尾聲,或許……她一直偷偷編寫的童話故事也該結束了。
啪一聲,鉛筆尖折斷,筆頭彈跳了出去。
「咦!筆斷了?」熟悉的聲音傳來。
她驚訝地轉頭,蕭昱飛不知何時已經坐到她旁邊,指著她的鉛筆。
「削一削就好。」吳嘉璇克制住心跳的感覺,從筆袋裡拿出小刀。
「借我削削好嗎?」
她一時愣住,不知該不該將鉛筆和小刀遞給他。
「我小時候削過鉛筆,後來用原子筆,就沒削過了。」蕭昱飛躍躍欲試地說:「剛好借妳的鉛筆來重溫舊夢。」
「喔。」她沒有異議。
可是,看他拿著小刀削下一塊塊木屑,又灑了滿桌子的鉛筆末時,她不得不拿出一張面紙,再撕下一張計算紙。
「學長,你墊在這上面削,不然會割傷桌面,這鉛筆屑我擦一下。」
「對喔,我怎麼沒想到?差點破壞公物了。」
她不難發現,他很多時候面面俱到、思慮周密,但有時候又顯得不拘小節、粗心大意--不知道他會不會忘記女朋友的生日喔……
啪!一截鉛筆頭彈到她的桌上,打斷她的思緒。
「啊,又斷了!」蕭昱飛拿起鉛筆瞧了瞧,望著斷裂的筆頭。「這是畫家專用的那種2B還是6B鉛筆嗎?」
「不是,這只是普通鉛筆而已。」她淡淡解釋著。「學長,謝謝你,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削就好。」
「借一下啦。」他很堅持地握住小刀,將鈍掉的筆頭抵在計算紙上,又開始削下黑色的細末,邊削邊說道:「小時候我做功課,我爸爸就坐在旁邊幫我削鉛筆,他每枝都削得又尖又漂亮,擺在鉛筆盒裡面十分好看,我們班上的同學都很羨慕我哩。」
「你也想削出像你爸爸那樣的鉛筆?」
「試試看嘍。」他朝她一笑,又專注地削下一片木屑。
爸爸坐在小男孩旁邊削鉛筆--那是怎樣的一幅溫馨畫面?
記憶翻現,當她還很小很小的時候,爸爸會坐在她身邊,看她用彩色筆塗鴨,畫完了再將她抱起來放在膝頭上,說她以後一定是個大畫家。
她還記得爸爸那大大的笑臉,還有坐上去軟軟的大肚皮……
她聲音有些落寞。「你爸爸會教你畫畫,也會幫你削鉛筆,他陪著你長大,一定是個很好的爸爸。」
「啊?」蕭昱飛一時語塞,這個爸爸不是那個爸爸啊。
但他又要如何向她解釋清楚呢?他的身世實在有點給他複雜耶。
他無法回答,只好朝她笑一笑了。
吳嘉璇心頭猛地一跳!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笑,但是那爽朗如陽光的笑容卻已經回答了她所有的疑問。
也許就是因為有一個好爸爸,才能教出這麼一個身心健康的大男孩吧。
「蕭昱飛,該你發表『遺言』了!」台上的阿昌大叫著。
「哎呀!」蕭昱飛趕忙將鉛筆和小刀丟還給她。「不好意思,我待會兒再幫妳削。」說完立刻飛快地跑上講台,朝大家彎個九十度的大鞠躬。
「哇!總算改選完畢,本人濫竽充數當了一年社長,終於整垮登山社,早就愧疚得無話可說了,還是趕快下台一鞠躬吧!」
「恭祝昱飛社長壽終正寢,真是可喜可賀,大家飲一杯啦!」好事者當然樂得起哄,立刻從桌底搬出兩箱啤酒。
「哇呵!有好康的!」見到啤酒,眾男生眼睛都亮了。
期末聚會來到高潮時刻,大家紛紛起身搶開啤酒,個個興高采烈。
「故社長,祝你安享晚年,乎干啦!」鋁罐撞擊聲此起彼落。
「感恩啦!」蕭昱飛來者不拒,來一個同學,喝一口啤酒,跟著大夥兒打屁,眼睛一轉,忽然大叫一聲:「未成年者,請勿飲酒!」
好幾個猛灌啤酒的大一毛頭小子差點噴出來,而吳嘉璇伸向啤酒罐的手也僵在半空中--她才滿剛十九歲。
蕭昱飛又笑咪咪地說:「酒量好的不在此限,或者是喝醉了,有人可以扛你回去的話,也請盡量喝。」
毛頭小子們歡呼一聲,又繼續乾杯,吳嘉璇也放膽拿了一罐啤酒回到座位,打開拉環,仰頭喝了一小口。
冰冰涼涼的,有些苦澀,好像比她在新生舞會時喝的還要苦。
她將旁邊桌面的鉛筆屑收拾乾淨,因為她知道,他絕對不會記得要回來幫她削好鉛筆的。
她再拿起那枝削得肥肥短短的鈍頭鉛筆,放在指間裡細細摩挲。
「昱飛學長!」一大群女生圍攏到講台前,嘻嘻哈哈地說:「我們暑假要去南部玩,可以去找你嗎?」
蕭昱飛豪爽地說:「當然可以了,只要妳們不怕地板硬,歡迎來我家打地鋪。」
「沒關係。太好了!」女孩們興奮極了。「那你要帶我們去玩喔。」
「當然沒問題!可是我要打工,只有週末才有空,其它時間就只好請大家自己想辦法去玩了。」
「學長,你好像要去你爸爸那兒打工?哇!你是小開耶!」
「不是啦,我爸爸是公務員,是他們縣政府有暑期工讀生的名額,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說不定是跟著垃圾車出去收垃圾。」
「這……」跟想像中的總裁的兒子差太多了吧?
蕭昱飛趁機問道:「期末考後要去爬南湖大山,妳們去不去?」
「嗚,又是三千公尺的大山?救命啊……」
所有的人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聊得不亦樂乎,整間教室氣氛鬧烘烘的。
他身邊永遠圍繞著活潑可愛的花蝴蝶,而她卻是永遠在遠處旁觀。
吳嘉璇折起小刀,將手中的鈍頭鉛筆放進了筆袋裡,再把所有的東西收拾到袋子,拎著喝了一口的啤酒罐,走了出去。
來到走廊階梯邊,這才發現外頭下著毛毛細雨。她左手握著啤酒罐,右手打開袋子拿傘,還得設法不讓折迭傘以開花的形式打開。
「吳嘉璇,等一下!」
一聲雷吼在身後響起,嚇得她忙亂的雙手不知往哪裡擺,於是--雨傘落地,袋子也順著階梯摔下去,滾出了書本、筆記、筆袋、證件、錢包、鑰匙等一堆雜物,而她的左手卻仍穩穩地握住啤酒罐,沒有灑出一滴酒。
「給我。」蕭昱飛出現在她身後,臉色嚴肅地說:「那個。」
她當然知道他在說什麼,握住冰啤酒罐的掌心已經熱了起來。
「妳怎麼喝酒了?有沒有醉?還好我瞄到妳拿啤酒出來,不然萬一醉倒了,又出事情怎麼辦?不是每次都可以遇到我來救妳的。」
「我……」一連串的質問讓她抬不起頭來。
「好了,給我。」他將啤酒拿了過去,放在欄杆邊,再跳下階梯,火速地幫她撿拾散落一地的東西。「下雨了,趕快收拾好。」
她默默地蹲了下去,先撿起袋子,再撿起鑰匙放到袋子裡,還想再撿,眼前就已經遞來一堆書和雜物。
「來,雨傘也給妳。」他將雨傘打開,看她將東西收到袋子裡。
「謝謝。」她始終低著頭,聲音有些沙啞。
「妳沒醉吧?會不會頭暈?要不要我送妳出去搭車?」
「不用了,謝謝學長。」她搶過雨傘,幾乎是以跑百米的速度跑掉。
蕭昱飛望著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驀地一驚,剛剛她的聲音好像怪怪的,而且眼眶也好像紅紅的……
糟糕!她哭了嗎?他是不是太凶了?
他用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唉!就算他心急她會出事,擔心得不得了,可她沒事就好,他又凶什麼凶啊?
右腳好像踢到什麼東西,他低頭一看,趕忙從樓梯縫裡挖出一本筆記本。
「哎呀!」他忙拍了拍上頭的幾滴雨水,正想追出去還她,又見雨勢大了些,他怕淋濕她的筆記本,立即轉回教室打算借一把傘。
他順手翻了開來。也不知道是她哪一科的筆記,快期末考了,他得趕快還她才行,免得耽誤了她的功課。
才打開第一頁,他就好像被天上掉下來的隕石砸中,兩眼發直,再也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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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現不見了筆記本,吳嘉璇徹夜提心吊膽,輾轉難眠,即使隔天一大早沒有課,她還是跑回學校尋找。
好像是兩人約好了時間,她竟然看到蕭昱飛坐在走廊的階梯上。
「早啊。」
「啊,學長早。」她的臉蛋脹熱。
「還妳。」他遞給她一個紙袋,微笑說:「妳的筆記。」
完了!怎麼會被他撿去了?!她立刻低下頭,看也不敢看他,一顆心猛烈劇跳,只怕再跳快一點的話,她就要撐不住昏倒了。
蕭昱飛也是看看天空、瞄瞄樹木,就是不敢看她。「嘿!昨天掉在這樓梯縫裡,後來被我撿到。這是你們法律系的筆記吧?我也沒翻,反正一定看不懂的,想說快考試了,就趕快找個袋子幫妳保管好,就算妳今天早上不過來找,我也會送到妳教室還妳的。」
他的話很長,好像試圖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吳嘉璇的心已經完全慌亂,只覺得他說得十分合理,立刻就接受了他的說詞。
「啊,是這樣啊,謝謝學長,麻煩學長了。」她馬上接過紙袋,發現他還用透明膠帶將封口黏得牢牢的。
蕭昱飛偷覷她一眼,站起身說:「呃,那個昨天……我有點凶,對不起啦!」他說著,便跟她鞠個躬。
「不會……不會的!」她慌張地搖頭,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直起身子,還是看到了她不知所措的臉蛋以及顯得浮腫的眼皮--嗯,這是睡眠不足呢?還是哭過的?
他不敢再想,趕忙咧出有點僵硬的笑容。「不過啊,我還是要釘妳一下,千萬別再喝酒,知道嗎?」
「知道了。」
「妳知道我為什麼不准妳喝酒嗎?」他認真地看她。
「我會喝醉,會睡著……」
「哪是睡著這麼簡單。還記得我說過妳喝醉會做什麼事嗎?」
當然記得了,可這種事她光想就覺得丟臉,怎麼說得出口啊。
「下次看到什麼啤酒、米酒、紅酒、白酒、燒酒雞、燒酒螺、酒釀湯圓、還有醉雞,都不准碰,知道嗎?」
「知道了。」她始終把頭壓得低低的。
「妳這個小女生喔,不看緊妳一點,真是令人擔心……」蕭昱飛驀地住口,敲敲自己的頭殼,又笑說:「妳要去爬南湖大山嗎?」
「我考完試後要去美國找我哥哥,參加那邊的暑期學校。」
「喔,這樣啊?」不知為何,他似乎鬆了一口氣,又好像有點失望,然後自顧自地說:「我暑假要回南部工讀,下學期升上大四,我已經接了繫上教授的實驗助理工作,然後我的家教學生也高三了,每星期要幫他多上一天課,我還要準備預官考試,大概沒時間再參加登山社的活動了。」
「我大二就過去法學院那邊,專業課程變重了,還要參加法服社,大概也沒空去爬山……」
吳嘉璇也彷彿想要解釋什麼似地向他認真交代行蹤,忽然心頭一跳--所以,南湖大山是她和他最後一次的共同活動了?
或者,今天就是他們有所交集的最後一天?
抬起頭,望向那張曾經帶給她陽光的笑臉,她也扯出一抹笑容。
「學長,那祝你期未考順利,暑假快樂。」
「妳也一樣,一路順風喔。」他也笑著揮揮手。
她用力點頭,抱緊懷裡的紙袋,轉身就跑。
眼眶裡有一些酸酸澀澀的東西想跑出來,她抿緊唇,努力地眨了回去。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她再也不敢回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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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新學期的開始。
蕭昱飛心慌意亂地站在公用電話邊,壓低了聲音講電話。
「爸爸,你怎麼知道……呃,媽媽愛上你了呢?」
「嗄?」話筒那邊的王俊良有些錯愕,隨即笑說:「你談戀愛了?怎麼一個暑假在家裡都沒聽你說?」
「不是啦,我只是想確定一些事。」蕭昱飛搔搔頭,表情苦惱極了。「我真的……唉,不知道女生的想法,嗯,可是又不能忽視……」
「既然你說不能忽視,那就表示你也在意她了?」
「咦!」
一語點醒夢中人,蕭昱飛回到寢室,拿出抽屜裡的灰皮筆記簿。
當他發現這本筆記簿竟然還在他這裡時,他簡直快昏倒了,卻也因此再一次翻閱,再一次細看,再一次體會到畫圖者的心情。
他翻了開來,封面的裡頁畫著兩個粗黑的大字:想飛。
這只是一本有格線的普通筆記本,卻被她拿來當素描簿,每一頁都畫有不同的風景。她畫得很好,他一看到那熟悉的山形或建築物,就知道是他們登山社去過的地方。
而在這所有的景物裡,也都畫有一個他。
有的是全身或半身,有的是一個大頭,就好像是他找到一個漂亮的景點,立刻迫不及待地站在鏡頭前喊人照相,而她就是那個拍照的人。
他本來還想否認她畫的是他,但左看右看前看後看,不是他還會是誰呢?難不成他在外面又有一個失散多年的雙胞胎兄弟?
每張畫右下角都有一個日期,從去年十月第一頁的拖地板的他,一直到六月站在講台主持改選的他,八十頁的筆記本,也畫了八十個他。
撿到筆記本的那一夜,他徹夜無眠,終於決定採用以往應付女孩子追求他的應對方式,裝傻。隔天就火速地將筆記本還給她。
可他為什麼會徹夜無眠?又為什麼會期待她也一起去爬南湖大山?為什麼在每次聚會裡就想接近顯得十分安靜的她?而在快樂逍遙的暑假裡,他為什麼竟會擔心她在美國有沒有被痞子拐去喝酒?
這本筆記本的出現,是不是提醒了他某些不能忽視的事實?
對她,他再也無法裝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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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嘉璇上完國際公法,才走出教室,意外地竟發現蕭昱飛在向她揮手。
「嗨,暑假過得好嗎?」他神清氣爽地走到她身邊。
「學長?」她嚇了老大一跳,一顆心怦怦跳得好像打鼓一樣,差點說不出話來。「你……你怎麼知道我在……」
「找課表就知道了。待會兒沒課吧?」
「沒……」他來做什麼?她亂了方寸,只能跟他走進隔壁的空教室。
清爽的秋風吹拂她的頭髮,她卻感到異常的燥熱。
「抱歉,我要拜託妳一件事情。」兩人在教室裡坐定後,蕭昱飛開門見山說道:「我上學期末撿到妳的筆記本,拿回宿舍後我放在桌上,剛好那天學弟也來還我微積分的筆記,妳那本的皮跟微積分筆記的皮是一樣的,我桌子又很亂,呃……我一時不小心,就把我的微積分包起來還給妳,因為我弟弟今年也考上電機系來當我的學弟,我想說要找筆記給他,結果就找到妳的……」
不同於以往的能言善道,他結結巴巴、神色尷尬地說了一大串,終於從背包裡摸出一本灰色封面的筆記本,放在她前面的桌面。
一聽到筆記本,吳嘉璇的神經就繃了起來;再看到他拿出那本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幾乎被她摸爛了的筆記本,她額頭都冒汗了。
是變魔術嗎?明明她連紙袋拆也不敢拆,一拿回家就塞到抽屜的底層,當作是深深埋起她大一的青春幻想,再也不敢回首,又怎麼會再度出現呢?
「怎麼會……」會在你那兒?
「咦!妳不知道?」蕭昱飛對她的反應十分驚訝,他以為她早就知道弄錯了,趕忙再解釋一遍:「所以妳的筆記本在這裡,妳拿的是我的微積分筆記。」
好一會兒,她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劇跳的心臟平靜了下來。
「所以,你要我還你的微積分筆記?」
「是的,麻煩妳了。」
「好。」她低下頭,拿回自己的筆記本,以指腹輕輕撫過紙頁的邊緣,聲音也低低的,「那我寄到你宿舍去。」
「我們再約個時間,我過來拿。」他注視著她。
「你翻過筆記了?」
「翻過了。」
「不麻煩學長。我回去就用限掛寄給你。」她手掌放在筆記封面上,臉上用力擠出一個笑容,若無其事地說:「我喜歡畫一些有的沒有的,都是畫著好玩的,學長隨便看過就算了,不好意思讓學長保管那麼久。哎,又沒什麼價值嘛,這無聊的塗鴉本來就是要丟掉的……」
她知道自己一定笑得很難看,因為她快哭出來了。
好難堪、好失望、好羞慚、好恐慌……她只能以笑容掩飾她的情緒。
「妳畫得很漂亮,為什麼要丟呢?」
「不好看就丟了,又沒人要……」
「我很喜歡,把它送給我吧。」
喜歡?!她心頭一震!驚訝地抬起頭,一望見那張俊朗帶笑的臉孔,一直在眼眶打轉的淚珠終於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那顆淚珠彷彿滴進了他的心坎底。長到這麼大,蕭昱飛終於明瞭,什麼是感動、什麼是憐愛、什麼是喜歡。
一年來,她默默地、一筆一劃地將他畫了下來,畫他、想他、想飛--他無法想像,她究竟有多喜歡他?
也許,他喜歡她的程度還不如她喜歡他的多,但他知道,他已經深深喜歡上這個單純、害羞、心思細膩的小女孩了。
情不自禁,他將他的手掌迭上她的手背,柔聲說道:「而且,我要妳親自送給我,這才有意義啊。」
「我……」
那隻大掌按得她全身血液沸騰,眼淚更是激動得掉個不停。
幻想成真了嗎?她是不是要用力捏痛手掌,證明一切不是她在作夢?
「嘉璇,別哭了。」他笑著俯身向前,乾脆以兩隻手掌密密地包住她的小手。「妳還沒跟我說去美國玩的事呢。」
「嗯。」她眨眨濕潤的睫毛,朝他綻開一個最甜美的微笑。
不是作夢,他的手好溫暖、好有力,她的手讓他握著,感覺好安心、好安心。
她的心也徹徹底底交給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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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官考試放榜,算算時間,他們已經正式交往六個月了。
初春的天氣,乍暖還寒,冷風颼颼,吳嘉璇站在校門外的第三棵椰子樹下,以幾乎凍僵的右手撥開左手袖口,看了看手錶。
「咦!是嘉璇?」
「啊,向大哥!」她抬起頭,露出驚喜的笑容。「你當兵回來了?」
向泓穿著夾克,高大挺拔的身材似乎無畏寒風,整個人顯得神采奕奕。
「饅頭還沒數完,是今天休假,過來這裡找念研究所的同學。」他好奇地打量她一下。「天氣很冷,怎麼站在這裡?我知道了,妳在等男朋友?」
「嗯……」吳嘉璇臉蛋一熱。
「妳念大二了,是該交男朋友了。妳爸媽知道嗎?」
「他們還不知道。向大哥,你不要說……」
「我當然不會說。」向泓愉快的神情轉為沉斂,眉宇問攏上一抹淡淡的憂鬱。「嘉璇,這幾年謝謝妳的幫忙,我們也不能一直這樣子下去,既然妳有正牌的男朋友,就應該讓他浮出檯面。」
「可是你爸媽……」
「他們還能對gay怎樣?」向泓調皮地眨眨眼,立刻又變回大男孩似地。「妳別擔心我,倒要想想如何將妳的男朋友介紹給妳爸媽。」
「嘉璇!吳嘉璇!」蕭昱飛人未到聲音先到,他猛踩腳踏車,一路急馳而來,幾乎是直接衝向約定等候的第三棵椰子樹。
「小心!」還是向泓幫他扶好腳踏車的把手。
「謝謝!謝謝!」蕭昱飛忙不迭地說:「嘉璇,對不起,我來晚了,都是我那個聰明老師的實驗出問題,害我弄了老半天,結果就忘記時間了。」
「跟女生約會要準時喔。」向泓微笑說。
「啊,謝謝你的提醒。嘉璇,你們認識?」蕭昱飛總算喘口氣。
吳嘉璇介紹說:「他是向泓,方向的向,一泓清泉的泓,我們學校歷史系畢業的,今年快退伍了,他是我高中的家教老師。」
「原來是學長。」蕭昱飛熱絡地自我介紹:「我是蕭昱飛,蕭薔的蕭,昱是日下面一個立,笨鳥慢飛的飛,電機四,嘿,剛考上了通信官。」
「恭喜你了。」向泓向兩人擺擺手,笑說:「那我去找同學了。嘉璇,我再寫信給妳。」
蕭昱飛目送向泓離去,轉頭笑說:「原來妳還有跟高中的家教老師保持聯絡,也不知道我那個家教學生考上大學後,還記不記得我。」
「他家跟我家是世交,我們從小就認識的。」
「喔,青梅竹馬?那很有趣耶!嘿嘿,要是我家昱珊也有這麼英俊的家教老師,她大概會自導自演愛上老師的狗血戲碼。」
「昱珊好像還很小?」
「不小了,都高二了,正是愛作夢的年紀,什麼事情都可以讓她聯想到羅曼史。路上看到帥一點的男生,就幻想他是黑道幫主,帶她一起去冒險……」
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妹妹的趣事,她靜靜聽著。
一直以來,他不就是如此精力充沛、熱情有勁嗎?走在他身邊,她也總是很滿足、很歡喜,聽他說著他身邊的一切事情。
可是,在他遲到四十分鐘之後,他想到的只有別人嗎?他怎麼不問問她等了多久?她甚至還期待他會因為向泓的出現而吃點小醋,追問一些芝麻小事。
明知他不是那種小眼睛小鼻子的男生,她幹嘛又小心眼地期待那些無聊的八卦情節?
「咦!妳好安靜。」蕭昱飛終於發現她的沉默,趕忙握住她的手,驚叫一聲:「哇!妳的手好冷!穿得不夠暖哦?」
「我穿很多了。」
「太冷了。」他抓起她的兩隻手掌,放在他的大掌裡不斷摩挲著,擔心地說:「妳這是十根小冰棒啊,待會兒我們去夜市買副手套。」
那厚實溫暖的掌心不斷地在她手掌摩擦著,她抬起頭,看他認真為她「加溫」的神情,忽然什麼怨惱的情緒都沒有了。
「這樣比較快啦!」他乾脆放下她的手,直接擁她入懷。
「啊……」她毫無心理準備地跌入他的懷裡。
她的雙手和臉頰直接貼到他的心口上,她聽到了狂亂有力的心跳聲;而隨著他規律起伏的呼吸,那寬大的胸膛也像一片湧起溫柔浪花的海洋,讓她的身體和靈魂完完全全陷了下去。
「嘉璇,等很久了?」他輕撫她的長髮。
「嗯……四十分鐘。」她心頭有點酸楚,眼睛也有些酸澀。
「我該打。」他先敲一下自己的頭,再將她摟得更緊。「妳知道嗎?每次我騎車過來,看到妳一個人孤零零地等在那兒,我都想說沒關係啦,反正嘉璇很獨立,一個人也知道如何打發時間,就算我遲到了,或是沒空約會,妳也可以做自己的事,可是今天看到妳和帥哥說話,我忽然發現代志大條了。」
「向泓真的只是我的家教老師,就像哥哥一樣……」她著急解釋。
「我知道,我也很樂意認識他。」他凝視她那張因慌張而微微脹紅的清純臉孔,也說不清楚心裡那股急欲擁有她的感覺。「我只是……」
「蕭昱飛!蕭昱飛!」校門口那兒有一群人在叫他。
真是殺風景!不過蕭昱飛還是熱情地跟他們揮手。「嘿!你們去哪?」
「我們要去吃飯啦!」八個大男生嘻嘻哈哈地說:「帶妳女朋友一起過來吧,我們去吃合菜剛好湊一桌。」
「嘉璇,他們是我高中校友會的。」他轉頭問她:「一起去嗎?」
「好。」
「妳不是說今天要慶祝我考上預官,妳要請客?」
「下次吧。」
「我們好像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
「沒關係。」
要是在往常,只要在約會時間碰到熟人,他一定拉了她就跟大家一起去吃飯;可是今天,他卻注意到她顯得有些牽強而落寞的笑容。
她總是依著他、順著他的意,就算他約會遲到也不跟他生氣;也許,這叫做溫柔,可她會不會過度壓抑自己了呢?
「喂!你們自己去吃啦!」蕭昱飛又朝校友會的朋友們揮手,大聲地說:「不要破壞我的重要約會!」
「見色忘友!不理你了。」一群人又嘻嘻哈哈地離開。
「昱飛,我們不去?」吳嘉璇有些驚訝,她已準備好當一個沉默的陪客,聽他和他朋友們打屁聊天一個晚上了。
「今天妳等了很久,不能再讓妳等下去了。」他注視著她。
「真的沒關係,你喜歡做什麼,我都陪你去。」
「那妳又喜歡做什麼呢?」
「我……都好。」
這絕對不是她的心聲。他見過她醉後的模樣,那是一個完全敞開、毫無隱藏的她;是唱歌跳舞也好,是抒發情緒也好,雖然平常不必如此誇張,但也不必過度掩藏那個原始的、天真的、活潑的、可愛的她吧。
「嘉璇,我是第一次談戀愛,所以好像到現在還是糊里糊塗的,常常忽略了妳都還不知道。」他很誠懇地說:「妳如果不高興,或是心裡有什麼想法,一定要告訴我,不然藏在心裡會得內傷的喔。」
「我又沒有在想什麼。」
「有,妳想很多事!」他眼眸亮了起來,既肯定又開心地說:「對了!我知道,妳想『飛』!」
「飛去哪兒?」她懊惱地輕輕跺了一下腳。
「當然是飛到我這邊來了。」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歡欣鼓舞地摟住了她。「要不是我意外撿到妳的筆記簿,又怎能知道妳的心意呢?嘉璇,答應我,以後心裡想什麼,一定要告訴我,像是妳很愛我啦……」
「胡說!」她又惱得捶了他胸膛。
「哈哈!」蕭昱飛開心極了。別人是怕死了女朋友發脾氣,他卻好像如獲至寶,巴不得她天天使點小性子,捶他捶個痛快。
好吧,算他天生犯賤,也許以後還會怕老婆呢。然而,愛她的話,就應該讓她開開心心地做自己,他絕不願意她為了他而委曲求全。
唉!竟然「談戀愛」談了那麼久,他才開始懂得疼愛她?
「你高興什麼?」吳嘉璇疑惑地看他樂歪了的表情。
「我高興……是因為我知道,妳很愛我。」他捧起她的臉頰,凝視那雙水盈盈的清澈眼眸,說出最真摯的心聲:「所以,我要更愛妳。」
「昱飛……」他手上的熱度也燒到她臉頰上了。
「現在預官考完了,我又不考研究所,我有更多的時間和妳在一起,妳把課表給我,我每天下課都去找妳。」
「不用這麼勤快。」
「我可以啦!」叫一個熱戀中的大男孩上山下海摘星星,他都會願意的。「還有啊,過兩個禮拜我帶妳去見我爸爸。」
這麼快?任誰都明白見家長的意義。她表情一下子變得羞澀,低聲問道:「要跟你回南部?」
他很喜歡「回」南部的說法,唇畔笑意十分溫柔。「等我畢業典禮時,我家裡的爸爸媽媽會上來,我們先去見我台北的爸爸。」
「台北的爸爸?」
他等不及解釋,便直接將滿腔熱情覆上她發出疑問的小嘴;反正天黑了,處處都是擁吻的校園情侶,就讓他們錦上添花,為寒冷的校園提高溫度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