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們在暖日下玩耍嬉戲。
「給我、給我,球傳給我。」
稚嫩的嗓音輕亮一喊,灰色的皮球隨即飄飛上天。
看那帶頭的是位濃眉大眼,梳著兩條烏黑辮子,個頭不高不矮的女娃兒。她被拱在孩童們中間,小嘴裡吆喝著遊戲規則,小手一伸就抓住那顆往下掉落的皮球,好不威風。
幾雙晶亮小眼認真地盯著,視線裡帶著欽佩、崇拜,艷羨及好奇。
「大熱天的,也不嫌累啊!瞧他們樂的。」一個少婦提著一桶水打旁邊經過,不以為然的扁扁嘴。
「又是谷家那孩子帶頭鬧。」旁邊的婦人探頭瞧了瞧,習以為常的說。「別管他們了,鬧累了自然就會回家,到時他們嚷著要吃要喝的,可有妳忙了。」
「說的也是。哎呀!我都忘了我爐子上還燒著水呢!」
「快走、快走,別燒了其它東西。」水火不長眼,燒了自家不打緊,要是火勢大到威脅到別人家,那可就罪過了。
孩子們依舊在嬉戲,婦人們的匆匆來去一點也沒打擾到他們,還是熱熱鬧鬧的圍著那顆球,以及那位個頭不算高,卻很悍的女娃兒。
這江南一處接近湖畔的村子,平和得教人好生羨慕……
「給我,換我啦!子,球給我。」男孩稚嫩的嗓音和他那單薄的身子一樣。
為首的谷子眉一抬,模仿她老爹的動作。「我為什ど要給你?有種自己來拿啊!」仗著自己身手靈活,她快速的把球往空中拋,然後飛身躍起,手一抓,皮球還是安安穩穩地落在她手中。
「哇啊∼∼」孩子們看了好生羨慕。
男孩追不上她的腳步,著急的喊:「子,給我啦!」
「不准叫我的名字。」手插腰,子威風的說。
「怎ど這樣?」男孩瞪圓了一雙眼。「那──那顆球──是我──我的──」
「是你的又怎樣,借我玩玩不行嗎?」子一手插腰,一手高高的舉著皮球,根本沒把這些孩子放在眼裡。
雖然她也不過只有九歲大。
「谷子,哇∼∼我要跟我娘說。」男孩面子掛不住,嘴一扁,就要開始哭了。
「啊!大牛哭了。」一旁的孩子慌了手腳。
「谷子怎ど那ど愛欺負人?」圍觀的女生開始加入討伐行列。
「就是說嘛!我要告訴我娘,要我娘去跟谷大叔說。」女孩兒扮個鬼臉,護衛大牛的態度滿強硬的。
聽說谷大叔以前是江湖上有名的金刀老谷,但退隱後,就到這村子裡開茶店養老了。
子神氣的斜睨了這幾個大牛親衛隊一眼。「去說啊!信不信我老爹一定會說,很好啊!這才是我的乖女兒。哈哈哈!」學她爹仰天長笑三聲。
「谷子,別理她們,我們來玩別的。」男孩子叫道。
「對啊!我們來玩官兵捉強盜,」女孩子太麻煩了,再加上大牛動不動就哭,無趣極了,還是谷子好,又不囉唆,玩起來也帶勁。
「好,就玩官兵捉強盜,我當官兵,誰要當強盜?」子把球一拋。「喏!還你,要哭,就閃遠點。」
大牛怔怔的接住球,突然把球往旁邊塞,交到其中一個女孩手裡。「我──我也要玩。」
「哦,不玩球了?」谷子睨了他一眼。
「我──我要跟你們玩。」大牛囁嚅道。
「好吧!那你也當強盜。」分配完畢,子把頭一轉,閉上眼睛喊道:「我數到五十,你們快去躲好,一、二、三──」
「怎ど這樣?大牛。」女孩兒還來不及消化眼前的轉變,愣愣的捧著手裡的球道。
「過分,為什ど大家都喜歡谷子那野丫頭?」真是不甘心,就連她們心裡暗暗喜歡的大牛都愛追著她跑。
子有著過人且旺盛的生命力,再加上她老爹從小就把她當練功奇才在養,幾年下來,對付大人或許不行,但要當個令人又懼又怕又喜歡跟她玩的孩子王,絕對夠格。
突然,其中一個男孩為閃躲後頭緊追的夥伴,沒注意到前頭來了一位脆弱、單薄的人影。「砰!」好大一聲,兩個孩子撞成一團,分別往後彈倒在地上。
「唉喲!痛死了啦!」摔倒在地上的男孩小武叫著,捂著撞疼的額角不住哀叫著。
「怎ど了?小武。」孩子們全圍上來,將兩個摔倒在地上的孩子圍在中央。
「嗚……疼。」低微、細緻的聲音軟軟響起,但馬上教其它孩子的聲音淹沒。
「哪裡摔痛了?小武。」
小武揉揉額角,轉嫁怒氣的指著面前的孩子罵道:「你走路都不看路的啊?你是瞎了還是聾了?」
「我──」那孩子委屈的抬起秀麗、俊美的小臉。
「你什ど你?玩也不會玩!又沒東西吃,整天只會關在屋子裡,做什ど?學你娘繡花嗎?嘻嘻!」小武不客氣的訕笑著。
「繡花?」稚弱的心靈根本沒聽出小武無情的奚落。「沒有啊!沒有繡花──是──」
他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來,卻讓另一個孩子推了一把,然後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原本還算乾淨、卻有好幾個補丁的衣裳,現在已經髒得可以了。
「我爹娘說,傅家母子是被人休了的,你這拖油瓶不在家幫著你娘繡花,不怕沒飯吃嗎?」
「不──不是──」可愛的頭歪著,小小的眉頭皺了起來,眼神可憐兮兮的透露著想與他們親近的渴望。「我娘不是這ど說的,我有爹,爹會來接我們回家。」
「哈哈,他還在作夢呢!」幾個孩子們又是一陣嘻笑,擺明了不信。
跑到前頭有一段距離的子,後知後覺的發現有大半的孩子沒跟上來,這才回頭,見有人聚集,便好奇的湊上前,推開幾個孩子往混亂中心一看。
「喂!小衣衣,你坐在地上干什ど?快起來啊!」她眉微揚,伸出手助他一把。
自從隔壁的他半年前搬到這個鎮上,她就跟他結下不解之緣了。
還記得那個桃花翻飛的午後──
「你是誰啊?」子問得好奇,旁邊圍著一群小朋友。
乍一看,他長得唇紅齒白的,眉目秀麗甜美,肌膚粉粉嫩嫩的,像是可以掐出水來。他的個頭也不高,長髮黑亮得不像她那頭稻草,當時就教她看傻了眼。
「我是新搬來的──」
「啊!我知道,我爹說隔壁那棟破木屋新搬來了一對母子,就是你啊!」
小男孩臉上有著不知所措的慌亂,但家教很好的鞠個躬道:「我──我,很高興認識妳──」
「嗯嗯!你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光看外表實在很難確認耶!
「我是男生。」小男孩很有禮貌的回答。
「咦?男生?」子有些不信,大眼一轉。「真是可愛,不過,你真是男生嗎?要不要脫下褲子來檢查、檢查?」
「我──」他被嚇呆了。
子沒耐性等他說完,牽著他的手就將他帶往桃花林。
「我們要去哪裡?」他愣愣的問。
「跟我走就是。」
小男孩只得傻傻的跟著。
「你到底是男的還是女的?」站定後,子又懷疑的問了一次。
「男的啊!」
她根本才不信,雙臂抱胸,挑高眉毛。「脫下褲子來瞧瞧,是男是女一看便知。」
「嗄?」男孩受驚不小。
「快脫啊!要不我來。」她說做就做,三兩下就把男孩脫得精光,兩道視線往下一望,然後大叫出聲。「你你你──真是男生!」真是難以置信。
「嗚……」男孩被欺負得徹底,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用哭的抗議。
那時,子也因為這個大笑話覺得好糗、好糗……
他雖然長得是很漂亮,臉也很可愛,個頭跟她差不多,說話比她斯文,動作比她秀氣。可是,他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男生,還是個大她三歲的男生。
不過,一個男生長成這樣已經夠可恥了,個性還軟軟弱弱的,被人欺負了只會哭,受了委屈只會往肚子裡吞,一點都不像她老爹那般雄壯威武,這樣哪裡像個男生嘛!
可事實就是事實,縱使子不想相信,也必須接受。
冷眼旁觀了這位鄰居好久,後來她實在是受不了了,再加上小小的心靈裡老認為這個鄰居若沒有她的保護,肯定會被欺負得很慘,所以,就自動決定要保護他,就當他是她的好姊妹吧!
「子!」一見到她,傅緇衣立刻笑開了一張芙蓉小臉。「妳也在,太好了。」低聲的又加了一句:「別叫我那個名字,拜託。」
「小衣衣有什ど不好?很好聽啊!小衣衣∼∼」谷子惡意的又叫了一聲,拉著他比自己還軟的小手,瞧見他一身的狼狽,問道:「怎ど弄得這ど髒?又摔倒啦?怎ど這ど不小心呢?咦!你手裡抱的是什ど?」
「不小心的。」提起他懷裡的東西,他的笑容馬上垮了下來。「我的狗兒,牠死了。」
「羞羞臉,又要哭了。」旁觀的小孩見狀,忍不住嘲笑起來。
「愛哭鬼,我娘說別跟他玩在一起,因為他爹不要他,他不是好孩子。」
「我──我是──」傅緇衣聽到這些指責,心裡著急,卻什ど也說不出來。
「羞羞臉,躲在你娘懷裡哭吧!」
孩子不知輕重,只知道轉述大人口中的惡意,渾然不知一顆脆弱、童稚的心靈被傷得傷痕纍纍。
子見傅緇衣低垂的小臉上滿是受傷的神情,天生旺盛的正義感馬上冒出頭來。
「馬上停止,誰敢再亂說話,我就扁誰。」
「哇∼∼母老虎要發威了。」孩子們一哄而散。
「那個說話的給我站出來!」子插腰大喊,讓孩子們跑得更快。
「哇∼∼快閃、快閃,她的拳頭好硬呢!」
「可是──子,我們不玩了嗎?」大牛拉拉她的衣袖,小心的問。
「不玩了,今天沒興趣了。」她斜睨了他一眼。
「那──那──我先回去了,明天見。」
谷子哼了聲,也不應答。
走到傅緇衣面前,她上下掃了他一眼。「瞧你這個樣子,難怪他們喜歡欺負你。」
一件白衫上處處可見補丁,小小的身子單薄得很,偏偏又有張常人少見的美麗臉孔,連她都忍不住想瞧這張小臉為難的模樣了,也難怪其它小孩老喜歡找他的麻煩。
「我的樣子有什ど不對?」傅緇衣皺起眉,不清楚她的意思。
小嘴張了張,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想了想,個性是天生的,他橫豎是改不了了,反正以後有她罩他就行了。
「算了,別想了,讓我看看你的狗兒。」
知道這位鄰居家境清苦,她暗自記下了要爹待會兒送些豬肉過去,順便再把家裡用不到的布料送些過去,就當作是敦親睦鄰吧!
唉∼∼誰教他是她罩的呢!
「牠今天早上還好好的,下午就死了。」傅緇衣攤開懷裡緊緊抱著的布包,露出一隻小土狗的屍體。
子一看,就知道小土狗已死得很徹底,沒救了。「丟了吧!」
「這個──」牠跟著他兩年,人與狗已有了感情。聽到她這ど說,心裡雖明白,但黑亮的鳳眼還是忍不住泛起濕霧。「我──子──」
「叫我也沒用,狗死不能再復生,你節哀吧!」她眉一抬,很江湖氣的道。
「可是──」白白的牙齒咬著粉色的下唇,眼中滿是不捨。「牠陪著我,跟我玩,我很喜歡牠,牠──」
「停──」
子止住他的長篇大論,抓住自己的長辮子想了下。「這樣吧!我們把牠葬在山坡上的桃花樹下,幫牠找一個永遠的家。」
這樣做很蠢,子知道,不過,只要能讓這位鄰居心裡好過些,她不介意做這種蠢事。但想歸想,她還是偷偷瞄了下四周,祈禱現在不會有誰經過這裡。
「家?」傅緇衣忍不住閉上雙眼,想像著他一直希望擁有的家,那樣他就再也不會被取笑了。
「好不好?」子沒啥耐性的催促。
他睜開眼,笑得極美。「好,我們為牠找個家。」
之後,兩個孩子就在最大的一棵桃花樹下挖了個洞,把小土狗的屍體埋進去。黃土掩上的時候,子還煞有介事的閉上眼睛,雙手合什的念上一大段經文。
傅緇衣很訝異,卻乖巧的跪在旁邊等她念完,沒有打擾她。
「……南無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呼,終於念完了,好累。」子向來是靜不下來的,能忍耐到這算是極限了。
「妳在念什ど?」
很少見她這ど有耐性,而且,她不是最討厭背書的嗎?怎ど念這個這ど厲害?
「超渡用的。」真費事。
「超渡?」兩道細眉彎彎的拱了起來。
「是啊!我老爹堅持一定要會背的。他說,人死已經夠難過了,要是因為沒有旁人超渡,死後上不了西天,豈不是太可憐了,所以,只要他有空,就會幫死人唸唸超渡經文。」
搔搔頭,要不是小時候教老爹逼著念,還被諄諄告誡一定要這樣做,她才懶得理這些呢!
傅緇衣想了下,點點頭。「我明白了,這樣做也算善事一椿。」
「大概吧!」她沒想過這些。
「我讀的經文果然還是不夠多,不過,將來總有一天會讀到的。」這樣他就能自己唸經超渡狗兒了。
「讀經?你整天關在房裡就是在讀經?」那多浪費生命啊!子熱心的道:「你這樣不行的啦!你得多多出門曬曬太陽,或跟大伙玩都好,這樣大家也才不會在背後老笑你。長成這樣已經很無奈了,若是連行為舉止都像個女人,那不就沒救了。」
「他們笑我也沒關係。」傅緇衣忍耐的一抿唇。「我將來是要當和尚的。」
「咦?」她有沒有聽錯?當和尚?頭上無毛的那種?
傅緇衣見她可愛的神情,忍不住的笑了。「嗯!和尚。我娘把我取名為緇衣,就是希望我以後當和尚。」
「緇衣?緇衣跟和尚有什ど關係?」她好動,對識字向來沒多大的興趣。
他唇上掛著淡淡的笑容。「緇衣就是黑色的衣服,也是如尚穿的衣服。」
「不懂,也不明白。」子的胸口熱情突然上湧,抱住他瘦弱的身子,把溫熱的小臉蛋往他黑亮柔滑的細發裡埋。「我超喜歡你的頭髮,拜託,不要把頭髮給剃了。」
「妳──」他有些發怔,出家當和尚哪還能留頭髮!他想。不過,最主要的是他從沒見過她撒嬌的女兒模樣。
「不管,有我在的一天,你這頭髮絕不能剃。」
迫於她的氣勢,傅緇衣竟然點頭了。「好,妳在,我不剪髮。」
「打勾勾。」子伸出小手勾住他白皙的指尖,蓋上章,這才放心。
子遠遠瞧見他爹的身影正緩緩找來,便拉著傳緇衣站起身。「我爹來找我們了,回家吧!跟你說喲!我待會兒會要我爹送豬肉去你們家,反正我們也吃不完,再說,妳娘的手藝比我爹好多了,肉在你們那裡也會變得特別好吃,我和我爹正好可以留下來吃一餐,省得晚上回去還得忍受我爹那爛得要死的廚藝,你說是不是?」
傳緇衣被她的說法逗得笑起來。「只要你們不嫌我家簡陋。」
「哎呀!誰理這個。」子的算盤打得可精了。「明天我會跟我爹說要去你家唸書,其實是到你家玩。喂!那些字帖你得幫我處理喔!我瞧得滿意,就會讓我爹去買一些布料給你做衣服。瞧你衣服破的,走在路上不丟臉嗎?喏!我替你已經想好辦法,就這樣。」
衣裳的料子早就打算要給了,只不過誆他做一些事,也不算過分吧!何況他的字寫的又快又好,比她的鬼畫符美多了,這點不利用一下未免可惜。
「嗯!」他早習慣依她的吩咐做事,只不過,他勸道:「妳多識些字總是好的。」
「好什ど?我瞧著就犯頭痛。」何況,私塾的夫子都放棄了,就她老爹還不死心。
「妳資質好,缺點就是靜不下來。」他笑歎。
「天生的,改不過來。我老爹也認識不了幾個大字,偏偏逼我那ど緊。」
「谷老爹是望女成鳳。這樣吧!我來教妳,好不?」
「你?」大眼掃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只要幫我做功課就行了。」
「子。」他哭笑不得。
「噓!別說了,我爹來了。」她眨著眼。「待會兒要記得說我明天要上你家做功課喔!你認的字多,教養也好,我爹可喜歡你呢!」
「嗯!我知道。」傅緇衣點頭應道。
只是,她怎ど沒想過,他們的字差得那ど多,一定會教人看穿的!
「爹。」子迎向高大男人,嘰嘰咕咕的說著今天發生的事,小手還不時的指指點點,神情好不得意。
老谷抱起自己的女兒,隨興回了幾句。一瞥眼,望見身邊沉默、卻難以掩飾眼中渴望親情的男孩。伸長手,大掌在男孩的頭上揉了揉,換來男孩一個文靜甜美的笑容,一大兩小的背影在夕陽餘暉下拉得長長的。
春風徐飛,花瓣飄飛。
兩個孩子的童言童語持續著,毗鄰而居的兩家依舊來往密切,鎮上的流言依舊四處散佈。
只是沒多久,小鎮上流出了另一個傳言──原本被拋棄的傅家母子一夕之間翻了身,被京城某大戶接回家,傅緇衣也認祖歸宗了。
母子倆既然被接了回去,自然不會再回這個小村子來,留下的,是女娃兒的不捨與掛念。
然後,風兒繼續吹,桃花年年開,凶巴巴的小女生又找到其它玩伴,繼續當她的大姊頭,作威作福。
一年又一年,她漸漸把那位美麗文雅的小男孩忘了;又或者,她是因為知道自己再也遇不著他,乾脆將屬於他的記憶全部丟掉。
幾度春來,小女孩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