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掃蛾眉、薄施脂粉的鳳華,跟著佟王府的奴僕,繞過曲曲折折的迴廊,來到雕留鏤刻皆顯精緻典雅的書房前。
「鳳華格格吉祥。」守在門前佟王爺的近身下屬——阿泰戈,剛接到她要到訪的指示,便按惟經的吩咐,老早就在書房前等候了。
「不必多禮。」鳳華格格靦腆地對阿泰戈微笑一下,不太習慣享受身為格格的排場,另一方面,她真正掛心的還是自己茫然的未來,還有方淮……
自從那大雪紛飛的晚上,方淮來看過她後,他便再也沒有來了。
這幾晚,她都有夢到他——
她總是夢見他如以往一樣,在夜闌人靜之時來到,然後她便被擁入一副溫暖的胸膛中,聽著他微微的呼吸聲從她頭頂傳來;感覺到一隻厚大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像是怕砸碎了一般,那麼輕,那麼柔;感覺那溫暖的唇輕拂在她的髮絲上,纏綿又溫存可是每當她睜開眼,發現一切的美好原來只不過是南柯一夢時,卻每每忍不住躲在被裡暗自哭泣。
她喜歡他!她現在能確確實實地肯定,自己已經愛上了這個突然出現在她灰暗的生命中,讓她感到溫暖、安全、信賴和愛的男人!
她知道,方淮是那種不願被朝廷束縛,不重視名利權位,可以拋開一切過雲遊四海生活的男人,但她也不是在乎榮華富貴的女人!她願意跟他遠走高飛,捨棄當妃子的尊榮,只為跟他在一起!
但,為什麼當她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後,他卻狠狠逃開她?那一晚,他兩明明有過令人難忘的一吻啊,她著實被他這種哄情人似的溫柔親密,深深亂了心!
方大哥到底是怎麼看她的?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一個可憐的病人?還是有著特別意義的女子?她需要和他認真談談……至少她想親口說出自己對他的心意!
因此她才會騙阿瑪,自己要親自來佟王府,為上次缺席飯局的事道歉,順便跟佟王爺打個招呼,希望他能在選秀一事助她一把;其實,她只不過是想來找方淮,當面跟他告白。
「方公子就在裡面。」阿泰戈輕聲地說。
「謝謝。」鳳華深呼吸一下,要自己別太緊張,接著就推開門板,神情緊張地走進書房。
正在練字的方淮,聽見開門的聲音,以為是婢女進來送糕點,便頭也不抬地揚聲道:「不用再送糕點進來了,只奉茶便行。」然後繼續全神貫注地練他的書法。
前幾天,他為了鳳華的事,心情複雜凌亂,但經過一番調適,直至萬念歸一之時,所有的不安、煩躁和焦慮都已沉澱下來,思路亦變得如昔日般清明果斷。
現在回想當天上奉恩將軍府拜訪之事,現下他的心已平靜許多,不復當天的忿悶和失落。
那天,他是客人,還是從佟王府來的,奉恩將軍當然礙著惟經的顏面,對他客氣非常。但向來能觀人於微的他,只消奉恩將軍瞟他一眼,他便知道自己在對方眼中,只不過是一個下等人,一個只配替他們挽鞋的人——
「鳳華雖然有我這個不成材的阿瑪,但好歹有個格格頭銜,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愣愣地看著她,似是難以相信向來被禁足的她,會出現在他眼前。
四周沒有半點聲息,極度安靜也是一種壓力,鳳華的心也在此刻變得脆弱而無助。
他那一雙幽黑的眼睛,彷彿直透看穿她的內心。「我想見你……」她喃喃道出自己的來意。
方淮望進一雙溢滿情意的眼睛,一時間不由得微微屏息。
她眼裡一汪盈潤水波,蕩漾在他的心湖間,他的嗓子立時有些微澀,覺得承受不住,只能又別開眼去,斂了心神,冷漠疏離地說:「不知道鳳華格格特意來找在下,所為何事?」
鳳華立刻變了臉,面色發青,緊咬著唇!他竟然這樣稱呼她?他怎麼可以這樣對她?
她頓時激動不已,忘了所有矜持,急忙上前抓住他的衣袖,脫口而出:「方大哥,我喜歡你,我發現自己很喜歡你!」
生澀卻又真情流露的告白令方淮一愣,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定定地望著她,然後皺眉側頭,躲開她的碰觸。
「格格,恕在下不明白你所謂的喜歡是什麼意思。」此刻,他內心百感交集,複雜的情緒奔騰翻湧,卻只能說出這句話。
她焦躁尷尬地想要解釋藏在心底的愛慕之情,但話到嘴邊卻……
他的眼底有種憂慮和困擾的神色,她不知道他在擔心什麼,難道就因為她說喜歡他?
「我不要進宮選秀,我不要嫁給皇上!」只見鳳華一臉認真,眼神閃著無比的堅決,喊出內心真正的想法。「我只想與你在一起,只要有你,我天涯海角都願意去,其餘的榮華富貴、地位權勢,我一點都不想要!」
他沉默了一會,平靜地將自己的目光從她身上轉開,無聲一笑,但這抹笑意卻是充滿著嘲笑。
「一個從未出過北京城半步的貴族千金,竟學人談天涯海角?天涯海角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美好,是一處沒有高床軟枕,沒有錦衣玉食的世界,你可以忍受一輩子嗎?格格,別天真了!」
他無法像她一般直接傾吐自己心裡的感受。向來以嫁進皇宮為妃為後,作為人生目標的鳳華,豈會輕易放棄這根植在她內心十幾年的念頭?
就算現在的她說會一心一意愛他、跟著他,也只不過是一的迷惑,日後她一定會後悔的!
他不想因為一時的情動和私心,誤了她的終身幸福。只要她能幸福,就算眼睜睜看她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他也甘願。
鳳華盯著對她冷言冷語的方淮,平日柔和細長的眼眸,如今愕然地大睜著,裡頭藏著滿滿的驚慌、失望、軟弱……接著眼淚便悄然落下,濡濕她原來羞紅的臉。
「無論我如何做,你也不會喜歡我的,是嗎?」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敢對他說出自己的心情,可是他為什麼表現得那樣不在乎、那樣冷淡?
「是。」他決絕回答。
「你……不是吻過我、對我百般溫柔的嗎?」
方淮心猛地一震,卻沒有避開她最後一次試探的視線,差點動容的面孔又板了起來,狠狠拒絕她的愛意。
「格格,假如你如此介意在下因一時興起而冒犯了你,那儘管降罪吧,但那根本就不是愛,你別誤會了。」
「一時興起?」她差點站不穩腳。
「你將要進宮選秀,不應白費心機在別人身上,且在下豈敢喜歡身為金枝玉葉的格格。」
鳳華原本緊揪住他衣袖的手,緩緩縮了回來。眼前清冷高大的身影,散發著一種無可拉近的距離,俊秀的臉上總是帶著的溫暖神色也沒有了。
她緊盯著對方再也找不到一絲情愛的無波瞳眸,淚水若決堤般一滴、二滴無聲的落在衣襟上。
「是嗎?原來只是我自作多情……」她小聲地低喃,嘴角勾挑起一抹自嘲的苦笑。
「格格的情,理當屬於皇上;棲身之所,理當是皇宮。」
「是,我根本就不該妄想得到愛情。」鳳華恍然地低喃。「我的人生早就不屬於自己了……」
她知道現在自己肯定很醜,她不想讓方淮看見自己最狼狽的神色!她懊惱地咬著唇,提起裙擺衝了出去!
方淮見到她傷心欲絕的模樣,差點又想將她擁人懷裡,可是理智告訴他不能,否則剛才刻意表現的決絕肯定會功虧一簣!或者這樣做是最好的,她可以全心準備選秀的事,為家族博得光榮,他也可以繼續過著他沒有牽絆的日子。
一路上,佟王府有些婢女和侍衛見到衣著光鮮的鳳華,紛紛向她請安,但她只是匆匆跑過,一刻都不願停留。
眾人向她投來訝異的眼光,也不解為何來府時掛著笑意的女子,離開時竟會淚如雨下。
華燈初上,夜色昏暗,書房傳來一聲輕幽的歎息,似乎正呼應著遠處哭泣著的抽噎聲。
但明天,又會是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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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好策馬經過的濟真和方淮,在北京城郊見到一官轎隊伍突然遭受襲擊。
轎夫和侍從都受了重傷,只剩下文質彬彬、手無縛雞之力的禮部尚書,在刀鋒下嚇得臉色蒼白。
「大膽,竟敢謀害朝廷命宮,該當何罪!」方淮大喝一聲。
一陣輕風吹過,同行的濟真忽地眼前一閃,原來方淮已長劍出鞘,雙腳猛蹴鞍蹬,反身躍下馬背,朝狂徒殺去。
濟真對方淮迅速的動作和狠勁有點意外,因為他這向來性如清風的師兄,看不慣殺戮的場面,總覺能不出手就不出手,也鮮少向人動武。
但此時,方淮腳起刀落,只聽劍風凌厲,一下子便解決好幾個壯漢。那些人見方淮劍法了得,欺不上前,轉移目標,一致向禮部尚書圍去。
「師兄,接著!」濟真拿出自己的長劍,扔向方淮。
方淮左手接劍,只見雙手所持的長劍薄尖而亮,當作雙刀而用,在劍光點點的打鬥過程中,人隨劍走,有如游龍,招招都是致命的殺法。
他狂喝一聲,反手一刺,透入了敵方頭子的小腹去,接著健腕一抖,架著由左側劈來的一劍,趁對方退閃時,就在這剎那間的空隙,連劍猛刺,順勢插進敵人胸膛。
在方淮凶悍的攻勢下,四周傷兵個個不停地倒下,瞬間落下的雪花,夾雜著血水,場景實在慘不忍睹。
方淮快如閃電般解決了共二十多名硬漢,禮部尚書更是看得目瞪口呆。
「這……這不是方淮公子嗎?」禮部尚書終於認出了救命恩人,詫異地再三確認。
在他的認知中,這名皇宮的貴客總是溫文淡漠,笑容滿面,舉手投足都有不凡的貴氣和睿智。雖然他不至於有一般書生那種迂腐的感覺,但他沒想到方淮也是個武林高手,一點都看不出來他竟身懷精湛的武藝,殊不知他也可以變得如此悍然、如此心狠手辣。
出了一身悶氣的方淮,稍稍調節適才過於激烈的內息後,便收起長劍,向對方拱手說:「正是在下,王尚書沒大礙吧?是否需要我幫您把脈?」
「不勞煩方公子了,閣下奮不顧身的救援,我甚是感激,還請方公子放心。」王尚書見到走來的濟真,連忙恭敬地行禮,態度明顯與剛才對方淮有些迥異。
「下官見過郡王爺,郡王爺吉祥!」
方淮神色一變,面露鄙夷之情。
「王尚書,沒事就好了,不用多禮。既然沒事,趕快回城內去,派人來收拾一下吧。」
「下官知道,這就先告退,改天上門答謝兩位。」
濟真客套地笑了笑,揮退王尚書,心思卻放在看來滿懷心事,心不在焉的方淮身上。
鵝毛般的雪花落滿方淮雙肩,其衣服下擺亦染上斑斑血跡,和白雪呈現強烈對比;另有幾絲無奈和惱怒纏繞在其眉間。
「莫非在這尚書的眼中,就只有你這個郡王爺?」方淮突然說。「明是我出手相救,卻對我視若無睹。一個爵位,真如此重要?」
濟真頓了一下,才回應道:「天下間膚淺的人是何其多?在這京城之中,自是不例外。」這道理,成熟的師兄豈會不明白?可是他又為何在當下,才突然感慨起來?
濟真早就感覺到,師兄近來顯得有些沉鬱,加上剛才那情況,他更肯定師兄是心有所感,所以才借題發揮,欲利用殺敵以紆解鬱結。那王尚書表現出這厚此薄彼的態度,想必更令他氣結吧?
惹師兄心情飄忽不定的罪魁禍首,應該就是那鳳華格格吧?自從師兄認識鳳華格格後,不自禁流露出更多情緒,不再對事情滿不在乎——
因為,師兄喜歡上這位鳳華格格了。
可是,鳳華格格偏偏有個好攀龍附鳳的父親,而師兄卻不是那種強奪他人為已有的男人。在這種複雜的情勢下,他對她的愛戀必然會落空……
師兄這一生,未免有太多痛苦與無奈了……
「師兄,我知道你心中的鬱結,來自哪裡。」
方淮愕視濟真半晌,然後望向天空,對這個知心的師弟低歎道:「我第一次悔恨自己為什麼不是宮中的阿哥、王爺,否則我便無須退讓得如此徹底了。」
「既然選擇放手,就別再耿耿於懷,畢竟這對你們兩人都不好。」
師兄當日在佟王府對人家姑娘斷然拒絕的事,已是人盡皆知,大家都明白他有隱衷,只是不忍說破而已。
「我知道。」
他就是什麼都明白,才在未抓牢之前趕緊放手。可是他被情揪緊的心,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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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窗台望出去,遠遠看見府內家丁丫鬟來來往往,有如過年喜氣散佈四周般熱鬧非凡。
奉恩將軍迎娶側室,夜裡設了簡單的喜宴慶祝,隱隱約約的鞭炮聲從四面八方傳來。雖不合規矩,但奉恩將軍特意要將場面辦得熱鬧歡喜一點,就是希望這門親事能使鳳華喜氣沾身,在選秀活動中順利中選。
美麗年輕,卻毫無喜色的鳳華,呆呆的倚坐在閨房裡的窗邊,抬頭望著晴空,眉目鬱結,兀自聽著鞭炮聲,心情卻沒有一點輕鬆和喜悅,有的只是隱隱的心傷。
頭一次,她嘗到了情愛的愁滋味,既酸且澀、甜中帶苦,如一團雜亂的絲線在心底縈縈纏繞。
方大哥……方淮,我沒有恨你,也沒後悔自己遇上你、愛上你。事到如今,只能說一切都是命數,無論她多想逃避命運,也只是自欺欺人,怪的是她為什麼生在這府中,自己連喜歡人的權利也沒有。
扯著手裡的彩線,看著刺繡上的鴛鴦戲水圖,她又想起方淮俊逸的身影。多可悲的女人,命中注定要愛上一個男人,卻沒有注定好那個男人一定會愛上她……
門輕輕開了,榮兒走了進來。
「格格,方才廚娘送來些喜宴的紅糖糕點兒,十分清甜,您也來嘗嘗好嗎?」
知道主子自從去過佟王府後,便沒什麼心情和食慾,榮兒便特意弄來一些小點心,希望主子能多少吃些。
鳳華轉過頭看了一下,又轉回去,興致索然。「擱著吧,我還不想吃。」她連阿瑪的喜宴都沒出席了,更何況是這小東西?
榮兒怔了一下,看著鳳華那漂亮的臉,蒼白若雪,發現主子,似乎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忍不住道:「格格,您什麼也不吃,怎麼行!難道這樣折騰自己,方公子就會回心轉意嗎?」
鳳華聽了,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忍不住嚶嚶啜泣起來,眼淚撲簌簌地滾落削瘦的臉龐。
「格格,對不起,我不是有心要惹你哭的……」榮兒見她哭了,心慌意亂地替她拭去眼淚。
榮兒說得對極了,這簡單的道理連一個目不識丁的小丫鬟也懂,為什麼她卻不懂呢?她應該振作起來,不要任由自己繼續哀悼那令人心怦的過往,而該想想日後的人生,要如何走才能美滿。
喝了一口熱參茶後,鳳華深吸一口氣,破涕為笑。「榮兒你幫幫我,我一定要討『他』歡心。」
「誰的歡心?」格格不是要再跟方公子告白一次吧?!
「當然是皇上啊!」
「嘿,格格,你終於開竅了?」榮兒一聽大喜。「這就好了,老爺若聽見你這樣說,肯定比娶個側室夫人進門要開心十倍!」
「哈哈哈,的確如此,我開心極了!」門外傳來喜孜孜的男人笑聲,直至穿入門內。
榮兒心虛地退到一旁,福了福身,恭敬道:「老爺。」
「阿瑪?」鳳華見到父親,煞是意外。「您怎會來我這兒?」
說真的,她心中暗暗慶幸方才為方淮哭泣的模樣,沒被父親看見,否則麻煩可就大了!
「我怕你心裡又不舒坦,見你悶在房內便過來瞧瞧,沒想到竟聽到這好消息!鳳華,對於進宮一事,你總算開竅了!」
穿著喜服的奉恩將軍眉開眼笑,心想只要女兒下定決心得到皇上的歡心,他這次便非當國舅爺不可了!
「鳳華……只是希望阿瑪開心,希望能讓家人開心。」鳳華強打起精神,重複往日阿瑪和額娘等人不停灌輸給她的訊息,同時亦說服著自己。
「況且,皇上英明神武,是一國之君,天下女子莫不希望能受到天子寵幸,沾沾皇上的福氣,更何況是我呢?」
「對,想通就好,想通就好!」奉恩將軍安慰地拍拍她的手。
「放心,當今皇太后是你額娘的姨娘,一定會關照你、多在皇上面前提起你的;還有你上次不是去拜訪過佟王爺他們嗎?佟王爺想必也會替你美言幾句的……」
鳳華只是不停地微笑點頭,沉默地聽著父親描述為她人生所規劃的美好藍圖。
未來的道路將是一片茫然,她看不透、捉不住,無力掌握自己的命運……只好在心中對著那人說——
方大哥,永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