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她表情無辜,甚且還天真地眨眨眼。
「哼哼……」微生摸著下顎瞅著她。「說什麼想試我的字?我看,你根本是崇拜我,愛慕我,欣賞我的字,欣賞得不得了,故意想這樣詐去我的字是不?——敢情你想偷去裱好收藏?」
樂香眼睛一亮,樂了。「是。」笑咧嘴,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她將白絹很珍重地收入襟內,貼著她身體。「我崇拜你愛慕你佩服你,整個雨維城誰不如此,全都為你白微生著迷。」
「哼!」微生甩開扇子,昂著下巴,很瀟灑自負地煽風。「罷了,看你那麼中意就賞你吧!」
樂香拱手。「多謝。」轉身就走。
「喂!」微生忙喊。「你幹嘛?」
樂香回頭道:「我回去啦。」
微生上前趕緊將步往大門的她攔回來。「大小姐,你這樣大搖大擺從大門出去,守門的、還有僕人見了,肯定會跟我娘說,要讓她知道你進來找我,我肯定被罵到耳朵出油!你行行好,別給我惹麻煩了。」
微生將她攔回來,這才驚覺樂香肩膀荏地纖細,和他的如此不同;又發現她很嬌小,頭頂幾乎只到他的下巴……這就不得不注意到她的長髮,並不像外邊閨女扎得整整齊齊,只是乾淨地柔放肩後。還訝異地聞到她身上,有一種生乳的味道……生乳?微生止步,俯瞪她,她也莫名地仰望他。
他問:「你剛飲生乳?怎麼有乳味?」
「我剛做饅頭,饅頭加了生乳。」
「哪有饅頭加乳的?」
「我做的就有。」
他挑眉,不確定。「加生乳?」
她很肯定地點頭。「是。」
「能吃麼?」
「當然。」
「哼,怪事。」隨即將她推往牆壁。「回去、回去。」
「走哪?」樂香問。
「你打哪來就從哪回去!」真廢話,他兇惡地瞪她一眼。
樂香凝視著那堵高牆。「哦——也對。」她點頭同意,很果斷地當微生的面就爬起牆來。可是這邊沒椅子踮腳,她小小的足尖不住往下滑,磚牆上生了濕苔,怎好攀爬?
白微生立在她身後瞧了半天,終於很受不了地將她揪下來。
「拜託,姑奶奶!你要給我爬到什麼時候?我以為你行的,你不是爬過來的麼?」
「那邊有椅子踮腳。」樂香被他揪著,對他不耐的表情認真回道。
「你要我去搬椅子給你踮腳?你開啥玩笑!」
「其實不用那麼麻煩。」她說。「你只要蹲下來,把背借我就好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的背讓你踩?」
「嗯。」
「要我這個雨維城最負盛名的大才子白微生的背,讓你這個賣棺材的踮腳?」
「嗯。」她不覺有啥不妥,還答得很乾脆果斷。
忽然一陣靜默。
白微生無法置信地瞪著愛樂香,她則坦蕩蕩地迎視他。半晌,見他都不出聲,她終於有些反應過來。
「不行麼?」
「行。」微生俯身,煩躁道。「行行行,只要你快點給我消失,什麼都行。」他快被她鬧得發瘋了,忍忍忍,只要她快點滾回去,踩背就踩背。大丈夫能屈能伸,行走江湖,打落牙齒也要和血吞!
白微生慷慨就義,半蹲地上,還不斷在心底給自己心理建設。
愛樂香提腳,正要狠踩下去——
「慢著!」微生猛然抬頭,惡狠狠地警告。「這事你要敢……」
「我絕不說。」
算她反應夠快,但微生還是有些不安,要讓人知道他堂堂一個大才子給人當椅子踩,以後還能混麼?「我說真的,愛樂香,這事你絕對絕對……」
「絕對不說。」她眨眨眼,還以一笑。「秘密。」
白微生愣住,深吸口氣,這才認命,低頭蹲好。
樂香身子很輕,輕靈地踩了一下,就攀至牆頭。
微生直起身望她。「行麼?!」她畢竟是個女人,他有些擔心。
樂香翻過牆,雙手攀在牆沿上,微笑著,雙腿往下探。「謝啦,微生。」人慢慢踩著牆下去。
微生瞧不見她了,只聽得她往下爬的聲音。他又吼著:「行不行啊你,你給我踩好,要摔死了不關我事啊!」
是不是該讓她走大門的?微生不安,索性一個長手躍上牆頭,探頭望她,俯瞰她往下跳的勢子。
不錯嘛,就快平安落地。正放心時,樂香手滑,腳一溜,「哇」了一聲,整個人就摔下去!微生情急,俯身就抓,來不及了!但見她結結實實地跌落地面,「砰」的好大一聲,整個人動也不動地躺在地上。
哇勒——出人命了!
微生火速躍牆而下。「喂?喂?!」伸手碰了碰樂香,他緊張得臉色泛青。她不會就這樣死了吧?他害死她了?
微生將樂香翻過來,橫抱懷中,她的臉埋進衫內,軟軟的身子動也不動。
微生冷汗直淌,摸著她的發,情急地迭聲直嚷。
「臭丫頭,你死啦!喂,你別嚇我啊?醒醒!」
微生咆哮好一陣,終於,埋在他衫內的臉緩緩轉過來,露出那帶點恍惚的臉兒,黑黑的眼睛望著他,朦朧渾沌,彷彿未醒。
微生鬆口氣,很小心摸摸她臉頰。「摔到哪了?沒事吧?」口氣溫柔不少。
樂香躺在微生懷裡,恍惚地望著白微生。他的手輕輕揉著她後腦,像是怕她摔痛了。樂香眨眨眼不敢相信,那慣常盛氣凌人的眉眼,這剎竟那麼溫柔望著她?!樂香更用力眨眨眼,終於看清楚他的輪廓。白微生,原來真的好看,劍眉星眸,面容斯文清俊,像天上一朵棄世孤傲的白雲。
「怎不說話?真摔傻了?」微生指尖輕輕觸摸了她的眉與眼,又小心翼翼地撫過她臉頰,然後皺眉。「完了完了,我看我去找大夫……」
「白微生。」她出聲。
見她開口,這才令他鬆了眼眉,緩了神色。
但見樂香懶懶地瞅…他問道:「白公子……你真聰明?最聰明是你?」
微生挑眉,不解她的意思。跟著斂容,見樂香一個伸手向他,彈指,「答」地一聲,平空在他眼前變出一朵玫瑰。
微生訝然,怎……怎麼回事?他詫異地瞪著那朵玫瑰。在紅粉玫瑰後,是樂香艷唇輕綻的一朵笑。
「給你。」她將花兒遞給他,難得露出神氣的表情。一雙眼又清又亮,黑白分明。
微生愕然,恍惚地收下那枝玫瑰。「等等,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玫瑰從你手上長出來?你藏好的?藏哪?」該死,他最恨這種不明不白的事。
樂香緩緩站起來,俯身向仍蹲在地上直盯著玫瑰的白微生,附耳悄聲說了幾句,聲線又輕又柔。
白微生聽了臉色驟變,抬頭,樂香已離開,只留他一人像個傻子似的握著那朵盛開玫瑰,一臉駭然地想著她的話——
「你不懂?原來最聰明的不是你。」
留下糊塗了的白微生,樂香回到店內工作台前。
老管家周福泰,正在幫她收拾案旁干了墨漬的輓聯。
樂香扶案坐下,窗扉透進日光,灑落在案上,她伸手摸了摸赭紅桌面,掌心感覺到一片日曬後的暖意。樂香微笑,深吸口氣,抽出襟內微生寫的那幅白絹,一個勢子將之飛鋪落案,巧手撫平絹面縐褶。
她凝注微生字跡,輕聲吩咐:「周老,幫我研墨。」
周老磨起墨來,研究小姐掌心下的字,「白微生」三個大字特明顯地。
「小姐,我知道你要做什麼,你要三思,別惹了那個脾氣暴躁。性情乖張的白微生,要知道,他才情雖高,性子卻特壞。」他猜小姐打算利用白微生的字,當輓聯給那個可憐的少年。
樂吞沒聽勸,她指著微生落款處。
「這下頭只要加上幾個字,就是道地輓聯。就寫,白微生……哀挽若寒。」她提筆,凝神思索。「嗯……好,就加這四個字。」跟真的一樣。
「小姐,白公子的字全城知名,你怎麼模仿?」太難了吧!要寫出他慣有的特色,可不容易。他的小姐若學得出,豈不可以去賣字畫了?白公子的字可是一堆人排隊搶著要呢!
樂香卻一臉自信,左手按絹面,右手蘸墨,一副「天下無難事」的模樣。但聽她說得斬釘截鐵。「微生有的是天分,我卻是苦練十幾年的底子,要模仿他的字不難。」話未說完,她已行雲流水地寫下四個大字。
周老越看眼睛睜得越大,當那最後一個字收筆時,他老人家才喘了口大氣,回過神。
「這……這……這活生生是白公子的字!」小姐的本事幾時這樣大了?他抬頭,詫視愛樂香。她卻只一臉平常,彷彿這一切沒啥好驚奇,又彷彿白微生的字在她眼底心上,也不過是個普通孩兒的字,信手拈來學得易如反掌。
樂香擱筆,抽起白絹,於日光中微笑審視。吹了口氣,墨香撲鼻。她雙眸發亮,淘氣地抿抿嘴。
對著白絹朗聲吟道:「萱帷月冷,魂飛仙鄉。白微生哀挽若寒。」她嘖嘖地笑著撣撣白絹。「秋若寒,你可以瞑目了。」
「小……小姐……」周老擔心。「您真要將這輓聯送出去?」
「你瞧得出有什麼不妥麼?」樂香斜眼間他。
「字是一模一樣,可是……您這樣會不會太大膽了?」
樂香聳聳肩。「甭擔心,白公子不會知道。何況,他正忙著想玫瑰呢!」
「玫瑰?」
樂香側臉過來,左手朝周老頭上一點、彈指一聲,變出一朵玫瑰,插在周老白髮蒼蒼的頭頂,但見周老那滑稽樣,她格格地笑了。
周老摸下玫瑰,聽小姐笑咪咪道來。
「前日一個跑江湖的兒子死了,沒銀子買棺材,我送了一副,他變了十朵玫瑰送我。」樂香朝一臉疑惑的周老吐吐舌,扮個鬼臉。「瞧,我學得很好吧?這把戲可叫咱雨維城的大才子嚇壞了,這奧妙足夠教他研究個把月的,憑他那性子勢必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我太瞭解他了。」
他說得好似在敘述她手中的孫悟空,她自信得好似能掌握天地一切,就似白微生心底每一縷思緒她都能安撫妥當,她就這樣抿著如神如仙的笑。
周老呆愣愣地抓著那朵玫瑰,傻傻地看著小姐得意地笑靨如花,開得比玫瑰還美。
她笑著笑著,那雙眼便瞇了起來,長長的睫毛如兩隻蝶吻著日光。細塵中,她的臉如似發亮,溫暖慈愛;像黑暗中的一盞燈火,照亮了幸福的方向。
春眠客棧。清水大師的徒兒們正守在樓梯口,擋著洶湧而入的人潮。
「各位,排好隊,過來跟左邊童子們抽號碼牌,寫上生辰,有緣的話師尊賜見。」白衣少年高聲指示。「別擠別擠,全排好。」
向來頤指氣使、意氣風發的官老爺、官夫人們,在這兒都似小貓小狗那樣聽話,低聲下氣領著號碼牌,癡等著大師面見。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被擠得快扁掉的白夫人。
樓上大師房內,愛夫人早早已從另一扇門進去。
此刻她坐在椅上,交叉雙腿,嗑著瓜子,聽著樓下吵鬧,一邊衝著面前秀頭白眉的老人嘀咕。
「清水,你這些年過得可好了,成了遠近馳名的大師呢!」
清水額頭冒汗,趕忙繞過身來幫愛夫人捶背。「愛夫人,我哪比得上您,您愛家現今可神氣了,誰不知您『永福號』可是棺材王,這南方的棺材業全給您壟斷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愛夫人慢條斯理地剝著瓜殼。「其實已經……」
清水淌下汗。「愛夫人,愛夫人,您千萬保密,我求您了。」
真正的清水大師早死了,如今是他弟弟冒名頂替。這天大的秘密除了清水的徒兒外,就只有當初包辦葬儀的愛夫人知曉。
清水大師只是個掙錢的名號,真和假,對當事人來說,彷彿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繼續坑錢。
愛夫人一早和清水的弟弟——清葉,約定好了不揭穿他。她向來就不擋人財路,可如今,她來討這筆人情債。
她回頭對清水悄聲道:「放心,我答應你了嘛。只是,要請你幫一個忙,我這兒給人欺負了,您幫我出口氣,如何?」
清水揚眉。「我只算命批流年看風水,怎麼幫你出氣?」
愛夫人笑靨妍妍,瞅著清水。「只會算命批流年看風水就夠了。」說完,還眨了一下眼睛。
清水聽得糊徐。
當白衣少年喊出號碼三十八,白夫人如箭衝出,揪著手中號碼大叫。
「是我,三八,三八是我!讓開讓開——」太好運了!白夫人興沖沖奔上樓,進了香煙裊裊的房間。
她恭敬地對盤坐在毯上的白眉老人行個禮。「大師,弟子有禮了。」
「嗯。」清水摸著鬍鬚,合目只一句:「坐。」
在清水後頭,躲在床底偷瞧的愛夫人,看見白夫人那必恭必敬的蠢樣就忍不住想笑,只好摀住嘴。
平時神氣得像只孔雀,沒想到此際對著個神棍,竟乖得像烏龜。
白夫人小心翼翼、輕手輕腳地坐下,然後迫不及待開口就問:「大師我——」
「閉嘴!」清水喝叱,白夫人駭得一震。他陡然睜眸,目光犀利地瞪住白夫人,白夫人慌得扶住椅子。
「怎……怎麼了?」
「你你你、你大禍臨頭了!」
「啥?」
白夫人臉色驟變,清水指著她額頭喝道:「你今年家運犯沖,你有個太聰明的兒子,將於今年死於橫禍,至多只剩半個月性命。」
白夫人張大嘴說不出話,只聽得清水一連串地問——
「你兒子是不是打小就聰明過人?」
「是,人人都說他是神童。」
「十幾歲時,是不是曾經病重?」
「是,但是我已經請人作法醫好了。」
「嘖嘖嘖……慘啊慘啊!」清水合目沉思。
「大師……」白夫人衝過去跪下,嚇得腿軟。「您倒是說清楚啊,我兒子……我兒子怎麼了?」
「你兒子是胡陽山烏嚕嚕池的一隻白綿綿仙鶴托生轉世,他早就該回仙界,你節哀吧,等著幫他辦後事。」
「不……」白夫人捧住頭,淚如泉湧。「微生是仙鶴白綿綿?他會死?我的小寶貝微生?不……」宛如受到太大刺激,她一臉呆滯。
清水大師不忘提醒她。「對了,白微生是仙鶴轉世,他的棺材可不能隨便,要不則會遁入惡鬼道,你一定要訂製最好的黑桃木棺材,這種材質應該只有『永福』會做,你快去訂製一口,免得來不及做好。仙鶴要死了沒口好棺材,你們白家可是會衰上十年……」
白夫人已經被這噩耗震得啞口無言,神色恍惚,只眼淚不停噴湧。她抽抽噎噎地問:「跟……跟……跟『永福』訂……訂棺材?」
嘻!笑死我也!床下愛夫人摀住嘴,已經笑到疼死,快要抽筋。不愧是神棍,什麼白綿綿仙鶴都蓋得出來,真是騙肖……
愛夫人緊捂嘴巴笑得直顫,卻聽那一向虛榮自私冷漠的白夫人,一聽兒子將死,僵了一陣,蒙住臉就放聲嚎哭起來。哭得心肺都快嘔出來了。愛夫人斂住笑,竟有些不忍,踢了踢清水大師,使了個眼色。
清水會意,要徒兒帶白夫人到外頭抹個臉,冷靜後再進房商議。
白夫人哭哭啼啼讓人帶出去,目中猶唸唸有詞。「我的兒啊……我的寶貝心肝,我的命根子啊……」
白夫人一走,清水立時蹲下來望住床底的愛夫人,悄聲問,「這樣行了嗎?」
愛夫人眉開眼笑,豎起大拇指。「贊贊贊,不過……」愛夫人想想。「我看這樣嚇嚇她就夠了,我心底也舒坦了,倒別真把她給嚇病了,等會兒你就胡謅個什麼法子破解這一劫。也就算了。這女人超迷信的,你不給她個法子,怕她想不開要去死了。」就饒了她吧,好歹是鄰居,也別做絕了。愛夫人如是想。
清水大師明白了。
當白夫人讓徒兒帶回來時,他便用最老套的方式告知白夫人。
「事情呢,也不是全無轉機。」摸摸白髯。
白夫人一聽眼睛綻亮如見救星,跪下就哀求。「大師請說,我一定照辦。」
「只要你貢獻萬兩白銀讓吾幫你作法事,孝敬上天神老,再於百日內挑個最有福氣的媳婦給你兒子沖沖喜,這只仙鶴可能就留戀凡俗,不回仙山了,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白夫人猛點頭,報記心上,轉頭叫喚僕人。「給我回去拿萬兩白銀來,快去!」交代完,還不忘朝大師頂禮膜拜。「多謝大師賜教,弟子謝恩。」
卻說白夫人正朝大師頂禮膜拜之際,白微生則在城內才子文人最愛聚集的風月場所——掛月樓,逍遙快活。
在此彈唱的藝妓各憑本事掙錢,她們陪著文人才子吟風領月,斟茶倒酒,才情高的還能成為這些才子詩人的紅粉知己。當詩人揮墨做了好詞時,她們立時操琴伴奏,供文人作樂吟唱。
白微生是這裡最受傾慕的公子,才情高、身家背景好,加上那瀟灑中帶點任性,酷酷的脾氣,簡直迷死一票女人。
可惜縱有再多女人倒貼,白微生自恃甚高,看都不看,只欣賞有才情的女子。
藝妓宋清麗便是他白微生唯一相交的紅粉知己。
瓜子臉,丹鳳眼,紅唇一點薄潤如櫻,膚白若雪,身形窈窕,顧盼間正如其名,高雅清麗如一首娟秀小詩,詩內蘊著一點滄桑、流轉著萬種風情。
宋清麗出身名門,因家道中落,輾轉淪落至此。因此眼底總有淡淡哀愁,令她的美麗,透著深度。她寫得一手好字,彈得一手好琴,最令微生欣賞的,是她總能跟得上他的文采,激發他的思路,陪著他賦詩寫詞。
宋清麗常抱琴感歎身世淒涼多外,雙眸醞淚,令微生益發心疼,故常將宋清麗所有場子包下,不讓美人需對著不同男人賣笑。
然而除了與她吟詩作賦、談心飲酒,白微生對她始終以禮相待,未有過分的言行舉止。
如此君子,宋清麗對微生不僅是滿腔感激,更有著深深愛慕。她鎮日鑽研詩賦,只為永遠吸引住這才子的目光。白微生不知宋清麗一臉輕鬆易如反掌地陪他對賦詩詞時,背地裡是多少深夜的挑燈努力,讀破萬卷書的勤力。
可惜……白微生的才情又豈是努力拚力就可追上的。
今次他取來寫了一半的詩來同宋清麗鑽研,為此詩他已苦了半月,始終不得下聯。
微生要來清麗幫著想,便轉身和好友們下棋斗詩。宋清麗坐在微生旁,凝視著那半卷詩——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宋清麗凝眉。這確實是白微生一貫的詩風。此際暮雨含煙,她臉色沉斂,怎麼也思索不出對得上的下聯。
「微生微生,咱老婆都好幾個了,你這廝還要胡混到幾時?」正下棋的微生眾友鬧著。
微生行棋肆殺間,英氣縱橫,語氣狂妄。「我白微生不娶則已,要娶就娶城裡最聰明的女人,可惜啊可惜,要跟我微生一樣聰敏的女人,我看就只有宋姑娘……」說著,他回頭問:「清麗,想出下聯沒有?這詩苦煞我了。」希望她想得出來,可心底矛盾的又真怕給她對立了。當了城內首席才子久矣,難免患得患失起來。
清麗緊張,胡應一聲。「喔,當然當然,給我三天,我幫你對出下聯。」實則一點把握也無。
微生聽她如此自信,朗聲大笑,露出一口白牙。「真自信啊,我微生都想不出對子,你要真想出來了,我就——」他原本要說佩服你,但一旁眾友卻搶白鬧他。
「就怎樣?」眾人嬉鬧。「就娶咱雨維城最有才情的宋姑娘。你敢娶嗎?」
微生仰頭大笑,渾不知宋清麗臉色微變,只哈哈笑著拍拍兄弟們的臉,道:「敢情各位想氣死我娘也。」
娶個藝妓,愛名愛利的白夫人肯定崩潰。
眾兄弟不饒微生,只拱著他鬧。「你這小子不嚷嚷著要娶最聰明的女人麼?」
「是是是。」微生笑著和好友們打鬧起來。
宋清麗揪起那半卷詩,麗顏肅然,只聽得心頭怦怦巨響——我要寫,我非要寫出這下聯不可!抬首,深情凝望白微生,一顆心早早寄情於他。
白微生渾不知背後那一雙深情的眼,他連連贏了五局棋,殺遍無敵手,有些意興闌珊起來,老遇不上對手,忽感寂寞,索性罷手,不玩了。
獨飲了幾盅酒,便伏案,臉貼著桌面,聽友人繼續喧鬧。伸手自襟內抽出一枝玫瑰,醉眼迷濛地學著早先樂香的勢子,苦苦思索著她如何變出這朵玫瑰,揣測著她預先將玫瑰藏在哪,如何能只手平空變出玫瑰?如何能?!
一遇上不明所以的事,微生就惱,越是想不出所以然,越是不肯放棄。
漸漸地,大夥兒發現微生異常沉默,全都靜了下來。但見微生直灌酒,揪著一枝玫瑰如傻了般不停地打量研究。
宋清麗湊身過來,瞇眼望著微生手中玫瑰。「這玫瑰有什麼嗎?」伸手要拿,微生「喂」了一聲,輕輕推開她的手。
「別拿。」微生抓緊玫瑰。「我正想著要怎麼變出它。」
「啥?」
「變什麼?」
大夥兒不解,只見微生抬首,問眾人:「誰知道怎麼平空變出玫瑰?」沒道理隔壁賣棺材的會,他這堂堂大才子不會,他不服。
可眾人只頻頻搖頭。
「要玫瑰買就好啦!」
「微生你要玫瑰啊?我家後院多的是。」
微生嗟了一聲。「蠢呆!」又雄雄灌了口烈酒。「要玫瑰還需找你們嗎?我說的是變,變出玫瑰,像這樣——」他伸手朝宋清麗眼前彈指,「答」的一聲,停勢問眾人:「就這樣,然後變出一朵玫瑰。你們知道怎麼變的嗎?」
眾人不解,不明白微生為何苦惱,戲法不懂就算啦。
可白微生這人就愛認真,他見大夥兒一臉茫然,只搖頭攤手不知所以。一把火瞬間衝上他腦門。
「可惡!」微生氣得將滿桌杯盤掃落,案上玫瑰也跟著墜入一地碎片中。
微生醉眼一凝,俯身撥開碎片,抬起樂香給的那枝玫瑰,舉眉深注。
這玫瑰分明和其他玫瑰沒有不同,這玫瑰偏偏就讓她一隻小手平空變出來。她如何辦到?她怎麼玩出來的?微生瞅得一臉專注。
「你說,你怎麼冒出來的?」他醉眼問玫瑰。
玫瑰無語,靜靜香著他的手。
「微生你醉了?」
「想怎麼變我們幫你去問。」
眾友盯住怪異的白微生,都說才子多怪癖,沒想到一朵玫瑰就讓微生他死了。
「唉!」微生果真醉了,對著玫瑰歎息。「我越來越笨了……」難得一向自負的他,竟也說出這樣喪氣的話。
夜深露重,花兒含煙,一輪月,清冷懸在黑幕中,任雲兒與它嬉戲。
是夜,白府剛鬧了一陣,在夫人急如星火的命令下,都去找他們的寶貝少爺。一夜尋訪,無端端失卻微生蹤影。數十名僕役沒尋到少爺只好流連市集,不敢重返宅邸。
白夫人失眠,為著清水大師的話焦慮著急。
夜幕中,白宅顯得分外寂靜冷清。
「伊呀」一聲,隔壁愛宅門扉輕啟。愛樂香緩步出來,手裡端著盆水,往門外潑。抹抹額頭,轉身踮起腳尖,提了竹竿去挑簷上燈籠,拿下燈籠,注視著紅紅燭火,俯身欲吹熄,忽地她停住勢子,拎著燈籠,回首凝眉。
樹後傳來衣袂的窸窣聲,還有模糊的說話聲。
這個聲音?樂香拎著搖晃的燈籠,步往徑旁蔭處,在傾斜的坡道下,看見倒在溪邊的白微生。
樂香在坡上俯望白微生,提高燈籠、照見他爛醉昏迷的臉龐他枕著石子,猶苦惱地蹙著眉斷斷續續胡嚷。
「我是最聰明的……不……我不是……」迷糊中擊出手中一團紙。「連詩都對不出,微生啊微生……」仰頭對天長歎。「你江郎才盡,你完了……」又伏地懊惱地捶了一記。「媽的,玫瑰怎麼變出來的?」咆哮著,昏睡泥間。
樂香靜靜看著,打量半晌,便低頭將燈籠吹熄。那一點星火熄滅,夜於是更黑更沉。但見月兒映著小溪,溪面閃爍著月光點點,如無數的小星星。流水淙淙,樂香雙眸亦如水兒那麼清明地亮在臉上。
她將燈籠擱置草地,然後步下坡來,停在微生分。俯身拾起那一團紙,展開來,看見才氣縱橫的半首詩。那豪爽的字跡,躍入樂香清秀如水的麗眸底。
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
樂香俯下身子,蹲在微生旁,聞到他身上的烈酒味,聽見他濃濁痛苦的呼吸聲。遂拍拍他的背,順了顧他的氣。
微生睜眸,視線朦朧渾沌。「我不會……我不懂……我不是神童,我不是……」
多少才子逼死自己,高處不勝寒。誰能永遠立於眾人頂端?
彷彿明白微生的恐懼,樂香摸上他臉頰,看著掌中微生的一張醉臉,白淨斯文,眸底醞著淡淡憂憤,像個哀傷迷惘的孩子。
看著他糊塗的一對眼眸,輕輕撥掉他臉畔沾上的泥。
微生感受到臉上暖意,悶哼著,就埋入樂香懷底。
還不斷低聲嚷嚷:「我不行了,我白微生不行了……」就在樂香懷底睡去,像個累壞的孩子,滿身疲憊;又似是跋涉過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棲身地安睡。
樂香也不抗拒,任他躺進懷裡。索性坐下,任他昏睡。半晌,將埋在她胸懷裡的臉輕輕轉過來,俯望他,打量他眼眉,打量他酣睡模樣。亂髮中,那俊爾的面容隱著脆弱稚氣的表情。不知怎地,夜霧中,月色底下,樂香看著這一張臉,摸摸那頭紊亂黑髮,心底卻軟得像被什麼熨過。
她小心環抱這雨維城的偶像——這女人們爭相崇拜,男人羨慕嫉妒,自小風光到大的白微生,卻像似抱著個只屬於她愛樂香的東西,像抱著個不小心遺失某處又再偶然抬回的玩具。他就這麼自自然然地在她雙臂間安枕,恍若他們早已經熟識,互屬彼此。這剎,感覺如斯溫暖親暱……
樂香困惑,為什麼她的心這麼悸動著?不因為他的才情或者什麼聰明,只在看見他這麼脆弱惶恐的時分,她反而想抱著安撫他。
這是什麼?這悸動是什麼?樂香歎息,仰望樹蔭間那輪明月。樂香無語,心底揣想著——或者他們之間不該有距離,他們本該相契,如才子佳人,如龍與風同生。
如此近,有時,像看見另一個自己;如此遠,有時,像又隔著千山萬水。他與她,微生與樂香。月老究竟有沒有看見?他們本該一對,是吧?
樂香撩撩長髮,低下臉來細瞧著微生,他睡得那麼熟了,渾不知是誰這樣抱著他。他醉到幾重天去了?
樂香摸住微生手臂,將袖管捲上,露出他臂膀,掏出筆來,就唇舔了舔筆尖,低頭按著臂膀,輕輕就寫下一行字,攀附在那光裸的臂上,像青苔溫柔地攀上石,秀氣的字跡隨著他脈搏浮動——
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
樂香寫完,微笑收筆。這一行娟秀小詩,貼切襯上了微生那半首。
她談談吟道:「捫虱雄談,屠龍絕技,酒腸跳蕩,劍氣縱橫。銅池鯨舞,銀海鳥飛,騎省飄零,蘭成憔悴。微生,我幫你對好了,你別愁,你又是最聰明的。」樂香拍拍微生睡臉。「微生?玫瑰呢?」
「……」微生酣睡。
樂香只好伸手探入他衣內,摸上那炙熱起伏的胸膛,摸到了令他苦惱的玫瑰,將它抽出。
「別動!」微生忽然按住胸口,夢中猶嚷嚷。「別動……我的玫瑰……」迷迷糊糊喃著。「我的玫瑰……」
樂香鬆手,眨了眨眼睛。本想將玫瑰扔了,省得這大才子鎮日為一朵玫瑰發瘋。看著醉糊塗了的白微生,她不禁失笑。
「呆子。玫瑰怎可能平空變出來?它一直都在啊……」一直在她身上。只是換個方式登場,只是耍了個花樣蒙騙他雙眼。何必這麼認真……她歎息,又搖頭微笑,笑瞇了一雙水眸。
扶起白微生,步上斜坡,夜霧中,將微生送回白宅外。
擱下微生,她敲敲門扉,便急速離開。
下人來開門,看見少爺醉倒門外,興奮得回頭嚷嚷:「少爺回來了!」
隔壁,愛宅剛關上門。樂香背倚著門板,聽著白宅騷動,心底不知怎的空空蕩蕩,忽然攤手,猛然記起——「唉呀,忘了燈籠!」
林子裡早熄了的燈籠,仍靜靜躺在月的光暈下,聽著流水淙淙……享受著月色銀銀,不再需要燭火溫暖;而樂香心底,初初才點上一盞明燈,映得心房無所遁形。為著白微生,想著白微生,又甜又澀,像青梅滋味。
卻說白微生酣睡一夜,醒來頭痛欲裂,昨夜一切如夢,早忘得一乾二淨。迷糊間瞥見了臂上那一行字,愣住,抱頭低咒。
「該死!真給宋清麗想出來了?!」摸著下顎,又摸上臂間字跡。「真聰明!」他佩服至極,心頭悸動,對宋清麗益發在意。「對得這樣好,夠格當我老婆了。」和他白微生簡直是天造地設、天生一對。
清晨,天未透亮,那廂樂香猶抱枕,安睡夢底。哪知道,月老一隻手,輕易就將白微生,推得更遠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