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公司,一切安然無恙,人人精神氣爽,見到出雲,紛紛起身鞠躬打招呼。
「董事長早。」
前台漂亮的接待小姐,更送出雲一個特燦爛的笑臉。
逃離加勒比海,那股沉甸甸的味道似乎不翼而飛,出雲舒服地大口呼吸新鮮空氣,開始覺得這次度假當真不明智。
坐在董事長的真皮坐椅上,才感覺真實。
那沒有間斷的潮聲,撲鼻而來的腥風,不過是夢。
連經世,也彷彿是虛幻出來的。
台上的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原來是慧芬。
「出雲,爸爸醒了。」
出雲打起精神:「對啊,真是好消息。爸爸身體好嗎?」此次獨自到加勒比海,可以說是一次夫妻感情上的背叛。或者說,他從來不曾用真情對待慧芬。
出雲心虛。
心虛的人總希望盡量補償一點點。
「你從加勒比海趕回來了?」慧芬一句話,把出雲剛剛長出來的愧疚幼苗徹底拔乾淨:「算你知道大體,不然爸爸躺在醫院,女婿倒出去快活了,真被人笑話。」
恐怕是因為陳父醒來,慧芬的撐腰者再度漲了她的氣勢。開始漸漸培養出的一點點自覺立即拋到九天之外。
出雲的臉色,立即難看起來。可惜隔著電話線,沒有傳到慧芬眼中。
所以,她仍氣焰囂張:「我已經和爸爸約好今天中午到醫院陪他吃飯,你記得中午十二點之前要到。」
出雲冷笑,語氣不鹹不淡:「中午?我中午有公事。」
「公事?什麼事能比爸爸的病情更重要?」慧芬的語氣開始尖銳,意識到出雲近日態度不對,又稍微收斂,「唉」一聲,十二分讓步地說:「好了,那你一點前到吧。給你一個小時,對付那些事情。」
對這樣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女人,實在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出雲不想計較。他按捺自己,絕對不要把慧芬於錦輝想比。他們沒有交集,沒有絲毫相似,也絕對不是一個層次。
「再看吧。」出雲扔了一句不算是答覆的答覆,掛了電話。
中午,出雲並沒有去看陳父。
根本沒有和慧芬去看他的打算,不是因為陳父,而且因為慧芬的態度。
那時刻令人幾乎發狂的囂張和霸道,似乎要二十四小時向全世界宣佈,看啊,我的丈夫出雲對我是何等千依百順,又是何等幸運,被我從貧苦大眾中挑選出來。
午飯是和宋楚臨一起吃的,要秘書訂了公司附近的中餐廳,包了一個小房,可以談點事情。
宋楚臨喜歡吃紅燒肉,每次必點。
把一塊油淋淋的紅燒肉放在嘴裡,宋楚臨對出雲說:「你的泰山大人真不簡單,醒來就已經全盤瞭解戰局。看來他有打算把啟迪從你這裡搶回去。對了,怎麼不去探望一下,刺探軍情?或者作個夫妻幸福的景象,讓他覺得家財全部送給你也是值得的?」
出雲笑。
全天下認為他們夫妻感情沒有問題的,恐怕只有慧芬一人。
女人還是單純無知一點好,如慧芬,世界未到末日便不用擔心。
「他老了,能有什麼反擊?」出雲挑了一小截白菜,放在嘴裡慢慢咀嚼,嚥了下去,才說:「如今啟迪已經易主,我是名正言順的董事長。丈人女婿,面子上維持過去就算了。」
「他手上到底還有啟迪的股份。」
「他的股份能有多少?大部分股份都已經轉了給慧芬,慧芬的股份又都在我名下。」
「不要小看你丈人的功力,畢竟在啟迪幾十年,如果鼓動董事會其他成員,收購足夠的股份,對付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出雲覺得無端心煩,吃了幾筷冬筍,再無食慾,放下筷子。
「不要擔心,楚臨,只要你保證不轉讓手中股份。我們兩人手中的股權合起來,絕對可以對付董事會。」
「那倒也是。不過你無聲無息把啟迪撈到手,都沒有看見什麼激烈戰鬥場面,有點不過癮。忍不住希望有點奇峰突出。」宋楚臨又吞一口紅燒肉:「來,你不要整天吃那些青菜豆腐,這個紅燒肉不錯,嘗嘗。」
出雲搖頭,他笑著,又夾了一點青菜吃。
錦輝喜歡素食,不喜歡過多的油膩。和他在一起,出雲也漸漸不喜葷菜。錦輝常常下廚,他做的白菜蛋花湯十分好味道。出雲喝了這麼多次,還是猜不透其中的玄妙。
不過是白菜蛋花湯,從材料到做法,變來變去也變不出什麼花樣,為什麼錦輝偏偏可以做出如此美味?
錦輝無所謂地說:「根本沒有什麼特別,你這些甜言蜜語哄女孩去吧。」
出雲委屈,他沒有撒謊,確實好喝。
錦輝才說:「或者是因為很用心的緣故吧。」半認真半玩笑的口氣。
出雲過了半天,才發覺自己又想起錦輝。
如中毒一般,什麼時候都想起他。
他生氣地放下筷子,讓吃得高興的宋楚臨詫異望他一眼。
「失陪一會,你慢慢吃。」出雲站了起來,拉開門,朝洗手間走。
不能不生氣。
明明不應該想起的,記憶卻越來越不聽使喚。
如開了一個不應該開啟的閘口,現在卻怎麼用力也關不上。
思念隨時隨地淌洩一地。
晚上回家,慧芬冷冷坐在大廳,積蓄了一肚子的火氣要發。
「為何中午不到醫院來。」
「有事。」
「出雲,你今天令我大失面子!」
出雲疲倦地摸額頭。他不想吵架。
只好避到樓上。
不料慧芬得理不饒人,追到房間。
「出雲,我們今天要說清楚。」
「說什麼?」
「自從你當了啟迪的董事長,對我就一直冷淡。難道工作比我還重要?」
出雲很想回她一句:對我而言,什麼都比你重要。
但見到慧芬開始抹眼淚,又覺得自己不能過於絕情。他沒有忘記,是慧芬,挽著他的手,跨這金馬玉堂。
出雲歎氣:「我這麼忙也是為了我們的將來。不要哭,慧芬。」
慧芬更是覺得自己有道理,受了委屈,聲音立即放大:「你憑什麼要我不要哭?我什麼都給了你,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將來。你還記得當初答應嫁給你的時候,多少人在背後笑話我?當年你不過是啟迪一個二流管理者,要不是我……」
這是慧芬每次動氣都要拋出來的殺手鑭,把她對出雲的恩,完完全全如鏡頭一樣記錄下來,沒有絲毫遺漏。字字都讓出雲感覺自己的無能和低下,讓出雲不止一次憤恨自己選擇了這條成功的捷徑。
捷徑總有荊棘,慧芬沒有察覺,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讓出雲萬箭穿心,讓出雲渾身血淋淋。
出雲終於忍不住。
「你閉嘴!」
突如其來一聲怒吼,把慧芬嚇了一跳。例行的殺手鑭第一次中途停止。慧芬詫異地看著出雲,好像認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丈夫。
出雲與慧芬靜靜對瞪數秒。
「大家都累了,睡吧。」
慧芬對他給的下台階沒有感激,詫異過後,取而代之的是被騙的屈辱。她霍然站了起來,指著出云:「好啊,曹出雲,你翅膀今天終於硬了,開始大聲說話了!」
「慧芬,不要無理取鬧。」出雲冷冷看著他。
如今,他已經可以挺直腰桿。
不明白事情的是慧芬。遊戲規則,金錢到了誰的手中,誰就有權大聲說話。
「曹出雲!」慧芬大叫,憤恨不平:「你怎麼可以如此對我?」她認定丈夫一直對她愛如深海,一言一行甘之如飴必定奉行。
「慧芬,冷靜一點。我不過是不想和你吵架。」
解釋已經沒有用。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慧芬握著拳頭,潑婦一樣衝了上來。
拳頭打在身上並不如何痛,令出雲難受的,是「忘恩負義」這幾個字。出雲自認為自己算有情意,否則早對慧芬棄之如敝。
他抓住慧芬肆意廝打的手,將她推倒在彈簧床上。
「我今晚不在這裡睡,你安靜一下吧。」他從沙發上把西裝拿起,打算出去。
慧芬卻比他更快,從床上霍然起來,凌亂的頭髮,配上蔑視的目光。
「你不用走。」她站起來,回復三分大小姐的尊嚴:「我今晚不在這裡睡。」
伸手把頭髮理順一點,不看出雲一眼,走出房間,邊下樓梯邊叫僕人:「備車,我要出去。」
她這種彷彿天生就高人一等的態度,也是出雲的最恨。
很想衝出去告訴她這藐視的行為對自己不能造成任何影響,出雲最終還是決定保持一點風度。
他扔下手裡的西裝,不再理會慧芬。
洗個熱水澡,躺上床,安安穩穩睡了。
早上七點,床頭電話就響了。
出雲睜開,不用猜也知道是怎麼回事。
接起電話,果然是陳父。
陳父的態度,比起慧芬來實在平易近人很多:「出雲,今天可有時間?過來一下,讓我們話話家常。」
「爸爸,慧芬在你那裡?」
「昨晚陪我住了一晚醫院,這個傻女孩。」陳父說:「我今天出院,會暫住大嶼山的別墅,那個地方夠清靜。」
「我來接你出院。」
「不用了,你也很忙。到別墅來吃晚飯吧。」
「好。」
晚上,出雲如約而來。
進到大廳,陳父和慧芬正在沙發上談話。慧芬抬頭一見出雲,滿腔委屈泛上心頭,眼圈一紅,繼而鬥志昂揚,站了起來把下巴一挑,冷漠走開。
陳父笑笑:「慣壞了。出雲,到花園走動一下。」
他身體未完全康復,出雲把他抱到輪椅上,推著他出到花園。
盛夏時分,花朵也爭奇鬥艷,惹來不少蝴蝶蜜蜂飛舞。
出雲選著蔭涼的地方,緩緩推著輪椅,等陳父開口。
「昨晚吵架了?」
「嗯。」
「為什麼?」
出雲溫和地笑:「爸爸,你難道不知道慧芬的脾氣?」
陳父沒有作聲,過了一會,他問:「慧芬把所有股份都轉到你的名下了?」
聞到淡淡的硝煙氣味,出雲立即警惕。
「是的。」他對自己說大事已定,再也不必害怕這個坐輪椅的老頭。
當日唯恐片言隻字說錯的惶恐,已不復在。
陳父指指遠處的涼亭:「我們到那裡休息一下。」
出雲把他推到涼亭,才坐下來。
「出雲,我一向很看重你。不僅僅因為你是我的女婿,也因為你很有本事。我知道,沒有慧芬,你終有一日也能飛黃騰達。」
「謝謝你的肯定,爸爸。」
「但你也不能否定,沒有慧芬,你要到今天的地位,最少要多用二十年時間。」這一句無情而又無可辯駁。
慧芬之所以敢囂張至此,也是憑借這個事實。
出雲靜靜看了陳父一眼:「爸爸,你想和我說什麼?」
「老實說,慧芬在我病中把股權全數移交給你,實在出了我的意料。」
「爸爸,你擔心啟迪在我手中不能發展?」
「我擔心的不是啟迪,是慧芬。」陳父終於攤牌:「出雲,我只有一個女兒,我希望她快樂。錢,不過是用來買快樂的東西,有時候,它還未必可以買到快樂。我想你保證,會一生愛護慧芬,不對她有絲毫背棄。」
出雲站了起來,極端憤怒。
沒有料到,到這個時候,居然還要受這樣的侮辱。
他所缺的,只不過是天生沒有一個好的起點,讓他施展鴻圖大志。是的,他用婚姻換來的成就,可是為什麼到今天,還有人覺得可以用錢來買他的一切。
「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想要的已經到手,那對我這樣快死的人已不重要。但我要慧芬一生都是曹太太,而且是丈夫對她專一愛護的曹太太。」
一生?怎麼可能?
即使有人有資格獲得出雲一生愛護,這個人也絕對不是慧芬。
他辛苦堅持兩年,也不過是堅信自己有一天可以憑自己能力擺脫束縛,尋找自己的幸福。
再說,他現在也不需要陳父的財力支持。曹出雲今天已經展翅,飛上青天。
陳父看著出云:「出雲,我不過要一個承諾。對一個父親來說。這不算過分。」
「爸爸,你要逼我發誓終身不和慧芬離婚?」
「不,我要你簽約。一旦你離婚,財產盡歸慧芬。只要你肯簽約,就可以得到剩餘的啟迪股份。」
「用財產約束我不能離婚?這真可笑。爸爸,我和慧芬的婚姻,要看上天怎麼安排,帶著錢財交易的永不離婚,慧芬也未必會接受。」
陳父終於威脅:「出雲,不要以為你已經站在據高點。商場變化多端,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也容易失去。」
「你在威脅我?然後逼我簽約不和慧芬離婚?」出雲輕蔑地笑。
「出雲!」
「老實說,慧芬的脾氣,要和她相處實在不容易。」出雲說:「我今晚還有事情,晚飯就不打攪了。」他對遠處一個僕人招手,把行動不便的陳父交給他。
「把老爺送回屋子,告訴小姐我不吃晚飯了。」
出雲交代一句,瀟灑離開。
駕著跑車離開別墅時,看見慧芬正在陽台上,靜靜看著他,溫柔如水,滿滿載著愛意。不禁想起,初識的慧芬並不那樣刁蠻,可愛清純,對出雲發瘋一般的迷戀。
慧芬的眼光,跟隨出雲良久,直到跑車一個拐彎,才被拋到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