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揚古將魏嬰緊緊裹在貂裘裡,帶著她上馬,冒著風雪繼續趕路。
一路上,魏嬰說起話來總是有氣無力,房揚古知道她還在為了昨晚的事情不悅,從這裡到安邑城起碼還有兩天的時間,一直這樣冷冷淡淡的他可受不了。
「在這種荒山之上不會有客店,等會兒妳若是餓了,打些野味來吃好嗎?」房揚古軟語問道。
魏嬰連頭也沒有抬起來,淡淡地回答:「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
見魏嬰仍是這樣愛理不睬,他便有意捉弄。
「妳想吃什麼?這種酷寒的天氣裡,野味不太好找,不過有樣野味卻在這個時候最容易生擒,妳猜是什麼?」
「什麼?」魏嬰表現得不感興趣,但好奇心其實已被挑起。
「冬眠的蛇。」
魏嬰猛地抬頭看他,眼睛瞪得老大。「我死也不吃蛇肉!」
「妳不吃蛇肉?這可麻煩了。」房揚古故作沉思狀,接著說:「還有一種野味可以吃,烤刺蝟,味道很不錯。」
魏嬰的眉頭、鼻尖全皺了起來,房揚古忍著笑,又說:「妳如果不喜歡刺蝟,就烤野貓好了,要不然貂鼠肉也還可以吃……」
魏嬰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你故意整我。」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嚷嚷著。「那些東西怎麼能吃?你吃嗎?分明是故意整我的。」
房揚古大笑。
「妳總算有反應了,不過,我真的吃過刺蝟的肉。」
「騙人!」魏嬰露出恐怖的表情。
「真的,沒有騙妳,當年和趙國陷入苦戰時,軍隊的糧草坐吃山空,士兵到處打野味吃,有一天房雲抓到了一隻刺蝟,把刺蝟拋進熱灰中燙掉牠的刺,然後把皮剝掉放進滾水裡燙熟,能吃的肉不多,大概只有一口而已,當時我很好奇,要了一小口來吃看看,味道有點像山雞,很有趣吧。」
房揚古正經八百地敘述著,魏嬰聽得入神,眼睛發光,早已經把心裡的不快忘得一乾二淨了,反而興致高昂地追問他。
「你還吃過什麼古怪的東西,再說給我聽聽。」
這個話題引發了魏嬰濃厚的興趣,房揚古暗自一笑,他擁緊她,繼續說:「其它也沒什麼特別的了,後來最常吃到的是山豬肉,不過肉質又老又韌又腥,很難吃,可是為了活命,也無從選擇了。」
「好可憐……」魏嬰聽得心疼不已。
突然「忽喇」一聲響,一隻小鹿從積滿雪的樹叢中竄了出來,朝前奔去,房揚古一踢馬肚,有意追趕,魏嬰急忙扯住他,連聲阻止。
「不要,不要獵那隻鹿,我不要吃鹿肉。」
「現在不是心軟的時候,天這麼冷,妳再不吃些東西會受不了的。」
「我們吃那個就行了。」魏嬰往前面一棵大樹指了指,那棵樹上結著零零星星的野果,又小又綠。
房揚古痛苦得皺起眉頭。
「那種野果很酸很澀,根本不能入口,妳饒了我。」
「可是……」魏嬰咬了咬嘴唇,嘀咕著。「那隻鹿的眼睛看起來那麼無辜、那麼惹人憐愛,長相又和我們平常吃的家禽不一樣,就算你獵了來,我也實在吃不下去。」
房揚古拍拍她的頭,妥協了。
「好,沒有關係,我們不找長得可愛的,也不找長得醜怪的,專找那些長得又蠢又笨的來吃,好不好?我的小公主。」他歎了一口長氣。
魏嬰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女人真是麻煩。」房揚古托起她的下巴,親了親她的冰涼的臉蛋,無可奈何地說:「堂堂一個少將軍,所有男子漢大丈夫的骨氣全在妳的手裡磨光了。」
魏嬰笑著抱緊他,覺得心裡暖烘烘的,儘管在這種風雪交加的荒山野嶺,她也希望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走一輩子也覺得幸福。
雪停的那一天午後,房揚古和魏嬰踏進了魏國的舊首都——安邑城。
由於房揚古整整三天都末剃鬚,臉上冒出一大片青青的鬍渣,守城的齊兵冷得躲在牆角縮頭縮腦地看了他一眼,便放行了,竟沒有認出他的身份來。
房揚古挑了一家老舊的酒館,問出魏士離大夫的宅第,便和魏嬰直接找上門。
魏士離的頭頂光溜溜的,只有四周所剩無幾的頭髮,在腦袋周圍圍了大半個圓圈,一眼望過去,活像打破在地上的一圈蛋黃。
魏士離的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但卻有尊者風範,他先是仰著頭,狐疑地將房揚古從上打量到下,當一見到偎在房揚古懷中的魏嬰時,臉色忽然大變。
「妳……妳是……」他驚喊。
魏嬰朝他嫣然一笑,輕聲軟語地說:「魏大夫,我叫魏嬰,是張馥張大哥讓我們來投奔您的。」
「魏嬰……魏嬰……」魏士離激動得面紅耳赤,結結巴巴、語不成句地說。「妳是……那個……那個……魏嬰嗎?」
魏嬰只覺得魏士離滑稽的模樣很親切,忍不住想取笑他。
「魏大夫,還有別的魏嬰嗎?如果您還認識別的魏嬰,介紹給我吧,行嗎?」
房揚古也忍不住唇邊的笑意。
魏士離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張馥他們已經找到妳了,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呀!」他紅光滿面、興奮異常地說。「張馥他們現在人呢?沒有陪你們一道來嗎?」
房揚古和魏嬰對望了一眼,臉色暗淡了下來,魏嬰垂首不語,房揚古沉吟了半晌,自懷中取出匕首遞給魏士離,平靜地說:「張馥他們都死了,張馥交給我這把匕首當信物。」
「什麼?」魏士離不相信的看著他們,訥訥地說。「五個人……都死了?怎麼可能……他們是怎麼死的?」
房揚古覺得內疚,實在說不出他們是死於齊兵之手。
魏嬰怕房揚古為難,急忙替他說:「魏大夫,在我的身份暴露之後,大梁城的齊兵到處搜捕我們,張大哥原是要親自帶我到安邑來的,但途中為了保護我,不得已與齊兵交上手,齊兵人數眾多,張大哥他們寡不敵眾,所以……全都喪生了。」
魏士離臉上的血色盡失,蒼白得發青,他看看魏嬰,又轉頭看看房揚古,又驚又疑。
「我如何能信你們的話?」他茫然地搖著那顆半禿的頭。「一個容貌與魏姬酷似的女子,自稱是魏王和魏姬的女兒魏嬰,然後……你、你又長得頗像那個齊國的少將軍,叫什麼來著,房揚古,對了,魏國的公主和齊國的少將軍一起拿著張馥的匕首,前來投靠我,告訴我他們全都死了,這種事,你們說我如何能相信?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朋友,或者你們其實才是殺了張馥的敵人呢?」
魏嬰愣住了,她從來沒想過該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魏士離有充分的理由提出他的質疑。
房揚古焦急地開口。「魏大夫,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不能不相信她,她真的是魏嬰,是魏王唯一留下來的一條血脈。」
魏士離注視著魏嬰,良久良久,眼前酷似魏姬的少女,使他陷入了回憶中。
他歎氣似地說著:「魏嬰剛出生時,魏王曾邀我到魏宮赴宴,當時魏姬曾提及,公主的腹部腰間有顆血紅色的痣,妳……可有嗎?」
「當然有。」魏嬰大大鬆了口氣,要這個證明實在太簡單了。從小她就不喜歡那顆血滴般的紅痣,沒想到也有派上用場的一天。
見魏嬰回答得如此乾脆,魏士離心中的疑慮立時消去了大半。
「不介意我叫侍女驗證一下吧?」魏士離的面色和緩了不少。
「當然不介意。」魏嬰點了點頭。
魏士離揮手喚來一名侍女,侍女將魏嬰領到屏風後,不一會兒,便又帶了出來,侍女恭謹地回復:「稟大夫,這位姑娘的腹上真的有一顆紅色的痣。」
一經確定,魏士離的戒心徹底去除了,他露出不像哭又不像笑的表情,用力握佳魏嬰的手,眼中射出異樣的光彩來。
「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哪!」
魏大夫的府第,大廳中,爐火燒得正旺。
几案上擺滿了許多熱騰騰的酒菜,魏士離、魏嬰、房揚古分坐在案旁。
魏士離朝房揚古舉杯。客氣地說:「有勞這位小將護送公主前來,敢問小將尊姓何名?」「在下……」房揚古遲疑著,怕道出姓名會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好冠上母親的姓氏。「在下姓卞,單字古,在鬼谷山拜師學習兵法多年,很少下山。」
魏嬰深深望了房揚古一眼,順著他的話說:「『卞古』救了我的命,從血案發生至今,一路上都是他照顧我。」
「卞先生,你可算得上是魏國的大恩人了。」魏士離露出欽敬之情,急忙站起身一揖到地。
「不敢當、不敢當,別喊我卞先生,叫我全名就行了。」房揚古請他坐下,面色微僵,身份一下子從魏國的大仇人變成了大恩人,自己聽了都覺得慚愧。
魏嬰撫弄酒杯,淺笑不語。
「卞先生,剛才真是冒昧,將你誤認為是齊國的肩台古少將軍,請多多包涵。」魏士離謙笑著,拱了拱手。
「魏先生忒謙了。」
魏嬰的手指悄悄移向几案下面,在房揚古的腿上輕捏了一下,房揚古立刻按住她的手,尷尬地朝魏士離一笑。
魏士離沒發現兩人怪異的舉止,興致勃勃地說:「卞先生在鬼谷山學習兵法,必然精通戰略,目前我們魏國很需要卞先生這樣懂得運籌帷幄的人,不知卞先生肯否幫忙?
「我——早有此意。」房揚古望著魏嬰,黑眸深邃悠遠,緩緩說道。「想將齊兵逐出大梁、振興魏國,其實並非難事。」
魏士離聽了驚喜萬分,忙替房揚古斟滿酒,謙虛地問:「卞先生有何良策?」
「魏大夫曾出使何國?又與哪一國國君的交情較深呢?」房揚古反問。
魏士離思索著,然後說:「自從魏國被齊國攻佔以後,燕國太子對魏國的大夫頗為禮遇,我也曾親赴燕國向太子致謝。」
「太好了,燕國與齊國相鄰,素來不睦,而目前齊國為保住魏國這塊領地,將三成兵力移到魏國來,再加上與趙衛聯軍打了八年的仗,兵力削減不少,魏大夫可以前往燕國遊說,引誘燕國太子『趁虛而入』,藉機奪取齊國邊境幾個大城,我敢保證,以齊國目前的兵力,絕無反抗的能力。」
房揚古一席話振奮了魏士離,但他仍有疑慮。
「卞先生此計雖妙,但齊國的房揚古是極為難纏的人物,趙衛聯軍當初也想趁齊國大敗魏國、兵力分散時好趁火打劫,沒想到非但沒撿到便宜,倒讓房揚古吞併了不少領地,房揚古戰勝趙衛聯軍之後,大出鋒頭,喧噪寰宇,此人恐怕是復國的一大隱憂呀。」
聽魏士離如此評論自己,房揚古微微地一笑,暗暗思索著該怎麼回答,魏嬰反而搶在他之前,笑盈盈地說:「魏大夫怎麼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呢?我瞧那個房揚古也算不了什麼,又非三頭六臂,憑我一個小女子就能擺平他。」
魏士離不知其中緣由,聽不出魏嬰打情罵俏的語氣,逕自呵呵大笑起來,對魏嬰讚賞有加。「果然是王室之女,說出來的話就是氣勢不凡,如果使出美人計,任憑房揚古如何驍勇,也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房揚古一臉尷尬再加上咬牙切齒的表情,惹得魏嬰笑不可抑。
房揚古清了清喉嚨,不去理她,只對魏士離正色說道:「據我所知,房慶緒受了重傷,帶兵迎戰是不可能的事,而房揚古已經失蹤了,短期間內不可能會出現,所以房家父子根本不足為懼。」
「這個消息可靠嗎?」魏士離半信半疑。
「魏大夫儘管放心,這個消息千真萬確、百分之百可靠。」魏嬰插口說,仍兀自笑個不停。
房揚古生怕魏士離起疑,隨即轉開話題。「魏大夫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呢?」
「自然是愈快愈好,我打算明天一早就動身。」
房揚古交抱雙臂、若有所思。「聽張馥張大哥提起過,安邑城正加緊訓練一支新軍,我想與這支新軍切磋征戰攻伐之術,不知魏大夫以為如何?」
「甚好,甚好!」魏士離拍手笑道。「有卞先生相助,魏軍定將如虎添翼,待復國之後,定封你為魏國大司馬將軍。」
「不,不。」房揚古猶豫了一下,深吸口氣才說:「我並不要任何權位,我是為了魏嬰才這麼做。」
魏士離其實早看出他們兩人之間非比尋常的感情了,他瞭解地點了點頭。
房揚古握住魏嬰的手,輕輕說:「就請求魏大夫答應我一件事,復國之後,我不要任何祿位,只要求魏嬰能嫁給我。」
魏嬰垂下了頭,柔情萬斜,嬌羞不已。
魏士離呆望著眼前一對俊美璧人,心中一直有種說不出來的不對勁。
「公主若與卞先生兩情相悅,臣民等自然有成人之美,如此鄭重其事的要求,似乎太過嚴重了些,哈……」魏士離笑說。
房揚古憂心忡忡地望著魏嬰,若魏士離知道了真相,他就會明白為什麼自己要如此「鄭重其事」了。
魏嬰深吸口氣,很怕將來魏士離得知房揚古的身份之後,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輕鬆談笑,說不定也會和張馥他們一樣反對他們到底,與其將來遭受阻撓,倒不如「先聲奪人」,一旦生米煮成熟飯,誰想反對都沒有用了。
「魏先生,實不相瞞,我和……『卞古』已經成親了。」魏嬰正色地說。
「真的嗎?恭喜兩位啊!」魏士離朗聲大笑,取笑道。「怪不得看起來親熱得很,像蜜裡調油似的。」
魏嬰羞得兩腮暈紅,房揚古則若有似無的笑了笑。
「公主、卞先生,天已晚了,你們早點安歇吧。」魏士離站起身,說道。「待我明日親赴燕國之後,回來再作商議,練軍的校場就在城後的山麓旁,由魏密大司馬帶著操練,明天我會親自帶你們前去,至於以後該如何強化作戰技巧,就多多勞煩卞先生了。」
房揚古沉穩地點點頭。
訓練軍隊對房揚古而言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根本不足為慮,他心中所擔心的,是將來自己的身份曝光之後,所必須面臨的難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