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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水與枷鎖 第一章 作者:李葳
    香水謀殺案

    啪沙,昂貴的真皮靴子踏過一灘泥水窪,擦得晶亮的鞋頭登時被濺污了。

    匆忙趕路的靴子主人,心中已無暇去顧慮返家後,忠心耿耿的老執事看到靴子被弄得這麼髒,會發出怎樣的哀嚎聲。他一心一意只想趕快抵達目的地。途中一場意外的小小插曲,已經佔用掉太多時間了,倘若再拖拖拉拉的,難保他想逮到的「那個人」,不會一溜煙地又逃跑了。

    如果不是今天在華爾大道上有市集,搭乘馬車勢必得繞一番遠路的話,他也不必選擇辛苦的步行方式……

    可是到頭來,刻意走快捷方式想節省下的時間,竟被一名怪裡怪氣的老婆婆給白白浪費掉了。不由得換上一抹自嘲的笑,他能怨誰呢?誰叫自己那天生「好管閒事」的性格,教他無法坐視老人家被搶而不伸出援手。

    不,現在不是反省自己性格的時候。

    眼前最重要的是……

    一腳跨出暗巷後,一整排呈彎月造型的雅致樓房,豁然開展在前方,矗立在近萬坪的皇家獵狐園旁。

    以華爾大道為界,整座歌本城大致可分為北方的上城區,以及南方的下城區。上城區所居住的,多半都是以權貴政要和少許中富階級為主的人。下城區則混雜了一部分的貧民窟、白領、中產階級,其中也包含了知名的「風化區」。

    鄰近許多強權大國的丹瑪,是個以製造珠寶飾品、瓷器美酒、一流毛皮製品與世界最上等的起司而聞名遐邇的小國。

    丹瑪既沒有強大的軍隊(不至於讓任何國家感到威脅),亦沒有肥沃豐厚的土地、礦產(不至於讓任何國家垂涎欲滴)。它二分之一的國土都被高山峻嶺所佔,剩餘的就是些畸零山谷、平地,分散著些許小城、鄉鎮。它最能誇耀於世人的,應該是建國至今約有百年歷史,在風雨飄搖的歐陸戰爭年代,仍能保有平和寧靜,不受戰亂所苦。

    將人口最多,也是丹瑪最繁華的歌本城,與那些強權的首都一比,它顯得迷你而不起眼。

    但,歌本城卻是歐陸奢華享受與流行品味的代名詞。每天都有絡繹不絕,來自各國的珠寶商、皮草商,為了購買這些上流社會人士的最愛商品,而在此撒下大把的鈔票,將這些貨物藉由馬車搬運到歐陸,甚至遠渡重洋到新大陸的各個角落。

    白晝,這座城市總是擠滿了渾身銅臭味的商人,四處穿梭,儼然是座大貿易市場。

    黑夜,華燈初上後,她又搖身一變,成為一座集結妖冶風情與墮落糜爛氣息於一體的慾望城市。

    只要有錢可揮霍,那麼你所想得到的千變萬化的享樂方式,這兒應有盡有。有滿足口腹之慾的頂級餐館;有讓人流連忘返、家財散盡的賭馬、賭牌,萬般花樣皆可的賭博俱樂部;有搜羅自世界各地的秀女、俊男,倚靠在掛滿綢緞的妓院、沙龍窗台邊,朝著恩客們頻頻招手。

    歌本城的夜生活如此的昌盛繁榮,難免會讓人懷疑此地治安的好壞,可是與歐陸大多數到了夜晚便成為惡名昭彰的犯罪都市相比,這兒的人們即使在深夜出入這些聲色場所,也鮮少遇見搶劫、強盜、勒索的事。

    這固然可歸功於勤快與聰明的治安廳官員做好分內的工作,不過真正達到遏止罪犯橫行的原因,則是丹瑪出了名的嚴刑峻法。歷代尊重律法的丹瑪王室,皆恪守「律法至上」的原則,所以不管身份是高官或平民,任何人犯罪都要接受嚴格的懲罰。

    因此,法官與治安官在這個國家中,擁有可以逮捕、斥責、懲處王室成員的絕對地位。所謂上行下效,這也讓一般老百姓養成了知法絕不犯法的好習慣。

    對那些專程來到歌本城想找樂子的人們而言,這點讓他們再放心、歡迎不過了。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丹瑪針對這些風月場所、飲酒作樂的地方,都課徵了高額的稅賦,徹底施行「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商販之國作風。

    瑕不掩瑜,就算得支付昂貴的稅金,歌本城夜夜笙歌的榮景依然不變。

    他走向整排樓房裡最角落的一棟屋子,踏上台階,伸手拉起門環重重地叩了兩下。

    你已經無處可藏了!尤里。

    位於下城區的這排樓房,是「知道的人便知道」的高級娼館區。白天時外觀看起來像是寧靜的住家,到了夜晚則會出現許多華貴的馬車。陸續上門的紳士、富商,懷中帶著大把的鈔票,等著享受一晚的甜蜜美夢。

    通常沒有「客人」會上門的這個時間,在他叩門後,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人姍姍來遲地應門了……

    一名睡眼惺忪的小門僮,拉開了一道門縫說:「我們還沒有到營業時間呢,先生。很抱歉,請您晚點兒再來。」

    「尤里在這邊吧?」他強勢地把門推開,跨入屋內嚷道:「尤里!尤里?蘭登斯科,你給我出來!」

    「啊?」小門僮驚訝地瞪大眼,恍神過後,迅速地扯著他的衣角。「不可以的!先生,您不可以這樣子吵吵鬧鬧的,我會挨罵的,請您快點離開吧!」

    憑小門僮的薄弱力量,根本不可能驅逐他。他漠視小男童的阻止,把雙手圈在嘴巴上,放聲大喊著:「尤里!你再不出來,我就一間間地踹開這裡的房門,直到你出來為止!」

    砰、磅!屋子裡的許多角落,都因為這聲威脅,而響起了手忙腳亂的東西碰撞、落下聲。

    「我數到十喔,尤里?蘭登斯科!」

    他握有十成的勝算,這聲威脅一定可以逼出那狡猾的男人,他不會允許他再繼續躲藏下去了!

    是的,等了這麼多年,他已經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聲聲不尋常的吵鬧呼喊驚動了入睡不久的人兒。

    他緩緩地張開金色長睫,底下是雙罩著朦朧霧光的藍眸,邊傾聽著外頭的動靜,邊迷迷糊糊地探手到身旁的位置──手掌下傳來冰涼空蕩的觸感,讓他蹙起眉頭。撐起身子,左張右望地尋找著……

    找到了!男人正背對著溫暖的屋內,站在落地窗外的小小露台上,迎著沁涼且微寒的風,專注地注視著某一點,甚至連身後的動靜都沒有察覺到。

    他歎口氣,推開軟被。撈起床腳邊的睡袍,裹住自己纖細、白皙的身子,赤足橫跨過兩人之間的距離,倚靠在窗邊柔柔笑說:「尤里,穿這麼少站在這兒會著涼喔!」

    聽到他的呼喚,男人轉過頭來。「不好意思,看樣子我似乎是給你製造不必要的麻煩了,修依。」

    上半身僅披著襯衫,連扣子都沒扣上的高裁身材,修長而毫無半點贅肉。勁瘦的腰腹連結到緊繃的臀線,那條黑色緊身褲更加突顯他一雙漂亮的長腿,醞釀出屬於純粹男性力量的性感魅力。

    其實,這樣條件完美的男人,哪會缺乏垂涎他的女性呢?但是,他卻對那些淑女們不假辭色,甚至連一抹微笑都吝於施捨。因此在貴族圈中,他的「癖好」早已成為眾所周知的秘密

    尤里.蘭登斯科男爵獨獨鍾情於美麗、年輕的男子,是不折不扣的「男色」愛好者。

    「怕麻煩,我就不會開門做生意了。」

    這一點,對多數淑女是項遺憾的缺陷,但在修依眼中卻是慶幸無比的優點。他笑笑,軟若無骨的身軀靠上了男人精實的後背,以雙手環住他的胸膛,撒嬌地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問:「你想怎麼辦呢?我還是可以讓你脫身的。只要從我房間裡的暗門出去,有道階梯可直通鄰房的地下室,僕人們會為你開門,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設想得這麼周到,看來你似乎經常碰到『麻煩』喔?」尤里半側過臉,陽光鑲刻著這張輪廓典雅俊秀的面容,柔軟而自然起伏的黑色及肩髮絲,以一條與他眼瞳同色的簡單藍綢髮帶束起,平添幾許如天神般的風采。

    「誰叫光顧我這間小館的客人,都是些身份顯要的傢伙。縱使他們不惹麻煩,麻煩也會找上他們,連帶地也影響了我啊!唉,像我這種賣笑維生的卑賤身份,沒權也沒勢的,要我擋住麻煩是不可能的,但是幫他們安排一條逃生之路,還難不倒我就是。」

    尤里轉身抬起修依的下顎,取笑地揚起眉。「沒權沒勢?在丹瑪的貴族階層裡,怕也找不出一個比你還能興風作浪、呼風喚雨的人了。外頭的人不是說,惹『麗人館』的修依老闆發怒,就會落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嗎?」

    「這種話聽過便算了,誰會當真?身為區區一名男娼館的經營者,我不過比一般人多認識幾位權貴之士而已。若說我有什麼能力,那也是狐假虎威,喬裝來的,全不是真材實料。傻得把借來的羽毛當成自己的,企圖飛上枝頭,想必會重重地跌到地面,最後落得一無所有。」

    修依半垂下眼,寂寥地說:「真正的鳳凰,是不會停靠在這樣污穢的地方。」

    「別說了。」尤里給了他一個擁抱。「一個人的出身高貴與否,和這個人是否值得人尊重、喜愛是兩回事。我敢說你和我所認識的大多數貴族比起來,更討人喜歡,也更值得人尊重呢!」

    「但是,還不如你心中最重要的那位人物更討你喜歡?」仰起臉,金髮藍眼的美人怨懟地一瞪。

    「這你就錯了,我心中什麼人也沒有。」原本溫柔的靛藍瞳眸籠罩一層寒霜,尤里淡淡地微笑,放開手。「我是個很糟糕的人,生下來就欠缺一顆能夠愛人的心,就連我自己,我也不愛。」

    「騙子!」修依輕笑著反駁。「你是個大騙子,尤里.蘭登斯科爵爺。不過你的否認對我有利,我可不想失去您這位貴客,所以我不會拆穿你的。好了,在那位大人物把我的小館拆了前,你要不要快點從暗門離開啊?」

    「不必了。如果我猜得沒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聳聳肩,擺出無奈的笑容。

    修依早就注意到底下吵鬧的聲音消失了,這意味著……自己的房門隨時被踹開都不稀奇。

    「那麼,我命人準備熱茶吧。」

    尤里點點頭,接納修依體貼的提議。可是,在修依還沒搖鈴喚人前,伴隨著一聲巨響,門被人由外頭破壞掉,整片門板向內倒了下來。這麼誇張的登場方式,並未驚嚇到屋內的兩人,修依識趣地移往僻靜的角落。

    站立在門前的人,緩緩地收回腳,大剌剌地跨進屋內。「尤里!你、太、過、分、了!」

    攤開雙手,尤里緩緩地露出空洞的微笑。「我親愛的侄子,這是怎麼回事?我們這麼久沒見面,一見面你就這麼生氣,是誰惹得你如此不高興啊?」

    「你還在裝傻!」

    搖了搖頭。「我是真的不知道,我哪裡惹你不高興了啊?」

    屋裡的氣氛登時變得非常詭異,「叔」、「侄」兩人,一個笑容不變,一個極度不悅,隔著兩臂之遙對峙著。

    站在角落的修依,好奇地觀察著這位乍然闖入的「大人物」。其實在好幾年前,他們曾經見過一面,只是當時這位「大人物」年紀甚小,應該不記得了。但修依沒料到當年驚鴻一瞥的嬌小男孩,會成長為今日這般威風凜凜的偉岸美男子。

    雖然他已經風聞過尤里侄子的許多事跡,也知道這位社交圈中新誕生的風雲人物,有著被人歌頌為媲美戰神阿西娜與太陽神阿波羅的絕塵脫俗美貌。可是,傳說畢竟是傳說,多少都有著被誇大、浮飾的成分在裡頭。直到今天以前,修依都不怎麼相信世上會有什麼傾國傾城的美人。

    可是……

    百聞不如一見。他必須承認自己錯了。猶如朝霞夜霧的剔透紫晶眼瞳、彎月眉、懸樑鼻,還有鮮艷如同玫瑰花瓣的唇。上天是如此厚寵這名男子,贈與了他無與倫比、如夢似幻的迷人外貌。他的五官巧妙融合了女性的柔與男性的剛,兩樣特質毫不牴觸地合為一體,宛如冶艷搶眼的王者之蘭。

    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頰,修依的相貌也曾被許多人讚美過,說他像個天使般可愛漂亮,但,現在他才知道何謂人上有人。不自量力地與這位大人物較量相貌的話,自己恐怕得挖個地洞藏起來呢!

    憑這樣的容貌,難怪初入社交圈的那年,他便贏得了嘴巴向來惡毒又不留情的歐陸上流社會一致公認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封號。而「謝維克.李奧提多.查爾斯敦子爵」之名,更是不脛而走,遠揚各地。

    尤里與他這位俊美的侄子之間有何糾紛,修依是不太清楚。只知道最近這幾日,謝維克已經把下城區多間男娼館、俱樂部都翻遍了,為的就是找出尤里。據說,其中還有幾間非常倒霉地被他一個人獨力破壞到接近半毀的程度。

    身為一名經營者,修依祈禱等會兒他下樓後,不會看到颶風肆虐後般的殘破景象。

    「喂,你!」

    那雙銳利的紫瞳一瞪,把修依嚇了一跳。「是,您有何吩咐嗎?」

    「可以請你出去嗎?你待在這兒,我無法和尤里好好說話。」冷淡的口吻有著不容拒絕的魄力。

    修依擔憂地望了尤里一眼,尤里朝他溫柔一笑。「不要緊的,無論再怎麼生氣,維克也不會殺了我。倒是你,端壺熱茶和點心過來吧,我想空腹會讓一個人的脾氣更糟的。還有,我的好侄子口味很挑的,記得吩咐廚子要做得可口精緻些。」

    「好,我知道。」柔順地回話後,修依從衣櫥中拿出了尤里的薄外套,像個體貼的小妻子般,走到他身旁。「沒了門,冷風都灌進來了。請先披上外套,尤里大人。一會兒我再送茶點和新的柴薪上來生火。」

    「謝謝你了,修依。」傾前在他頰上一吻,尤里說道。

    「跟我客氣什麼呢!」隱約可以感覺到背後有道殺人般的目光,修依不敢再耽擱時間,匆忙地往門口退去。「我不打擾二位,請你們慢慢談吧!」

    再待下去,自己的小命難保。

    閒雜人等消失後,尤里轉身坐在雕花長椅上,十指架成塔狀,橫在胸前。

    「你是怎麼了,維克?殺氣騰騰的。要不要坐下來談?」

    謝維克起紫瞳。這狡猾的傢伙,分明是在跟他裝糊塗!尤里不可能不知道,今天他為什麼會如此生氣。

    十二歲那年,他們做了個約定。這八年來,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相信尤里的話,認定他絕對會遵守那諾言,不會食言而肥的。可是這狡猾的狐狸,居然在「約定」到期的時候,也就是自己年滿二十歲的那一天,狠狠地放了他鴿子!讓他像個白癡般,待在空蕩無人的子爵府中,等一個根本不打算履行承諾的臭狐狸!

    不僅如此,那天過後,謝維克還聽到更令人氣餒、震怒的消息──尤里已經出發到小不列顛群島去「度假」了!

    一去,就是整整兩、三個月無消無息。

    謝維克曾考慮要去小不列顛逮人,但是尤里的求學時代都在小不列顛度過,即使自己跑去那陌生的國度,也不可能輕易地找到他的下落。與其漫無目標、像只無頭蒼蠅地瞎找,倒不如直接向自己的父親施壓,逼尤里回來丹瑪才是上策。

    尤里任何人的話都可以不聽,但他一定會聽從哥哥(亦即謝維克的父親)的「要求」。這是謝維克從小就掌握到的,尤里唯一的「弱點」。

    禁不起自幼溺愛的兒子三番兩次的請求,李奧伯爵終於屈服地下令要弟弟尤里盡速回國──這,都已經是上個月底的事了。

    當尤里返回丹瑪後,刻意挑了個謝維克不在家的時間,與兄嫂見過面,然後繼續上演「失蹤記」。謝維克曾去男爵府找他,但無論白天黑夜,他永遠不在家,日日總是流連在下城區不同的俱樂部與娼館裡。

    很明顯的,尤里根本沒有「履約」的誠意!

    「你欺騙了我,尤里!」謝維克的紫瞳控訴地瞪著這名曾經贏得自己無比信賴的男人。

    他曾以為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他,這個人也絕不會背叛他的。無論何時、何地,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以為尤里是絕不會欺騙自己、傷害自己的。可是,他現在受到了傷害!尤里的背叛比任何冰冷的劍刺、刀割都要傷他的心,令他心碎。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遵守當年的諾言?我們說好的,不是嗎?到我二十歲時,你就會接納我為你的情人的。我好不容易盼到了那一天,結果你居然連家都不回,當作沒這回事,去他國遊山玩水,躲避我、徹底忘記我的存在!」跨前一步,謝維克殷紅的唇顫抖著,雙眸泛著薄薄的透明水霧,質問道。

    尤里為難地蹙起兩道眉。「你真是冤枉我了,維克。我怎麼可能會允諾你這種事呢?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我們可是叔侄,再怎麼喪心病狂,我也不可能對自己的侄子做出這種承諾的,我想大概是你記錯了吧?」

    「記錯?我怎麼可能記錯!從十二歲起,我每天都在等待著長大成人!二十歲的生日,為的就是能讓你接納我是個對等的男人,不再把我當成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難道這些年來,你都當我在和你開玩笑嗎?」

    尤里挑高一眉。「經你這麼一提,我隱約想起來了,是曾有這麼一回事。呵呵,十二歲的你真是可愛極了,天真又無邪的,口口聲聲頑固地說要成為我的情人。但,那是孩子口中的傻話,我根本沒放在心上啊!」

    彷彿狠狠挨了一巴掌的謝維克,倒退了半步,難以置信地喃喃說道:「你……沒放在心上?」

    「維克。」尤里以寵溺的口吻,喚了他一聲。「維克、維克……我的維克寶貝,如果你像自己所言,已經長大成人,是一名懂是非、明黑白的成熟紳士,那麼你應該不難理解,有時候大人必須對孩子說些無傷大雅的小謊言吧?」

    還處在震驚中的謝維克,幾乎無法理解尤里在說些什麼。雖然那一字字、一句句都是自己所熟悉的語言,但是聽起來就像是一連串陌生、空洞且毫無意義的音符。

    「當時的你是孩子氣的意氣用事。對一個吵著要糖吃的孩子,大人能做的也就是哄哄他,讓他當下不要哭鬧而已,不是嗎?我反而十分訝異,你居然一直把那樣的話放在心上,尤其是過了這麼多年,我還以為你早就忘記了呢!」

    尤里搖搖頭說:「總之,既然你已經是『大人』了,那麼就更該懂得分寸,別再記掛著這種傻事了。我和你是不可能有親情以外的愛發生的,過去不可能,從現在的你的口中說出來,更是教我匪夷所思。你快些忘記這種危險的念頭,別再執著自己的錯覺了吧!你不是愛我,你只是把依賴與喜愛,錯以為是愛情罷了。」

    原來……謝維克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徹頭徹尾被唬卡了。

    什麼叫做無傷大雅?什麼叫做吵著要糖吃的孩子?什麼叫做懂得分寸?單單是愛一個人的心、喜歡一個人的情,本來不應該是最純粹、最簡單、最真摯的嗎?一個十二歲男孩的愛,在年長的人眼中,終究是沒有價值的嗎?

    他的心,被踐踏在地上。

    被他最喜歡的人,無情地蹂躪,一次又一次。

    「已經八年了,尤里。」握緊了拳頭,謝維克強忍著心口的陣陣絞痛,瘖啞地說:「你知道我是以什麼心情度過這八年的歲月嗎?尤里。我對你的情感,始終都沒有變。你嘲笑它為錯覺,可是什麼樣的錯覺能讓一個十二歲的少年等待八年?我愛你,尤里!這對你難道沒有半點意義,全部都是我在自作多情嗎?」

    停滯的空氣中,瀰漫著傷心欲絕的破滅、失望。

    「……我很抱歉,維克。」幽深的藍瞳勾勒著憐憫。

    早已鮮血淋漓的心口上,再度被撒上鹽巴。向來心高氣傲的謝維克,不曾如此受辱過,而以這種同情、可憐的目光侮辱他的,竟是他最愛的人……

    「不要逼我恨你,尤里。」迸射出駭人光芒的氤亮紫眸,像是兩把灼灼燃燒的怒焰。

    「假使我的實話讓你無法接受、傷了你的情感,那麼你恨我也無妨,維克。你就當自己從沒這個叔叔,就當世上沒有我這個人好了。」尤里凝視著他,淡然地回道。

    「住口!」閉上眼睛,謝維克不想再聽見他無情的話語。

    可是尤里還不肯放開那把刺得他遍體鱗傷的隱形刀刃,朝著更深處的痛楚,直刨進去。「不管在什麼情況下,縱使天地易位、時光扭轉,我們的關係也絕對不會改變的。你是我敬愛的兄長唯一的兒子,是李奧家唯一的繼承人,也是我疼愛有加的侄子。除了這層關係之外,我們之間沒有別的了。你若要改變這關係,那就只有斷絕它,別無二路。」

    「住、口!我叫你住口!」

    置若罔聞的尤里半嘲地說道:「維克,『長大成人』便意謂你必須學著成熟點,你已經不再像個孩子般,需要人哄騙了吧?所以你該面對現實了,偶爾也該聽──」

    「夠了!」跨前兩步,謝維剋扣住了尤里的頸項。「你好可恨,尤里!我……不知道你竟是這麼可恨的人!這才是你的真面目嗎?過去你疼我、哄我,只是因為你必須要巴結李奧家的繼承人,或是你要討好我父親,要我父親做你的靠山,所以才處處呵護、寵愛我的嗎?你算計了這麼多年,是不是?莫非你的心結了冰?現在的你比冰山還要冷硬無情!」

    尤里閉上了嘴,他無動於衷的表情,告訴謝維克──他並不在乎被侄子如此責罵。

    謝維克收縮十指,在指尖下方跳動的脈搏緩慢施勁。不是真的想殺了尤里,只是想要他做出點反應,要他向自己求饒,希望他承認剛剛說的都不是真心話……明知這只是愚蠢的行徑,謝維克心頭的怒火卻遏抑不住自己的魯莽。

    求求你,把你所說的話,全都收回去!謝維克牢牢地盯著尤里,無言地要求。

    但,尤里不過是合上雙目,斷絕與謝維克的視線接觸,不讓人碰觸到他的靈魂,將一切都關閉在那道心門之外。

    逐漸縮減的空氣,讓尤里的臉色由紅轉白,甚至開始發青了,但他仍選擇不發一語的沉默著。

    再這樣下去,或許自己真的會「失手」殺了尤里也不一定。

    「呀!」

    驚叫聲與碗盤落地發出的聲響,讓謝維克鬆開雙手。回頭,看到那名陪尤里過夜的金髮男娼,正一臉恐慌地站在門邊。

    咳、咳咳!從謝維克的箝制下獲得釋放的尤里,猛烈地咳嗽著,從椅子上跌落到地面。

    「尤里大人,你不要緊吧!」男娼飛奔到他身邊。

    「我……沒事的,修依,你不要聲張。我們……你看到的是誤會……我們是在鬧著玩的……咳咳……」因缺氧而不自然沙啞的嗓音,微弱地說著:「麻煩你給我一杯水好嗎?」

    「可是……」顧忌地抬起眼眸,偷窺著謝維克的表情。顯然很懷疑謝維克會不會在自己離開時,又對尤里動手。

    謝維克冷冷地回瞪著他。「告訴你身旁的那個男人,從今天起,我謝維克.李奧提多不會再來找他了,他可以放心地回他家去!因為,我所認識的尤里.蘭登斯科已經死了!我親手殺了他,殺了那個不守承諾、無血無淚的傢伙!往後……」

    停頓了半晌,謝維克自嘲地想著:哪還有什麼「往後」呢?

    全都結束了。

    自己心中那份生澀的愛,在今天已經徹底地被扼殺了。

    再留下來也只是徒增傷心與痛苦罷了,他不想再多待在有尤里的地方,連一刻都不想留。

    退開兩步,謝維克連最後一聲再見也不說地,旋踵,轉身朝著門外,蹬著重重的步伐離去。

    「尤里大人,讓他走沒關係嗎?」修依望著空蕩的門,擔憂地回頭對臉色蒼白的男子問道。

    「這樣就好。」在修依的扶持下,重新坐回椅子上的男人,苦笑著說:「讓你受到驚嚇了,真抱歉。」

    修依搖搖頭。「怪不得你不想與他見面,逃避著他。您的侄子有著令人害怕的強悍魄力呢!」

    「你錯了,修依,不對的人是我。我不想與他見面,並不是擔心他會對我動粗,而是……可以的話,我不想傷害他。可是逃得了一時,終究逃不了一世。我不得不讓他痛苦,這就是成長的代價。」藍瞳深自內咎地黯淡著。

    「你傷害他?可是……尤里大人,明明是他掐著你的脖子啊!」

    摸摸自己的頸子,那依然熱燙的手溫彷彿已經烙進了皮膚內。在外人眼中,或許是謝維克在傷害他,但,唯有尤里知道自己對那孩子做了多麼無情的惡事。他曉得自己永遠無法原諒傷害了謝維克的自己,所以……

    你不需要原諒我,維克。你就恨我這個叔叔一輩子好了。

    這番爭執,使全身的力量都被抽乾了,尤里拍拍修依的臉頰。「好修依,我想休息一下,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請吩咐,尤里大人。」

    「派個人到我家去,告訴老執事,幫我準備行李。」這一趟「療傷之旅」,可能會持續好一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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