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什麼道理?」我蹙眉,「這樣做不是在逼冒頓興兵作亂嗎?」就算冒頓再理智再隱忍,怕也不堪忍受東胡如此折辱吧?說到底,我也是匈奴敬獻給東胡王的禮物,這禮物就算再不好,也斷然沒有毀掉之後再退回去的道理。
「將這些話傳到匈奴是……是主君的意思。」
「霍戈?」我默然片刻,心頭恍悟。
他這麼做,無非是要激怒冒頓,唯恐他和九王打不起來。
如此說來,入我以罪,嫁禍給冒頓,九王不過是可以得到一塊地,用來彰顯東胡的神威。而真正的受益者,卻是傀儡王霍戈!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好!好一個連環計!
我的心忽然疼痛起來,像被一柄極細的銀針刺入,再深入地剜了一下,血便帶著汩汩的熱氣,噴吐出細小的花沫。
自從茉葉來過一次之後,小奴隸驚訝地發現,被囚禁多日的賀賴郡主一切生活作息都變得正常起來。
霍戈的所作所為,我不予置評,但起碼有一點他是說對了,「要好好休息,養好自己的身子。」
當所有對他人的依賴和企盼都已成為奢望的時候,除了我自己,還能相信誰?
只是,任史書的記載如何詳盡,任我自以為對未來如何瞭解,我還是做夢都沒有想到,再見到冒頓時,會是這種情景。
以至於多年之後回想前程,還有一種身懸半空,恍惚不真實的感覺。
是夜,風冷露重。
我忽然被一種奇特的聲音驚醒,撩起小窗的帷帳向外看。天為滿月,山影青青。那聲音猶如冷泉自山間淙淙流過,又似夜梟的嘯鳴,尖銳地穿透陰冷的空氣。
伏琅?
我愣怔半晌,霍地將帷帳扯了下來。
正對著這一線細小的天窗,伏琅一襲黑衣,被月色洗得微微泛白。看到我,他輕輕取下含在嘴裡的竹哨,微微頷首。
我的眼眶霎時激動得泛了紅。
他對我打一個噤聲的手勢,身影一閃,沒入月光照不進的暗影裡。
過了一會兒,帳外似是傳來幾聲悶哼。
我雙手握拳,緊張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腔。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細微入耳的聲音驀然被吞噬在黑夜裡,四周寂寂。我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靜靜地立在黑暗裡。
時間緩慢得彷彿被一隻巨手拖住了尾巴,但又似乎快得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聽「嘶」的一聲裂帛之聲,厚厚的帳簾生生在我眼前裂為兩半,半空中劃過一道弧形的刀光,直直朝我頭頂落下。
我還來不及發出驚呼,鼻端驀地蕩起一股血腥味,霎時,暗紅色的鮮血,如同泉湧……明亮的月光下,飛散的血珠濺在我的臉頰眉梢,被割斷了咽喉的東胡士兵軟軟地倒在我的腳下,他手中的長刀匡啷一聲砸在我的腳邊……
門口,逆光而站在正是身穿黑色甲冑的伏琅。
「跟我來。」沒有一句多餘的解釋。他的腰挺得筆直,手上握著一把尚在滴血的長刀,比任何一個人更像地獄中的修羅,可是,即便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那一雙清淡冷定的黑眸讓我只看一眼便覺得安心。
我什麼也沒問,點了點頭,繞開身邊那具撲倒的屍體,跟在伏琅身後,閃出了囚帳。
帳外,月如寒霜,霜白的月色之下那情景宛如修羅地獄,空氣中瀰散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雖然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情景,但我的指尖還是微微有些發涼。
在營地裡我們不敢騎馬,只能仗著路熟,繞開巡邏的士兵朝營外走。
大約過了盞茶的工夫,驀地聽得身後一陣騷亂,被發現了嗎?我腳下一滑,伏琅及時攙住了我。
「不要怕,那是東胡人剛剛發現糧草被燒。」
我愕然回頭,果見一捧火光直衝天際。紅色的火焰舔著黑色的天幕,在半空中盛開無數朵烈焰繁花,隱在暗夜裡的雲層被火光點亮,翻騰起大海般的狂濤,折射出萬千道光芒。如此勝景,卻並非人間仙境。
又起火了!
我一時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東胡人不是誣陷郡主縱火行兇麼?這火要是不放,似乎有點對不住九王。」伏琅輕輕哼了一聲。
我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從前,我認識的那個伏琅是從來不會表達自己個人的喜怒好惡的。他忠於自己的主人。主人的意志就是他的意志,主人的命令就是他行動的號令。
我忽然心有所動,一邊跟著他繼續小心翼翼地朝營地外跑,一邊好奇地問:「伏琅,你是怎麼知道我被九王誣陷這件事的呢?」
伏琅的封地遠在極北的賀蘭山脈。他又是被冒頓故意貶去那裡的,消息應該很閉塞才對。
伏琅的眼神閃過一絲冷厲。
「有一件事,伏琅要對郡主稟明。」
「什麼事?」我被他的嚴肅嚇了一跳。
「其實,伏琅離開郡主,受封於單于,並且願意回到賀賴,實是因為接受了單于的一項密令。」
「密令?」我腳步微微頓了一頓。
伏琅見狀,皺了皺眉,忽然一把將我夾在肋下,發足狂奔起來。
「喂喂喂……」風「呼呼」地從我的口中灌入,將所有抗議逼回喉嚨裡。
我只好閉上眼睛,罷罷罷,如此亡命時刻,好奇心是會害死人的,還是暫時壓制一下吧。
「我回去是為了調查賀賴一百多口人命的死因。」飛奔中的伏琅居然還能心不跳氣不喘地回答我的問題。
可是,賀賴的滅族之禍難道不是冒頓一手造成的嗎?
這其中莫非還另有隱情?
我心頭疑竇更深,卻苦於無法開口詢問,一口氣憋在心裡,隨著他飛奔的速度起起伏伏、游遊蕩蕩。
漸漸地,我們離營帳遠了,黑黢黢的群山在夜空中勾勒出峰巒壯闊的剪影。
我心頭一陣激盪。
出來了嗎?已經逃出來了?
只要進入陰山山脈,沒入那綿延險峻的群山之中,便猶如兩滴水匯入茫茫大海,縱有追兵亦不足懼了。
伏琅立定,穩穩地將我放了下來。雙足踏上實地,我狂跳的一顆心也慢慢平復下來。望了望靜謐的四周,眼中閃出一絲疑惑。
不是要徒步翻越陰山吧?
才這樣想著,卻見伏琅將竹哨放入嘴中,一聲幽咽的低嘯聲裊裊騰騰升入空中。接著,密林之中響起兩聲馬嘶,一高一低,似是相互應和。
哨音還未落,兩匹毛色赤褐的長腿戰馬就到了,居然是典型的東胡戰馬。就算藏在林中被人發現,估計也只會被當作軍中走失的馬匹而不會懷疑到有匈奴人潛入。
「你考慮得真周到!」我讚一聲,迫不及待地攀住韁繩,縱身一躍,跳到馬背之上。
勒馬回望。
火光山色都顯得那樣遙遠,彷彿俱是遠天沉默的背景。
我想起初來東胡之時,曾對茉葉許下承諾:「不管是在哪裡,我都會和你在一起。」那時雖也知這承諾脆如薄冰,不堪承受一絲一毫的威壓。但卻沒有想到,這一日會來得如此之早,如此之迅疾。
別了,茉葉,不要怪我狠心。
東胡縱然有千般不好,但我仍然堅信,有霍戈在一日,他定不會與你為難。
在這一點上,我信任霍戈猶甚於冒頓。
其實,即使到了現在,我也不相信霍戈會真的殺了我。他一面將九王賜死我的謠言傳入匈奴,一面又派了茉葉前來安撫我心,要我好自珍重。
我想,我完全能明白他的苦心。性命危險自是不會有。
但,縱使如此,卻仍然無法釋懷,他居然和冒頓一樣,在權術陰謀的較量之中,犧牲了我的自由。
畢竟,他是與我一樣,來自和諧友愛的文明社會。怎麼能如野蠻凶悍的匈奴人一樣,無視他人的意願和決心呢?
別了,霍戈。
只願有朝一日,你我還能再度相逢,相視一笑。
「走吧。」我一提韁繩,遙望著南方群星璀璨的夜空,「伏琅,我們去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