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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門 第九章 相思 作者:菖蒲
    我第一次見到西城,也是這樣的冬天。

    沒日沒夜地下著雪,冷得徹骨。

    那年初秋的時候,爹說崑崙山上有一種白鷹,是世上最美麗最驕傲的鳥兒,不知道和大沙漠上的飛天夜叉比起來,是哪一個飛得更快,哪一個飛得更高?

    於是我去了崑崙山,捉回一隻白鷹給他看。

    可是我爹卻沒能看到我帶回的白鷹。當我站在大沙漠的落日下,我生長了十七年的地方只剩了斷壁殘垣,一片廢墟。

    世人都說水月宮是魔宮,我爹和我哥哥都是魔頭。但在我的心裡,水月宮就只是我的家,他們口中的魔頭就只是愛我、疼我、我最親的人。我立志要為他們報仇,在那一年的冬天來到了中原。

    那時候,我沒有想過,我這一走,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沙漠裡的落日。

    中原大俠蕭世濟率領正道武林剿滅魔宮誅殺魔頭的故事已經傳遍了大江南北。街談巷議中,我記住了出現得最多的一個名字——

    駱西城。

    我打聽到,就是這個叫駱西城的人,出謀劃策,用計殺了父親,又火燒神宮,逼死了哥哥,是我最大的仇人。所以我初到中原,第一個找上的就是他。只是駱西城武功高強,行事又機警,那個冬天,我足足跟了他一個月,卻始終找不到機會下手。

    直到有一天,我跟著他到了洛陽。

    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下著鵝毛大雪。

    他進城的時候,天已黑了,滿街的店舖都關了門,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他不知在想些什麼,既不住店,也不吃飯,一路只是踩著積雪,漫無目的地走,一條街、一條街地走過去……偶爾停下來,卻只是為了聽聽不知誰家院子裡傳來的狗吠。

    我悄悄跟在他後面。手腳都凍得麻木的時候,他終於也走得累了,隨隨便便,坐在了一戶人家的後門外。

    夜已經很深了,那人家卻還極喧嘩,絲竹管弦、划拳行令、還有男男女女的調笑聲,不時地傳出來。

    就像滿是寂寥的洛陽城裡,只剩下這唯一的一處熱鬧繁華。

    我到前門看了才知道,那地方,原來是一家妓院。我原以為,他這樣的人,一定不肯坐在那種骯髒地方的。但他聽到裡面的聲音,卻全不在意。或許是倦得很了,許久許久,只是閉著眼,把頭靠在朱紅色的大門上,就那麼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門邊……

    我那時年紀還輕,存心捉弄他,悄悄繞進了那家妓院,趁著沒人,從廚房盛了碗剩飯從門縫裡遞出去擱在他身邊,自己躲在門後,壓著嗓子說了句:「吃吧!」

    他睜開眼睛,好一會兒,只是定定看著那碗冷冰冰的剩飯,然後就捧起了那碗剩飯,一口一口,當真慢慢地吃起來……吃著吃著,眼淚大顆大顆滾下來,滴在碗裡,也就和著吃下去了……

    我本來是想羞辱他,但看著他吃了那碗飯,心裡又像是被什麼狠狠地戳了一下,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又覺得涼涼的,彷彿有什麼決了堤,洶湧地漫過心尖,浸透了身體髮膚、四肢手足。

    我知道,要殺他,那已是最好的機會。

    但那個晚上,當我站在門後,卻自始至終,不能動……

    每個人的一生裡,總會有那麼一些時刻,忘了防備,又無防禦,心緒裸呈,脆弱如初生嬰兒。在這時,有人感念身世,有人自傷多舛,有人懷悼故人,有人困於前塵……為著種種前因種種舊恨,寂寞落魄。

    洛陽那個下著雪的夜裡,我撞見他寂寞落魄的時刻,但我卻不知道,他的寂寞落魄,是為了什麼?

    雪花漸漸在肩頭積了厚厚一層,亦漸漸模糊了他面目。

    咫尺之外,人人都在花紅柳綠;三步之內,我與他各自落魄。

    天圓地方大的雪地裡,多少浮生正偷歡一晌?石火電光彈指之間,多少人間風波、世途機阱正在發生?

    那一刻。

    他在門外。

    我在門裡。

    大雪一直下。

    光陰一直流逝去。

    ……我一直記得他那日神情。

    後來的三天,每到夜深,他總在不知不覺間就走到那妓院的後門。我總站在門後,從門縫裡遞給他一碗冷飯,說,吃吧。

    每一天,我都站在門後,看著他坐在門外,吃著冷冰冰的剩飯。每一次,我都想出去殺了他,但每一次,我卻都沒有動手……

    你問我為什麼不動手?

    可是,蘇大公子,你若開始為一個人心痛,你又怎麼能殺得了他?

    於是三天後的那個清晨,我離開了洛陽。

    我雖不殺駱西城,卻沒有忘記自己身上的不共戴天之仇。凡是去過大沙漠、參與過圍剿神宮的人,我都挨個兒找上門去報仇。一個人去的,我殺一個!兩個人去的,我殺一雙!一個門派去的,我一個不留,全殺了!

    我到中原兩年多,便殺了十四個高手,屠滅了七大門派。蕭世濟知道我不會放過他,搶先邀了幫手,約我在那年八月十五決戰。我情知此去凶多吉少,卻還是決定赴約。我要世人都知道,花弄影雖是女兒身,卻也能為父親兄長報仇雪恨,也能攪得你們中原天翻地覆。

    那晚,我與群雄七戰決勝,三勝三負,到最後一場,我其實已經受了重傷,嘴裡都是血腥味,眼前一片昏黑,什麼也看不清,只因為不肯被人小看,拼了最後一口氣,才能強撐著站起來。

    昏昏茫茫中,我聽到一個像極了他的聲音,鏗然地說:「我來。」

    ——那兩年間,我常常都會想起我這個不知身在何處的仇人、這個叫我心痛的人。

    淡淡地想。

    不經意地想。

    想到他的時候,總是時而恨,時而痛。忽而寂寥,忽而悵惘。有時候,會很傷心,有時候,又會很開心。

    一念與一念之間,彷彿隔了高天曠地海角天涯百世輪迴似的遠……

    但我卻沒有想過,再見到他,會是這樣的一種情形。

    我說,好,能死在駱大俠手上,飛天夜叉也不算委屈了。我那時自認必死,這句話,也確是我的真心話。

    但他的刀架在我脖子上,卻沒有落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他突然低了頭,對我說:一飯之恩,永不相忘!

    我本來以為,他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在冰天雪地裡給了他一碗冷飯,是誰在寂天寞地裡陪過他三個夜晚——原來他什麼都知道的。

    我聽到他的話,一時呆住了,渾渾噩噩間,就覺一股大力湧來把我推開了,我知道是他在幫我,順勢躥開,他假意追我,也跟了上來,手一翻,卻往身後扔了幾顆霹靂堂的雷火彈——原來,他趁著我和那些人動手的時候,已在屋子裡灑了烈酒,那幾顆雷火彈一爆開,登時就將屋子引燃了。四面都是火,四面都是尖叫哭喊,混亂中,我昏昏沉沉的,只覺被什麼人背在了背上,帶著我一路狂奔。

    醒來的時候,已在山下,山上火光熊熊,身邊只有他一個人。

    他看著山上的火光長長歎氣,跟著又看看我,淡淡笑了。

    他在漢水邊上買了一條小船,後來有好幾個月,我們就躲在那小船上……我受了傷,他沒日沒夜地守著我、照顧我,每天到城裡給我抓藥,又從江裡抓了小魚兒,熬湯給我喝。

    我記得,我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有一天,他突然來向我辭行,說是我的傷已經沒有大礙,他要走了,叫我保重。

    說是辭行,說完了,卻又不走,只是坐在那裡,呆呆望著我。

    我又是著急,又是生氣,心裡想著:駱西城!這些日子,你難道還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你難道不知道,我打離開洛陽開始,便已不再把你當仇人了嗎?

    他悵悵地看著我,又說:「你的傷還沒有大好,自己要保重身體。我走之後,你萬事小心,不要和人動手,能避就避吧。」

    我不說話。

    他說:「報仇的事,也忘了吧。你有父親兄弟,別人也有父親兄弟,你要找人報仇,別人也要找你報仇,這樣下去要怎麼收場?你雖然聰明,為人卻太驕傲,眼裡容不下沙子,我總怕你會吃虧……你心思細,心事重,又老是這麼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氣,這樣下去又怎麼……又怎麼能長久呢?」

    他說完了,好一會兒沒再說話。我也不說話。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說:「我要走了,你今後不管遇到什麼事,千萬別硬撐。我在衡陽城外有一座祖宅,你有事就去那裡找我。我等著你。」說著,真的站起來,就要下船。

    我怕他當真走了,脫口叫住了他。我問他:「駱西城,你別走!我給你做老婆!你願意嗎?」

    他聽了,猛地跳起來,頭砰的一聲重重撞在船篷上。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他也笑起來,那樣子歡喜極了,他笑著笑著,又緊緊握著我的手,落下淚來。

    他對我說:「我是個苦命的漢子,你不嫌棄我,願意和我在一起,實在是我的福分!你放心。我駱西城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輩子對你好!」

    那一刻,我是這樣歡喜,像是虛空中都生出花來!

    我雖然沒說出口,卻在心裡答應了他——我這輩子,只要還有一口氣,也要一生一世對他好……

    我和西城成親之後,就聽他的話,放下仇恨,和他一起去了衡陽,住在他家的老宅裡。那宅子又殘又舊,徒剩四壁,不知多久沒人住過了。但這個家雖然舊,每一天,卻都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他出門打獵賺錢,我就在家做好飯菜等他回來,那段日子,真是再快活不過……

    我和西城的開心日子只過了三年。

    有一天,西城出門去了,黃昏時,家裡來了一個客人。我看到那人,先是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跟著又驚慌起來,就像是三九天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心裡越來越涼。

    來的那人是我哥哥。

    你們是不是覺得奇怪,我哥哥明明死在了水月宮,又怎會出現在衡陽我和西城的家裡?

    其實一開始,我也是這樣以為的。直到那天見到哥哥,我才知道他原來沒有死。死在水月宮的,是被他殺死的替身,他自己趁亂逃了出來,在大沙漠上躲了幾年,等風聲平息了,才到中原來報仇。哥哥到了中原,立刻就聽說了我大鬧蕭山莊的經過,又不知怎的知道了我沒死,多方打聽,終於找上了門。

    我乍見到哥哥,真是開心極了!但我立刻就想到,他既然找上門來,必然已經知道我和西城的事了。我太瞭解哥哥的為人,知道他這次出現,一定不肯善罷甘休——或許是我背叛了爹和水月宮的懲罰,這一次,我和西城的劫難到了。

    果然,才說了幾句話,哥哥就對我說:「好妹妹,苦了你了。哥哥知道,你委屈自己嫁給駱西城這賊人是為了給爹報仇。你放心,現在哥哥來了,咱們兄妹同心協力,報仇大事必成!」

    我心裡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強笑了笑,一句話也不敢說——我們兄妹從小一起長大,朝夕相處,哥哥的脾氣我再清楚不過。他本領比我高,也比我倔強,認定了的事情從來不肯讓步!我若把真相告訴了他,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是我!不,他不會立刻殺我,殺我之前,他還會用我來要挾西城,逼西城去死!我背叛了水月宮,他要殺我,我毫無怨言,但我絕不能眼睜睜看著西城死!一時間,我像是在油鍋煎著,又像是在冰水裡浸著,重重冷汗,把衣裳都浸濕了——哥哥就站在我面前,西城又快回來了,我笑得僵硬,心裡只想著,怎麼辦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我心裡煎熬,又對我說他的計劃,要我和他聯手,在西城進門的時候殺了西城為爹和水月宮報仇。

    一瞬間,我突然不怕了。我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我下定決心,要在西城回來之前殺了哥哥。

    哥哥的武功原比我高,但我猝然發難,他沒有防備,一開始就落了下風。西城進門的時候,我正把短劍刺進他心口……

    人人都說飛天夜叉心狠手辣,殺人不眨眼,他們說的真是半點也不錯。我這一輩子,兩個最親的人都死在我手上,一個,是我的親哥哥,一個,是我的丈夫。我殺了他們,可我從來也不後悔……一點兒也不……

    如玉公子,你說我也是逼不得已?……逼不得已,或許是吧。我既然做了西城的好夫人,就早已經做不得花戰的孝順女兒了。

    我只要西城。

    別的,我什麼都不管,也不能管了!

    那天,西城看到那情景,什麼也沒說,只是幫著我把哥哥葬了。我看著他把哥哥埋進土裡,就在心裡對他說,西城,西城,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我就只有你了!

    我雖然拼盡全力殺了哥哥,但也中了他一掌,牽動舊創,從此就一病不起。到後來,就全靠西城四處為我尋醫問藥,弄來各種珍貴藥材吊著一口氣。

    那段日子,他常常不睡覺,一宿一宿,握著我的手,就那麼眼也不眨地望著我,像是生怕一閉眼,就再見不到我……

    我知道我的病,不管他找什麼藥來都已經沒用了。病發作起來的時候,真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身上的痛也就算了,讓西城眼睜睜看著我難過,我真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可我要是死了,西城怎麼辦?死不得,再痛再難受,也只好撐著,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常常不睡覺,一宿一宿,握著我的手,就那麼眼也不眨地望著我,像是生怕我不見了,像是生怕一閉眼,就再見不到我……

    他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遼東的鎮軍大將軍府裡有能叫人起死回生的返魂香,打算去將軍府找返魂香來救我。我不要他冒險,他卻執意要去。我拗不過他,只得隨他去了——要是早知道會發生後來這些事,我一定一定,不會讓他去遼東!

    他去了大半個月,空手而回,也不提去將軍府的經過。我怕他難過,也就不問。又過了沒幾天,凌大小姐就帶著返魂香來了。

    我那時就生了疑心——返魂香是何等貴重之物,她與西城不過萍水相逢,跟我更是素不相識,怎麼會為了陌生人盜香出走,拋了身邊的權勢富貴不要?在將軍府發生了什麼事?西城為何絕口不提?但那時候,西城對我確實一心一意,凌大小姐的言語行動看來也確是一片熱心,我便暫且放下了疑慮。

    返魂香沒能治好我的病。

    我原是不抱指望的了,但西城卻備受打擊。

    返魂香已經是他最後的希望,現下卻連這希望都破滅了。他笑著安慰我,說,沒關係,咱們再想別的法子。他嘴上這麼說,但眼神裡卻全是絕望,滿得溢了出來。

    我看著他,便又想起洛陽城裡的那個晚上,他坐在門外,吃著那碗冷飯,是那樣寂寞,又那樣脆弱。沒了我,以後那麼多日子,他要怎麼過?

    凌大小姐也不明白為什麼返魂香會對我沒用,但她既然不能再回將軍府,西城和我就留她住下了。

    慢慢就有哪裡不對了。

    有許多次,我迷迷濛濛醒來,聽見他們在一旁說話。西城為我傷心,凌大小姐在一旁軟語相勸。我也知道,西城心裡的痛苦,半點不比我少,又不願意被我知道惹我難過,這時候,總是需要有個人來聽他說話的。但西城雖然無心,凌大小姐卻未必無意——每當西城餵我喝藥,陪我說話,凌大小姐在一旁看著他的眼神,總是又是憧憬又是甜蜜……

    我那時就明白了凌大小姐的心思。

    我對西城隱隱約約提過幾次,不讓他和她接近,他卻總笑我多心,說,凌大小姐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好女孩子,溫柔善良,赤子心性。他這麼說,我也無可奈何。

    有一晚,我和他在屋裡說起此事,我靠在床上,正對著南窗,猛然間就看窗下有個人影一閃。我立刻猜到是凌霄在外面偷聽,我心裡只想著,這樣也好,她對我們夫妻有恩,話不必挑明,只要讓她心裡明白也就是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凌霄就來辭行,說是她知道西城與我恩愛情篤,不忍心看著我們夫妻死別,要西城在家照顧我,她替西城到外面去尋醫,就算是走遍天涯海角,也一定會找到能救我的法子。

    西城不明白她的用意,只是感動,但我明白——她偷聽到了我和西城的對話,知道我已經發現了她的心思,所以才想出這法子來,故作大方,好叫西城領她的情,以後我若再對西城說她別有用心,西城也必不會信我。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都小看了這位嬌滴滴的大小姐。

    凌霄走後,每過一陣子,就回來一次,帶回些沒甚用處的「靈丹妙藥」。藥雖然沒用,西城卻越來越感激她,越來越相信她,和她也就越來越親近。我那時病得越發重了,性命只在朝夕之間,就算把這些全都看在眼裡,卻也什麼都做不了了。

    之後的事,和凌大小姐說的差不多。

    我死了。她用藏魂術救了我。我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她卻和西城結了兄妹之誼。

    我只覺得,從我活過來的那一剎那,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變了模樣,像是突然之間,我的天地就整個兒顛倒了過來。

    那時候,西城終於也知道了她的心意,卻還是留她在身邊。無論我怎麼說,他始終不肯相信,他這個義妹並不是他所認為的那樣溫婉純善。是啊,她那麼好,那麼純真,那麼善良,我又怎樣才能叫他知道,她在我面前,卻有著另一種面目?

    凌大小姐每一天都出現在我眼前。

    早上!

    中午!

    晚上!

    ——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眼前,出現在我和他之間!我終於受不了了。

    我問他,為什麼不肯聽我的話,讓凌霄離開?他說,在他心裡從始至終只有我一個,他對凌霄只是感激,她已沒有家,他只想好好照顧她。

    可他心裡若是有我,又為什麼明知道凌霄對他有意,還把凌霄留在身邊?他若是心裡有我,為什麼不信我,卻信她?

    我才從奈何橋回來,就又落在了另一種絕望裡……

    有時候心灰意冷,倒覺得,要是那時候死了倒好。至少那個時候,他還是全心全意地對著我,心無旁騖。

    而每次我對著鏡子,看見自己頸上的傷痕,就覺得撕心裂肺地疼。就像是在頭被砍下的那一瞬間,我並沒有死!我還是活的!活生生的!眼看著自己的頭和身體斷開!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每每疼出一身的汗來,像是有人拿了刀子,一次又一次,一刀又一刀,永遠不斷地割在我的頸上!

    你們能不能想像那種疼法?

    直到如今,我每次看到這傷口,摸到這傷口,想到這傷口,那種要命的疼痛依然會捲土重來,就像是現在……可是我的痛,卻沒有辦法讓他知道。那陣子,我們總在爭執,總在吵架。凌大小姐再一次主動搬了出去。

    那一天,西城送走了她,站在門口,回身望著我。他的樣子疲倦極了,也無奈極了,那神情,叫我心裡某一處地方,陡然地涼了。在那一刻,我知道,有什麼東西過去了,再也尋不回來。

    西城答應我不再和凌霄見面,可是有好幾次,他找借口出門,我悄悄跟在他後面,都發現他是去和凌霄見面。

    我假裝不知道。

    每一次他回家,總是跟往常一樣地對我好,溫言細語,輕憐蜜愛,就像我還是他心裡唯一的那一個。

    他和她一次又一次偷偷見面,若當真是坦坦蕩蕩,又何必瞞著我?他難道不知道,他每去見她一次,就背叛了我一次?他若心裡已經沒有我,何必對我這麼溫柔體貼?他難道不知道,我要的駱西城,是對我一心一意的駱西城,哪怕有半絲異心、半點猶豫,都不是我要的那一個?他難道不知道,他這樣對我,只讓我越來越痛苦、越來越屈辱?他難道不知道,他這樣對我,是絕了我所有的活路?!

    我不願意再和他爭吵,也不屑和他爭吵。整日裡哭哭啼啼吵鬧不休,是市井婦人,不是飛天夜叉花弄影。只是有時候,不經意間想起了過去的事,總忍不住心中愴然。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麼片刻光景,叫人生不能棄,死不能休,哪怕碧落黃泉,亦不能忘。

    我的片刻光景,落在了漢水江心的那條孤舟上。

    那個清晨,悠悠煙水,四野寂寥。他說,你放心,我一生一世對你好。我是那樣歡喜,一時間,虛空中都生出花來……

    他的臉他的話他的笑他的眼神一一都在眼前,我的歡喜,也還像真的一樣。

    但已是隔了情天恨海的前塵。

    再想起那時節,心上花開,不知為誰?

    而他的片刻光景,又是為誰?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都說相逢便是相思徹。可為何我與他日日廝守,卻覺彼此離得那麼遠?

    韋堡主,你說,情人都是可死而不可怨,那為何我明明這樣愛他,卻又這樣怨他?是我愛的不夠,還是我早已經不愛?我只覺萬念俱灰,四面都是牆,眼前已是一條沒有盡頭的死路。我想,我除了死,已經別無他法。但那時候我已經求死不能,除非能找到藏魂壇。

    那一天,西城又出門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去見凌大小姐。宅子空落落的,冷冷清清,就像我心裡一樣。我翻遍了宅子的每一個角落,沒能找到我的藏魂壇。

    於是我做好飯菜,溫好酒。等他回來,我們就在窗下面對面坐著。院子裡,秋蟲細聲細氣地叫著,桌上的燭火燒得熱熱鬧鬧。我為他斟酒,他就給我夾菜。他高興,我也歡喜——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平平靜靜地吃過飯了。

    他喝酒的時候,我就撐著頭倚在桌上看他。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他很英俊、很好看。只是一直沒有告訴過他。等他喝醉了,我就問他,把我的藏魂壇放在了哪兒。他醉意上來,不提防,果然告訴了我,說東西就藏在南牆外竹林裡的一塊大石下。等他睡著,我就去了他說的地方,在那竹林裡拚命地挖,拚命地挖……

    不知過了多久,我什麼也沒找到,卻聽到身後傳來哽咽似的一聲響,一回頭,就看見西城。他站在我背後,不知道已經在那裡站了多久,他全身都在發抖,臉色白得嚇人,像是傷心透頂,又像是不能置信——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他那麼慘淡痛楚的表情,徹底絕望一般,又不知為何燃燒著憤怒。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沒有喝醉,這裡也沒有我的藏魂壇。他只是在騙我。我還是找不到我要的解脫。他站立不穩似的,慢慢走過來,走到我面前。

    我平平靜靜地站著,兩手的手指上都是血。我笑了笑,說:「西城,你怎麼了?你不是也說過嗎?我太驕傲,眼裡又容不下一粒沙,像我這樣的人,總是不能長久的。就算你今天不告訴我,總有一天,我還是會找到的。」

    西城不說話,只是癡癡地,癡癡地看著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抱住了我,失聲痛哭。

    在他的懷裡,我突然想了了我小時候在水月宮,那裡有個瘋婆婆,每一天,她都坐在沙漠上,流著淚,望著沙漠的那一頭。那時候,我不明白她在哭什麼,又在為什麼人而哭。如今我終於明白——這世上,有多少男歡女愛,有多少羅愁綺恨?這世上,有多少齊眉愛侶、多少人間佳偶?有多少生離,多少死別,又有多少得成比翼?多少終成陌路?

    你也癡。我也迷。到此癡迷兩為誰?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那一刻,幽暗的竹林裡,我只聽到他的哭聲,那麼痛苦、蒼涼,那麼無奈而卑微,卻又那麼驚心動魄、蕩氣迴腸,一直響、一直響……

    那天晚上,一直到最後,他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抱著我流淚,然後像當年背著我逃出火海那樣,背著我回了家。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西城坐在床邊定定地看著我,眼裡都是血絲。見我醒了,他像是有些悲哀地笑著,握著我的手,說:「我們走吧,好不好?我帶你回大沙漠去,從今以後,我們再也不來中原,你說好不好?」我問:「那凌霄呢?」他歎了一聲,說:「駱西城一生頂天立地,說過的話從未不算過。但這一次,只好算是我負了凌大小姐吧!」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才覺得臉上濕漉漉的全是眼淚。我顫聲道:「你……你別騙我!」

    他笑笑,伸手幫我把眼淚抹去了,說:「只要你好好的,我就是應了誓,萬箭穿心不得好死,又有什麼打緊?你只記得我說你太驕傲,怎麼就不記得,我還說過,只要我駱西城還有一口氣,就要一生一世對你好?」

    西城這次沒有騙我。他當天就收拾好了行李,和我一起去找了凌霄說清楚。凌霄知道我們要離開中原,先是祝我和西城白頭到老,說自己也準備回遼東去,爽快極了。可我們上路沒兩天,她就追了上來,說是一場兄妹,想送我們夫妻出關。西城不好拒絕。我想著,反正很快我就再也不用見到凌霄,也就同意了。

    凌霄這一送就是大半個月。每天,我看著她和西城說笑,總是忍不住越來越害怕自己剛剛從絕望裡燃起的那一丁點兒希望,不知什麼時候就又會化了泡影。

    我的預感一向很準。

    那天我們住在一家小客棧裡,早上起來,凌霄突然說身體不舒服,西城便決定休息一天,第二天再趕路。就是那一天,凌霄把他約去了那片核桃林,當我聽到店小二說,親眼看到他們兩人親親熱熱地去了核桃林的時候,我什麼也來不及想,立刻跟了去。

    我到了核桃林,發現他們果然又在瞞著我見面,已是怒火中燒,再看到西城環著凌霄,兩人神色親密,就更是絕望已極。西城看到我出現大是驚訝,我只看到他嘴唇在動,卻已經聽不到他究竟在說些什麼。而凌大小姐正站在他身後,對著我冷冷地笑。

    一瞬間,我腦子裡轟的一聲,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只是轉身就走,越走越快,等我終於找回了意識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在客棧前。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西城就衝了出來,不知為什麼,他一臉怒色,也不說話,死命拖著我走。我被他拖到了三里外的一條山路上,地上正橫七豎八地躺著一隊過路客商的屍體,每一個,都是被短劍刺中心口而死。

    我先是一驚,再看看西城的模樣,就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多半是在找我的路上發現了這些屍體,於是就疑心是我在盛怒之下拿出舊時手段殺了那隊客商——原來在他心裡,我永遠都是當年的飛天夜叉!

    一時間,我心都涼了。

    他不肯聽我解釋爭辯,只是聲色俱厲不斷追問我為什麼要濫殺無辜。

    不管我怎麼說、怎麼辯解,他都聽不進去。我忍不住,衝著他大喊道:「是,他們都是我殺的!我只要不開心,就想殺人!你要是惹惱了我,我就回去把客棧裡的人全都殺了!我連你那個寶貝的凌大小姐也一起殺了!」

    他氣得渾身都在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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