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力氣滿大的,做粗重工作或擔擔抬抬沒問題,地板、櫃檯、桌椅等也都三天一小擦五天一大擦,整理得乾乾淨淨,不過偶爾--大約一天出現個五、六次的「偶爾」--閃神的時候,不是把菜瓜布搓到破掉,就是把乾淨盤子放到冰箱冷凍庫,或把鑰匙擺進工具箱裡。
自從上次酒後吐真言計畫完全失敗之後,田可慈已經承認自己酒量不如人,不再打這主意,不過她還是常常密切觀察著黎樺。
偏偏黎樺口風很緊,平常沒事,絕對不會多說廢話的這種個性,令田可慈非常挫折。
「再怎麼說,她父親雖然中風,也有些後遺症,不過情況還算穩定,她也每天過去探望,這應該不是她神思不屬的主因。」田可慈分析給照慣例來喝茶的牛世平聽。「她除了在這邊打工,還幫醫院做什麼研究計畫,也還有在當什麼國小的壘球隊教練,所以應該也不是缺錢或沒工作。那還有什麼別的可能性?剩下的,我只能想到比較風花雪月的方面。」
「你為什麼就是不肯放棄呢?」牛世平陽光開朗的英俊臉龐上,掛著無可奈何的表情。「幹嘛這麼關心阿樺有什麼煩惱?這裡客人這麼多,每個都有煩惱,你難道每個都要研究嗎?我也有很多煩惱,你怎麼不來關心我?」
田可慈白他一眼。「你有什麼煩惱?煩惱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你這種人的思想會有這種深度嗎?還煩惱呢。笑死我。」
牛世平長長地歎口氣。「我說老闆娘,你可不可以不用在關心別人的時候,還順便質疑我的深度?還有,你還沒回答我,到底為什麼如此注意阿樺的心情?」
田可慈被這樣認真質疑,她也安靜了幾秒鐘,想了想。
「你不覺得,她跟我有點像嗎?」田可慈這樣說。
牛世平盯著眼前五官細緻古典的田可慈看,又轉頭看看正在幫客人回衝熱水,板著一張臉的黎樺。
一個柔媚,一個英氣。一個臉蛋是好像沒曬過太陽的雪白,一個則是非常陽光的淡蜜色。神態與眉宇間的氣質完全大相逕庭。除了都是單眼皮以外……
「我不覺得有哪裡像。」牛世平搖搖頭。他開始收拾桌面上的文件。只能來混一個小時,還有其它工作得做,他該走了。「而且就算像,這理由還是很奇怪。」
「不是長相,是個性吧。」一個柔柔的好聽女聲突然插了進來,還帶著笑意:「其實也不是個性,應該說,彆扭的地方很像。」
田可慈嗤之以鼻:「我就是說長相。你們有意見嗎?」
「我沒有。我什麼意見都沒有。」牛世平舉手作投降狀,一面對剛剛走進來的劉萱聲明:「彆扭是你說的,不是我!你要幫我作證,不然老闆娘會給我好看!」
「您快請吧,不是還有事嗎?」田可慈冷冷說。
「這就走了,我明天再來。」牛世平在金爽茶藝館被擺臉色這已經不是新鮮事了,他也很習以為常。
把攤了一桌的文件收拾好,準備離開時,牛世平詫異地發現,劉萱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她和一個高大而健朗,有運動員身材的黝黑帥哥一起進來。那位帥哥還拄著枴杖,走路不太靈活,劉萱小心地扶著他,一路走到角落的包廂。
黎樺剛進廚房,所以田可慈被迫過去招呼。牛世平站在門口,遠遠地望著那奇異的組合,他琥珀色的眼眸中,開始閃爍著深思的光芒。
「要喝點什麼?我們的招牌都在第一頁,雖然menu也只有兩頁,還是請慢慢欣賞吧。」好不容易等客人落座,田可慈銳利的視線從上到下仔細打量了顧惟軍,卻在他慵懶而帶著奇怪霸氣的視線中,把正要出口的詢問都吞回去。
好,劉萱帶來的這個男人還不算太壞。雖然腳不方便,但長得很稱頭,又……
「你別想太多。」劉萱怎麼看不出來,從國中認識至今的這位老同學田可慈在想什麼,她抿嘴一笑,打斷田可慈大概已經天馬行空的思緒:「人家是為了阿樺來的。阿樺呢?」
「喔!」田可慈這下更有興趣了,她又盯著顧惟軍看,等了好半晌,確定氣定神閒的他是不會開口多說什麼了,這才不太甘願地說:「她在廚房,我去叫她。」
正在廚房忙著幫別桌客人燒水煮茶的黎樺,聽見田可慈進來說有人找她,詫異地看了田可慈一眼。
「誰找我?」她繼續攪拌著小鍋裡滾著的水果茶,懷疑地問。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看?」田可慈接過她手上的工作,催她出去:「跟劉醫師在一起,你去吧。」
結果她才走過櫃檯,一抬頭,望進紙門沒有拉上的包廂,黎樺就像被鐵釘釘住一樣,愣在當場,無法動彈。
怎麼會……怎麼會是他?
此時此刻,毫無心理準備地看見顧惟軍,彷彿時空當場錯亂,黎樺整整呆了三分鐘,沒有回復正常。
一幕幕有他的景象從腦海中掠過。小時候練球,被她爸爸罵到哭,低著頭抹淚的模樣;他轉學之後,偷偷溜回來,被她用球衣丟而驚訝與難受的模樣;青少棒、青棒時期征戰南北、國內外,必須從報紙上得知、想像他的模樣;大學時英挺卻帶點玩世不恭,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樣……
還有,在異國的城市中,他像火焰般狂燒起來,專注而熱烈的眼神……
然後,她無法想像他接到自己狠心背叛,毅然回國的消息時,那張英鋌而黝黑的臉龐,會有著怎樣的表情。她只能從後來各種媒體報導中,或狂怒,或不在乎,或沉冷……種種表情中,痛苦地猜測著。
而最難忍受的,還是他帶著疑問的凝視。
為什麼?
各種不同的面貌,不斷像幻燈片般閃過。黎樺覺得喉頭好像被無形的手掐住,只能迎視他依然炯然如火的眼神。
兩人隔著幾張桌子,數公尺的距離,就這樣相望,無言。
為什麼要這樣看著她?黎樺在心裡忍不住要痛吼起來,難道,她受的折磨,就此他少嗎?
「他的腳還不太方便,你不要跑喔,他沒辦法追你。」劉萱已經走到黎樺身邊,溫柔地拉起黎樺的手,把她帶到包廂門口。「你們談一談吧。」
「為什麼你會認識他……你們……」黎樺失神地望著劉萱,她外表那層冷冷的保護膜已經開始崩壞。
劉萱還是抿嘴笑著。「這些都不重要,你別管了,快進去吧。」
把黎樺推進包廂,紙門拉上,含著笑意的劉萱一回頭,就迎上田可慈警告意味濃重的瞪視。
「什麼叫不重要?阿樺可以不問,不過我可非管不可。」田可慈走近,低聲威脅:「你給我講清楚,這個男的是誰?為什麼來找阿樺?」
「這個嘛……」劉萱難得有機會可以取笑田可慈:「就是害你想灌醉阿樺套話,卻自己喝醉了的罪魁禍首嘍。」
提到這件事,田可慈的瓜子臉上,湧起有些罕見的薄暈。她立刻決定丟臉的事情不必再提,很有骨氣地不再追問,轉頭去招呼其他客人。
「我要回去上班了。」劉萱輕笑著說,她把好友尷尬的模樣都盡收眼底。
「那……那你帶來的那位先生怎麼辦?」田可慈看她一眼。
「顧惟軍嗎?」劉萱的笑意中,多了幾分神秘:「那就交給阿樺處理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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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開刀還好嗎?」
開場白在一段沉默之後勉強出現。黎樺瞪著面前的和式矮桌,聲音硬硬地問。
「膝蓋嗎?還好。」熟悉的嗓音,依然那麼低沉而有魅力。
黎樺聽了,更不敢直視他,只能繼續用力瞪著被她擦得亮晶晶的桌緣。
「那就好。」
又是沉默,黎樺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講什麼。
「我的膝蓋還好,開刀也算順利。」顧惟軍等了一會兒,等不到下文,他自顧自地開口,慢條斯理說:「你想問的只有這個嗎?難道除了我的膝蓋,你不關心其它的傷?」
這個方式雖然不算光明正大,不過因為瞭解黎樺的個性,顧惟軍毫不猶豫地用話試探。
果然,黎樺聞言,馬上抬頭,直瞪著顧惟軍:「你哪裡又受傷了?」
「這裡。」
看著顧惟軍右手按住自己的左胸,眼神灼灼地盯著她,黎樺如驚弓之鳥般跳了起來,轉身就想出去。
她在下一瞬間被拉住。
「等一下,你不能走。」顧惟軍伸長手臂緊緊扣住她的腕,握得那麼緊,彷彿桎梏,不讓她掙脫。「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那時……」
「我要回台灣工作……高致勤,我托他幫我問球團……」
「不是這個答案。」顧惟軍打斷她。「不是這樣,你沒有說實話。」
「我……我本來就……」
「說實話。」顧惟軍堅持。「這是你欠我的,我要你說實話。」
黎樺懊惱地閉嘴,不再徒勞解釋。
「我不是說過了嗎?」半晌,她悶著嗓門,低低回答。
顧惟軍愣了一下。
「原來……你真的去過醫院。」性感的唇此刻彎成弧,他嘴角笑意開始蔓延。
「對,我是去過。不過是被騙去的,那都是高致勤的餿主意。」黎樺努力武裝自己,她用最冷淡的聲音說:「滿意了嗎?可以放手了嗎?」
「小樺,不要再偽裝。」顧惟軍用力一拉,讓她跪坐在自己身旁,不肯放手。「劉醫師跟我說了,你喝醉酒那天,講了很多話。你想不想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黎樺開始覺得頭昏,她的臉色有點慘白,驚惶的神色出現在她的鳳眼中。
「我不想知道。你讓我走。」
「不行,今天沒有把話講清楚,誰都不能走。」顧惟軍霸道宣稱。「你喝了酒之後,跟對半夢半醒的我說的,都是一樣的話。你說你不能等到我離開的那一天,你必須先走,對不對?」
「我不知道。你放開我!」黎樺開始掙扎。
顧惟軍卻握得更緊,彷彿要把她的腕折斷一般,不放就是不放。
「除非你講清楚!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這樣狠心地?捨?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也許不會有離開的一天?為什麼……」
「不要再問了!你什麼都不知道!」黎樺被逼到毫無退路,她忿怒打斷了顧惟軍咄咄逼人的一連串問題。「你根本不是真心,你根本沒有想清楚!我不管你是一時昏了頭,還是為了小時候離棄我們大興球隊的事情而內疚,反正,我不在乎!」
「小時候的事情,我從來沒有覺得內疚過!」顧惟軍嚴厲地低吼:「那時我也只是個小學生,要打哪一隊,要不要轉學,都不是我的主意!是我爸媽安排的!後來大興輸球、黎教練離開,這都不是我能控制的!沒錯,我是難過了很久,但是時間過去,我至少看得出來我不需要背負這樣的責任,過去的就該讓它過去!不像你,永遠都不肯把過去放下!」
「我沒有!」
「你有!」顧惟軍氣勢驚人地繼續:「你大學時對我的態度就是證明!你就是一直在逃!逃避我,甚至是你自己的父親、母親!從台灣逃到日本,又從日本逃回台灣!你根本是個膽小鬼!」
「你亂講!你亂講!」黎樺簡直想拿起靠在旁邊牆上的枴杖攻擊面前緊緊抓著她不放又狂暴控訴著她的男人。「你有什麼權力這樣講,你憑什麼?」
「憑什麼?憑你和我還有一輩子要糾纏!」
「不要講這種話!不要講你無法負責的話!」黎樺盡力克制著自己想尖叫的衝動,她激動得呼吸困難,杏眼圓睜,裡面燃燒著忿怒的火焰。「你不會是認真的!你……這種又帥、又風流的男人,為什麼……怎麼可能真心喜歡我!我不是美女,我甚至不溫柔!我不相信!我絕對不會相信!」
黎樺到最後簡直是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痛苦吐出來,講完之後,兩人之間陷入沉默,只聽見黎樺激烈的喘息聲。
好半晌,顧惟軍才悠悠開口,五官深峻,線條剛硬的臉龐,此刻柔和了,居然開始有著淡淡的笑意。
「小樺,你覺得我很帥嗎?」他輕笑著,好像完全沒聽見其它的話似的。
「那不是重點!」黎樺已經快被搞瘋了。「你聽不懂嗎?我不相信你!我還會離開,我會像以前那樣,在最恐怖的時候離開你!」
「你不相信的是你自己。」顧惟軍輕聲說。他把另一手也伸出去,用力握住黎樺激動得微微顫抖的雙手,緊緊地,不容質疑:「你可以不相信你自己,但你不能不相信我。」
大掌中的手在顫抖,顧惟軍握得更緊。
「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想,想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想我自己為什麼沒辦法釋懷?後來我終於知道了。」顧惟軍認真地說:「繼續想下去也沒有用,我不會想出答案,因為我就是放不下,我沒辦法。我真的嘗試過,可是我做不到。我不想看你遇到困難或恐懼的時候,就只會逃開,逃開以後又不快樂,無法照顧好自己的樣子。小樺,所以我又來糾纏你了。」
「為什麼你……要這樣呢?」黎樺半跪著,覺得自己脆弱得幾乎要死去。她像是一個餓得奄奄一息的人,被放在一桌精緻豐盛的菜餚前,戰慄著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彷彿一伸手,那美夢就會立刻粉碎。「難道……你不怕……我又……莫名其妙的離開嗎?」
「我怕。」顧惟軍終於收起嘴角的微笑,盯著面前已經非常混亂的黎樺,他放開她的手,緊緊抓住她的肩,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你呢?怕不怕我離開你?」
「我當然怕。我就是怕到不敢面對,所以才……才……」
「你看,所以我們是一樣的。」他伸臂想擁她入懷。
黎樺用力推開了,她吼叫:「不一樣!一點也不一樣!你可以離開,很快就會沒事,找到新的對象,可是我……」
「而你怎麼樣?」像個最溫柔的魔鬼,他輕聲問。
「我……」她終於還是哭了。「我會不知道怎麼辦……我……」
「我告訴你怎麼辦。」顧惟軍擁她入懷,下巴抵著她的額,笑著說:「到那時,你可以來追我。反正,你跑得也很快,一定追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