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一早起來就感到台北盆地積沉的煥熱。涵娟弄好稀飯小菜,叫宗銘起床,才上閣樓去換外出服。
她今天請假不上班,特別到松山機場為大學好友趙明玢送行。
留學的旺季,熱鬧的送往迎來數不清,涵娟非僅聽到害怕心酸,連看見藍天掠過的飛機都要難過一陣子。去機場等於酷刑,但明玢已丟下威脅的話,說人不到就永遠絕交。
門口響起噗噗的摩托車聲,宗銘叫:「葉大哥來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裝和深藍色領帶,加以輪廓出眾的五官和頑長挺拔的身材,更是風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轉。
承熙五個月前由軍中退伍後,就直接到這一區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純和章立珊所屬大地主章家的企業。這幾年因政府的發展政策,除了塑膠工廠擴大外,還在附近興建許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棟。
最近他們更結合經政的有力人士,推動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違建,想擴大新生南路和信義路,來整頓市容。
總之,承熙能進「普裕」是前途無量,連大學畢業生也不見得有此機運。
更值得驕傲的是,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爭取來的。他念工專的五年,經由邱師丈的介紹,進入「普裕」工讀,因表現良好,不但領了獎學金,而且受到董事長章清志的喜愛,在服兵役期間還為他保留了工程師的職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盡所能替公司效勞,於是在短短時問內就嶄露頭角,成為董事長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謠傳說,他極有可能在三十歲前就升任為最年輕的廠長。
涵娟自然高興,但內心隱隱有個紅衣張揚的身影,不過據說章立珊幾年前已到日本唸書,也就漸漸淡忘了。
拿貼身的髮梳走下樓,她問:「怎麼有空過來?你不是要到郊區廠開會嗎?」
「我擔心你,怕你情緒不好。」見了她,他就笑開說。
「怎麼會?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順利出國,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她掩飾說。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頭來。」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順他腦後翹起的頭髮:「你老忘記後面不整齊,出門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鏡子嘛!」
「誰會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覽用的。」他說著由口袋拿出一個牛皮紙袋,「這是我上個月的加班費,存到銀行吧。」
由於葉錦生留下的債務,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數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職,只希望早日湊足買小公寓的錢,能將涵娟娶進門來。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無底洞,她不禁說:「你別賺錢賺太瘋,連命都不顧了。」
「我心甘情願,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說。
好又如何?他只能給他給得起的,卻不能給她想要的,但……真正相愛不應計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勞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嗎?
她再度遮起表情,溫婉地偎在他展開的懷抱裡,心分兩邊泣著,一為他的努力而感動,一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終於明白笑和淚都各有悲喜兩種味道,甚至可以同時存在。
送走承熙後,她準備搭車到松山機場,可是多希望不必走這一遭呀!
大學畢業快兩個月了,他們繫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門直接出國門,加入擋不住的留學潮中。一個一個走掉了,如同即將消失的夏天,熱度漸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還冷。
她以優異的成績,很快考進一家知名的貿易公司當秘書。承熙比較喜歡她從事安定單純的教書工作,但涵娟擺明了厭惡,一來薪水不高,二來學校環境有如定格,人一旦進去了似乎就很難再跳脫出來。
至於秘書,也滿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經過外省婆的小店時,那緊閉多月的板門竟開了一個縫隙。這些年因不再買糖果和收集明星畫片,直聽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這鄰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噓一番。
正穿越馬路,有人在背後喊叫。涵娟回過頭,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兒,她今天不再濃妝艷抹,才發現向來妖嬈的她,其實也長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兒極友善地說:「我就要去美國了,有一箱洋文小說和雜誌,想想送給你最好,你要嗎?」
「去美國?」涵娟有些意外。
「正確說是嫁到美國,我丈夫是美國人。」外省婆女兒笑得很滿足。
「恭……喜。」涵娟表情變得尷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麼在背後罵我,我不在乎,最後還不是我這妓女婊子有辦法?」外省婆女兒看著她,頗有深意說:「我一直覺得在中段的人裡,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為常常半夜回來,見你的燈還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還在為未來奮鬥著。哈!我們都不想爛死在這鬼地方,無論如何都要爬出去,對不對?我們其實是同一種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麼能理解?這女人是專釣美國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學畢業生,拿來相提並論,不但可笑,還有受辱之感。
本來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卻說出連自己都嚇一跳的問題:
「你真的愛他嗎?我是說你的美國……丈夫?」
「愛呀,愛死了,能幫我脫離這裡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兒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說:「我看過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麼時候帶你去美國heaven呢?」
根本沒有能力去……涵娟覺得此刻講實話很丟臉,不等於向一個酒吧女示弱嗎?於是好強的她撒謊說:「明年吧,我們預備去讀書。」
「太好了,說不定我們還在美國見面呢!唉,我媽過世以後,我在台灣沒親沒戚的,大陸故鄉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國能找到一個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兒又露出真誠的笑容說:「我的那箱書就放在門口,你隨時來拿。」
涵娟搭上公車時,腦袋仍處於茫然的刺激狀態中,堵著沒有出口。
什麼是愛情?從她初曉情滋味起,就認定一個承熙,有如一條線細密牽引著,織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順眼也穿習慣了,沒想到還有別種顏色和花樣。
外省婆女兒的話真是驚嚇,尤其那句「能幫我脫離這裡一切的男人我就愛,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筆揮過來,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個刺眼的污跡。
那些話,一句句重複著,似唱片順著回紋轉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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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機場,從她十年前來歡迎艾森豪總統後,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陽關的興奮及騷動,傳到她身上都冷冷彈回,她內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場地震,毀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沒有一個人去得成……
找到驗完票的明玢,當時出國是大事,路遠票貴,好幾年都不會回來,所以沾點親的人都來送行,隊伍浩浩蕩蕩,趙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準備好祝福的話,但明玢先訓起她:「我堅持要你來,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們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灣,你不慌嗎?」
「你太誇張了吧?不是還有李……王……」涵娟說。
「你不同呀,你是我們班第一名畢業的,依繫上傳統,沒有一個不出國深造,你是首先破壞規矩的。」明玢不容辯說:「為了愛情,你甘願放棄美好前程,值得嗎?虧我們還自稱是時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個倒退走!」
「留下並不等於放棄,戀愛結婚也不等於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儘管親朋好友都告別不完,仍想把握最後這面對面的機會說:「別那樣笑,你還沒回答我,為葉承熙犧牲夢想,值得嗎?」
「值得,葉承熙值得,他是我見過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強調口吻。
「哼,這點我不予置評。」明玢說:「我和你同學幾年也不是當假的,雖然大家感動你的癡情,我卻看到你的委屈。」
「我沒有委屈。」涵娟立刻說。
「是嗎?葉承熙知道你申請到美國大學的事嗎?」明玢說。
涵娟不吭聲。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過托福,畢業成績第一名,對不對?」明玢又說。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別管我……」涵娟皺眉說。
「傻瓜!」明玢丟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謬。明明決定不出國了,卻忍不住隨同學去考試申請學校,一種自我安慰的過程,至少為夢想畫個輪廓,即使最後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錄取通知單寄來,再一一回拒,是自殘的割捨。
明玢終於出關,送行任務艱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覺身體釘在原地,靈魂卻爭著隨她而去,無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頓時問機場大廳變得顏色怪異,空間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個長髮的亮麗女子走到她面前說:「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day!」
因為對方的時髦妝扮,加上舉手投足的搶眼,引起了許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兩秒之內就認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見,各自成長了。或許是悲哀吧,無論再隔怎麼久,再如何變,總錯認不了,是因為她那雙與自己相似的杏眸嗎?
「真太巧了,會在這兒碰到你,你也要出國嗎?」李蕾看來頗愉悅。
「我是來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離開。
「哦,我剛結束台灣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國了。瞧我說得像美國人似的。」李蕾偏要敘舊:「你大學畢業了吧?還住在原來的地方嗎?」
「畢業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畢業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個碩士,連學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討厭呢!」李蕾擺出煩的表情。
討厭?可想念的人卻拚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無心再忍受,說: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順風。」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張紙寫幾個字說:「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國,可以來找我玩。機會雖然不大,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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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娟頭又開始痛,一出機場大門,便把那張紙揉個爛碎丟到垃圾桶。
驀地,刺目的陽光迎面而來,高熱的氣溫蒸騰著,外省婆女兒、趙明玢、李蕾和過往種種的痛苦,全如白煙沖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機會不大,機會不大,機會不大……為什麼?都二十二歲了,以優秀成績讀完大學的她為何依然脆弱?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遠都是那個被指為騙吃騙喝的貧窮卑賤女孩,彷彿從來沒有長進過?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麼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錯綜的街道,不管曬昏人的艷陽天,汗水在臉上積流成河,幾乎快要爆炸。
忽然,斷續晚蟬聲蹦入腦海,她視線清楚了,發現自己正在一條荒僻窄巷裡。
為什麼沒有路了?是誰擋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連當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兒都能夠飛出中段到黃金國度夢幻月河,為什麼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點不如人?
「為什麼?」她對著藍天喊,淚水崩下。
因為葉承熙嗎?某個小小的回音夾在怯怯的蟬鳴裡。
你不該在十歲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沒有承熙,那多孤單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該喜歡上他呀……感情的事誰又能控制?喜歡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樣,你能不呼吸嗎?
那你就要為他留在中段內巷,在髒亂無望的貧民區,背著累贅的一大家子,永遠當可憐悲哀的小涵娟嗎?……另一個聲音靜默了,像仿錯事的小孩躲在暗處。
靜,連蟬也不叫了,風也不吹了,可怕的靜。
她猛轉頭,看見一隻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凶殘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會有懼意,但此刻內心充滿烈火般的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連你也要欺負我嗎?連你也要擋我的路嗎?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乾我嗎?這該死的畜生!渾蛋!走開!走開!走開……」
這還不夠,她激動地脫下右腳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丟過去,它一驚竟夾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體晃得像一條狂浪中的船,頭昏脹地彷彿飄流在暖洋中,暖洋深處是濃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閉上眼睛,把世界都遺忘掉呀。
但……總有針般細微的意識要她張開眼,強迫她盯住那丟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瘋,她不能瘋,甚至不能頭痛嘔吐不能病,多年來一直堅強完美,不能因內部的絲絲崩裂而解體,她縫得好的,一塊一塊地縫,縫到魂回來……
小心翼翼的,困難重重的,她移動到白鞋旁,危顫顫地將右腳準確放進去。
然後……然後蟬又恢復鳴叫,風又焚焚吹送,她終於又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那個一向冷靜克制的伍涵娟。
繞過一座公園回到大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車,害怕迷失的記憶。
「涵娟……」有人在煙塵滾滾中喊她。
是承熙!他違規行駛,不管喇叭及叫罵聲,將摩托車停在路旁,向她跑來。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濃眉和深邃的眼睛,依舊是她見過最俊朗最有氣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裡映著她,僅有她,就彷彿是他的靈魂。
「你怎麼在這裡?不是去郊區開會了嗎?」她盡量正常問,卻很虛弱。
他沒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臉說:「你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
「好朋友道別怎會不難過呢?女孩子本來也比較愛哭。」她避開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實很想跟趙明玢去,對不對?都是因為我,我耽誤了你,你心裡一定很怨我。」他濃眉緊皺,憂鬱成一片森林。
若是從前,涵娟會說出許多撫慰的話,但今天太累了,她無心再承受別人的痛苦,連至愛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開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滯。
所有隱藏的問題,並不因拖延或視而不見而消失。從涵娟上高中大學以來,他一直明白她的夢想,服兵役期間她盡心照顧葉家,服完役又專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裝一切平靜無波,其實只是不敢面對而已。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園椅坐下,聲音沙啞地說:「娟,我一個堂堂男子,照理說是拿得起放得下。我應該讓你出國留學,隔個太平洋,幾年後你若還想回來,而我們還有緣,或許還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該認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這番話在他心上積沉已久,要說出來像掘心一樣,愈深愈痛。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認不了,我甚至沒有信心能撐過失去你的歲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發出來:「娟,你老說我是五班班長,最具有堅強氣魄,最能擔重責大任,於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滿意人人誇讚。但我心裡從來沒有怨恨軟弱過嗎?有的,當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貧,恨累贅的親人,恨必需負起的種種責任,但我依然盡著長子長兄的本份,不曾逃離。為什麼?因為你呀……因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擊敗;若失去你,等於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點點險,只能當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語言是血,他早已鮮血淋漓。
她哭了,淚濕了面頰,但不像傷心或感動,類似一種疲憊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後的崩散。她哪裡不瞭解他的心思呢?正因為如此,這兩年來她已不提夢想,只默默做著愛情國度裡最忠順的子民,不是嗎?
「看你激動成這樣,放心,你不會失去我的。」她用自己擦淚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說:「該肚子餓了吧?都過中午了。」
承熙抓著她的手,縱有千言萬語,最後也只說:「我們好好吃一頓吧,難得兩個人都請假,該慶祝一下。」
慶祝?慶祝什麼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車,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飛機橫空而過,因為離機場尚近,看來特別龐大,白色的機翼閃著令人目盲的光。她閉上眼睛,將臉埋在他寬實的後背,假裝沉睡,最好睡到忘記四周的一切。
這個夏天終將過去的。她二十二歲的夏天,然後趙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兒都會愈來愈遠,愈來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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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玢由美國來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儘管課業打工忙碌,仍抽空寫信,講遍了黃金國度的新奇與美麗,故意來誘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總有個失眠夜,心思反覆,卻也從來不回信。
靜靜的寒冬中,篤篤傳來敲門聲,有人叫著:「伍姐姐,快開門!」
全家都驚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蘭,十四歲的女孩臉色蒼白又全身哆嗦地說母親心臟病發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說:「送永恩醫院了沒?」
承蘭搖頭,說出另一家更大的醫院,表示情況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醫生說我媽要動手術,要什麼保證金,二哥叫我來找伍姐姐……」
「聯絡你大哥了嗎?」涵娟也急了。
「打過電話,他說都聽伍姐姐的。」承蘭回答。
涵娟轉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馬上說:「我們可沒錢!你倒貼葉家的不知方多少,還沒嫁過去就挖娘家,從沒見過這種……」
「你也知道,我們剛訂了新公寓,手頭很緊。」伍長吉抱歉說。
涵娟奔到閣樓,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來是任何情況都不能動用的,但人命關天,不得不應急。
冷夜趕路,聽著承蘭敘述事情經過,原來葉錦生把這兩個月還債的錢又拿去賭光,今天賭場人來鬧才曉得,氣得長期吃心臟藥的玉珠翻白眼昏厥過去。
涵娟感覺血液逆流漲到頭頂,又是一樁混帳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葉家時,開始還極有耐心,但人性的軟弱貪懶在在呈現,貧窮真有貧窮的因果,不能老怪蒼天無眼。
承熙脾氣好,又是自己親人,總有幾分縱容;涵娟個性較不寬貸,容忍度有限,怒氣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衝進急診室櫃檯,看見承熙大弟承德,涵娟問:「怎麼樣了?」
「說什麼心臟瓣膜出問題,正在搶救中。」承德囁嚅說:「保證金……」
櫃檯小姐堅持要現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領。低聲下氣懇求許久,最後搬出邱紀仁醫師的名號,對方才臭著臉說:「不可以晚過明天中午。」
這種無錢無權的卑屆是涵娟最恨的,一回頭看到葉錦生,沒事人般地龜縮在一旁,還打著盹,她一股怒氣衝出說:「你還睡得著呀?」
葉錦生倏地張開眼,彷彿搞不清身在何處。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承熙辛苦犧牲替你作牛作馬還債,你怎麼還賭得下去?這才第一年呀,以後還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會闖出什麼大禍?你要承熙永遠還不完錢,當你的奴才,做到死掉為止嗎?你這算什麼父親?人家是敗家敗祖先,你是連子女都敗!」涵娟一發不可收拾地罵,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況失控,小聲喊。
涵娟立即面對他質問:「你為什麼讓你爸碰還債的錢?你大哥事業忙得不可開交,常不在家,你就應該多注意,怎麼兩個月才發現?」
「我……快要大學聯考了,應付學校功課都來不及……」承德慌張解釋著。
「大學聯考?!」涵娟打斷他,更生氣說:「你知道你大哥為了這個家放棄多少夢想嗎?不只高中大學,還連雄心壯志和遠大前程都沒有了。他把機會全讓給你,使你能不受阻礙地讀書,你卻連一點小事也不肯分擔?!」
一老一少兩個男生都不敢吭聲,他們是怕涵娟的。
尤其葉錦生常私下抱怨,還沒進門的長媳就凶悍得不像話,比親兒女還教人頭疼;一個女娃懂個屁!只要讓他贏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債還光光,還勝過阿熙苦賺十年,真沒見識,沒賭哪叫人生呢?
看兩人閃避的樣子,涵娟驚覺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潑婦,動作語調幾乎是金枝的翻版。倉皇地走到女廁所內,裂痕污斑的鏡子照出一個疲憊慌茫的臉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無血色的唇……像個鬼……那個大學校園裡美麗聰明又氣質優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況會更惡劣,她恐怕會瘋了毀了!
明玢的話又在耳旁響起--為了愛,為了葉承熙,值得嗎?
但……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這種家庭並不是他的錯。他本也是一個雄心壯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賞他的才華。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鬥志全失,被葉家拖沉到萬劫不復之地。
如果她逐夢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義呢?因此,他們兩個既已命運相連,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獄……
呸!呸!不會的,不會下地獄!因為他們都不屬於失敗的人,不被擊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堅強到底,為承熙,也為了自己!
天色將亮,涵娟情緒已回復平靜,看到由工廠宿舍趕來的承英,鬆了一口氣。
承英是承熙小學畢業就養家的大妹,這幾年來在涵娟的鼓勵及幫助下,重拾課本,在夜校半工半讀。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葉家人。
玉珠的手術順利結束,在第一班公車開出時,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個人的事,開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請假,再去葉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銀行領出錢,已近中午時分。
她氣喘吁吁地趕到內科櫃檯時,護士小姐居然告訴她,保證金有人繳過了,而且再三確認沒錯。狐疑地走到恢復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遠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著的,還有個富態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輕女子。
涵娟認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長章清志,遠遠看過幾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開口說:「承英說你會來,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繳過保證金了嗎?我才把錢領出來……」涵娟急著問。
「不必擔心,我們已經替承熙付完錢了。」那年輕女子突然說。
腦中某個警鈴大響,涵娟頓悟,這不是幾年前曾為承熙狂熱加油過的章立珊嗎?儘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學生變為成熟美麗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輩的堂姊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紹,果然是立珊,而他稱涵娟為「女朋友」。
章清志畢竟見過世面,很和藹可親地說:「常聽承熙提起你,說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見,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對呀!」
「女貌」二字偏讓涵娟敏感起來,眼前的三個人全都衣冠楚楚,別說章立珊一身進口的流行裙式風衣,連承熙也是筆挺的西裝領帶。反觀自己,一夜沒睡又風塵僕僕,穿著舊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長褲,憔悴加暗淡,像極屋子角落用過的煤渣,霉腐而無光。
愈是這樣,涵娟內心愈執拗彆扭,外表極自製說:「謝謝董事長,我正好籌到錢,可以還你們。」
「我們可沒要承熙還呀。」章立珊率直說。
「是呀,何必見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賞的員工,將來要借重的地方還多,他的家人我當然要照顧。」章清志說。
「這是董事長的一番好意,以後由薪水按月扣還。」承熙說。
涵娟仍不為所動地遞上錢袋:「欠債還債,彼此心安,現在有錢就現在還,等什麼以後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強的目光,知無轉圜便說:「說的也是,董事長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卻咬起唇來。哎,真小家子氣,也不過是幾千塊的現金就囉唆成這樣,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難堪而已。她早聽過有這一號「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沒什麼好嘛,外表甚至老氣兼土氣,不太配得上玉樹臨風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掛在嘴邊,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義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現無遺。
章立珊幾分妒意又幾分心疼,站起來說:「既要還錢,我們也不能阻止,雖然這筆小錢對我們真的不算什麼。我比較關心午餐啦,從昨天半夜接到電話,到今天一早趕飛機,承熙幾乎都沒吃東西,恐怕餓壞了!」
「我倒不餓,只是麻煩了董事長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亂了,真過意不去。」承熙說:「你們是該去吃午飯了。」
「一點都不麻煩,我爸器重你,你憂心母親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損失,我們盡快送你回台北是應該的。」章立珊得體說完,又不禁問:「真不和我們一塊吃嗎?」
「我最好留在醫院,還必需和醫生討論我母親的病情。」承熙說。
章立珊看看父親。章清志笑笑說:「承熙說得夠清楚了,我們走吧!」
安靜了許久的涵娟,忽然說:「熙,你送董事長上車吧。」
理應如此。那麼一個大人物來探望員工的母親,還動用到飛機,不是普通的器重吧?涵娟愣愣望著空了的皮包,說不出那百味雜陳的心情。
剛開始看到章立珊時,她本能防衛,所以有執意要還錢那一幕。但錢一到章董事長手上,她又後悔了,那可是她和承熙近一年來省吃簡用的血汗錢,咬牙努力的全部,卻只是章家的九牛一毛,投入水中化了都不可惜,何不讓他們出呢?
那瞬間,涵娟有種浮蕩感,彷彿置身於外,漠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章立珊很明顯地喜歡承熙,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富家女孩,在三、四年後仍鍾情於曾經迷戀過的男孩,不也屬於難得的專情嗎?
她何時由日本回來的?那種熟稔絕非一兩日,她和承熙經常見面或一起出差嗎?為何他都不曾提過?
是嫉妒嗎?不,至少不似從前的錐心憤怒,或一般情侶的猜忌懷疑,因為她太瞭解承熙對她如生命般的愛。也許比較像一種悲哀吧,無關乎愛得多少,章立珊能輕易給承熙所有她給不起的東西……
由走廊窗口可見醫院門口出入的人群,承熙一行人又特別醒目。他們到轎車旁,紳士為淑女開門,淑女依依不捨纏著紳士說話,多搭襯的一景呀,彷如電影。
如果承熙再持續和章立珊交往下去,是亮得睜不開眼的前途,無法估量的榮華富貴,葉家貧病賭債都不再是問題,不必生氣煩憂瘋狂,她……不也解脫了嗎?
涵娟手傳來一陣劇痛,她發覺自己用皮包肩帶將左手食指夾繞得沖血紅腫,幾乎要發紫。承熙是她至愛的人,她怎能在背後冷血「算計」他呢?
承熙回來了,後面還跟著承英。
「涵娟姐,趁媽還沒醒來前,你和大哥快去吃飯吧。」承英說。
承熙看著涵娟,滿是關心:「看你蒼白的樣子,一定早上忘了吃東西,我帶你出去補一補,免得又要喊頭痛。」
「出去什麼?醫院餐廳就好,有事才容易找。」涵娟細心地說。
他牽著她的手一步步走下樓。望著愈來愈有架勢的他,眉宇間掩不住的憂愁和疲倦,涵娟因方纔那「算計」的念頭,有些內疚,突然產生一種想對他好的心,很好很好的,特別溫婉嬌柔的好。
「太圮糖。」她輕語,臉上笑容極美,「我想吃太妃糖。」
「怎麼想吃糖了?哪裡有在賣呢?」承熙一臉空白,還問。
「你忘了嗎?六年級時章立純送過你一盒非常昂貴的太妃糖,你慷慨地分給每一個人吃,狠心地辜負了她的一片心意。」她笑出聲,如好聽的銀鈴。
對這件事的記憶實在模糊,但他也不笨,停下來說:「你吃醋了?」
「吃什麼醋?太妃糖可是甜的。」她柔柔地說:「章立珊看起來挺不錯的。她是什麼時候從日本回來的?你怎麼都沒提呢?」
「我哪知道?這也不是重要事,我沒特別注意。」他繼續往下走。
「章立珊喜歡上你了,你不會沒感覺吧?」她仍然笑容滿滿。
「娟,我們不要說這種無聊事,好不好?我才沒那個閒工夫去管別人喜不喜歡我,我已經有太多事煩心了。」他神情有些嚴肅,又說:「除了你之外,我從不看別的女人一眼,你很清楚的。」
有時承熙給人優柔寡斷的感覺,尤其在面對她及家人時;此刻終於又見識到他的無情處,該壯士斷腕時,他也能乾脆直接地不流一滴血吧?!
淚水聚在眼眶,她環住他的脖子喃喃說:「我很清楚……只是現在好累呀。」
「對不起,我媽的事害你奔波操勞了。」他吻她一下,滿懷歉意說。
不只是你母親的事,還有愛情……太累的時候,似乎連愛情的辨識和分析能力都失去。無力拒抗了,就只能隨波逐流,何處潮漲,何處行了……
這些話涵娟當然沒有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