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天來,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
一切都是灰色的,灰濛濛的城市,灰濛濛的天空,彷彿連空氣都灰沉凝滯的教人透不過氣來。
異常的夏季雷雨,教人茫然不安。
然後,風起,吹散了滿天的灰雲,金陽乍現。
大樓的玻璃帷幕,被雨水洗刷得無比閃亮,映照著城市,映照著藍天,反射著艷陽。
雨停了,只留下翠綠草皮上還殘留著些許晶瑩水滴,但不一瞬,也在熱力四射的艷陽下,蒸散無蹤。
大街上又再度出現車潮人潮,灰黑色的雨傘換成了七彩的花洋傘,長腿短裙又再次出現,紅綠燈依舊在街頭閃爍。
熱氣蒸騰的艷陽下,人們依舊活力四射的過著日子。
上班、賺錢、吃飯、生活……
她坐在窗邊,看著底下忙碌的人群,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交通號志,看著一棟又一棟的大樓,看著一輛又一輛來去匆匆的車子。
曾經,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趕著上班、努力賺錢、開心吃飯、用心生活,但現在,這一切卻離得她好遠好遠。
坐在這裡看了三天,她發現自己能看見煌統的辦公大樓,甚至能看見轉進她租屋的巷子口,還能看到爸媽別墅後方的那座山。
不知道媽的情況怎樣了?爸有找過她嗎?發現她失蹤了嗎?
她知道,她不可能再回去找他們了,她替他們招惹的麻煩已經夠多了,現在澪只注意到她,若是澪為此遷怒到他們,她絕對無法原諒自己。
那麼好的人,應該要能安享晚年才是。
她環著腰,額頭抵在玻璃上,閉著眼,希望他們不要太擔心,真心祈禱他們能過得很好很好。
門開了。
聽到輕巧的鎖發出的聲音,她微僵,知道是他,卻不願回頭。
這幾天,他將她軟禁在屋子裡,她則徹底無視他的存在。
他沒有鎖房門,只是把電梯和天台門鎖了起來,第一天中午,她以為他去上班了,開了門,才發現他就坐在客廳打電腦,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最後還是在不想示弱的情況下,走到廚房倒水喝。
他一直緊盯著她,不過卻沒有動,只是坐著。
她故意忽視他的存在,渾身卻不自覺緊繃,直到出了他的視線範圍,她才鬆了口氣。
廚房裡,乾淨整潔得活像廚具產品廣告,她在冰箱裡找到一大瓶牛奶和幾顆蘋果,雖然沒有胃口,她還是拿了那瓶牛奶和一顆蘋果回到房裡,她一直覺得他會突然走進來,但他始終沒有。
那一天她喝光了那瓶牛奶,蘋果卻一口也沒吃。
半夜,她再次開了門,他已不在客廳,她走到玄關,試著想出去,才發現電梯果然沒有密碼打不開,她試著上了天台,天台的門上也有著電子密碼鎖。
之後,她沒再試過,她知道他是認真的,他不會放她走的。
她必須要趁他不在時才能想辦法。
誰知道,他一直都在,三天下來,他不是在客廳,就是在書房,要不就是會在廚房撞見他。
他始終沒試著再和她說話,他只是看著她,沉默的看著,看得她越來越焦躁,焦躁到好想再拿東西砸他,對他大吼大叫,可她曉得他就是想要她生氣,所以她還是忍了下來,不開口,不看他,假裝他不存在。
從那天晚上之後,除了趁她睡著時,曾進來掃掉那些玻璃碎片,他一直沒進來過,直到現在。
「你的電話。」
聽到他的話,她一愣,睜開了眼。
「是你媽。」他再開口補充。
她猛然回首,戒慎的看著他,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將電話遞到她面前,等著她接。
她不動,只瞪著他。
他下顎緊繃,正要收回手,想辦法掛掉這通電話,可一個字都還沒說,她就突然起身搶過那支無線電話,然後退回窗邊貴妃椅上。
「喂?」
三天來,她第一次開口,語音溫柔,可瞪著他的那雙眼,卻仍佈滿緊張和怒氣。
他本要出去的,可這會兒反將雙手插在褲口袋裡,面無表情的回視著她。
她眼裡的火氣更盛,縮起腳轉回另一邊,刻意不看他。
「可卿嗎?你還好吧?媽打了兩天電話,電話都沒通,幸好天放記得打電話過來,你這孩子,出差到國外怎也不說一聲?」
出差?說謊不打草稿的傢伙!
她只覺惱怒,卻又怕媽擔心,而不敢戳破他的謊,只能幫著道:「我還好,你別擔心,出差是臨時決定的,我走得匆忙,不小心忘記帶到手機了。你的腳還會疼嗎?有沒有回醫院複診?醫生有沒有說什麼?」
「有有有,你爸有陪我回去複診,醫生說我復原情況還不錯。對了,你這次出差要多久?」
她氣一窒,喉嚨緊縮著,不自覺地握緊了話筒,好半晌,才有辦法道:「我……我現在還不確定,這一次可能會比較久,等忙完了,就會回去了。」
「你出門在外,要小心點,知道嗎?」
「知道。」
「確定回來的日期後,記得打電話和媽說,媽煮些豬腳麵線幫你接風。」
「嗯。」她咬著唇,熱淚又盈滿眼眶。
「好了,你爸在叫我了,你去忙你的吧,有空記得打電話回來,Bye!」
「Bye。」
電話傳來斷線的嘟嘟聲,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有些不捨的按掉通話鍵,將話筒緊緊抱在懷中,咬唇忍淚。
「你是什麼意思?」
「他們會擔心。」
她看著遠方的白雲,冷笑一聲,「你何必在乎?怕他們報警嗎?」
他看著她纖弱的背影,沉聲道:「我知道你不相信,但我這一生中還沒殺過一個人,沒違反過任何一條法律,甚至沒被開過一張罰單。」
「是嗎?那綁架呢?」她冷聲嘲諷。
他一撇嘴角,苦澀開口補述道:「至少在這之前沒有。」
「真遺憾。」
「如果有別的辦法,我絕不會這樣做。」
她的回答是一記冷哼。
雖然她的態度不善,但至少她在聽他說話了。
他渴望地盯著她綰起的長髮,和優美雪白的頸項,她穿著白色真絲長袖衣褲,看起來十分清瘦又嬌柔,窗外的陽光灑在她身上,暈出一圈白色的光暈,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忍住想靠過去碰她的慾望。
「我從小就夢到你,我以為你只是夢,一個美麗又悲傷的夢,然後我知道你是真的,你真的存在,但我卻找不到你。」
他嗓音沙啞,包圍著她。
「我曾經恨過你,在我第一次意識到那些夢全是真實的記憶時。」
她沉默著,纖細的頸背卻不自覺緊繃起來。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會遇見你,為什麼到頭來你總是會背叛我,為什麼在我死了之後,你卻彷彿失去生命的是你不是我……」
她渾身一震。
「是的,我記得,」他深吸了口氣,握緊了雙拳說:「每次死去我總是憤恨不平,恨不得能親手殺了你。我一直跟著你,憤怒且困惑,直到黑暗把我帶走。轉世後,我總是忘了一切,但是有幾次我隱約記得,記得你,我知道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我想先下手,卻下不了手,我以為你愛我,你卻動手了。」
「或許那是因為我根本不愛你。」
她的話語清冷且無情,像十二月的雪,可那微顫的雙肩卻洩漏了她的情緒。
「我也以為是這樣,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憤怒。」他一扯嘴角,輕聲低語著,「我總是想,這女人憑什麼?憑什麼我要敗在一個女人手上?憑什麼我一生的霸業要就此成為幻影?這天殺的女人究竟憑什麼?」
她顫抖得有如風中落葉。
「雖然有的時候我隱約感覺到事情不對勁,可是每當我試圖想找出原由時,我又會被黑暗吞沒,再次轉世,再次遺忘。」
她閉上了眼,聽到心碎的聲音。
「我不是很確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雖然我不記得那些過往,但在後來第一眼看到你的那瞬間,我就知道我絕不能傷了你,我無法忍受你遭到一絲一毫傷害,甚至正我曉得你總有一天會殺了我時,我還是沒有辦法對你動手,即使我殺盡天下人,只有你,我不會以刀劍相向。」
淚,無聲滑了下來。
她咬著唇,直至嘗到了血味。
「直到那時,我才發現,我愛上了你,沒有人能像你那樣影響我,你總是試圖感化滿身罪業的我,別人對我總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從未怕過我,無論我是王、是將軍、是盜匪、是惡賊、是殺人魔王,你總是定定的看著我,毫不閃避我的視線,如此勇敢,卻又如此脆弱,你說我不會變,但我早就變了——」
「變?」怕自己又抱住那一線希望,不敢再聽下去,她硬著心腸出言打斷他,「恐怕你的記憶有誤,容我提醒你,三十五年前,在邊界販毒、殺人,甚至準備發動戰爭的人可不是我!如果你變了,為什麼還要做出那種天怒人怨的事?」
他渾身一僵,壓抑著怒氣承認道:「沒錯,那是我,但在那樣的環境下,我若不殺人,死的就是我。如果你還記得,應該曉得在那裡的那些人也不是什麼好貨色。知道我最感謝仇靖遠什麼嗎?」
她臉色死白地無言沉默著。
「問啊。」他陰騖的逼迫著,「問我最感謝仇靖遠的是什麼!」
她還是沉默著。
「問啊!」他壓抑的聲音暴起。
她驚得幾乎跳起,這才順了他的心意,啞聲開口,「什麼?」
「他收養了我,給了我機會,他讓我不再出身寒微,讓我有機會受教育,讓我不用從垃圾糞坑裡往上爬,讓我不用為了食物搶奪,讓我不用為了生存殺人。」
他的語音譏誚又痛苦,她緊閉雙眼,不自覺撫著心口,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尖刀插入心頭。
「你說得沒錯,我們是被詛咒了,我作惡多端,所以總是生在賊窩裡,總是得殺人才能生存,你卻總是在我已經無可救藥時才會出現。但是這次不同了,我的手未曾染血,我記得一切,我記得你。」
心,震顫著。
她閉著眼,瘖啞開口,「就算如此,那又如何?你依然騙了我。」
「如果我一開始就和你說,你會信嗎?你忘了,一如從前的我,你從來未曾在相遇時就說出真相。」
「真相?什麼真相?說我因為被詛咒,不會老?不會死?還是說我和你曾是夫妻,結果我卻親手殺了你?你確定我說的真相你會聽得進去?」
「不會,可是你有的是證明的機會,你救過我好幾次,就算我不信,我也會懷疑,可你幾乎未曾試過。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她抿唇,握緊了拳頭,指甲陷入掌心。
「我想你和我一樣,我知道你恢復記憶後,絕不會留下來,一如你知道我若想起來了,一定會恨你。幸福的日子是虛幻的泡沫,稍縱即逝,你緊緊抓著,就像我貪戀和你在一起時的每一分、每一秒。」
她直挺挺的僵坐著,從未想過他竟將她看得如此透徹,讓她連丁點的自尊都無法保留。
「那就是我為什麼沒有在一開始就告訴你的原因,如果你要說那是欺騙,那就是吧,如果你要說這是計謀,那也可以。不過我從頭到尾求的就只有一個,無論是好是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疲倦低啞的聲音迴盪在室內,淡淡地,圍繞著她。
然後,她聽到他轉身離開的聲音。
門開了,又再度關上。
她顫抖地握緊了頸上的玉石,在心底提醒自己。
被刻上咒語的珠鏈完全禁錮了她的真氣,使她無法自行取下,縱然她曾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現在也只和常人一般。
臥室裡的衣櫃有她合身的衣裙,浴室裡有她慣用的衛浴用品,冰箱裡有她喜歡吃的食物,所有的東西都顯示出他早將一切準備好,他事先就計畫好要軟禁她。
他一定圖謀著別的什麼,他不可能真的愛她。
從以前開始,他待她就並非不好。
一直都是好的,只是不愛她而已。
她一定得記得這點,一定得記得。
他不可能會變的,澪不會容許的,瞧她這回不就插手了?
她絕不能忘記。
她辛辛苦苦的在心底修築幾近崩塌的心牆,可他說的一字一句,卻依然不斷不斷地在腦海裡迴響著,引發了更多的淚水。
無論是好走壞,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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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火光沖天。
火紅箭雨漫天飛舞,掩蓋了天地,城牆上的人一個又一個摔落,城牆下的人一個又一個倒地。
哭喊聲、哀號聲、殺伐聲,全交雜在一起。
遠處傳來火炮的槍響,城牆顫動著,她轉頭,看到另一邊的牆頭坍了,壓死了在城下的士兵和百姓。
一夜,只一夜啊……
巨大的無聲吶喊幾乎撕裂了她。
天好藍,好藍,山是那麼的翠綠,可前方的土地上,鮮血卻匯流成河,屍橫遍野。
風颯颯,血腥隨風飄散。
她站在山崖上,垂淚看著眼前的殺戮戰場。
原以為他會變,原以為他會答應撤兵的,原以為這一次是有希望的……
都是她的錯,她不該拖延的,她不該信他的,昨晚她就該動手的,卻因為她信了他,因為她貪戀,因為她想和他在一起多一點的時間,結果害死了這麼多的人。
都是她害的……
她痛苦的跪坐在地,再也受不了的仰天哭喊。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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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夢再度纏身。
她哭喊著從夢中驚醒,男人擁著她,安慰著。
「沒事了、沒事了……」
夢裡的驚悸和怨憤仍殘留在身體裡,她淚濕滿襟地緊緊抱著他,全身發顫、汗如雨下。
「都過去了……」他吻著她的額頭,坐在床上抱著她,輕輕搖晃著。
他溫暖的體溫包圍著她,熟悉的氣味和規律的心跳聲讓她逐漸放鬆下來,她環著他的腰,像抱著救生圈一般,在他懷中抖顫的道:「抱……抱歉……只是個愚蠢的……」
話說到一半,她睜開眼,卻看見屋裡雅致豪華的傢俱,剩下的半句全消失在嘴裡。
這不是她家。
她緩緩地移動視線,然後看見玻璃窗上他和自己的倒影,還有脖子上反射著昏黃夜燈的玉珠鏈,她微微顫抖著,觸碰著那串玉珠,恍惚中,以為自己仍處在另一場夢魘當中——愛恨交雜、喜怒交織的夢。
在這個夢裡,他是殺人無數、永世輪迴的修羅,她則背負著殺他的原罪。
不。
不是夢。
是真的,全都是真的。
她慌然鬆開手,迅速離開他溫暖的懷抱。
有一瞬間他似乎不想鬆手,但最後還是放手讓她退開。
「你在這裡做什麼?」她抓起絲被包住自己仍在輕顫的身子,試圖保持冷靜。
「你在尖叫。」他看著她,輕聲說。
「只是夢。」他沒有離開床,仍坐在原來的地方,她拉緊了被子,喉頭發緊的道:「惡夢。」
「我知道。」他深吸口氣,神情十分疲倦。
那麼多年來,她幾乎沒見過他這種像是完全被打敗的樣子,他向來是意氣風發、霸氣十足的,冷酷、譏誚、強勢,頑固,連在她面前,他也少有完全放鬆的時候,他從來不會露出他的弱點,更別提要和人示弱……
她更加握緊了絲被,垂下眼睫,啞聲道:「抱歉吵了你,我沒事了。」
他沉默著,沒有出聲,似也無意起身離開。
好半晌,她才聽到他再次開口。
「究竟要如何,你才能再相信我?」
「讓我走。」
他苦笑,「走?你要走去哪裡?就算我這次讓你走好了,你怎麼知道事情不會再發生?下一次呢?下一世呢?」
「所以你軟禁我就比較好嗎?」
「我只是希望你留下來。」他疲憊的開口。
「不可能。」她冷聲說。
他倦累的看著面無表情的她,終於還是沉默的起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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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溫,三十八度。
萬里無雲的天,藍得嚇人。
第五天,九點已過,他依然沒去上班,似乎打算就這樣和她耗著。
她繼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只有在喝水和找東西吃時才會走出去。
漫漫長日隨著光線的移動消失,城市繼續運轉著,人們依舊來去,晚霞盡去,夜幕來臨,燈亮了一盞,然後又一盞。
她終於因為飢腸轆轆而被逼得再次到廚房覓食。
這一回,他不在客廳,她不想在廚房和餐廳遇到他,本想一會兒再過去,卻聽見書房傳來他咳嗽的聲音。
她停住腳步,緊張的瞪著書房的門。
說她膽小也好,逃避現實也好,她就是不想見到他。很早以前她就知道自己對他幾乎沒有什麼抵抗力,如果他要出來,她就回房裡。
三秒過去,書房的門依然緊閉,見他似乎沒有要出來的樣子,她微微鬆了口氣,才又繼續往廚房前進。
冰箱裡多了不少食材和水果,顯然是他要人送來的、
幾天都沒吃過熱食,她遲疑了一下,確定他一時片刻應該不會出來,這才拿出材料,用最快的速度煮了一碗肉絲面。
她將面端回房裡,才吃了半碗就飽了,她把面端回廚房,本以為他還在書房,卻在廚房裡遇見他。
他手中拿著一杯水,襯衫汗濕、衣扣半開,黑髮莫名凌亂,回視她的雙眼有些充血,看起來難得的……邋遢。
事實上,他整個人顯得好累好累,像是身上承載著無法負荷的重量。
她已經有好幾天沒正眼看他了,直到現在。
他額上添了皺紋,眼下有著倦累的痕跡,眼角也再度出現了細紋。
一瞬間,她幾乎想伸手觸碰他,撫平他眉間的煩憂,一如過去的數周。
但最後,她只是更加捧緊了麵碗,不讓自己伸出手。
看見她,他似乎也有些驚訝,跟著猛地咳起來。
她被他狼狽的模樣和劇烈的咳嗽嚇了一跳,他咳的是如此厲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來似的,連握在他手中水杯裡的水都禁不住濺了出來,
她放下麵碗,從他手中拿過水杯,免得他將水都給濺光了。
好不容易他才停下咳嗽,雙眼泛著血絲,黝黑的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潮。
「你感冒了?」她把水杯遞回去給他,
「嗯。」他不穩的接過手,喝了兩口。
看著他微顫的手,她心一驚,沒有多想,抬手就覆住他的額頭,卻被他的高溫給嚇了一跳,她這才發現他病得不輕。
「你去看過醫生了沒有?」
她的手好冰,感覺好舒服,他昏沉的看著她,一瞬間想將她縮回的手給拉回來,不過她會生氣吧?
他才這樣想,奇跡就發生了,她用兩手捧住了他的臉。
「你去看醫生了嗎?」
真舒服……
他歎了口氣,閉上了眼,感覺她小手帶來的清涼。
「仇天放!看著我,你去看醫生了嗎?」
聽到她揚聲的命令和逼問,他睜開眼,開口說了一個字:「沒。」
老天,他的聲音真恐怖!
她微微張大了眼,然後繼續逼問:「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
「昨天晚上吧,大概。」
他話才說完,整個人就微微一晃,怕他跌倒,她連忙改抱住他的腰,撐住他整個人,卻發現他全身燙得像火爐一樣。
「既然昨天晚上就開始發燒,你今天為什麼不去看醫生?」她莫名惱怒,火大的罵道:「你是腦袋燒壞了嗎?」
「我有吃藥。」見她抱住自己,他順勢將手放到她腰上,她身上真涼,他再次閉上眼,不自覺地喟歎了口氣。
「哪來的藥?」她擰眉,一邊扶他在椅子上坐好。
「嗯?」他暈眩的睜開眼,不是很高興她縮回了手。
老天,這男人燒得神智不清了嗎?
「你沒看醫生哪來的藥?」
「醫藥箱裡的。」他指著桌上的醫藥箱。
她轉頭一看,只見桌上打開的醫藥箱裡,擺著一盒被拆開的感冒成藥,不覺有氣。
天啊,這傢伙有錢有權有勢,感冒卻吃成藥?
她一陣火大,抓起廚房牆上壁掛式的電話,豈料原本有些遲鈍的他,卻在這時閃電般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做什麼?」
「打電話叫賴醫生過來替你看診。」
「誰?」他皺著眉,戒慎的問。
「仇家的家庭醫師。」
他眨了眨眼,狐疑的問:「我以為他姓夏?」
「夏醫生退休了。」
「我只是感冒而已,不需要看醫生。」他話才說完,就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連忙伸手扶住桌沿,撐住自己。
她瞇眼瞪他,冷聲道:「不需要個鬼。」
他惱怒的瞪著她,另一陣兇猛的咳嗽再度襲來。
她看得一陣心驚,越發惱怒,「再這樣下去,我看不用等我動手,你就會先去投胎了!」
好不容易咳完,他虛弱的喘著氣,卻仍緊緊抓著她的手腕,不讓她撥電話。
他的手燙得像火鉗一般,她氣得罵道:「該死,你可不可以不要這麼頑固?」
他緊抿著唇,沉默的不發一語。
她看著滿臉陰鬱的他,忽然間,領悟了一件事。
「你放心,我不會乘機和他投訴你的惡行,就算我說了,他也不一定會信。」
「我不冒這種險。」
她臉色白了一白,這才曉得他從昨晚就開始發燒,卻不願意去看醫生,也不願意讓人來替他看診。
「所以你就寧願冒腦袋被燒壞的險?」
他再度沉默,只是定定的看著她。
心口再度隱隱抽痛了起來,她想移開視線,卻怎樣也無法做到。
「如果我保證不說呢?」
他還是沉默。
她又急又惱,只得出言威脅,「你知道,我可以現在叫人來看,也可以等你昏倒再說,那時來的可就是救護車,而不是醫生,到時我一樣可以走。」
他眼角一抽,下顎緊繃,好半晌,才道:「你保證不乘機走掉。」
心頭又被緊緊揪住,她咬著下唇,瞪著頑固的他,有些氣,卻更加不忍。
於是,明知會錯失離開的機會,她還是忍住上湧的水氣,答應了他,「我保證不乘機走掉。」
他看著她,眼底閃動著不安的情緒,她原以為他會反悔,但幾秒後他緩緩鬆開了手。
她立刻按下電話號碼。
「喂,賴醫生嗎?你好,我是唐秘書。仇總有些感冒的症狀,可以麻煩你現在過來一下嗎?」
她拿著話筒一邊和賴醫生對話,一邊看著坐在餐桌椅上的男人,他滿臉疲倦的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薄唇抿成一條線。
「不,不是公司,也不在山上,他在他家,你知道地址嗎?」
他又咳了幾聲,潮紅的額頭全是汗。
「對。症狀?有些暈眩無力,他說從昨晚就開始發燒了,咳得很厲害。好,你大概多久會到?OK。」
她收線掛回電話,扶他起身回他房裡,邊告知他狀況,「賴醫生說他大概二十分鐘左右會到,要你先回床上躺著休息。」
他幾乎是半靠在她身上,才走沒幾步,她就覺得有些吃力。
她知道他的情況一定是真的很差才會這樣,不覺更加擔心。
他的房間就在她的隔壁,和她房裡暖色系的佈置相反,他臥房裡全是深色系的傢俱,黑色、灰色和深藍色交錯著,唯一相同的,是那面巨人厚實的落地窗。
他一定到床邊,整個人就癱倒了下去。
她幫著他脫去鞋子和衣褲,再進浴室拿來乾爽的浴巾替他擦去身上的汗水,然後從衣櫃中翻出純棉的睡衣,幫著他換上。
他燒得太厲害,她等不及醫生來,回到廚房從冰箱冷凍庫裡找出冰塊,用毛巾包住,當作替代的冰枕,順便用保溫壺裝了一整壺的溫開水,然後才回到房裡。
他又在咳嗽了。
她坐到床邊,遞面紙給他,等他咳完後,再讓他喝一杯溫開水。
他喝完又倒回床上,她將包著冰塊的毛巾墊在他後腦勺,額頭則用濕毛巾冷敷著。
床邊的紙簍早被他擤鼻涕的面紙給裝滿,她將它拿到廚房的垃圾桶清空。
再回到房裡時,她發現他竟坐起來講電話。
「對,你沒聽錯,去做就是了。」他看著她,咳著道:「只是感冒,有事你知道怎麼聯絡我。」
發現他又在談公事,她忍不住皺眉,卻忍住沒發作,只是將紙簍放回原位。
似是看出她的不滿,他很快就收了線。
牆上的通話機在這時響了起來,她拿起話筒,遞給半坐在床上的他。
「我是。對,我有叫醫生,讓他上來。」他按掉通話鍵,叫出另一個畫面,快速的按了幾個號碼,然後才把話筒遞回去給她。
她知道那是門口電梯的密碼,卻沒特別去記,反正他一定會把它改掉,所以她只是回身把話筒掛回去,然後拿起他枕頭上的冰枕,讓他能靠坐在枕頭上,回身要到客廳等醫生,卻被他拉住了手。
她回首,只見他抿唇盯著她。
「賴醫生沒來過這裡,我得去客廳等他。」
「你沒關上房門,他會知道的。」
「那樣很沒禮貌。」
「我知道。」他堅持著,原本低沉性感的嗓音,此刻聽來卻像通過壞掉的喇叭傳出來般,既破碎又可怕。
看著神情疲倦的他,她曉得他是怕她趁醫生進門時,順便坐電梯下去。
「看來我的保證不是很值錢。」她揚唇自嘲著。
他黑瞳一暗,握緊了她的手腕。
心口再度微微發疼,為他眼底沒說出口的請求。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握著她的大手,他的手又黑又大,完全包覆住她的手腕。
然後,他微微鬆了手,從她的手腕處,下滑,輕輕攏住她的手指,他沒有收緊,只是以手指攏著,很溫柔很溫柔的輕攏著,無聲要求著、等著。
她知道只要她想,要抽回手是很簡單的,但卻怎樣也無法抽出手,他的手是那麼燙,卻又那般溫柔,不覺間,她回握住了他的大手。
他直到這時,才微徽收緊了手。
門外傳來電梯到達的音樂鈴聲,聽到腳步聲,她回頭揚聲道:「賴醫生,這邊。」
「仇先生,唐秘書。」正值壯年的賴醫生循聲走進門內。
「你好。」仇天放朝他點頭,並末鬆開她的手,她沒看他,卻也沒有走開,只是繼續站在床頭邊。
賴醫生對兩人牽握在一起的手視而不見,在親切而有禮的問候之後,便打開他帶來的醫療箱,一邊掏出用具,一邊開始問診。
「仇先生,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喉嚨不舒服的?」
「三、四天前。」
醫生示意他張嘴,檢查了一下他的喉嚨,邊告知:「嗯,喉嚨有些發炎,量過體溫了沒有?」
「沒有。」
醫生聞言,拿出耳溫槍,替他量了一下體溫。
「三十八度半。」賴醫生微皺了下眉頭,再問:「會咳嗽嗎?」
「會。」他點頭。
「他咳得很嚴重。」她忍不住插嘴補充。
醫生對她微微一笑,然後掏出聽診器,掛上耳朵,拿著聽診器,對著仇天放說:「仇先生,麻煩你把衣服解開一些。」
他咳著解開兩顆鈕扣,讓醫生方便將聽診器放到他胸膛上。
「來,吸氣,好,吐氣。OK,再一次,吸氣,吐氣。」醫生將聽診器換了幾處地方,然後才將聽診器拿下,再問:「你咳嗽有沒有痰?痰是透明的還是黃色的?」
「有,黃色的。」
「肌肉會痛嗎?」
「會。」
「應該只是普通的流行性感冒,我開些抗生素和退燒藥,應該就會好一些了。這次流感的症狀都比較嚴重一點,記得多喝水、多休息,冷氣不要開太強,流汗一定要馬上擦掉,免得二次著涼。」
「嗯。」他疲倦的閉上眼。
醫生站了起來,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藥和一瓶噴霧式的藥瓶,交代一旁的她說:「唐秘書,這一瓶噴劑,可以改善仇先生喉嚨不適的症狀,等一下先讓他吃一顆退燒藥,其他的等到飯後睡前再吃,不過如果他的燒超過三十九度又一直降不下來,可能還是要請他到醫院去一趟,有什麼問題的話,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你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嗯,知道,謝謝,麻煩你了。」
「不會。」醫生微徽一笑,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
她習慣性的想送人出去,才向前一步,他卻又握緊了她的手,睜開眼,看著她,嘎聲開口,「我要喝水。」
賴醫生見狀,只道:「唐秘書,你替仇先生倒水吧,我自己出去就行了。」
「不好意思。」她有些尷尬的和醫生說抱歉。
「沒關係。」醫生微微一笑,「我先走了。」
醫生離開了。
她抽回手,回身替他倒了杯溫開水。
牆上通話對講機上的開門信號紅燈亮了又熄了。
電梯門關了,她曉得。
她看見他放鬆了下來。
「謝謝。」他凝望著她說。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感覺,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所以只是沉默著,將退燒藥遞給他,看著他吞藥喝水。
「吃過晚飯了嗎?」
他倦累的搖搖頭,這幾個月間留長的黑髮垂落額間。
她不自覺地伸手撥開他額上的發,柔聲道:「你先躺下來休息,我去煮一些……清粥……」
話還未說完,他的手就再度覆上了她的,她才發現自己無意識撫著他熱燙粗獷的臉龐,她語音一時不穩,不敢再看他,只是閃電般抽回手,匆匆轉身走了出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他閉上眼,無聲歎氣苦笑著。
至少她願意主動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