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心底的是
不為人知的秘密
一旦說出口
就表示
我已將你
視為我的唯一
密閉的空間正在進行秘密會議,三男一女或站或坐,各自挑了個地方窩著。
體格精瘦的中年男人率先報告,「水銀的情報正確,配置H—99的實驗室就在新華醫院的地下室,三天前實驗室發生爆炸,負責監視的弟兄說許添財和甘力傣匆匆趕來,在裡面待了三十分鐘才走,這幾日又安靜下來。」
第二個男人接著報告,「香港那邊傳來的消息,盧安派公主到香港,十分鐘內,她就剁了油麻地老大的小指,可能是藉機殺雞儆猴。在這種壓力下,明的要不到人時可能會硬拚,我建議搶在他們之前行動。」
水銀則開口說:「目前得到的消息,下運一會有大批的貨進來,這應該是跟盧安交易的最後一次。許添財早已跟泰北其他毒販聯繫,他計劃等H—99完成後與盧安正面決裂。」
個頭矮小的班森沉著的下結論,「我透過正式管道取得調查局的全力支援,我們就趁許添財接貨那天行動,目標是李明道和H—99。當地的調查局將會負責封鎖醫院周圍,以及捉拿許添財、甘力傣等人,我們的人直接進入實驗室把人帶走。水銀,記得轉告『他』你會消失一段時間,讓他稍安勿躁。」
班森口中的「他」,指的自然就是華定邦。
私事被當眾提出來說,水銀有些尷尬、有些不快,她冷著臉點頭,並轉身離開,腦中不禁想起華定邦曾經用充滿感情的聲音要求,「記得!行動前,想我三秒鐘……」
不知不覺中,她的唇畔自動浮現起一抹難得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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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部的十二月天難得下了一場冬雨,綿綿的雨絲讓溫度驟降了七、八度,房車滑過黑夜的街頭,積了水的水窪濺起淺淺的水漬。
午夜十二點,華定邦正要回家,他利用坐車的時間翻閱著報紙。過去五天,台灣各媒體全都大幅報導一則震驚各界的社會案件。
五天前,在檢察官的指揮下出動近百位調查局人員,破獲以許添財為首的販毒集團,查獲市價高達七億元的海洛英磚,共逮捕犯罪集團成員二十餘人,可惜,泰籍主嫌甘力傣趁亂脫逃,警方已發出全面通緝令,務必盡速將嫌犯逮捕到案。
華定邦心不在焉的放下報紙,玻璃映照出他略顯落寞的側面。
駕駛座旁的瑞芬關心的問,「華哥,你還好嗎?」
聽到問話,他下意識的挺起胸膛,佯裝開朗的回答說:「我當然好,怎麼這麼問?」他百分百想的粉飾太平。
「還好?」瑞芬的語調上揚,翻了個白眼,「你這是在死撐給誰看啊?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知道有六天沒有杜姐的消息了,可是,你很清楚那套作業程序,除非徹底清案,否則,為了安全著想,臥底人員非得消失不可。」
「我知道,不用安慰我。」他急切的點頭表示他明白,但懸吊在半空的心就是無法感到平靜,「我很相信水銀的工作能力,她一定沒事的……」
嘴上說相信,其實,他整個人宛如在油鍋中煎炸,個中酸楚的翻騰滋味只有他自己清楚。
「口是心非。」瑞芬不客氣的批評,「你既擔心又著急,否則,不會每天超時工作十五個小時以上,想借此轉移注意力。這五天,你連續併購了兩家公司,各級主管都快被你操死了。」
「併購的事情早就在進行了,只是最近剛好時機成熟。」
「強辯!」瑞芬認真的提出建議,「真要擔心,不如說服杜姐退出。」
「不!我喜歡她的獨立、有主見。每個人的一生都有自己必須面對的問題,我不能因為『愛』,就阻止她去做她該做的事。」
「所以,你寧願自己咬牙擔心,也不願意阻止她?真是傻瓜。」
「在愛情的面前,每個人都是傻瓜。」他笑得坦然,「我只希望在她玩命前可以想到我,可以有份牽掛。」
看著華定邦苦惱的模樣,瑞芬偷偷的竊笑,壞心眼的說:「以前你對女人的示好追求總是眼高於頂,現在報應來了,讓你偏偏愛上這麼有個性的女人。」
他沒有反駁,只是看著街景,窗外雨絲緩緩的飄落,整個城市顯得濕黏,就像他陰鬱難解的心情。
街車交錯,車燈明滅,在快到達「海景皇朝」的大門時,對街一抹淡淡的身影吸引了華定邦的注意。
「停車!」他大聲命令司機,不等停妥車就開門衝進雨裡,穿梭在車陣中,重重的把渾身濕透的杜水銀揉進胸膛。
從她僵硬冰冷的身軀裡,他感覺不到生氣,華定邦不捨的連聲問:「怎麼不打電話給我?你在這裡淋了多久的雨?」他慌忙的脫下西裝外套裹住她的嬌軀,邊以手梳理她濕漉漉的長髮。
不對勁!有事發生了。
他擔心的打量著沒有絲毫反應的水銀,她空洞的視線似乎沒有焦距的穿透過他,望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緊閉的雙唇毫無血色……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他從來沒見過性格堅強的她露出像這種萬念俱灰的模樣。
「先把杜姐帶進屋裡再問。」瑞芬關心的送傘過來。
他緊緊的摟著她,以沉穩的語氣說:「我們先上樓。」
水銀宛如沒有生命的玩偶,只是偎著他,被動的邁步前進。
走了幾步,他回頭吩咐瑞芬,「晚了,你先回去,明天我會晚點進公司。」
「知道了。」瑞芬乖巧的上車離去。
水銀站在客廳中央,水珠就沿著髮梢、順著衣襟滴落,很快的在腳邊彙集成一攤水。昏黃的燈光照著她迷茫的神情,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似的,只是下意識的以眼光追隨著華定邦強健的背影轉。
他拿了大浴巾幫她擦乾頭髮和身體,又到吧檯倒了一杯酒,「喝掉!」他命令道。
她乖乖的啜飲著琥珀色的液體,感覺從腹胸而上燃起一團火熱,可惜,這溫度依舊傳不進她寒徹骨的心。
滿意的看見威士忌發揮效力,看到她的小臉略為恢復丁點血色,他開始誘惑她開口說話,「發生了什麼事情?」
被握在他手掌中的手看起來秀氣而嬌小,他灼熱的體溫透過手掌湧向她,好半晌,她才輕幽的從兩片緊閉的唇中傳出聲音,「我好冷,就像身體破了個大洞,冷風不停的從那裡灌進來……「為什麼?」他知道她現在的思緒紊亂,需要耐心慢慢的追問,所以,他輕輕的發問。
她輕晃著腦袋,自言自語的說:「班森一直不肯讓我和李明道見面,昨天,我終於和他說上話了,我真想殺了他!可班森說,他在歐洲就主動跟我們聯繫上,還轉做污點證人,他不讓我動他。」
水銀這副失神的模樣,讓他連呼吸都感到沉痛,但又非得讓她把積壓在心底的話全說出來才成,他努力克制住想擁抱她的衝動,誘導的問:「為什麼要殺他?」。
「當年盧安屠村時,李明道也是其中一人,他在清井村住了七天,總共活抓了十二個人,老弱婦孺都有,全被關進黑牢直到死亡,據說沒人活下來。」
「問到明月的下落了嗎?」他知道這是她堅持執行這項任務的原因。
「李明道不認識明月。」她眼神死寂的看了他一眼,機械性的繼續說:「你知道黑牢長什麼樣子嗎?它是個又深又窄的土坑,當牢門關上,裡面就變得漆黑一片,讓人沒辦法分辨時間。
「被關在裡面,除了一天一餐可以見到光亮之外,其他時候完全處在黑暗中,蟲子爬、蚊子叮,吃飯和上廁所都在那個小小的土坑裡,下雨裡面會積水,泥巴也會被衝下洞,雨再大點就有可能就把人給活埋了……等到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水氣開始蒸發,那股又潮又悶的滋味簡直生不如死……關進黑牢的命運就是將人折磨至死。」
水銀邊說話邊一步一步的後退,直到背完全抵著牆壁為止,她偎著牆慢慢蹲下來,雙腳屈膝拱起,雙手環抱膝蓋縮成一團,輕輕的前後搖晃著自己,破碎不成調的聲音從腿縫中傳出來…他很認真的聽了一會兒,才聽出她在哼歌。「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給寶寶做管蕭,蕭兒對正口,口兒對正蕭,蕭中吹出是新調,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小寶寶,一天一天學會了……」
「為什麼唱這首歌?和明月有關嗎?」他擔憂的蹲到她面前。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焦距,「他說,只記得黑牢裡一直有人在唱什麼竹子直、寶寶乖的,我知道那是明月。她從小就膽小,『紫竹調』是我教她的,我告訴她,害怕的時候就大聲唱歌給自己聽。」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語氣越來越飄忽,「明月被關在不見天日的黑牢裡,唱了一遍又一遍的紫竹調給自己壯膽,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我在街上不停不停的走,走了好久好久,一直在想,我為什麼還活著?該吃苦、該被關進黑牢的人是我不是明月,她只是個十歲的小女孩啊!」
哭泣、謾罵、動手、發火……水銀任何的情緒發洩他都能包容,也可以應付,可是,他卻好怕她眼神空洞的模樣,這樣的她沒有絲毫生氣、鬥志,就好像靈魂已飄離,只剩下空殼在他面前,突然,一股害怕失去她的想法緊緊束著他的胸口。
他急切的大吼,「不准這樣說!別責怪自己,沒有人應該受苦。」他握住她的肩膀用力搖晃,希望獲得她的注意力。
「我應該要哭的,可是,我偏偏擠不出一滴眼淚來。」她彎起嘴角,笑得淒涼,一股股哀傷的感覺衝擊著她的胸口,讓她的心靈呈現完全的空白。
「心裡難過就哭出來,別壓抑,哭吧!發洩一下。」
她閃開放在她肩上的大手,幽幽的說:「你不會懂的,我的痛傷在心底,烙印在靈魂裡,沒有人可以救我,沒有人可以幫我。」
她伸手捉住胸口的衣襟,緊抓著直至指關節全都泛白,「這十二年來,有時候我痛得受不了,我會想像握刀割我自己的手臂,一下又一下重重的下刀割劃……我想試試身體的痛能不能轉移我心裡的痛楚,我沒有辦法,真的無能為力,心好痛……」
眼前是怎樣一個遍體鱗傷的靈魂?
辛酸、憐愛、不捨……他該怎麼幫助她?
他小心的藏起無力感,無限溫柔的扶起她,「可是,你現在有不同的選擇,你來找我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有我在,我會保護你,一切都有我。」
「把我當作你的後盾、你的支援,累了想休息就來找我,受了傷就到我這裡來。」
他醇厚的聲音不斷在她的腦中反覆,就因為這聲音,才讓一心只想毀滅自己的她,不知不覺的走到華定邦的住所。
傳遞著濃情的男性嗓間敲開了迷霧,傳人她的心底,他擔憂的眼眸表達出真心誠意的執著與深情……情感像小火苗般慢慢的燃燒生熱,她閉鎖的冰心正一點一滴的在溶化、退讓。
沒來由的,她就是相信他,相信他會給她比他所承諾的更多。
抱緊他,感受他的溫暖,她仰頭看著他,「我覺得自己就像浸在冰水裡,快要滅頂,吸不到空氣,我的胸口好悶……」盯著他柔軟的唇,她的心如擂鼓,卻阻止不了她想要接近他的渴望。
粉紅的舌尖輕舔過乾燥的唇,對他發出邀請的訊息。
他無法抗拒的低頭貼上她,以舌描繪她、滋潤她,聲音充滿了慾望,「我絕對不會讓你滅頂的,我會緊緊的握住你的手不放,永遠不放!」
他陽剛的氣息吹拂在她敏感的耳垂上,麻癢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的輕輕戰慄,雙手則鉤住他的頸項,身體朝他貼近。
今夜她什麼都不想,只是順從本能的貼向他身上的熱力,以對抗自己體內的冰寒。胸口積聚的鬱悶想要找個缺口宣洩,而她嗜血的只想品嚐毀滅自己的滋味。
她冰涼的小手輕觸他結實的肌肉,嘴與他糾纏蜜吻,挑逗的發出呻吟,「嗯……」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困難的與體內沸騰的慾念對抗,將她稍微推開瞪著她,勉強出聲問:「現在你的情緒不穩,我不想佔你便宜,不想明天看見你眼裡的後悔。」
她堅定的搖頭,黝黑如星的眼眸中燃燒著狂放的熱情,她動手解開上衣的鈕扣,一顆三顆,直到雪白的胸脯在布料下若隱若現,「要我!」她的聲音顫抖,還帶著一絲絕望的請求。
沒有任何男人可以拒絕眼前這一幕。
華定邦發出含混不清的低吼,胸膛急劇的起伏,手臂略施力就把她鎖回懷抱。
她的體溫很低,冰冰涼涼的;可她的舉動大膽,神態嬌媚似火,外在的表象和內心完全相反,這樣的矛盾反而形成獨特絕魅的動人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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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的喘息漸漸停歇,汗濕的身體不捨的交纏,華定邦饜足的在她的額頭印上一吻,手臂攬過柔如秋水的嬌顏,小心的讓她枕靠在肩胛最舒服的位置。
她昏軟的依順他,單耳緊貼在他起伏的胸膛,「撲通、撲通」傾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聲,原本昏亂的情緒竟然慢慢的沉澱下來。
「真希望可以把世上最好的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供你挑選。」
水銀新奇的聽著他因為說話,而使胸膛形成嗡嗡低沉的共鳴。
他熱切的詢問,「告訴我,我該怎麼做?怎樣才能讓你忘記所有的不愉快,成為快樂的小女人?」他希望能看見水銀在沒有陰影的情況下暢快歡笑的模樣。
她阻斷他急切的保證,「抱我,只要擁抱我。」她向來討厭人類體溫相濡,可是,卻在不知不覺中接受他的靠近,接受他無言傳遞的撫慰熱流,借他的力量以對抗自己體內的傷痛。
她先是輕輕呼吸,小心的檢查,發現原本每吸一口氣,就會感覺胸口擠壓的沉悶感如今已然不見,她的身體不再冰涼,就連雙手和雙腳也都保持著溫暖。
沉默中,水銀輕聲的問:「聽過『孤軍』嗎?」
「聽過,我從小就摹門的教師為我講授中國文化、歷史、地理,這是菁英教育的其中一門課。」
「當年中國大陸赤化時,有不少國民黨的軍隊且戰且退的進入泰緬山區,1961年,第二次大撤退時,93師的三軍和五軍卻接受政府的秘密命令留下來,等待好時機反攻,沒想到好時機卻一直沒來。」
談到往事,他可以感覺到懷裡的身軀又開始緊繃,便體貼的說:「不想說就不要勉強,嗯?」
「不!我想說,想告訴你。這些留下來的部隊中,其中還有個不為人知的75偵搜營負責滲透偵搜,落腳在泰緬寮三國交界的小村清並,領軍的是營長杜文匯,他自美國西點軍校畢業,是我爺爺。」
華定邦安靜的聽著,心裡有無上的滿足感,知道水銀肯談自己的身世就表示心防已為他打開。
「爺爺是個有遠見的人,他下令村裡的小孩從四歲起就要接受各式教育,包括華文、泰文、英文、拳術,十三歲以上就得學習各式武器知識。
「清並村的位置在百里深山中無路可通,如果沒有熟人帶路,根本到達不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村子裡常有神父或義工帶著物資出現,這些人停留在村裡的時間就負責教授英語,以及其他特別專長。
「後來我才知道,村裡多年來偷偷接受來自美國和台灣政府的金援,因此,有人稱我們是特務村,我算是孤單苗裔的第四代。爺爺過世後,村長位置由我爸接任,可惜他在盧安屠村的前一個月也過世了,我母親早在我五歲時就生病死了,所以,我在世上沒有任何親人,除了明月……」
「從現在起,你有我,讓我當你的親人好嗎?」他情摯的要求。
微微的勾起唇角,水銀小聲的開口問:「真想帶你看看清並,在我的記憶中,它是個很淳樸的小村,可惜……」
未竟的語氣下有著太多的傷痕,他忍不住親吻她的髮絲,並溫言安慰道:「時代造成的悲劇不是你能改變或抗衡的,試著原諒自己好嗎?」原諒自己?!她從來不曾想過,水銀怔怔的聽著。
「累嗎?睡一覺。」他慵懶的聲音提醒兩人身體上的疲累。
「什麼是菁英教育?」她秀氣的打著呵欠。
「睡前故事?」他揚起好看的濃眉,寵溺的回答,「華家的祖先是首批移民到美國的人,在胼手胝足的奮鬥下才有今天的一番事業,為了怕後代子孫貪婪安逸,無法承接家業,所以,便由公司的核心股東挑選出資質較佳的孩子,從小給予嚴格的訓練。」
他的大手撫慰的輕拍著她,一下又一下,讓她彷彿回到襁褓中,正在接受母親的呵哄。在完全沉靜的空間,那規律的心跳宛如催眠,而輕拍的手則傳遞著熱力,今夜,她是安全無虞的、是可以放鬆警戒的。
疲累入侵思緒,神志迴旋飄忽……終於,她沉人無邊的睡夢中。
注意到懷中人兒的呼吸驅於平穩,他小心的調整姿勢,「好好睡,我會陪在你身邊的。」他喃喃的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