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愛,幫我買包香煙,要綠色薄荷,我常抽的那種。」
「蕭愛,今天的報紙呢?」
「蕭愛,孫姐呢?」
「蕭愛,電話響了!」
「蕭愛,……」
走進「伊人影藝模特地經紀公司」二十坪大的辦公室裡,只見幾張對並的辦公桌,上頭除了幾具電話,別無長物,光景空蕩蕩。刷白的牆上則掛著幾幅複製的世界名畫,框鑲的玻璃反射日光燈間接的照明,直讓雙眼散光不適。灰綠的長沙發側對著玻璃自動門,沙發上三四名高挑腿長的年輕男女互相聊天嬉戲,不時轉頭對忙碌不堪的蕭愛呼喝兩句。
「蕭愛,電話響了,你沒聽到嗎?」
「我的水呢?你要我渴死啊!」
「蕭愛,報紙呢?孫姐也真是的,捨不得多請幾個人,想看個報紙都那麼費事!」
蕭愛放下手邊正在忙的工作,沉住氣,耐心地把水倒給沙發上正在抱怨無聊的女孩;把報紙遞給另一邊長髮、玩著手指的年輕男子;再將桌上一包煙連同打火機送到中間那名臉上塗得如同大彩繪,正聚精會神在電動玩具上的女孩面前。
然後她才轉身對坐在沙發扶手上的好女孩比個「待會再說」的手勢,跑到辦公桌旁,接起電話說:
「喂,伊人』,您好!」
「蕭愛嗎?」電話那頭傳來中年婦女緊張著急,不知所措的聲音。「我是房東太太。你快點回來!你的屋子遭小偷了!」
「房東太太,你別急,慢慢說。我的屋子怎麼了?」
「我說你的屋子遭小偷了!」聲音更急更慌了。「剛剛我想到後面山坡摘菜,經過你的屋子,發現門被打開了。我先生不在,我一個人也不敢進去看個究竟……總之,你快點回來就是了!」
「我馬上回去,謝謝你通知我!」
放下電話,蕭愛把先前手邊在忙的工作整理好後收進抽屜,然後背起背袋,交代沙發上那群人說:
「我臨時有點事要先離開,麻煩你們,孫姐回來時轉告她一聲,說我有事請假。」
「不行啊!你走了公司怎麼辦?」
「還有你們啊!你們除了吃飯睡覺喝水看報打電動玩具,總該還會一些其它的吧?」蕭愛平視那群美麗驕傲的人種,破天荒的吐出諷刺的活。她走到門邊,聽到那些人不屑的鼻哼聲,回頭又說:「電話記得要接,也許會有工作上門也說不定,如果錯過了,枉費你們在公司乾耗一年。」
說完她不再理那些人,通過玻璃自動門離開公司。
自從兩個月前到「伊人影藝」報到上班開始,她就沒有過一天順心的日子。
從山裡重回塵俗後,她熬過一段相當苦的日子,後來在一家純文學出版社謀得一份編輯的工作,生活才算慢慢安穩下來。就在她以為可以完全拋棄過去,真正重新開始時。竟讓她遇見了柯寄澎。她想以柯寄澎在藝文界的活躍,難免有一天會再遇到。她只好匆匆辭掉工作,也不敢再找與文化出版事業相關的工作,千折百回,就來到這裡應徵助理的工作。
「伊人影藝」成立還不到一年,規模相當小;負責人是獨立自主的新女性,以前也曾任模特兒工作,與影藝界人士還算有一些關係和交情。
由於公司成立才不久,規模又小,旗下藝人寥寥可數,工作表演機會相當少。公司負責人孫秀荷天天赴各處相關單位、製片公司拜會;公司就由兩位助理和一位小妹,以及那些閒的磨牙的明日之星留守。
那些人多半家裡經濟情況良好,嚮往銀河褲麗的世界、夢想摘星,而且大都擁有高挑的身材與美麗的臉蛋。只可惜空有骨架容貌,缺少一點內涵氣韻。
他們皆與「伊人影藝」簽署全面性的經紀約,由「伊人影藝」負責推動他們舞台表演工作,歌唱,戲劇,以及服裝表演秀等各項演藝事業。公司安排他們學習各種才藝,以及儀態口才的訓練,但因工作機會不多,賦閒的時間佔多半數
美麗的人種,不管是自覺性的或他覺性,因勢利導,大都有一股異於常人的驕傲。那些人非但任性驕縱,而且脾氣刁鑽,只因為自己長得漂亮,長得高挑,言談舉止充斥著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另一位助理和小妹,就是因為受不了他們那種盛氣凌人的態度,所以才憤而辭職。
蕭愛初到「伊人影藝」之時,孫秀荷驚艷她一身空靈的美與吸引人的氣質,頻頻遊說她投身銀河,但都被蕭愛婉拒。她心裡很明白,她不是能應付影藝圈那種工作和環境的人,她不是屬於那種炫亮的人種。再說,她不算很年輕了;而且,妄想摘星,不光是長得漂亮就是一切,還得有一些容貌以外的現實條件。
孫秀荷見她看得明白,雖然覺得惋惜,也不再強求。蕭愛便專心於助理的工作,像往常一樣不多話、那些美麗的人種凌人的氣勢影響不了她,她只是不願多說話。
而剛才她會反常的說出那些諷刺的話,與她浮動的心緒有關。她已經等了八個月了,許她承諾的那個人,為什麼依然遲遲不肯出現?
「啊!究竟是為什麼?」她仰頭歎天,極深極深的寂寞相思凝聚在那聲渭歎。
「蕭愛,這裡!」爬上了山坡,房東太太在她家裡房門前揮手招喚蕭愛。蕭愛往的房子還在更上方的地帶。
蕭愛快步走向房東太太家門,同時抬頭看望自己的住房。
「到底怎麼回事?確定有人闖進去了嗎?」她望著山坡上方的屋子問道。
「我也不確定。」房東太太心有餘悸,壓低了聲音說:「我只看到大門被打開了,又聽見裡頭有聲音,嚇得不敢多看,就趕緊跑回來了。你看,要不要打電話報警?」
難怪她嚇成這個樣子。住在這種偏僻的郊外山坡帶,附近又只有她一個人,若真有什麼事發生,自保都成問題。
「先不急,我先回去看看。」蕭愛沉吟一會兒說:「你在家裡待著別出來,把門窗全部鎖好,有什麼事的話我會叫你。」
房東太大拚命點頭說好,又叮嚀一句:
「你要小心!真有什麼事的話,你就大叫,我立刻打電話報警。」
「我知道,謝謝。」蕭愛重重的點頭。
她看著房東太太進入屋裡,把門窗全部鎖好了,才走回自己的屋子。
大門被打開了,但沒有破壞的痕跡;屋裡四壁的窗戶也全敞開,空氣對流,股股新鮮的風在屋內竄動。白紗透明的窗簾隨風飄呀飄,几上沒收妥的紙張偶爾被吹掀了在半空中浮游飛揚。屋裡很靜,除了偏陽西曬,只有叫聲啼亢的蟬鳴傳來。
氣氛如此寧靜祥和,不像是有人竊入的景象,蕭愛站在廳中呆望了一會兒,才慢慢朝房間走去。
越走近房間,她的心使越是越高,但不是擔心不安的恐懼,而是一種突然襲擊而來的熟悉懷念感。那感覺隨著她越近房間,而越深越濃越強烈。
她越走越慢,幾乎停了下來,而後極其突然的跑進房間。
房間內的景象和廳裡差不多:窗戶敞開,清新的空氣在四處流竄,白紗透明的窗簾隨風飄啊飄。
不同的是,白紗飄遮的簾後多了一個人影。
人影背光,亂髮拂肩,身背後,一圈的金影流光。
「嗨!愛,我來了。」清輕低柔的聲音,他對蕭愛低訴微笑著。
「托斯卡!」蕭愛忘情叫了一聲,飛撲上人影的懷裡。
她根本無法合理的解釋自己的感情和心緒。山中相逢相聚才三日的人,怎麼她感覺已像認識了千年萬年,對他有說不出的懷念和眷戀?
「你終於來了!」她笑了又笑,歡喜出了淚,心情仍然在激動。「我等了你好久,以為你忘了我——太好了,你終於來了!」
「我怎麼可能忘了?」秋田托斯卡語聲輕輕,指著窗邊琉璃瓶裡的枯枝問:「你一直將它放在身邊?」
「嗯。」捧起琉璃瓶,看著枯枝,神色遺憾的說:「我沒能好好照顧名,都枯了!」
秋田托斯卡將瓶中枯枝取出,拋出窗外,枯枝陷入草土裡,一瞬就歸復了大地。
「自然的生息,本來就是這樣的循環。生與死,只是情態的變化,萬物有一定的消長,死歸大地,再輪迴新生,世界就是如此才生生不息。你因清渭歎,我只怕,今後會有太多的負擔。」秋田托斯卡碧綠的眼,深深的凝入蕭愛的眸子裡頭。
他這是在預言什麼嗎?為何叫她心裡竟生哀愁?
蕭愛把琉璃瓶內的水沒向大地,勉強的笑說:
「你說的話總是叫我聽不懂,玄機太多。」
「你不懂也好。可是我渴盼讓你知道,其實我——」秋田托斯卡話說到一半,又頓住了口,像有什麼難言之隱。
「你想讓我知道什麼?」蕭愛不免疑惑。
秋田托斯卡翡翠般的雙眸在光中輝閃一瞬,望著窗外遠山甚久,才緩緩回頭,終於下定決心說:
「愛,其實我是——」
「蕭愛!蕭小姐!」屋外呼叫,搶先了秋田托斯卡的表白。
蕭愛回頭望了一眼,想起什麼似地說:
「是房東太太。她以為有宵小竊人,大概是擔心我,我出去看看。一起來好嗎?」
房東太太站在大門外,不斷地探頭呼叫。
「房東太太,我沒事。」蕭愛和秋田托斯卡一前一後走入客廳,再出到門口。
「沒事就好!我擔心你出了什麼事,想想還是過來看看比較——」房東太太說著,看見秋田托斯卡,眼光狐疑的掃過他。
蕭愛會意,解釋道:
「這位是我的朋友,我大門沒鎖好,所以他才直接進去。對不起,剛剛嚇著了您!」
「原來是你朋友!」一聽是蕭愛的朋友,房東太太原先懷疑的眼光立刻轉為慇勤熱誠的笑容,不設防的態度,在敦厚友善的臉上表露無遺。
她和蕭愛閒聊了幾句,又招呼著秋田托斯卡,卻突然發現什麼似的,直盯著秋田托斯卡的臉,手指在半空中,張大著嘴,口吃了半天。
「啊!你——你不是——那個——在電視上的——」
秋田托斯卡只是友善的微笑,不置可否。蕭愛則聽得一頭露水。
「房東太太,你在說什麼?」她疑惑地問。
房東太太把蕭愛拉到一旁,低聲說:
「你這個朋友是不是就是出現在電視廣告上面的那個明星?長得好像!」
「電視廣告?明星?」蕭愛更迷糊了。
「就是那個香水廣告嘛!什麼一八八一的!」
「香水廣告?」蕭愛還是模糊不知。
她雖然在影藝經紀公司工作,對於演藝界各種消息卻不甚熱衷,只為工作需要才聽知一二。是以雖然聽說最近有個廣告相當轟動,但內容如何,她一次也沒有看過。
「對啊!最近最熱門的話題!」房東大大興致高昂地說:「我每天看電視都會看見好幾回!現在廣告越拍越精緻了,比電視劇還好看,你沒看嗎?」
蕭愛微笑搖頭。她根本沒有電視機。
「難怪你什麼都不知道!」房東太太有些掃興,又問道:「你朋友叫什麼名字?」
「秋田托斯卡。」秋田托斯卡代替蕭愛回答,走上前說:「剛才讓受驚了,真對不起。愛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顧,這是一點意思,不成敬意!」
他雙手平伸,掌上托著一瓶造型典雅的瓶子,瓶身鐫刻著一八八一。
「就是這個!電視上廣告的就是這個!」房東太太興奮的大叫:「這個真的要送給我?」
「真的。」秋田托斯卡溫和的微笑。
房東太太顫著手接過,和蕭愛又聊了兩句,歡天喜地的捧著香水離開。
「怎麼回事?你真的成了什麼廣告明星?」蕭愛等房東太太走遠才問道。
秋田托斯卡仰望著藍天,像是自語,又像是解釋般,輕輕地說道:
「我沒有人類具備的任何條件專長,也不懂你們的文明體系,和種種人倫條文規範。我的空靈與你的空靈是一體的,但我是個異端,很難在人類社會立足生存的。但在人類眼中,我的形體流麗班爛,我只有借此以謀在人類社會中生存。我等了那麼久才來找你,實在是無可奈何。」
什麼人類社會?什麼異端?托斯卡為什麼又在說這些她聽不懂的話語?
蕭愛靜靜地看著秋田托斯卡閃著翡翠光輝的綠眼眸。她知道他在暗示她一些什麼。一開始她就知道,只是她不願意去懂。
山中相遇,她既然沒有追問他來去何處,又何必去想他是否真是什麼鬼魅之形?
是他說的,相愛只是渴求對方印靈魂。他看的是她的靈魂,她又何必去追探什麼外在的形體?
是他將白花樹枝折斷交與她,囑咐她帶著,讓她確定了對他千年萬年的思念,她如何能捨得下那千年萬年的情濤眷戀?
是他說他的靈魂早餐著她的靈魂,他的空靈與她的空靈是屬一體的。已是同根生,她如何能拋得掉那萬縷情絲纏綿?
秋田托斯卡閃著翡翠光輝的綠眼眸靜靜地望著蕭愛,知道她早就明白了。他伸出手想來撫摸她的臉,一遲疑,停在半空中。
怨得這相逢。誰做的主?
是誰低低在問?
蕭愛投進秋田托斯卡的懷裡,緊緊的抱著他。這思念已是千年萬年。
樹聲沙沙。山風吹亂了窗玻璃上的映影,回答方纔的問語輕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