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雖名為高原,實則只是海拔千餘公尺的小土坡,石礫矮草遍面,豈有此理,雜著林木在其中,間有大片較為平緩的草林帶。風景還相當原始,尚未被垃圾文明淹沒。
高原上唯一的一家旅館,就座落在草林上;不遠處被鐵絲網和棘草圍出來巨大的空地,是某財團看中,預備興建旅館的預定地。後方則是林樹叢生的野林。
人類的垃圾文明,慢慢在侵蝕腐化潔淨的自然。高原此時美麗原始的風景,不久將來,將因人類私慾的破壞,腐死成一片絕望的爛土。
「這麼美的風景,這麼美明自然,只怕要不在了!」秋田托斯卡仰望群山,綠眸深邃,閃動著哀傷;神情很寂寞。
後方遠遠走來的蕭愛,心靈受動與秋田托斯卡心意相通而同愁。
「對不起。」蕭愛語聲哽喉,神情比秋田托斯卡還難過。
秋田托斯卡臉上神情中寂寞化為溫柔,搖頭包容說:
「這不怪你,愛。縱然是你,也是無能為力,無可奈何。也許毀滅與破壞,促長進化,好像人類常提的,物競天擇。但是,萬物在地球上共生,人類自取滅亡,卻要其他的生命陪葬,實在——」
他黯然住口。語氣一轉,抬頭對蕭愛微笑說;
「其實,天地之間,又有什麼真正永恆與天長地久?石礫無情生,耐得住黑暗的永恆,然而,永恆的定義又是什麼?是年輪一道一道的添加?還是輪迴生生世世的轉換?生命那麼脆弱,但『永恆』到底又能給我們什麼樣的希望?」
「『永恆』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蕭愛斷然否定「永恆」。「意識決定存在。我們能珍惜的,只何目前的相依相守。一旦我肉體衰亡,敢飛魄散,世間的風風雨雨對我對你,什麼意義已沒有了。」
「你說到了我的心坎。但是,上天會原諒我們這般自私的相守嗎?」秋田托斯卡愁心悠悠。
蕭愛冷哼一聲。
「連人類這麼自私的動物都捨不得懲罰了,也該原諒我們的自私。」她說:「想要人類重回過去原始社會型態的生活,是絕對不可能的;儘管有良心的人士再怎麼疾呼,自然生態環境勢必繼續遭受破壞,到最後,所有的生物都一起絕種滅亡——我們今日的不安,又顯得出什麼意義?」
「唉!」秋田托斯卡仰天深深歎息。
「你無需難過,托斯卡。」蕭愛平靜地說道。「一顆星不斷亡了,自有另一顆新星再生。宇宙浩渺,想深了,到頭來會發現生命這種現象根本沒有任何意義。在你我的生命消失後,意識不再存在,一代傳遞一代的輪迴,對你我,只是未知不存在的黑洞。」
「愛!」
「我們能珍惜的,只有眼前的相依相守。」
風吹物動,樹葉裡啪嚷嚷嚷,躲在裡頭的草蟲紛紛探出頭,鳴叫嘟嘟,像是在宣言生命與存在的莊嚴,責備蕭愛語詞中,對生命與存在印象不清的褻瀆。
「同樣是有情生,愛,這些草蟲的叫聲似乎在抗議你我稍嫌悲觀的言詞。」秋田托斯卡微微一笑說。
「你怎麼知道這些草蟲是有情生?」蕭愛也笑了,她那裡是悲觀,只是不想以無窮無盡、未知的輪迴來世安慰自己,希望自己更珍視現世罷了!
「萬物皆是有情生!」秋田托斯卡又是微微一笑。「只是看你怎麼去體會、感觸他們的感情世界罷了!我相信你是懂得的!」
蕭愛感激地看秋田托斯卡一眼,嘴角掛著淺淺的笑,感動著他對她的相知之深。
知遇是一場撼動心靈,靈魂與之共鳴的邂逅。蕭愛深深地又看了秋田托斯卡一眼,然後轉望群山。
「托斯卡,你看,那棵白花樹是不是很像你——你在溪流旁的本體?」她伸手指向北邊的方向。
「確實很像。」秋田托斯卡說道:「愛,你真的不後悔跟我回去山上?我只是一棵白花樹——」
「托斯卡。」蕭愛的聲音低低柔柔,充滿感情。「你實在不該這麼說。是你說的,相戀是渴求對方的靈魂;我的靈魂早已疊著你的靈魂,誰在乎拘泥這形體外貌!」
「你說的沒錯。再忍耐三個月,到時我們就可以回去山上了。」
「只希望這期間,別再橫生什麼枝節才好!」蕭愛仍免不了杞人憂天說:「我們已經共同來『面對』了,我心中也不再存有任何屬於過去那種負面的陰影存在。但是——我真的好擔心,萬一讓他們知道——」
「絕對不會的!你別擔心,絕對不會有事的!」秋田托斯卡十分篤定的安慰蕭愛,並且對她鼓舞的笑。
這笑容讓蕭愛覺得十分寬心,完全折服在對他的信賴。
「蕭小姐!」飯店那邊有人在呼喚蕭愛。
蕭愛回頭看了一眼,說:
「大概是工作人員找我有什麼事要商量。我先進去,一會在大廳見面。」
「嗯。」
蕭愛轉身走回飯店。秋田托斯卡則坦身面向陽光,雙臂舉擺指天,凝然不動,靜靜仁立如根生於地的樹木。
他們都沒注意到在他們身後,早已悄悄接近的戴如玉。
戴如玉蛾眉皺得深緊,剛剛蕭愛和秋田托斯卡那席對話,聽得她莫名其妙,一頭露水。
什麼白花樹?什麼形體、什麼永恆、無常?秋田托斯卡明明是人,為什麼蕭愛會說他的「本體」像那棵白花樹?什麼又是「本體」?秋田托斯卡又為什麼承認,說自己只是一棵白花樹?
這種說詞實在大驚人了!依照蕭愛和秋田托斯卡對話的言外之意,好像是在說秋田托斯卡不是人類!
這怎麼可能?戴如玉懷疑她是不是聽錯了。如此不科學與聳人聽聞的事情,怎麼可能真的發生在地球?
她向來自負,自然不認為自己聽聞有誤,但這件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她甩甩頭,暫且先將它擺丟在一旁。
她拍掉剛才走經樹叢時,不小心沾動在身上的草莖,昂首挺胸,走近秋田托斯卡。
「誰?」秋田托斯卡暴喝一聲,碧眼泛出寒光,全身肌肉繃緊,籠罩著一種野生動物力求自衛而本能發散出敏感的警戒危險感。
「是我!」戴如玉極力的展露引人的笑容。
「原來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秋田托斯卡表情很淡,聲音很淡。
「來找你啊!」戴如玉自以為嬌俏的回答道。
上到高原這些天來,她隨時找機會親近秋田托斯卡。得到的反應卻相當冷淡。戴如玉美如天人,是上帝親造的傑作,清麗的蕭愛,也實是比不上。但秋田托斯卡看的是靈魂,形貌於他沒有任何意義,他閃耀如綠寶的眼眸,看的一直是蕭愛。
「找我?」秋田托斯卡的表情通常都很淡,一如植物般的空靈。但戴如玉這句話,讓他不禁地皺了皺眉頭。
「我注意你很久了,秋田先生。」戴如玉笑道:「我發現你有很奇怪的習慣,整天只喝水和作目光浴,不吃其他任何東西;又時而在無人的時候,對著陽光做些令人費解的舉動,氣氛十分神秘。不過,這大概就是你之所以能成為超級巨星的魅力與特質。你的神秘感,一直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謝謝你的讚美,戴小姐。你想說的就這些?」秋田托斯卡冷淡地表示感謝,做出想失陪的神情態度。
「當然,我還要感謝你應允接受本社這次的企劃案。能請到秋田先生為本社拍攝專題,是我們無上的光榮。」
「那裡,戴小姐大客氣。」秋田托斯卡又淡淡的回答一句。「如果沒有別的事,我想——」
他開口想表示結束談話,戴如玉搶在他之前說:
「我想說的是,秋田先生,我對你感到很好奇。」
「好奇?」秋田托斯卡又皺眉了。「好奇」這兩個字,從戴如玉口中說出來,聽來讓人感到居心叵測。
「是啊?」戴如玉露出莫名得意的微笑。「在記者會上第一次見到你,我就覺得你的氣質特別不一樣,也特別的注意你。果然,秋田先生一出道便氣勢非凡,令人刮目相看。你真的很特別,不同於一般凡夫俗子的庸庸碌碌。」
「戴小姐大抬舉我了,我和一般人沒什麼兩樣。」秋田托斯卡的反應還是相當冷淡,無視於戴如玉那極力對他展露的引人笑容。
戴如玉何嘗受過這種冷淡,心裡不由得又怨上蕭愛一分。她無法忍受秋田托斯卡這種無視於她魅力的漠然態度;
「秋田先生,你覺得我如何?」她露骨地問……
「很好。」秋同托斯卡隨口回答,眼望青山。
「比之蕭愛呢?」戴如玉追問。
秋田托斯卡這才正眼看她,淡淡說道:
「你和蕭愛是不能相比的。」
「為什麼?難道你認為她長得比我美?氣質比我好?各方條件都比我優秀?」
秋田托斯卡臉上露出一抹極端的厭惡,不想回話。
戴如玉美目無法看清他臉上的厭惡,繼續說著:
「秋田先生,也許你不知道,我和蕭愛認識很多年了、不是我批評她——她告訴過你她以前的事了嗎?給你看過她從前的照片嗎?沒有,是不是?她不敢,如果你知道她從前癡肥醜陋的模樣,你大概就不會這麼在意她了。蕭愛那個人,百無是處,又懶又蠢,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看上她那點?像你這種美麗優雅的人,不該配上蕭愛那種低劣的人種!」
戴如玉優雅的說著這些低毀蕭愛的話。美麗的人種,即使在譭謗別人,說及別人的壞話時,也總是那樣優雅、理直氣壯,讓人沒有力量反駁。
而戴如玉心中所有的心聲,她對人的價值判斷就在最後那一句話;那也是她打心底瞧不起蕭愛的輕視種子。人類有各種「階級歧視」,天生麗質優雅的戴如玉,就充滿了那種強勢和主宰者據傲的心態。
秋田托斯卡再一次正眼瞧著戴如玉,反應仍然很冷淡,神情則加重一抹微濃的厭惡。他說:
「以人類的觀點立場來說,你的確很美,氣質也優雅,但你美的也只是一層皮而已;那優雅也只是裝飾氣質的虛偽。如果以雷射光線照射,那麼,你的本相,不過也只是一堆醜陋的白骨。人類可笑的在乎皮相形貌,執著的也只是那一層皮,以為那就是一切,殊不知形體皮貌其實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恕我直言,美麗的戴小姐,今日你驕傲自負的那層皮,當你老了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你想過了沒有?蕭愛的高貴,在她潔淨透明的靈魂;而你,充其量只是一堆醜陋的白骨。你怎麼能跟她比呢!」
秋田托斯卡丟下這些話,丟下臉色鐵青的戴如玉,逕自轉身離開。
一向被捧在雲端、被讚美、被羨慕的戴如玉,幾時受過這種被輕視奚落的氣,她更無法忍受被屈比在蕭愛之下的污辱。
她氣極生恨,伸手狠狠拍打了一旁的矮樹葉一掌洩恨;且狠狠瞪著秋田托斯卡高倨的背影。
秋田托斯卡白衣飛晃的背影,在陽光及距離作用下看來竟像白花飛舞。戴如玉心頭墓然一動,想起先前他和蕭愛之間的對話。
「可能嗎?」她暗問自己。
她一直陰沉地盯著秋田托斯卡白衣飛晃的背影,直到他沒入飯店的陰影申。過了很久,她才拍拍衣裳,高抬下巴,驕傲的離開陽光紫外線的籠罩。
飯店大廳裡,半月形沙發背對擺放,蕭愛和秋田托斯卡兩人坐在角落,唱唱私語,氣氛甜蜜,讓人嫉妒。
另一邊沙發,一名氣質儒雅斯文的男子,牽護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少婦,小心翼翼地照顧她入座。
「愛,拍攝工作結束,我們多住兩天再離開,你說好不好?」秋田托斯卡用非常輕的聲音說。
「好是好,但這邊工作一結束,你馬上就得投入廣告拍攝工作,有多餘的時間滯留嗎?」蕭愛的聲音更輕更低。
兩人聲音雖輕,但坐在他們背後的男子卻聽得非常清楚那男子友善地回頭對他們笑了一下。
蕭愛點頭回他一笑,便專心在秋田托斯卡身上,聽他說:
「反正我們也只說等我從高原回去才開始工作,讓他們多等兩天。」
「這樣不好吧!」蕭愛輕笑。「人家那麼誠懇,連訂金都先付了,我們這樣做,豈不是太沒有職業道德?」
「那你說怎麼辦?」秋田托斯卡歎了一聲。
「當然是回去工作嘍!」「蕭愛說著,也歎了一口氣。「說真的,我實在捨不得離開這高原。真希望我們能早日回去山上。」
「就快了!再忍耐三個月……」秋田托斯卡語聲未了,「新藝雜誌」負責這次服裝特輯企劃的主編俞凱走近說:
「秋田先生,關於特輯最後一個主題,攝影師現在人在預定作為背景的山坡勘察,他請你過去一趟,先作溝通,明天的拍攝工作會比較容易進行。」
「好,我馬上過去。」秋田托斯卡起身隨俞凱走出飯店大廳。
秋田托斯卡離開大廳後,蕭愛一個人留在大廳裡也覺得沒意思,正想離開時,起身回頭,沙發另一邊那個氣質斯文儒雅的男子,恰巧也正起身。他與蕭受四目相交,又友善地微笑點個頭。
蕭愛微笑還禮,極主動地繞到半月形對背的這邊沙發座。對人所產生的熱誠,完全返異於過去畏縮自卑內向的蕭愛。
「對不起,自動過來了。」她笑吟吟的,臉上完全是一種相見如故的歡喜。「你們好,我姓蕭。來度假的?」
「嗯。我們是昨天才到的。」男子斯文的微笑。「我姓周,這是我太太。」
「周太太!」蕭愛笑容滿面,對沙發上大腹便便的少婦,友愛地打聲招呼。
少婦輕輕地點頭,恬靜的臉上微露著澀羞的微笑。
「對不起,我太太懷孕在身,所以不方便起身,請蕭小姐別介意!」周先生對蕭愛抱歉道。
「那裡,是我冒昧打擾了。」蕭愛微笑表示不介意。「周先生有事要辦吧?請使,不用招呼我。」
「那你們聊,我去打個電話。」男子再次對蕭愛微笑抱歉,很誠懇。
蕭受輕輕坐到周太太身旁。周太太看起來非常嬌弱,柔順秀麗,直覺上是一個安靜的女人。
「幾個月了?」蕭愛輕聲問。促使她主動攀談的原因,其實是因為這個理由。不知怎地,她被少婦臉上那種說不出的光彩所吸引。
聽蕭愛這麼問,周太太臉上立刻泛出一種驕傲滿足的光輝。她輕輕撫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微笑說:
「八個月了。」
「八個月了!」蕭愛低聲發出一聲驚喜,像是對生命的禮讚。「我可以摸摸看嗎?」
周太太沒有說話,只是微笑點頭。
蕭愛怯怯地伸出手,怯怯地將手放在周太太隆高的肚子上,那樣輕輕地,像是深怕驚嚇到了什麼。
她輕輕地來回撫摸周太太八個月大的孕身,隔著一層衣服和表皮,仍彷彿觸摸到了嬰兒的稚嫩肌膚。
想到在這個少婦的體內,還有一個生命在孕育發展成形,她就不由得生出一份深深的感動。
這樣撫摸接觸著一個即將來臨的新生命,蕭愛方才明白周太太臉龐那種驕傲滿足與吸引人的光彩是從何散發而來。那是屬於母親的光輝,孕育生命的光彩。
「做過檢查了嗎?知不知道是男是女?」蕭愛側耳聽著周太太肚腹裡嬰兒的心跳,一邊問周太太道。
「沒有。反正不管是男是女,都是我們的寶貝最愛。」周太太眼裡散發著即將為人母的滿足神彩。
「是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會是最受父母鍾愛的寶貝。」蕭愛輕輕拍了拍周太太的肚腹,抬頭衝她一笑說:「你真幸福。」
周太太臉上驕傲滿足的光彩令她感動,周太太肚裡正在孕育而成的新生命也令她感動。
生命重繁衍,她和秋田托斯卡也許有無法延續後代的遺憾,但看周太太臉上的光彩,這人間處處有生機。
周太太突然微微挪動身子,神態也顯得有些疲憊。
「累了嗎?待會周先生回來,請他扶你回房休息。」蕭愛解意地笑道。挺著那麼大的肚子,實在是很沉重的負荷。
周太太靦腆一笑;顯得有些難為情。
周先生打完電話回來,蕭愛提說周太太坐太久會累。周先生感激又抱歉地對蕭愛笑了笑,握住妻子的手、小心翼翼地牽扶著她,慢慢走開、走遠。
蕭愛看著他們恩愛相扶的背影,心有慼慼,突然伸出手想抓,抓了一手透明的空氣。
「我到底在做什麼?」她看著空無一物的手掌,啞然失笑。
她到底想抓住什麼呢?幸福嗎?幸福早在她的眉梢眼尾和嘴角邊。自從她遇見秋田托斯卡,灰暗的人生就染了光彩,改變了意義。她為自己剛剛那下意識的舉動,搖頭輕笑起來。
「在笑什麼?那麼高興!」
侯路易一身雅士裝扮出現,筆直走到蕭愛面前。
「嗨!蕭愛。」他熱烈招呼。
「侯先生。」蕭愛一句話,就把與侯路易的關係拉開甚遠。
「蕭愛,」侯路易緊挨著她坐下來。「這麼久沒見面,你怎麼忍心對我那麼冷淡!」
蕭愛將身子挪開,拉開距離,面對面直視著侯路易。昔日對他的感覺朦朧湧上來,她檢視自己歷過滄桑的心境,可憐起自己當時純純的情懷。
事過境遷,心情也更改,她仰視他的眼神依舊純潔無雜質,只是看得更明白。
「路易,」她慢慢地說著:「聽說你已掛名總監,明年即將正式執掌『新藝企業』。恭喜你,我知道你不止這些才幹。」
提起財權地位如身份,侯路易全身的血液完全沸騰起來。
「你也聽說了?」他笑得很得意,以為自己在蕭愛眼中,自是身價非凡、份量不同,一點也不覺得厚顏說:「以前沒有實際參與企業的決策,一點也沒有感受到工作的魅力。現在不同了,凡事不管大小,都需要經過我的同意。成就感大不相同。對你的總覺也一樣!以前我只當你是好朋友,忽略了你的感情和魅力,現在我才真正的瞭解,你是那麼一個美麗迷人的女孩,不但叫我心動,而且日夜思盼!」
早些時日,三百六十五個落日以前,這些話會讓蕭愛感動得痛哭流涕,以心相寄,以身相許。而現在,她望著侯路易英俊如往昔的臉,怎麼也不願相信,過去的自己會那樣感謝上蒼,讓她遇見了侯路易。
「路易,」她似笑非笑。「如玉才真是美麗動人的女孩。她是上帝的傑作,是你好不容易才在茫茫人海裡尋覓到的,可以與你白首偕老,共度天長地久的紅粉知己。」
「不!我現在才明白,你才是我午夜夢迴的那個倩影。」侯路易聲音帶情,雙眼帶勾。
蕭愛不免又疑惑地抬頭看他。他緊緊擄住蕭愛的目光。就是那眼神,純潔無雜質,毫無任何條件的信任崇拜。他要的就是那眼神。
只是蕭愛那種眼神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疑惑。
「路易,」她說:「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注重的是女孩子的內在,可是,你眼裡看的,從來就不是我的靈魂。」
「你在說什麼?蕭愛,我一直看著你啊!是你不肯接受我的凝視——」
「如果你真的一直看著我,你應該知道,我依然只是那個毫不起眼、一無是處的蕭愛。」
「哦!」蕭愛這聲「哦」,極為淺談、不以為然。
侯路易神情有點尷尬狼狽,卻仍厚著臉說道:
「蕭愛,請你別對我這麼冷淡。我和如玉之間,真的不是像你所想的那樣!真的!我可以發誓,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你應該還記得我對你說過,你是我另一半的靈魂;在我心裡,你一直是我最看重的朋友,我想的只有你!」
侯路易一邊指天賭咒,一邊偷窺蕭愛的神色。蕭愛的神情有些複雜,在他看來,複雜中又像是埋藏著一種模糊的追念。
他繼續柔聲蠱惑說:
「我一直不曾忘記過我們那一段美好的過去。我們一起工作、一起談笑——記得嗎?我總是喜歡撩著你長長的秀髮,你總喜歡將頭靠在我的肩膀。愛,我真的從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蕭愛靜極而笑,平靜的臉看不出端倪。侯路易以迷人勾魂的嗓音,在她耳畔蠱語輕輕,她卻是怎麼聽怎麼像是假話,遙遠又不真實。
侯路易極力想以過去的感情感化蕭愛,但是任憑他怎麼說,蕭愛仍然不肯對他融化熱情;就連昔日那種對他崇拜無雜質的眼神,也變得疏離又遙遠。
「愛!」他耐不住氣地親呢地喊著蕭愛。「難道你忘了你親口對我說過的話?你親口對我說你喜歡我,你——」
「那都已經過去了。」蕭愛輕描淡寫而過。
對於過去的記憶,不願再提及的,最好能讓它隨風而去。高原的風吹,激昂如歌,可以吹亂山影、樹影和人心頭上的陰影。
「都過去了?」侯路易不甘心的搖頭。「愛,你怎麼能說的這麼殘忍?我知道你只是在騙我,因為你心裡還在怨我、怪我。」
「我為什麼要怨你,怪你?」蕭愛認復正色地看著侯路易。「再說,那種事原就不能說誰對誰錯。過去的已經過去,只是如此而已,你實在不必想得太複雜。」
蕭愛清澈的眼看得很明白,侯路易對她的蠱惑攻心,根本只是一種企圖、一種征服的野心如慾望,而不是感情。她很明白,侯路易想擄獲她,但也只是玩玩。侯路易對她的,用的是慾望,而不是真心。
她極欲擺脫侯路易那令人心生疲憊的糾纏,但侯路易不肯放棄,一直以一種風度在蠱動她。
蕭愛斷然轉身,把侯路易拋在身後。迎向一名衣彩鮮艷的女子,高跟鞋急急踩來。高挑的身形,美麗的倩影,每根纖維、每粒細胞,都是上帝最精心的傑作。
「如玉!」侯路易皺眉叫了一聲。戴如玉就會在緊要的關頭殺出來煞風景。
戴如玉行色匆忙的對象是侯路易,她急著找他討論一件大事。乍見蕭愛,再看到她對她的表情認生,不由得就冷哼出聲來。
來到高原這幾天,出乎她預料的,蕭愛竟然一直沒有刻意迴避她,舉止客氣,但神情冷冷淡淡,直視她的眼神更是毫無昔日的畏縮自卑。
她知道那已非從前的蕭愛,心態上卻還是不免殘存一股不以為然。蕭愛越是冷淡,她越是恨她的裝腔作勢。
剛上侯路易明顯對蕭愛那種企圖野心與強烈的征服慾望,使得戴如玉心頭更恨。秋田托斯卡又視她如無物,眼裡只有蕭愛,一向被捧得高高在上的她,心裡怎麼能不百般滋味交纏,起恨撩妒!
偏偏蕭愛已不是從前的蕭愛,戴如玉無法再因漠視傷害她的感情,而得到自尊虛榮心的滿足,或那種高蕭愛一等的優越感。
「是你!」戴如玉極力昂高下巴,睥視蕭愛,態度驕傲,充滿優越。
看著戴如玉如刺蝟般神氣的模樣,蕭愛反倒笑了。
「是啊,是我,可真是不巧!」她說。
「看來我妨礙到你們談情說愛了!」戴如玉聲音尖銳的說道。
蕭愛微笑不回答。戴如玉卻看得更氣了,尖酸的說:
「你還是老樣子,總是喜歡跟我比較、跟我搶。比不過、搶不過的時候,就以一副受害者的可憐姿態引人同情。」
「如玉,別太過份。」蕭愛第一次沉下臉來。
「過份,我說的過份了嗎?那一次你不是尋死覓活,裝出一副可憐相?」
「住口!」蕭愛喝叫一聲,自己不免也被自己的叫聲嚇一跳。她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如玉,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了,你何必再提起,有什麼意義呢?」
「是沒什麼意義。」戴如玉說:「但我就是看不慣你那種陰沉、自怨自艾,可憐兮兮的窩囊樣。」
「你說夠了沒有?」蕭愛平靜地問。她知道戴如玉一向不看重她,沒想到她竟然還這麼輕視她。「如玉,當年,連周仲男的事我都認了,你究竟還想怎麼樣?」
多年不曾再思及的名字,此刻探及,沒想到她竟能如此心平氣和。
秋田托斯卡希望她「面對」,其實她早已無所謂面不面對的問題,心情早已都過去了。
「那件事你也想怪在我頭上?是你自己長得太醜!」戴如玉為人,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什麼,通常她總認為一切都是對方該得的奚落,誰叫他們自己那麼差勁!
「那麼,你在建設公司惹的禍呢?又該怎麼說?」蕭愛說得更平靜。
當年蕭愛進入大學不久,被攔在路邊強行拉客入社的社團人員,半求半脅迫的加入「登山社」,因而認識高她三屆,同社團的學長周仲男。
蕭愛雖然入社,但行蹤飄忽、難以掌握,只是個掛名的幽靈社員。周仲男看不過去,在開學最近一次的登山活動,硬是找遍校園各角落,逮著了蕭愛,將她一起拖到深山裡頭。
就是那一次,蕭愛初過那棵白花樹,初遇秋田托斯卡。當社團社員目眩於山裡的回落,她輕輕撫摸著白花樹身,仰頭凝視技椏,參天山風吹過,烙在她心頭的,不只是說不出口的感動,還有眷戀與熟悉相思。
那次登山活動後,她就如此那般與周仲男熟悉起來。慢慢地,也就開始交往。
她原以為,周仲男和別人不太一樣,尤其當那些不看好他們戀情的人,在背地裡暗笑他作風粗線條,找女孩子也不懂得挑剔長相時,他會瞪眼過去,讓她感激跑願意為他放棄一切。但是後來在宮燈道與戴如玉相遇後,一切浪漫就轉向了。
每個男人都會為炫亮的戴如玉著迷,本來她以為周仲男是個例外,事情的發展,卻注定她只有被拋棄的份。
她連一滴淚也沒掉,意懶情疲,心死大於哀痛。哭什麼呢?她的淚腺並不發達。
而戴如玉只是喜歡享受勝利者的優越感,與周仲男的交往,不出一個月就腰斬。
後來畢業後,蕭愛進入「新藝文化」,戴如玉則輾轉換了多家公司。
在前家建設公司擔任總經理秘書時,戴如玉與有婦之夫的總經理扯上關係。總經理的老婆鬧到公司,戴如玉嫌跟那種女人爭吵沒氣質,也不稀罕總經理為她開許的與妻子離婚的承諾,遞出辭呈,找上了蕭愛。
然後就那樣,蕭愛又受了一次傷害……
「什麼惹禍?你別亂說話,那件事本來就不是我的錯!」戴如玉否認地瞪著眼。「我還倒媚的放棄秘書的工作!」
蕭愛笑笑不說話。這是戴如玉傷害別人後一貫的反應,總是只考慮到自己,相當自私。
侯路易完全不知道過去發生的這段公案,對她們的對話感到疑雲重重。不過戴如玉在建設公司發生的事情,他略有所聞,大略也猜出是怎麼回事。
他初見戴加玉時,簡直視她為天人下凡,大為驚艷,為她傾倒。不過,權勢地位改變了他對感情的觀感。所謂愛情,不過是權勢的附著物。女人看上的是男人的地位、才華與財富,有了這些,何愁驚艷全世的美女不能到手!除了眼前這一個……他將眼光調向蕭愛。
「路易,我有事跟你談。」戴如玉心底冷笑。侯路易眼裡燃燒的那種野心和企圖,那種急欲征服蕭愛情感的慾望,她那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什麼事?」
「到樓上再說吧!」戴如玉瞥了蕭愛一眼。
侯路易極不耐煩的隨戴如玉上了樓,進入她的房間。
「你帶我到你房間究竟有什麼事?」他不耐煩地問。
戴如玉看清了廊上沒有人,仔細把門鎖好,才回身走到侯路易面前說:
「秋田托斯卡不是人。」
「你說什麼?」侯路易眉頭皺得老緊。
「我說秋田托斯卡不是人類。」戴如玉鄭重地、一字一字地說道。
她把她先前聽到的事,以及她對秋田托斯卡的懷疑和盤托出。
「想想看,」她說:「那有人成天不吃東西,精神還能那麼旺盛?」
「那是你看走眼了!」侯路易不相信。「怎麼可能有這種事!你八成是神怪電影看得太多!」
「信不信隨你,但我不准你如此批評侮辱我。我還沒那麼無聊,胡亂杜撰些莫須有的事。」戴如玉高傲的抬起下巴,相當不可一世。
侯路易看她那種神態,堅決的信心動搖了。戴如玉的確不同於一般女孩,不像一般女孩成天無事做些浪漫的懷想和白日夢,以為隨時會從天空掉下來一個星星王子。
據他對戴如玉的瞭解,她是個現實的人種,雖然集美麗與才華智慧於一身,卻從來不會撩些什麼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東西。她既會懷疑秋田托斯卡,說不定秋田托斯卡真的有問題。
「我不是不相信你!」他緩和語調。「但是,這種事實在太離奇,太不可思議了!」
「我親耳聽見蕭愛問秋田托斯卡,山邊那棵白花樹是否像他的本體;秋田托斯卡也親口說自己只是一棵白花樹。」戴如玉說至此,口氣已變得十分確定。「這世上有太多科學仍無法解釋的事,鬼魂一說即是。再說,中國古來許多誌異傳奇裡,便都記載了這類的事情。動、植物吸取日精月華,吸取人體精血,而變化人形,修道成仙的故事記載屢見不鮮。白素貞就是一條白蛇變的,這故事你該聽過吧?還有,千年人參會變化為人的說法,你應該也知道吧?」
「你的意思是說……」侯路易心中一動。
「嗯。」戴如玉重重點頭。
「這真的可能嗎?」
戴如玉笑了,笑得很得意神秘,她說。
「你何不試試蕭愛?」
「蕭愛?」
侯路易狐疑地看著戴如玉。兩個人對望許久,最後侯路易神思豁開,神秘的笑容自嘴角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