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冥想的姿態對著黑暗一晚。是生?是死?伊人的蹤影何方?黑暗卻不曾有回答。
許多的日日夜夜過去,蕭愛依然蹤影縹緲。
此刻他才明白,那一眼,那一笑,多情總似無情的蕭愛是在向他道別,說千山萬水,說死生契約,說獲白秋瑟,說相隔茫茫。
那一眼,那一笑,成為他內心深處情海波濤的絕響。
黑暗仍然籠罩,潮騷也還在輕唱。互古不語的夜啊!何時會私語輕輕說相逢?
他走向黑暗,仍然對著黑暗,開窗迎風,流風槍進,吹捲起了黑暗的桌面上,一張薄薄的文稿。
他關上窗,走出屋外,走向公路。走上海堤,走下石礫的海灘。整個世界全是沒有光亮的黑暗,夜空不語,星輝不閃,坦向暗室的心情,溢滿了獨飲苦茗的黯然神傷。
黑暗不會有回答。
他穿過黑暗,背對著海暗,踱向籠罩在暗色的屋子。
開了門,迎接他的,仍是一室的黑暗。
他伸手在牆上摸索,燃亮了微微的五燭光,彎身撿起飄落在地上的文稿,眼光輕輕從文稿上掠過——
情喟
柯寄澎
第一次與她見面,是在兩年前的夏天,那時我怎麼也沒想到,她那畏縮、怯生、自卑的身影,會成為我今生內心深處情海波濤的一道絕響。
夏天的記憶,總是金光漠爛和白花耀眼,連著陽光、藍天,和海灘。對她的印象,也就是那樣一色的白,白得沒有色彩,完全不屬於這個人間的絢爛。
她總是不多話,安靜地等在一旁。那時窗外總是吹著冷冷的風,她會開窗迎風。憑窗站立,忘記我的存在。
月升的日子,如果她在,我們會並肩偷看廊外的月光。青石的街道向曉,她總是一個人獨走海堤,傾聽潮騷。
她有一身的詩人氣質,而我從來沒有這樣對她說過。她的笑容幽幽淡淡,純白的身影,在我記憶裡,卻便那般幽幽淡淡。
那時的記憶那麼淡,我如何想到,那淡,會淡成了我心中一聲聲的幽歎。
再見面時,她背著一隻背包,準備去流浪。我以為流浪是件頂浪漫的事,也許需要一把吉它和頂低垂的寬幅,但她有的,只是一隻扁扁的背包。
我不知道她是否浪跡到了天涯與海角,她從來也沒有說,而我,也不曾問過她。
又再見到她時,一百八十個月升星移的日子已然回轉過。
還是青石的街道向晚,依然背著一隻背包。一身未經改變的氣質,以及輕愁淡掃的容顏。她靜靜佇立在街旁,抬頭仰望著天空,夕陽西照,並沒有給她一點艷麗。
對她的印象,依舊是那樣一色的白。
我第一次急切抓住她的手,她隱走像風,留給我夜色如墨。
她並不知道,我那樣情願為她,交心交情。
她的心中一直沒有我,但是我,一直不敢說寂寞。她的記憶對我認生。她的情感也對我緊鎖。她一直不知道,我是那樣情願,為她交心交情。
然後她就從我眼瞳底消逝了行蹤。
她來向我道別,而我不懂,她笑,又笑,在風中,在青石的路道向晚,深深地看我一眼。那時我不知道,看了一眼,就要老了;呆立在暮色中,癡癡地望著有她在其中的艷黃色計程車,在風塵中遠渺成了一粒灰埃。
我一直記得,那鮮艷得讓我心悸的,黃顏色。
隔山隔水,隔不去我心頭的黃顏色。那是我對她最後的記憶,夜暮風中深深的那一眼,成為我今生內心深處情海波濤最終的絕響。
我一直沒有告訴她,我是那樣情願為她,交心交情。
那是一張泛黃的剪報,被展讀在一名氣質空靈的女郎手上。女郎短髮清麗,背著一隻背袋,神色裡有種天涯飄泊的孤單。
她靜靜站著,面向落日的方向。
這裡是寧靜的海邊小鎮,依海的公路客車站牌下,躺著兩隻懶懶的狗。紅紅的太陽已完全沒入大海,餘暉也殘,幕色緩緩地在偷降。
小鎮有戶人家傳來吆喝的聲響。炊煙早起,放牛吃草的孩童也丟下鐵罐消失在暮色裡。站牌下懶睡的狗,好眠覺起,伸個長長大大的懶腰,搖甩著尾巴,慢慢地朝小鎮人家邁去。
一陣風吹過,吹來路旁被任置丟棄,早經風吹日曬雨淋,泛黃殘舊的報紙。它在風中打個圈,捲著塵沙,隨著繼生的風起,逐漸遠揚,越飄越遠。
女郎將手放鬆,讓手上的剪報隨風飄揚而逝。她走向百步之遙的小店人家,掏出一塊銅板,拿起那疑似裝飾用的,殘漆班剝的醬綠色話筒。
「寄澎,是我,蕭愛——」她頓了頓,回身朝公路一望。突然丟下話筒、高聲大叫:「啊——公車,等等我!」
被丟下的話筒那端,猶傳蕩著柯寄澎激動的喂叫聲。
向海的公路,老舊的客車叭叭在咱。前方筆直伸展,依舊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