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想什麼?」孔聶華問。
「我想什麼?」貓兒仰望樹梢,「我在回想以前做乞兒的日子,很自在、很隨性,現在雖然天天住華宅、餐餐吃美食,卻有一層無形的負擔束縛在身上。」
「有得必有失,這是難免的。」孔聶華淡然自在地說。
貓兒忽然興起一個念頭,興奮地拉起他的手,「來,跟我來!」
「做什麼?」孔聶華愣愣地被她拉著走。
貓兒一直來到一段台階後才停下來,台階的上面是一座小型的廣場。
孔聶華以為她腳酸了,想找個台階坐,誰知她竟然在台階下的地板上坐下來,坐下後還扯著他的手。
「你也坐下吧。」
孔聶華真不知該罵她還是轉身就走,當作不認識她。
「你這是在做什麼?看看你這樣子,還曲起一腿來,你知不知道你這樣的坐相多像個路邊的乞丐嗎?」說完,孔聶華明白了,「你——」
「嘻嘻,沒錯,你快坐下來,趁現在沒什麼行人,感受一下當乞丐的滋味。」
除非孔聶華瘋了,才會照她的話做,他轉身走開去。
「以前我就是這麼生活的!」貓兒在後面大喊,「我只是……想讓你體會一下,我以前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孔聶華停住,過了一會他才轉過身,臉上掛著不以為然的笑容,嘴上卻說:「坐就坐,難道還怕有人真會投錢給我嗎?」
他大步走回來,一屁股往貓兒拍的地上坐下來。
坐下來後,有一刻動也不動,似在感受坐上電梯的新奇感,然後才一古腦兒放鬆下來。
「沒什麼嘛,」孔聶華也曲起一條腿,一副土財主姿態,攤開兩手說:「跟坐在家裡沒什麼兩樣。」忽然一陣叮咚響,一個銅板落在他的腳邊,吸引他不可思議的盯視。
「可憐的先生,年紀輕輕就出來乞討,哪,這十塊給你買個麵包吃吧!」
這個清脆悠揚的聲音分明是——他抬頭看到站在他面前的人,「貓兒!」
貓兒發出銀鈴似的笑聲跑開幾步,轉身回來喊說:「不得到施捨,怎會知道被施舍人的辛酸和感受!」
孔聶華站起來正準備大發一陣雄威,卻忽然像被點了穴似的,一動也不動,「被施捨的人的辛酸……與感受……啊!」他頓然明白了。
多年來,他一直是個被施予者,施予長子的責任、家族的任務、嚴明的家教,加諸在他身上,壓得太久了,久得變成一種習慣。
而如今,貓兒用這麼淺顯的行動來點醒他,他可以不必再被施予了,可以放鬆了,施加在他身上的責任、任務,他都做到了,那就安然地接受這「十塊錢」的報償吧!
「貓兒……」他覺得從來沒有的光亮在他眼前出現,而撥開這層烏雲的人,就是——
與他站有一段距離的貓兒,瞧著他有一會了,見他忽然從呆掉的傻子,變成一頭驚醒的豹子,縱身向她撲來。
「貓兒!」
她嚇得一跳,開始轉身跑。
「別跑!貓兒!」孔聶華追過來大吼。
貓兒哪裡敢停下來,聽見他大吼,她嚇得尖叫,「別過來啊!」
「貓——」孔聶華忽然想起還掉在地上的十塊錢銅板,連忙折回去撿起來,一高一低的輕鬆地拋在手中,臉上是抹不掉的竊笑,這可是他三十年來,做為孔家長子所獲得的「報償」呢!
才轉身要走,即聽見一個挑釁的聲音——
「喂!誰說這十塊錢是你的?」
孔聶華抬眼瞧去,兩三個小混混正衝著他來,準備拿他當凱子開刀。
這時候的孔聶華心情大好,可是誰規定心情大好的人,就不會動手打架呢?
何況這時候誰來搶這十塊錢,誰就是跟他過不去。
孔聶華將十塊錢放進口袋裡,這才看向三個混混。
「本少爺最近的活動力太少了,這可是你們自找的。」話才說完,他便像子彈一樣猛然地衝向他們。
這些混混們還來不及瞭解是怎麼回事,三分鐘後,他們已經躺在地上哀叫連天了。
孔聶華高舉雙手,呼出一口滿足的歎息。
「好久沒這麼運動了!」他彎身友善地拍拍地上的混混說:「謝謝你們啦。」
對了,那個給十塊錢報償的傢伙——
他瞥眼看到貓兒還沒走,正躲在一根石柱後面偷看,接到他發現的目光,嚇得一跳,立刻逃走。「貓兒!等等我!」
「哇——救命啊!」
看到他兩三下就把人撂倒的身手,她怎能不快跑?
一路上,追趕跑跳碰,貓兒拚命的跑,孔聶華輕快地在後面追,他不怕追不到,因為她始終要回家的——回他的家。
回到孔宅,貓兒不知道跟在後面的孔聶華有多麼想多跟她相處。
爬樓梯時,貓兒偶爾回頭看他一眼,看見他滿臉苦惱的神情,似乎不像生氣,於是她吁了一口氣,也敏感的猜到他的想法。
「貓兒,我——」
「你的房間不是這個方向吧?」
孔聶華左右一看,原來到二樓了,而他的房間在另一頭。
「晚安?」貓兒擺出一副不好惹的姿態,等他反應她,探詢中有威脅的口氣。
孔聶華一時沒有主意,只得垂下頭去,「晚安。」
貓兒瞧他像個得不到玩具的小孩子,失望而離開的背影,就忍不住掩嘴偷笑。
他突地抱著一絲希望回頭過來,貓兒立刻板起臉孔,裝作在看別的地方,等他又失望地回過頭去,她才回復偷笑的臉,暗自得意。
如此來回三次,貓兒玩得不亦樂乎,可苦了他一張臉臭得像茅坑裡的石頭似的。
他此時的心情她怎會不瞭解?她賜給他一個重生的希望,他想要多感受那種嶄新的感覺,自然就想多接近身上充滿這種能量的她。
「傻瓜,」貓兒對著他的背影輕聲說,「我不是要把我快樂的十年給你嗎?傻瓜、傻瓜、傻瓜、傻……」
她一路說著傻瓜回到房間。
孔聶華在房間內來回踱步,直到自己也覺得沒意義,才狠狠地往床上一躺,誰知沒算準距離,只聽到「碎」地一聲,後腦勺撞到床頭櫃,痛得他齜牙咧嘴,也把他的暴躁脾氣給惹毛了。
他看見眼前的電話,一把抓起來,既然不方便去房間找她,那麼打電話總行吧?他按了一個鈕,直通貓兒房內的電話。
「喂。」電話內傳來聲音。
「喂,是我。」他粗聲粗氣地說。
「喔,孔大哥呀,你好嗎?」
孔聶華把電話筒拿到面前,似在不解地看著電話筒裡的她,心裡奇怪,剛才不是剛分開嗎?怎麼向他問起好來了?
「不好!」男人的小孩子脾氣,有史以來在孔聶華身上出現了。
「怎麼不好?」貓兒像幼兒園老師,開始發揮耐心,安撫起小朋友來了。
「總之就是不好!」
「你在生氣對不對?」
他沒說話,當然是她說對了,「你還不想睡覺吧?」
「做什麼?」貓兒警覺的問。
「咱們到水池邊說說話。」
「不要,夜深了,烏漆抹黑的,又沒有月亮,蚊子又多,根本沒什麼看頭,很殺風景的!」
孔聶華氣得翻白眼,這不是今晚他才說過的話嗎?
「那麼至少你解釋一下那十塊的意義吧!」
「咦?你還沒買麵包吃嗎?」
如果可以的話,孔聶華真想直接從話筒裡把貓兒給揪出來,狠狠的打她一頓屁股。
她也知道自己玩笑開過火,先來一陣賴皮的嘻嘻笑聲,「對不起啦,你不要生氣,我說個故事給你聽。」
「又是童話故事?」
「不想聽?拉倒,晚安。」
「喂!」他急得喊一聲,才不情願的說:「要啦,說吧。」
「這則故事叫做《頑固的丈夫與果決的太太》。」
孔聶華怎麼覺得這個名字挺刺耳的,是不是又在「借古諷今」啦?他很懷疑,因為她有這個本事。
「喂,怎麼不出聲了?」
「嗯……換一個。」
「好吧,」貓兒肚裡也真有料,立刻說《吟遊詩人》。」
嗯,這個名字聽起來安全多了,「好,就這個。」
貓兒透過電話,這麼說著故事……
從前從前,有對國王和皇后一起過著幸福美滿的生活。
有一天國王忽然感到焦躁不安,決定要對一位以殘忍邪惡著稱的異教君王宣戰,他召集了大批軍隊和皇后告別,隨後就揚帆出發,當國王抵達異教領土時,兩方人馬立刻展開一場腥風血雨的戰鬥,最後國王的人馬被徹底殲滅,國王自己也被俘虜,送進地牢。
從那天起,國王就開始每天早上和其他俘虜一起出去做工,在田里像牛一般地耕種,到了晚上,再回到陰濕的地牢裡,就這樣過了三年,國王終於和一個獄卒交上朋友,請他偷偷送了一封信給皇后,他在信裡叫皇后把國內一切財物全都賣掉,換成贖款交給邪惡的君王,好把他贖回來。
皇后看過國王的信後,知道國王目前危難的狀況,決定親自出馬去救他,她仔細思量,「如果我親自去找那個異教君主,很有可能會叫我做他的妾,可是這麼一大筆錢,我又不放心叫別人帶去!」皇后在房裡來回踱步,「我該怎麼辦?」
忽然間皇后有了主意,她把美麗的長髮剪下,改穿上吟遊詩人的簡樸服飾,然後抱著一把四絃琴,秘密出宮。
皇后假扮成一個男孩,浪跡天涯,四處走唱彈四絃琴,她靠著唱歌換取搭船的機會,借此來到異教君主統領的國度,她坐在異教君主的城堡外開始彈琴,優美的歌聲,連鳥兒都忍不住停下來聆聽,異教君主也聽見她的歌聲,於是派人把她召進宮。
「少年,」異教君主對假扮成男孩的皇后說:「你的音樂帶給我很大的安慰,你就在這裡彈琴、唱歌給我聽吧!只要你能在這裡待上三天,你要什麼我都賜給你。」皇后深深一鞠躬,雙手撫弦,黑暗的城堡裡馬上洋溢著歌頌愛情與戰爭的樂章。
每天,異教君主都深深陶醉在皇后的樂聲中,廢寢忘食,第二天、第三天,皇后演奏的音樂更加優美動人,但是彈完了三天後——
「陛下,我得向你告別了,我是個旅者,路途就是我的家。」
「唉,」異教君王歎一口氣,「好吧,我會實現我的承諾,要什麼告訴我,我一定給你。」
皇后又優雅地一鞠躬,「我一個人在外流浪,時常感到孤獨,希望你能把獄中的俘虜賜一個給我,和我作伴,那我就感激不盡了。」
「那簡單,」異教君主親自帶皇后到地牢裡挑選,雖然國王因為歷盡折磨已經變得骨瘦如柴、全身是傷,但在眾多俘虜裡,皇后還是一下子就認出他來。國王沒有認出打扮成吟遊詩人的太太,皇后也沒有向他表明身份,異教君主放了國王,皇后也就隨著丈夫一起離開,他們兩人一起歷經了漫長的旅途,但國王始終沒有認出自己的太太,皇后也一直沒有揭穿其相,最後他們終於回到自己的國家。
「我是這裡的國王,」國王告訴自己的同伴,「只要你給我自由,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你。」
皇后說:「你放心的去吧!我不用別人報答。」
國王不願這樣就走,「至少讓我請你好好吃一頓吧!」但皇后還是婉拒了。
國王和吟遊詩人就此分手,國王迫不急待地朝自己的城堡走去,而皇后知道一條捷徑,因此比國王先回宮裡。她脫下吟遊詩人的服飾,重新穿上皇后華麗的長袍。
「這個女人是誰?」國王很生氣,「是誰讓我在牢裡等死,不去救我?」宮裡的大臣告訴國王,皇后接到他的信的那天就消失不見了,國王更加憤怒,罵說:「這個不忠的女人!」
一時間,電話那頭沒有聲音了。
孔聶華正聽得入迷,故事正精彩的時候,貓兒卻突然不說了,「喂!喂!你怎麼了?」
「天亮了!」貓兒在電話那一頭說。
「天亮了跟講故事有什麼關係?故事後來呢?」
孔聶華等到的答案,仍是那句:「天亮了。」他氣得真想咬電話筒。
「難道這沒有讓你聯想起一個人嗎?」貓兒問。
「誰呀?」孔聶華暫時忘記憤怒,皺眉問。
「你想想看。」貓兒鼓勵他。
「不,你直接說吧。」
她歎一口氣,遇到這種童話白癡,是她一生中最大的苦事,「史赫拉薩德。」
「史赫拉薩德?誰呀?女的嗎?」
「她也是一位皇后。」貓兒耐心地介紹,「她是全世界最會講故事的人,每天晚上,她都會講故事給國王聽,講著講著,皇后總會在天色拂曉的時候,把故事停在最精彩的地方。」說到這裡,貓兒忽然住嘴不說了。
「喔!我懂了,《一千零一夜》對不對?你就是史赫拉薩德,而我就是——」孔聶華也頓然不語了。就是這樣的比喻,把兩人都逼入話題的死胡同裡,不過,這倒意外地幫了這兩個見面一定鬥嘴的冤家。
在一條電話線上,兩人用默默無聲的氣息,在看不見對方的情況下,彼此傳達著一波波的情懷,透過這條現代化的「紅線」……
「貓兒……」
「是。」
「晚安……不,早安。」
「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