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小姐她還睡著呢……」這是門外婢女的聲音。
「還睡著?我不是交代過妳,今天有貴客來,叫小姐早點準備嗎?她怎麼到現在還沒起床?」
卓葶總算明白,婢女早上哄她起床的原因原來是這個,可她早就聲明,病中不見客,尤其蒲家那兩位公子,大表兄明知故犯,真讓人鬱悶!
「奴婢有叫過了,可小姐病後乏力、昏睡不醒,實在沒法子下床……」婢女為了掩飾心虛,開始胡謅。
「有這麼嚴重?」葛庭安自然不信。「她昨天明明……」瞥見身邊神態自若的錦衣男子,立刻改口:「妳這丫頭,連主人交代的事都做不好,留著有什麼用?算了,妳自個兒找錢侍衛領工錢去!」
「大人!奴婢知錯,奴婢下次再也不敢了!」婢女驚慌失措,沒想到這點小事就能讓她捲鋪蓋走人。
本來一臉愜意躺在床上的卓葶,聽見自家表兄竟然很沒水準的遷怒他人,一下子義憤填膺起來。
「葛大人,找我有事?進來好了!」她胡亂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床嘛……自然不能下,保持生病的坐姿,比較容易打發人。
「妳醒了?那是最好不過了。」
房門被推開,走進一身貴氣的葛庭安,隨後跟進的卻是蒲從雲。
一見蒲從雲,卓葶頓時怔住,沒想到他會來。
「這位是蒲家三公子從雲,妳應該認識,他一直很關心妳的傷勢,今天正好有空,就過來看看,這是妳的榮幸,還不快謝謝人家?」
就聽葛庭安滿面笑容地替兩人介紹。
天啊,她可不可以不要這份榮幸?卓葶忍住躲進被褥裡的衝動,無奈地抬眼。
「蒲公子百忙之中前來看望,卓葶實在受寵若驚,但卓葶腳傷未癒,不能下床迎接,還望公子見諒。」
她左一句公子、右一句卓葶,讓蒲從雲聽著備感刺耳,但能再次見到她清秀中透著朝氣的臉,心中微起的不悅也稍縱即逝。
「這麼多天過去,傷口還在疼?看樣子我派人送來的膏藥並不好,虧那些大夫一個個信誓旦旦,說什麼藥到病除,原來都是些庸醫!」
聽他如此說,卓葶不禁一愣。
「各人體質不同,對藥物的反應也不一樣,這是很正常的事……」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再連累無辜的旁人受罪。
瞧她一臉急切,蒲從雲但笑不語,正這時,錢浩捧著一隻漆盒火速奔到門口。「大人!京師來信了!」他見到屋內情景,隨即一愣。
葛庭安聽見叫聲,招呼也忘了打,快步走出廂房,急不可耐地從漆盒中取出信件。
打開信的剎那,瞧見恩師滿紙龍飛鳳舞的字跡,他穩住輕顫的手,一目十行迅速看完,再將信折好放回漆盒裡。
這一年,朝中局勢異動頻繁,聖上怕皇親國戚勾結異族造反,視安定為頭等大事。
恩師信上說了,據內閣最新消息,此次出使苗疆,他若圓滿完成任務,除了可以得到朝廷嘉獎、官升兩級外,還能得到聖上額外的封賜,在朝中享有完全不同的聲望。
要知道,買官鬻爵的官員,不論家中如何富有,在朝中地位都不高,何況他的家境根本談不上大富大貴。
如果沒能當上特使,在京中隨波逐流也就算了,可既然到了苗疆,有了這個機會,不把握豈不可惜?
想到自己將來的前程似錦,恩師也能跟著沾光,葛庭安不禁喜形於色,問站在一旁的錢浩--
「送信的人呢?」他要問問朝中的最近動態。
「屬下安排他在偏廳休息。」
「好,我們快去。」
葛庭安剛要走,忽然想起蒲從雲還在房裡,連忙回身拱手道:「蒲公子,下官有事,去去就回,失禮了。」又吩咐卓葶。「好好陪著蒲公子,千萬不可怠慢!」也不待兩人回話,滿臉興奮地跟著錢浩離開。
卓葶瞪圓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家表兄遠去的身影--
平日大表兄就算叫她討好蒲家公子,也不至於留他們獨處,可今天……何況還是她很怕看見的蒲從雲!
「妳好像不太樂見我來這裡?」見房門被屋外的婢女輕輕掩上,蒲從雲突然發問。
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卓葶頓時好緊張,身子不由自主往後縮。
「不不,當然不是,我只是有些意外。」她言不由衷地回答。
蒲從雲好笑地打量她,眼眸卻犀利得像鎖住獵物的鷹。「為什麼?我可以解釋為妳在害怕嗎?」
他高大的身形讓她感到壓迫,但他的話卻令她糊塗,卓葶只好瞪大眼睛直盯著他瞧。
「怕我問妳,一個修道之人,為什麼搖身一變,成了下任土司夫人?」
蒲從雲瞥她一眼,心下不禁讚歎,眼前這張剛睡醒的臉蛋真是漂亮,烏髮柔順光澤,眼睛又圓又亮、透著幾分迷糊,瞧了讓人忍不住怦然心動。
「呃……」卓葶倒抽一口氣,頓時說不出話來。
蒲從雲並不理會她的難堪,大剌剌坐上床頭。
「記得第一次見到妳,妳自稱是廣寒子的弟子,為下凡歷練才跑到苗疆的?」見她遲疑地點頭,蒲從雲臉上笑意更濃。「可現在……妳不覺得欠我一個合理的解釋嗎?」
「我剛見到你,你不也是一身獵戶裝束,後來卻突然變成土司家的三公子,難道這就不奇怪嗎?」卓葶咬唇反問。
蒲從雲聞言,哈哈大笑。
「卓姑娘,妳知道什麼叫『在其位,謀其政』嗎?」
卓葶見他似有深意,不敢馬虎,想了想答道:「差不多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的意思吧……」
「哈哈,解釋得不錯。」蒲從雲聞言又笑。「聽妳這麼一說,我心裡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團,終於有了眉目。」
「什麼眉目?」該不會讓他發現什麼了吧?卓葶的心頓時一陣狂跳。
「就是妳的身份……一個自稱修道的女子,突然變成了下任土司夫人,任誰都會覺得奇怪。」
見床上的小人兒驚慌失措地垂下眼簾,蒲從雲知道自己擊中了要害。
「一般來說,我喜歡自由隨意的日子,沒什麼好奇心,尤其對別人的隱私向來沒有興趣。但那人的所做所為若是威脅到苗寨安全的話,就另當別論……」
他盯著她的頭頂,語氣微微一頓。「另外有件事需要告訴妳,現在苗寨管事的可是我。」
卓葶當然明白他的話,隔了半晌,才囁嚅說:「我自小修道,從沒想過要損人利己,更沒想過要對苗人不利……」
「是沒想過,還是沒想過卻做了?」他立刻聽出她語句中的毛病。
卓葶嚇了一跳。「你別誤會,當然是沒想也沒做。」
「難道是我多心了?」他哼聲,瞥了卓葶一眼又道:「好吧,既然妳否認,我也不為難妳,只要妳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不再提起這事。為什麼朝廷禮單上所有的禮品備錄一應俱全,唯獨沒有冊封妳是下任土司夫人的官方名冊?」
「禮單?名冊?」聽他說起這事,卓葶不禁頭頂冒汗、心跳加劇。
將她的緊張不安看在眼裡,蒲從雲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蓋了朝廷金印的禮單。
「等等--」不待蒲從雲開口,卓葶搶先道:「這種問題,你該去問朝廷特使葛庭安葛大人才對。」
「我不這樣認為,我覺得還是私底下問妳比較好。」
蒲從雲勾起薄唇,一手遞上禮單。
「這是前幾日我整理公文時發現的,上面什麼禮品名稱都有,獨獨沒有妳的東西。妳知道苗寨這陣子很亂,誰都沒心情管正事,很容易讓小人乘隙得利……不過我是個公平人,就算知道有問題,也想給妳個機會,聽聽妳是如何為自己辯解。」
手裡握著那份重如千斤的禮單,卓葶整個人僵直在那裡。
「蒲公子,這不是我的問題……」她勉強開口。
「妳還是要將問題推給葛大人嗎?許多事情如果撕破臉、搬上檯面,就不好善了。」蒲從雲別有深意地看她。
「這……」
明明是大表兄的事,為什麼要她來承擔責任?
她知道,在朝廷任命的土司夫人染瘧疾病死後,大表兄怕沒法和苗人交代,自作主張銷毀了冊封名冊,可現在,她該如何面對咄咄逼人的蒲從雲呢?
「卓姑娘,」蒲從雲欣賞著她蒼白的臉蛋,含笑逼近。「妳知道嗎,我現在很期待。」
「期待什麼?」卓葶怔愣又心虛,自然聽不懂他的話。
「期待妳的回答啊。」
蒲從雲理所當然地說,又神色複雜地看她一眼。「一般來講,我很少對女人這麼客氣,客氣到連我自己都敢不相信。這樣吧,只要妳把事情的原委全盤托出,我可以網開一面、既往不咎。」
卓葶覺得背脊上寒氣直冒,她要敢把假冒的事告訴蒲從雲,礙了大表兄飛黃騰達的官道,大概會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沒什麼好說的!」她抿唇,見蒲從雲一臉有趣的盯著自己,彷彿胸有成竹,心裡又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真不說?」
蒲從雲的逼問讓她急了。「就不說!你不過是苗家土司的三子,又不是皇帝,憑什麼要我回答你的問題?」
「就憑我們在小木屋裡一起待過的那幾天。」蒲從雲正色地說,旋即起身。「怎麼,妳要我現在就去問葛大人嗎?」
卓葶一驚,想起大表兄官迷心竅的樣子,只好低頭讓步。「我……我生著病,脾氣不好,請你別和我一般見識。」
蒲從雲面色沉斂,若有所思。「好,我不為難妳,妳告訴我,妳一天陪著我大哥、隔天又陪著我二哥,妳到底喜歡他們哪個多一些?」
聽他語氣有異樣,卓葶呆了呆。「都沒有啊……我這人向來公平,對誰都一視同仁……」
即使料到會有這麼個答案,聽她親口說出,蒲從雲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興味的表情。「卓姑娘,妳是在暗示我嗎?」
「暗示?」她實在覺得有夠莫名其妙。
「暗示我也該像他們一樣,繞在妳身邊轉啊轉……」說這話的時候,他懾住她的眼。
「我沒有!」卓葶窘紅了臉,大聲否認。「我和葛大人一到盤龍寨,他們就賭氣似的爭著請我們做客,答應誰、得罪誰都不好,葛大人沒辦法,才要我輪流赴宴的。」
「妳確定是沒辦法,而不是樂在其中嗎?」
卓葶錯愕地張大嘴,覺得他真不可理喻。「整天穿得像花蝴蝶似的,參加那種無聊又虛偽的宴席,你以為我喜歡啊?」
「哦?難道又是我會錯意了?不過瞧妳激動的樣子,很難讓人相信妳是出身名門。我見過的漢人雖不算多,但也不少,像妳這樣的女人都能稱得上名門閨秀的話,我真要懷疑漢人的欣賞標準是不是出了問題。」
卓葶心裡咯登一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輕顫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你在懷疑我是假冒的?」
「不,我不想懷疑任何人,尤其是妳,但妳的出現實在太奇怪、太令人費解。這樣吧,我們換個容易接受的問法--和我在一起的那幾天,妳不是該在特使的隊伍裡嗎,怎麼會突然出現在小屋裡?」他緩和了語氣,循循善誘。
從沒被人如此逼問的卓葶,覺得頭都快炸了。
「我……我在逃跑,不行嗎?!」她失聲尖叫。
眼裡沒有任何暴戾之氣,蒲從雲神色若定地開口。「說理不是比誰嗓門大,妳喊那麼大聲,鬧到所有人知道,對妳又有什麼好處?」
「知道就知道,誰怕誰?」大不了同歸於盡嘛!
她受不了了,就不信大表兄知道後,還能宰了她餵魚!卓葶瞪圓眼睛,自暴自棄地想,臉上的表情幾近崩潰邊緣。
「小姐,妳沒事吧?」
聽見屋裡動靜,守在門口的婢女使勁拍打著門,卻不敢擅自進屋。
「我……嗚嗚……」淚水控制不住地顆顆落下,卓葶猛地將頭悶進被子裡。
蒲從雲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轉身將門打開。「妳家小姐舊病復發,妳進去照料一下。」
婢女匆匆進屋,他跨出廂房前扭頭看了卓葶一眼,幽幽道:「今天僅是開始,我改日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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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後,特使休憩的小樓裡寂靜無聲,一名僕從和留守在那裡的侍衛寒暄幾句後,匆匆趕回位於盤龍寨西南的議政廳。
「出去了?」
主廳裡,一身華服的俊美男子聽到僕從的稟報,面色微沉。
「是,聽說從昨天開始,卓姑娘就一直嚷著氣悶,葛大人沒辦法,一大早就帶她去東郊了。」僕從陪著小心說。
可憐的小東西,是在躲他嗎?昨天他大概真的把她嚇壞了。
但她逃得了嗎?逃過初一還能逃過十五,可她幼稚的表現,偏偏能夠激起他心中憐惜又興奮的情緒,真是件難以解釋的事。
或許,她那雙又圓又亮的眼睛早就擄獲他的心了吧?
蒲從雲垂下視線,望著桌面出神,僕從的聲音顯得更小。
「留守的侍衛說,卓姑娘的病好得差不多了,早上出去時是自己騎的馬。」
「你問得很仔細,做得很好,下去向管事的領賞錢吧。」蒲從雲顯然很高興聽到這樣的話。
僕從剛要退下,蒲從雲又像想起什麼似的開口叫住他。「她就和葛大人兩個人出去的?」
「不……還帶了不少隨從。」僕從回道。
葛特使做事就喜歡前呼後擁,蒲從雲聽後,懸起的心暫時放下,又隨口問了幾句,見僕從再也答不出什麼了,便揮揮手讓他離開,自己則走到偏廳。
這兒雖是議政廳,可該有的設施一應俱全,更像住家,可惜父親病重後,兩位兄長忙著爭奪權利,沒心思用在議政上,讓這裡冷清了許多。
在桌前坐下,看著僕人擺上飯菜,他忽然想知道卓葶中午吃些什麼。
應該不差吧?
他自嘲地笑笑,發現自己認識她後就變得十分奇怪,哪怕知道她居心叵測,也抹不去心中對她的那份牽掛。
卓葶、卓葶……
想著她,他有種迫不及待想見她的感覺,瞧她在外面兜上一圈是否開心,是否恢復了往日的隨意,或者說……懶。
這樣的女孩,偏偏捲進風雲四起的權利漩渦中,她沒想到,自己有可能身敗名裂嗎?
是身不由已,還是其他的因素?
不知怎麼他聯想到葛庭安,他和卓葶的關係似乎十分親密,這讓蒲從雲眼中忽然閃過一抹難以言喻的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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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盤龍寨東郊--
「小葶,走了。」葛庭安拍拍她的肩。
「時間還早,再坐會兒嘛。」
山風陣陣,卓葶蕩著兩條腿坐在山崖邊,貪戀地看著浮在遠處的白雲,頭也不回地說。
「荒郊野嶺,有什麼好看的?」
葛庭安對她的舉動實在難以理解。「妳說只想隨便活動一下筋骨,我才帶妳出來,可現在妳瞧瞧……這麼危險的地方,妳一坐就是個把時辰,妳樂在其中,我非被山風吹病不可。」
他確實有些頭疼,本想找個替身陪她,沒想到小表妹看似簡單,卻一點兒也不好對付。
唉,誰叫他心腸太軟,只要小表妹撒嬌或對他笑笑,他就沒轍呢?
就像今天,他壓根不想出來吹風曬太陽,可瞧著小表妹可憐兮兮的樣子,不投降不行啊。
「大表兄,你一個大男人,沒那麼脆弱吧?這叫接近自然,人只有在自然的環境中才能除卻雜念,達到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卓葶看看天,不以為然地說。
「好,好,我不和妳爭。」
生怕她又講出什麼長篇謬論,葛庭安趕緊止住話題。
「別的不說,我只講一點……小葶,妳畢竟身體剛好,風吹久了沒好處,萬一不小心掉下去,我怎麼跟姨丈交代?」
「誰說的,我早就想試試看騰雲駕霧的感覺呢!」卓葶揚起下巴,笑著反駁。
「妳以為自己是猴子啊,我看真是修道修壞腦子了!妳給我馬上起來,咱們現在就回去!」
「不!」
「什麼不!」葛庭安的表情漸漸不耐煩。「差不多一個月了,妳借口生病一直賴在床上,我都認了,看妳神清氣爽的樣子,明天就給我重新上工!」
上工?!卓葶一聽見這個就反胃。
「又要我去和蒲家兄弟吃飯?嗚……我不幹!」
大表兄不知安的什麼心,明明許諾不會讓她嫁給苗人,卻又讓她假笑同蒲家兄弟周旋,累人不說,還很噁心。
想起那兩個蒲家兄弟,卓葶渾身雞皮疙瘩直冒,再這樣下去,她會得男人恐懼症的!
「想反悔?」葛庭安睨她一眼。「妳不會那麼沒品吧,拿了我的銀子,又不想辦事?」
「當然沒有,我只是發發牢騷……」不知為何她有點沮喪,卓葶垂下腦袋,聲音低啞。「這樣的日子沒完沒了,我快受不了了……」
「妳不是想成仙嗎?這點小事都受不了,怎能名列仙班?」葛庭安看著她,不懷好意地嘿嘿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