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城南最大的宅第聶府高聳的屋簷,思娘心中有些些懼怕,但還是鼓起最大的勇氣向前敲了敲厚重大門中央的銅獅門鈸,然後嬌小的身子很快的後退一大步,等著裡頭的人將門打開。
「半夜三更的,誰在外頭敲啥麼門吶?」裡頭粗啞的煩躁聲咿呀的響起,將門開了一小縫,滿臉胡碴碴的魯男子探出頭來。「是誰在外頭?」
「這……這位……大……叔……」一瞧見粗魯男子那張蠻悍的表情,思娘被嚇得結巴。「我……我從……從外地……來的……聽……聽聽說……您們……這裡有……欠丫……丫鬟……」
「去,咱們聶府要丫鬟還會少嗎?瞧你結結巴巴的,咱們老夫人定是不會要你,快滾吧!」
「拜……拜託……讓我……」她好著急的流出眼淚,師父要的寶貝在裡頭,如果她不順利混進,那她想得手的機會就更渺茫。「讓我……請可憐我……無父無母……就……就可……可憐可憐我……賞我口飯……飯吃就……就好……」
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就連看門的大哥見了都難過,但當家的不是他,所以能不能留她下來也不是他能決定。
「主子們都睡去了,你想留下來討口飯吃,就在外頭等天亮吧。」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卻也不好收留她,所以他只能告訴她另一個方法。
恩娘無言的垂首,默默的記下,然後她抱著小包袱緩緩踱步到一旁的屋角,就這麼窩在那裡。
「阿城,這麼晚了你還大刺刺的開大門幹嘛,迎接我回府啊?」不遠處,一陣馬蹄嘶叫聲中傳來好聽但摻著斥責的男音。
「二少爺,您回來啦?」阿城見到躍下壯碩黑馬的白衣男人時,用不同於對思娘的態度迎上他。
思娘好奇的抬眸偷覷,誰知那一眼幾乎勾走她所有心魂。
她見過他,那個北門口兒施捨給她香滑油雞的男人,原來他姓聶,是皇親國戚,聶府的二少爺……
「半夜三更的不睡覺,想當賊啊?」聶珥馬鞭一扔也不管阿城是否能接得著,遠遠的就扔了過去。
「不是的少爺,實在是因為半夜三更的,有個小姑娘來敲門,說是要來投靠找個丫鬟的工。」阿城急忙喊冤的上訴。
「半夜三更的找工?你腦袋有問題嗎?」聶珥不可思議的恥笑阿城編謊言騙他。「這該不會是你為了想偷摸到花街上的語言?」
「冤枉啊,二少爺,就算我阿城有十顆腦袋也不敢口出誆言吶!」阿城極力喊冤,小豆鼠眼趕緊四下張望,終於給他在左邊門上的小小角落見到思娘瘦弱的身影正在角落縮瑟的發抖。「瞧,那不就是那個小姑娘嗎?」
聶珥順著他的手指的地方一望,果然瞧見有個小小的身子慘慘的窩在那頭。
「我說阿城啊,平素老爺是怎麼教導你的?」一瞧見那顫抖的身影,平日對下人不錯的聶珥突然發了火。「不是要大家樂善好施嗎?就收留她一個晚上,咱們聶府也不會少塊肉,不是嗎?」
「二少爺冤枉啊,您也知道小的不能決定這種事啊,整個府邸除了老爺夫人和眾少爺小姐們,就數總管執事的福伯才有權利放人進府,小的僅有一顆腦袋,不夠掉的。」阿城極力的撇清所有莫須有的罪名。
「可是這麼冷的天,就這樣放著她不管,太不人道了吧!」聶珥不滿的斥責,人也走到思娘身邊。「小姑娘,你在這裡睡是不行的,要不要隨我到府裡頭?」
思娘揉揉疲憊的眼睛,倦意讓她緩緩的點了點頭。
「好。」她乖巧的點頭,伸出手柔順的讓他拉起。
她知道他認不出她,因為師父怕她的容貌在外頭會被壞人覬覦起了歹念,所以就利用易容術在她花顏上硬是畫了小小的疤。
小知怎麼看,聶珥睨見她臉上的小疤時,居然心疼的伸手輕觸,他的舉止突兀,讓思娘在他粗糙的大掌下微微顫抖。
「二少爺,老爺那裡該怎麼解釋?」阿城緊張的跟在他後頭,一直跟到聶珥的西跨院旁一間略小的廂房。
「以後你就住在這裡,專門服侍我。」他命令道。
「少爺,這廂房是給未來二奶奶住的,您怎麼可以給一個………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娃兒住!」阿城哇哇大叫。
「這裡是誰當家?」聶珥不滿的橫睨他。
「是少爺您當家,但是……」阿城還是覺得這件事很不妥當,就算二少爺想把她收進房裡當丫鬟,也該讓她住在耳房,而不是未來二奶奶當住的地方啊。
「夠了,我累了,她也累了,」聶珥手一揮,制止囉唆的下人在耳朵旁嘮叨。「你也累了,下去吧。」
阿城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主子都下令了,他也只能照辦的福了福身,折回自己的小窩。
「我……我……不能住……在這兒。」她不是笨蛋,她從那位守門的大哥話裡頭也聽得出這間廂房不是普通人能住的,她只是小小卑微的女孩,不配住在這種雅致的房間。
「這裡我說了算,」他低頭俯視比他矮上一顆半頭的小女娃。「你就乖乖聽話的先在這裡睡個好眠,很多事等著你天亮後做。」
「謝謝……謝謝少爺……」她感激的跪在地上謝恩,而她的舉止讓聶珥有些煩躁。
「在我這裡,不時興如此大禮,以後就別這麼做,免得我看了厭煩。」他的脾氣轉變得很快。
「對……對不起。」她眼眶微紅,也明白自己現在算是寄人籬下,很多事情不比有師父與姐姐們呵護時那般的順遂。
「快睡吧,天亮以後我再讓執事的福伯找人教你府裡頭的規矩。」他斂下眼眸跟她說道。
「是。」思娘點頭稱道,隨即她便目送聶珥大跨步的往另一扇門走進,然後合上門。
她突然有些失落,但還是強打起精神走進裝飾精緻的廂房中。
這間廂房果然是準備給女主子的,尤其是雕刻精美的碧紗廚將小廳與內室相隔開來,碧紗廚的上段為樓條花格,組成很美的圖案,樓條是兩面做法,中問夾一層半透明的絹紗,絹紗上還有丹青妙手題詩繪畫,詠梅頌竹,翰墨飄香,風雅備至,是一件上乘的藝術品。
而碧紗廚前甚至還擺了一個用不規則形狀木格子組合成的多寶格,上面已經擺放上許多的古董玩器、工藝珍品,看來是準備給未來住進來的主子玩把嬉戲的精巧小玩意兒,有些小把戲她曾在師父那兒瞧過,但就是沒那麼精緻秀巧的模樣。
思娘低頭環視自己一身的邋遢與落魄,這是師父要她做的打扮,師父說了,想討丫鬟工作的是不能穿上精美繡花的襦衫,所以在出門前扔了好幾件粗棉布衣給她。
她一想到自己一身粗布衣躺在美麗刺繡的臥鋪,就渾身不對勁,以前師父從未對她們刻薄過,甚至女孩們該有的會買的她們一樣都不缺,但現在她突然有些嫌棄自己的邋遢,於是想都沒想的吹熄雕花茶几上的蠟燭,小小腦袋枕著自己隨身帶的小布包,疲倦的睡意讓她很快沉入夢境裡。
在夢裡,有個高壯的白衣男子不斷的入夢,她小巧的菱形唇一直維持上揚的角度,久久不垂。***
「二郎,你是什麼時候回府的?昨夜你娘親和我等到二更天就是不見你的蹤影。」聶府最有權威的老爺聶世忠啜口溫潤的碧螺春,權威的臉上帶有慈祥。
「昨兒個樞密院有些混亂與忙碌,所以耽擱回府的時間,害您與母親擔憂。」身為副樞密使要職的他,一向以公事為重,其餘的事他較不在意,但這卻不包括對家人的關心。「公事固然重要,身體還是得顧好,」聶世忠對兒子的關切溢於言表。「對了,聽守門的阿城說,你昨天夜裡回府的時候在門口帶了一個小姑娘回家?」
「他還真大嘴啊,」聶珥譏笑的撇嘴道:「我是看她可憐,一個小女孩在外頭流浪,所以才讓她進來,現在她已經在福伯那裡學習。」
對於聶珥的,.聶世忠蹙眉暫不語,良久他才開口,「來歷不明的人。不怕是某地方派來?」他憂心的問。
「小姑娘一個,不會有事。」聶珥瀟灑一笑,一點都不在乎。
早上他特意繞進隔壁的廂房探視她,沒想到卻瞧見好氣又好笑的畫面,那位他還不知叫啥名的小姑娘居然睡倒在冰冷的地板上,完全折煞他帶她進府的美意。
他的怪異一一落人聶世忠的眼,他有些擔憂的皺眉。「她叫什麼名?哪裡人?家有哪些人?」他連珠炮的問了一堆問題。
「這些我都讓福伯問去,」他無所謂的回答,手扔進一顆蜜棗子。「我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那個嬌小的姑娘不可能是細作。」
「你決定就好,只要不傷害咱們聶府。」聶世忠的作風向來開明,對孩兒從不干涉太多。
「二郎,」聶珥的母親趙氏讓兩個丫鬟服侍,搖曳生姿的走進偏廳,姣好的容貌未曾留下歲月的痕跡。「你打哪兒找來的小丫頭?手巧的很吶。」趙氏的瘦尖臉上有滿足的笑容。
聶珥起身迎向娘親,他順手接替丫鬟親自服侍娘親在父親身旁落坐。
「大門口撿回的,阿城讓她獨自睡在門旁不敢收她,兒子剛好回府時發現。」他笑著跟娘親報告這事。
「東西拿來,」趙氏讓貼身丫鬟取來一條剛刺繡好的錦帕。「我一直為這錦帕上的鴛鴦傷透腦筋,沒想到你那兒新來的小丫頭居然不到一刻鐘就幫我繡好了,現下她還在幫我修改被我弄壞的錦帕呢。」
聶珥湊近一瞧,果然見到兩隻鴛鴦戲水圖,栩栩如生的在錦帕上活靈活現。
不過那角落類似落款的細微小字樣勾住他的注意力,眼熟的刺著他的眼。
他略微粗魯的取走母親手中的錦帕湊近仔細一瞧,然後他迅速的從袖袋拿出另一條繡有寒梅的錦帕,一樣的落款落在左下角,粗心些的人會以為是髒污或是敗筆,但他心細的瞧出那落款其實是很細緻的兩字組合,他用粗糙的拇指撫過繡線,認出那兩個字。
「思娘……」他喃喃念出上頭的名字,顯然的那小丫頭的名字就叫思娘,但另一張俏麗的嬌顏卻出現在他記憶中。
前天晌午,他恰好與樞密院的同仁到北門口用膳,遇到一位可憐的小乞丐,他忘不了她瞧他桌上那只香滑油雞時流露出的渴望,還有當他要店小二包起油雞讓她帶回時她眼中的感激。
他身上的錦帕就是小乞兒不小心遺留下的,她身上馨香的粉娃味至今還讓他記憶猶新。
「二郎,你知道她的名字嗎?」趙氏問兒子,打斷了他的思緒。
「昨夜太晚,大夥兒都累了,所以我忘了詢問她的名字。」他的語氣中有些抑制的激動。
她們該是同一個人吧!為何才短短一天,那張無暇的花顏上會出現一條礙眼的疤痕,縱使只是一道小小的淡色疤,但還是破壞了讓人賞心悅目的容顏。
「喔?」身為生養他的娘親,趙氏豈會不知孩兒的心中事。
這孩子就像她,當年她也對戰功彪炳的聶世忠情有獨鍾,他們倆的愛戀並不見容現今的社會輿論,因為聶世忠當年貴為統兵元帥,而她卻是養在深宮內苑的公主,原本可說是郎才女貌英雄美人的姻緣,卻因為各有婚配而相思苦戀。
在大宋皇朝裡,繁文褥節比前朝還要繁瑣八股,尤其生在皇家,婚配更全無自己的主張與意志,但她慶幸的是自己有個疼惜她的兄長,看出她的心事後體諒她,最後更讓她順了心意的下嫁到將軍府。
所以她希望自己的孩兒能像他們一樣在感情婚姻上一路順遂。
「那位姑娘真的那麼靈巧?」能讓他的娘子讚賞的人不多,看來那位小姑娘很討人歡心。
「不多話很乖巧,一眼瞧去就覺得是個教養很不錯的女孩。」趙氏溫雅的對丈夫微笑道。
「喔,那我更要會會能讓你們母子中意的姑娘。」聶世忠拈拈白花鬍鬚,頗感興趣的說。
「我只是可憐她,再者稟持爹的教誨,對陌生又可憐的姑娘伸出援手罷了,絕無其他意思。」聶珥起身嚴正表明立場。
聶世忠與趙氏互望一眼,其中的意味不尋常,他們都知道孩兒難得的彆扭全是為了掩飾自己的臊意。
「夫……夫人,您的錦帕……」怯生生的小臉蛋低垂,瘦弱又嬌小的身子乖巧的杵在門外等候召喚。
「都幫我繡好了?」趙氏笑瞇了眼,趕緊要貼身丫鬟將思娘喚進屋子裡,她接過讓思娘修改過的錦帕,就見那一方原本毫無生氣的布巾,在思娘的巧手下變得活靈活現。「還是你的手巧,瞧瞧這錦帕經過你的手硬是不一樣了。」
「小姑娘,告訴老夫,你叫什麼名字?」聶世忠捻捻鬍鬚的問:「家裡還有什麼人啊?怎麼會半夜三更的到我府外敲門找工作?」
「我……我叫思……思娘……父母雙……雙亡……我我……」她緊張的結巴。
「別緊張,這裡沒人會欺負你。」趙氏好心的拍拍她的手安慰。
她緊張的露出淺笑,眼睛仍舊直視地面,不敢隨便張望。「謝謝。」
「思娘會讀書識字嗎?」趙氏溫婉的微笑問她。
「懂得一些。」她小心的回答。
現在的社會不如前朝開放,強調女子無才使是德,所以她不敢誠實說自己不但會默背女則,甚至四書五經都能倒背如流。
趙氏眼睛朝木頭兒子那兒一瞄,然後露出精明的賊笑。
「你可知昨夜收你進門的是誰?」她忍不住的問思娘。
思娘沒有任何猶豫的點頭。
「那好,二郎需要一位能幫他整理書齋的丫鬟,」趙氏的微笑透著讓人無法拒絕的和煦。「你既然是二郎親自帶進府,又懂得讀書習字,就像老天爺派來幫二郎的忙。」
「我……思娘不行,」她知道聶家人的好,但她剛進府,又是別有居心的進人聶府找工作,說什麼她都不能接下聶珥書齋的工作。「思娘的能力尚不足以擔負重任。」
「二郎書齋的活兒是府裡最重要的工作,不是尋常人能順他眼給進去的,」趙氏笑著拍拍她的手道:「你手巧又恰好識字,有你去幫他整理那些亂七八糟的書冊,是最好不過的。」
「可是……」她還想拒絕,但聶珥卻出聲打斷她。
「娘,您就別勉強她,誰教我的書齋大得像是龍潭虎穴,平素就沒什麼人敢接整理的工作,更何況是這麼嬌小的姑娘。」
聶珥的幽默讓趙氏會心一笑。
「我去就是,」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總歸她還是得在這府裡上工,然後尋找師父要的珍寶,這樣她才能快快離開這聶府,回到師父、師姐身邊。「我去……就……是。」
唉,看來她在這兒的生活井沒有想像中的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