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換下朝服的聶珥正準備喚來隨侍備馬車準備回府,誰知還沒跨出樞密院的議事廳,就被迎面而來的男人喚住。
「大哥?」聶珥有些詫異的向前擁抱兄長,聶珥同他一樣也在朝為官,不同的是聶珥的職位是欽差大人,專門替皇上探詢人間疾苦與冤情。「你什麼時候回京城的?怎未見你回府探視爹娘。」
聶愷當個文官,卻比聶珥更像武人,粗壯又魁武的身材,若非聶珥早已習慣他那張黑面,與他不熟悉的人往往會被他給嚇住,今天他是特地拐到樞密院來找聶珥的。
「昨夜我早已探視過爹娘,反倒不見你的蹤影。」他毫不客氣的當場取笑兄弟。「怎麼,許久未征戰,倒是花柳街上少不了聶大將軍的份?」
「大哥您少笑話我,昨夜我是騎馬散心賞月去了。」他爽朗的大笑,語帶保留的回應兄長的調侃。
聶家兩兄弟相偕步下台階,聶愷不改自己問案的方式,很直截了當的說了。
「聽娘說,你有中意的姑娘?」聶愷很好奇是什麼樣的姑娘家能讓他大老粗只愛騎馬打戰研究戰術的弟弟甘心被收服。「是哪家千金如此高竿,能收服你?」
「她非大戶千金閨秀,而是我在咱們家門前撿到的寶。」提到心愛的思娘,聶珥掩飾不了滿心的狂喜。
「撿到的?」聶愷從沒有門戶之見,但撿個乞兒當媳婦兒,他這弟弟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些。
「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但思娘的氣質出眾,絕非一般千金閨秀比得上。」毋需細看兄長臉上的錯愕,他也猜得到向來信奉人往高處爬的聶愷想說什麼教訓的話,所以他先阻止兄長會有的訓辭。
「別誤解,我只是想,皇上那頭若是知曉他的大將軍無法如他所願的迎娶公主,說不定會乾脆下道聖旨賜婚。」聶愷點破在朝為官者,最無法拒絕的事。
沒錯,皇上若是指婚要聶何迎娶公主,為人臣子的他絕對不能拒絕,因為拒絕的話就是抗旨,抗旨的後果很嚴重的。
「倘若真有那天,聶珥會辭官以謝浩蕩皇恩。」聶珥雙手抱拳,態度堅決的說。
「拜託,我可不想被你誅連啊。」聶愷開玩笑的央求。
「沒良心的傢伙。」他斜瞪兄長,抱怨他沒良心。「說說你怎會被招回京城?難道皇上又有差事指派?」聶珥捨棄馬車,和兄長步行離開樞密院,往家的方向散步行走。
「皇上聽說了某些事,於是派我回來找人。」聶愷說到此事,忍不住捏捏鼻樑間的疲憊。
「找人?教堂堂一位欽差大人找人?皇上是想誰想瘋了不成?」聶珥不敬的大刺刺說道。
聶愷顯然對兄弟的話沒聽進耳裡,所以他沒有斥責聶珥的不敬,反倒有些氣虛的說:「一個應該早已夭折的十六公主。」
「不會吧,皇上對你有那麼多不滿?要你去挖死人骨頭?"他終於逮到機會得以盡情的揶揄兄長。
「你儘管笑吧,等哪天皇上要你迎娶公主時,看我會不會幫你說上好話,免除你的困擾。」聶愷沒好氣的罵他無情。
「算我不對,不如就讓為弟的在北門口擺宴替你接風洗塵?」聶珥瞧見不遠處的紅燈籠,他想起北門口的香滑油雞,於是他隨性的提議。「當然好,在外地生活,也頗懷念這裡的香滑油雞。」他露出一副垂涎三尺的貪吃模樣,聶珥只能笑著面對突然孩子心性的兄長。***
聶家兩兄弟雙雙落坐在北門口二樓臨街雅座,聶珥還不忘追問兄長手上的案子。「上頭的怎會突然想要你尋人?」
「有人見死了數年的老女官藏在某宮牆的遺書,裡頭寫著十三公主當年並無早夭,是被她救起放水流走。」聶愷小心探視四周後才放心的說出。
「有這等離譜的事?」聶珥扔顆花生米到嘴裡咀嚼。
「上頭為這件事已經好些時候不能安眠,甚至還傳出宮裡常見到冤死的嬪妃。」說到這裡,他突然覺得有些好笑,想想皇上可是九龍天子,皇宮內苑怎可能出現鬼怪之類的東西。
「有些可笑了。」聶珥也感同身受。
「沒錯。」夾塊油雞入口,聶愷閉上眼享受闊別已久的滋味後,他才緩緩開口。「但上頭卻認為非同小可,他甚至已經查出當年的太醫正是咱們聶府的大夫,卜老大夫。」
此時聶珥差點因聶愷說出的話讓油雞肉塊給噎死。「這就是你被招回京的關係?」
「這真是該死的巧合不是嗎?」他苦笑道。
聶珥揮手要掌櫃的包兩隻油雞,還要人替他跑腿到糕餅小鋪買來豌豆黃與涼糕後,才側頭繼續問兄長,「現在你想怎麼辦?」
「你的小姑娘要吃的?」聶愷沒直接回答,反倒很感興趣的問。
「唉。」聶珥的臉難得的臊紅。
「看來我也得快點找位紅粉知己嘍。」聶愷欣羨之餘忍不住感歎道。***
就在聶家兩兄弟尚在北門口敘舊的同時,趙寧安正如趙氏所想的,很快找上門來一探究竟。
「稀客稀客啊,九王爺,別來無恙。」聶世忠親自迎接他到正廳,這可是打聶世忠告老以後,兩人難得的私下碰面。
「叨擾叨擾,趙某還怕吵到聶將軍的清修。」趙寧安滿嘴官話,而後讓隨僕扛進大批的珍寶作為拜訪用的見面禮。
「您何需如此客氣,人來就好,這禮聶某不能收下。」聶世忠一見到堆滿的稀世珍寶,急忙推辭不敢收下。
「是啊,九表兄您這又何必,您大駕光臨已是咱們的福氣。」趙氏明知他的目的,但還是打著啞謎推卻。
「實不相瞞,」趙寧安方才四處張望,卻沒在聶府成群僕傭裡,見到那位酷似故人的女娃,於是他沉不住氣的挑明。「日前我與表妹在金繡坊偶遇,恰見表妹你身邊帶的小姑娘與我十分投緣,所以…」
聶世忠被他的話給嚇著,九王爺年近四十,怎會看上他家的丫鬟?更何況九王妃向來醋勁刁鑽,怎能容許九王爺再討個側室?
趙氏早就明白九王爺心裡想的是什麼,卻不打草驚蛇的依然故左右而言他,「敢情咱們的九表嫂願意讓表兄討個側室?不過我聶府恐怕沒有與表兄年紀相符的未嫁丫鬟啊。」她以悠閒的啜口翠綠碧螺春,一開口就是毫不留情的揶揄。
「表妹你真愛說笑,趙某並不是想討個側室,而是想收養那位小姑娘。」趙寧安知道表妹向來刀子嘴,所以也不甚在意她的調笑,很正經的說出來意。
「收養?」聶世忠越聽是越迷糊,他魯直的腦袋實在不懂娘子與九王爺間互打的啞謎。
「九王爺指的是表妹的哪位丫頭?」趙氏放棄與他周旋直接問道。
「思娘。」九王爺著實渴望能再見到那張酷似故人的俏臉,他知道只要再讓他瞧一眼,他就能確定她是不是故人的孩子。
「思娘!」聶世忠低呼,現場不僅只有他感到詫異,就連同在廳上的所有聶府僕傭都感到不可思議。
思娘縱使生得花容月貌,但也不至於會如此幸運,先是被聶二少爺撿回,更被二少爺捧在掌心呵護疼愛,就連老夫人也疼愛有加,現在可好了,她不過陪老夫人出個門,又被當朝最受寵的九王爺看上眼準備收她為女,這世間的好運道怎會全落在她身上?
「這些寶貝,是感謝你們這段時日對她的照顧。」
原來他的大禮全是為了思娘一人啊。
「等等,為何我會像墜入五里霧中,什麼情況都搞不清。」聶世忠搖晃腦袋,試圖為攪混的思路找條出路。
「聶將軍毋需傷腦筋,只要請思娘出來,讓趙某收為義女就好。」趙寧安的態度表現強硬。
「為何是她?若聶某沒記錯,當時陪我娘子的丫鬟不僅思娘一人啊。」聶世忠嚷著不可思議。
「事到如今,趙某也不相瞞,」趙寧安歎口氣的說:「實在是貴府的思娘很像我一位過世已久的故人,當年因為許多無法啟口的原因讓趙某抱憾至今,那日見到她,讓人不免有移情的作用,所以還望您與表妹成全。」
「恐怕我們無法答應表兄這事,」趙氏打碎他的冀盼。「思娘是二郎房裡的人,若表兄想要人,還得他點頭同意才行。」
趙氏的話一出口,許多人莫不同情起九王爺,因為全聶府上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他們家二少爺對思娘的獨愛,要聶珥放手將思娘送入九王爺府,恐怕比登天還難啊。
「這……」趙寧安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這件事我看還是等二郎回府以後再商議,王爺倒不如留在聶府用膳小聚,我等會命人讓思娘出來招呼。」聶世忠最後這麼決定。
「也好,趙某先謝過將軍。」趙寧安也知聶世忠留他下來是最好的辦法,至少他可以先見到思娘,確認她的身份後再說。***
宴席間,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和僕人們個個交頭接耳的投以異樣眼光,在失態的趙寧安與彆扭的思娘身上打轉幾。
「王爺,這黃魚可是咱門聶府親自餵養的,絕對沒有土腥味,思娘,你伺候王爺用魚吧。」聶世忠開口打斷趙寧安毫不保留的目光,見到他尷尬的收回目光後,才命令站在一旁的思娘伺候。
思娘原先被叫喚到花廳伺候時還不覺得怎樣,畢竟她是聶府的丫鬟,主子要她做什麼她就得做,但她不曉得在這裡端菜捧飯伺候都有專屬的婢女。
直到她發現今日聶府的貴客——九王爺打量她的目光讓她覺得十分不舒服時,她才知道事情有些不對勁。
「是。」滿心的不願,她還是恭敬的回話,舉起象牙筷小心的挑起黃魚腹邊肉放進趙寧安飯碗裡。
「你別忙,我自己來就行。」趙寧安越看她越像他已故的青梅竹馬楊瑛瑛,因為她的身子比一般女孩還嬌弱,所以他都愛喚她做「小小」。
他不自主的伸出手碰觸到思娘的小手,思娘當下嚇得縮回手,弄掉一直拿在手上的象牙筷。
一切都是那麼措手不及,思娘反應不過的呆滯在原地,而從外頭走進的聶珥則不顧在場的怒拔狂吼,在他身後五步遠的聶愷急忙摀住耳朵。
「這是怎麼一回事?!」他一個大跨步的將呆愣的思娘小心的保護在懷裡,來不及安撫她,他怒瞪的大眼惡狠狠的瞪向趙寧安。「請王爺給小輩一個滿意的解釋!」
重新回到聶珥的懷裡,方纔的羞辱讓思娘恍惚的控制不了淚水,她的手被人碰了,她覺得好髒……
望著那張酷似小小的臉龐上有無止境的驚慌,趙寧安除了心疼外,還有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只是情不……」他試著與剽悍的聶珥解釋,但正在氣頭上的聶珥聽不進任何解釋。
他粗魯的打斷趙寧安的話,氣憤的替他接話,「情不自禁?您可知曉恩娘是我聶珥保護的人?」
親耳聽見聶珥對外人肯定自己的地位,思娘在感動之餘更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她不是好姑娘,沒有高貴的身份與他在一起。
「紅顏禍水。」聶愷在他們後頭感歎道,而聶珥則明顯的感受到懷裡的思娘渾身一震後的顫抖。
「聶愷你住嘴。」他惱火的將炮火指向兄長,不願他火上添油。
「二郎,對王爺休得無禮。」聶世忠私底下頗贊同長子的話,但二兒子正在氣頭上,他也不能火上加油的多說什麼。
思娘掙脫聶珥保護的懷抱,她蒼白著小臉掙扎的在眾人錯愕的目光中下跪。
「老爺請不要責怪二少爺,都是思娘笨手笨腳的惹王爺不開心,我給您磕頭,求您別罵二少爺。」說著,她光潔的額頭一下又一下的碰撞地板,直到一絲觸目驚心的血絲順著臉龐滑落,聶珥才第一個回應過來。
思娘這麼做無非是為了保全聶珥,她知道王爺的身份可是僅次於皇上,如果聶珥為了她得罪九王爺,她好怕以後會影響到他的仕途。
而且她也不願意見到聶老爺為了她生聶評的氣,她不希望聶府為她這麼一個卑賤的丫鬟失和。
「你這是幹什麼!」聶珥又急又氣的拉起她,他心疼的拿了袖子直接擦拭思娘破皮流血的額頭。
「思娘沒事,只要王爺與老爺不要生二少爺的氣就好。」她贏弱的依附著聶珥才能站立,但嘴裡還是牽掛著他。
親眼目睹他們的情深,趙寧安除了感慨外還有感動,他想當年若自己有那股勇氣爭取和小小的愛戀,那如今他的遺憾是否就會消失?
「這件事全是因為趙某失態,」趙寧安在恍惚間好似老了十多歲,他幽然的開口,「趙某對思娘姑娘絕無邪佞的惡意,我只是當她是故人的女兒,畢竟如果當年故人的小女娃還活在世上,莫約也有思娘如此大的歲數。」
他的解釋堪稱得當,但聶珥依舊是擺張臭臉,一副絕不相信的態度。此時一直沉默的趙氏開口替趙寧安解圍,雖然她很不滿他毫不收斂的行為害慘思娘,但她若不講些話,怕事情不會就這麼善了。
「二郎,你九表舅說的都是實話,思娘是頗像我們以前的故人,所以你就別再氣惱。」
「哼。」雖然他娘親也幫腔,但聶珥還是一副老大不爽的模樣。
「二郎,你還不快些帶思娘回房裡抹藥,小心拖久了可是會留下疤痕。」趙氏明則催促還在瞪人的兒子趕緊處理思娘額上的傷,暗地是要她的笨兒子趕緊將人藏好,今天晚上就別再出現了。
聶珥連告辭的禮貌動作都省了,環住思娘一個轉身大刺刺的離去。
「你們還愣在那裡幹啥?」聶愷很快的重拾場面,他吆喝一大群在看熱鬧的僕傭。「叫廚子重新弄幾道熱食上來,讓我好好的陪九王爺喝一杯,賠罪賠罪。」
聶愷十足的官場手腕,適度化解方才令人尷尬的場面。***
思娘一回到屬於自己的天地,便不顧一切掙脫聶珥的懷抱,站在臉盆前用力的搓揉自己沒有任何勝污的勾嫩小手。
「你在幹什麼?」聶珥又急又氣的抽回她不消幾下就搓紅的小手,他心疼的取來軟布幫她擦乾淨。
「讓我洗讓我洗!」其實在九王爺碰觸到她手時,她是嚇了一跳,但並沒有猥褻的感覺,讓她感到不舒服的是其他婢女僕傭們投注在她身上,那些恥笑她的目光。
他們的眼光就像官府抓到偷人的不貞節婦女般的不齒,可她不是啊。
「你瞧瞧自己的手,根本一點髒污都沒。」他知道她近似瘋狂的自虐是為了什麼,但他不能坐視她傷害自己。
「有,我的手很髒,要不然他們怎麼會笑話我!」從不大聲講話的她淚水狂流,她一邊搓揉著手,控制不住情緒的對他爆發脾氣。
「你再這麼洗洗搓搓的,都破皮了你知不知道!」他從後頭抱住她,趁她恍惚之際緊緊握住她的手。
「別管我啊,我要洗手……」她哭喊,覺得自己不配讓他擁抱疼惜。
「乖,不哭,沒事,沒事了……」聶珥氣自己方才為何不先狠狠痛揍九王爺一拳,此時此刻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九王爺能夠在皇上面前決定他的生死!
「求你不要對我那麼的好。」她閉上眼,言不由衷的話幽幽的說出。
她的話讓聶再一怔,隨即他低笑了聲。
「你累了,睡一下,醒來後什麼事都沒了。」他當她是受驚後的胡言亂語,一點都沒放在心上。
「思娘只是奴婢,只是個……」竊賊兩個字硬是梗在她喉嚨不敢說出口。「只是個下人,不值得少爺對我萬般的好。」
「昨夜的種種猶在眼前,你怎能為了一件小事破壞一切?」他無法置信眼前的思娘是今日之前那個柔順的女孩。
「那是思娘為了討少爺開心,」虛偽、自我傷害的話她很輕易的衝口而出。「思娘討厭粗重的活兒,所以唯有討少爺您開心就可以……」
她的話如此傷人,他忽地轉過身。
「你累了,好好休息,有什麼話明白再說。」他的心雖然被狠狠地撕裂,他依然不忘她額頭上的傷,依舊體貼的留下百花膏讓她敷抹,然後關上門,將所有心痛都鎖在門裡門外。
門裡的思娘哭腫雙眼卻不敢哭出聲,門外的聶珥則衝到教場狠命發洩情緒至天明。
誰會知道一句決裂的話,會引來無止境的哀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