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她失口說了個「對」字就等於答應了嗎?想得美!
他會不會太異想天開?因為她不會纏著他,就認定她適合陪他演戲?拜託,他們連心平氣和地正眼看對方三分鐘都辦不到,怎麼可能扮成甜蜜蜜的情侶呢?何況,她最不會說謊,肯定穿幫。
但是,五百萬……憑她這點薪水,還要養家,得存多少年才有五百萬?一個便當七十元,她家三口人,一天三餐要六百三十元,五百萬可是足足二十年的便當錢耶!她整晚想著那好多個零,心神不寧。
下班後,她疲累地返家,一進家門,父親立刻迎上來。
「樂樂啊,你怎麼又加班?你們真是的,天天加班,要累死員工嗎?」
「工作就這樣嘛,我還好,不累啦。」
「要不要吃宵夜?我去煮給你吃。你看你,這麼瘦,都不長肉,我煮個面好了,五分鐘就好。」程父慇勤地跟前跟後。
「不用了,我不餓。」程予樂走進客廳,弟弟正在客廳裡看雜誌。
母親很早就過世,父親靠泥水匠的工作養大她和弟弟,她上大三那年,父親在工地受傷,失去了一半的右腳掌,右手受到永久性的傷害,會無法克制地顫抖,因此丟了工作。
父親受傷又失業,弟弟在學,她一個大學女生必須扛起家計,那陣子她瘋狂打工兼家教,壓力大到做夢都在給學生出考卷。如今父親在自助餐點擔任廚師,弟弟靠就學貸款上大學,最糟糕的情況是過去了,但家裡還是不太寬裕,要是有五百萬……不行,不可以屈服於金錢的誘惑。
「不然喝瓶雞精,你天天加班,精神都不好,臉色有夠差的。」程父打開女兒前兩天買給他的雞精禮盒,硬塞一瓶給她。
程予樂拿著雞精,沒打開,程小弟就對嚷:「姐,你們公司年底要推新遊戲對不對?雜誌去訪問你們耶,你看!這位歐先生不是你常常講到的那個嗎?他好帥喔!」他舉高雜誌。雜誌上是一幅歐觀旅先生的半身照,他笑得自信爽朗,一口白牙好刺眼,旁邊標題是「型男工程師」。
程予樂冷哼一聲,不予置評。
「平常你把他講得很糟糕,沒想到他本人這麼帥耶。」
「是啊,報導內容我也有看,他介紹你們的遊戲有條有理,也蠻謙虛的,不像你講的那麼惡劣。」程父附和。
「你們是說我故意批評他,講他壞話嗎?」
「我沒那麼說啦,只是說他人好像不錯。」
「說不定這中間有什麼誤會,姐的脾氣本來就嗆,又很頑固,人家稍微堅持一下他的意思,她就覺得人家故意唱反調……」
程予樂瞇眸。「幹麼你們都幫他講話?雜誌當然呈現最好的一面,我才是那個跟他天天相處的人好嗎?如果你們曾經被他刁難,做什麼事都被他挑毛病,被他嫌到好像你交出氣的東西都很爛,我就不信你們還會覺得他人很好!自以為什麼都懂,不尊重同事,那事情全給他包辦就好啦!公司請其他人幹麼?他這人自大、自以為是、自作聰明,還會設計陷阱給人家跳……」見父子呆看著她,她悻悻地住嘴。「幹麼?」
「姐,沒想到你對他意見這麼多耶!」程小弟很有感觸地道:「當一個人對另一個意見很多,不是很討厭他,就是很喜歡他。」
「樂樂,原來你喜歡你那同事啊?」程父驚詫。
程予樂翻白眼。「拜託,這麼可能?我對他意見很多是因為我討厭他好不好?需要我簽白皮書蓋章證明給你們看嗎?」
「不是嗎?唉,我還以為你終於有對象,你年紀也不小了……」程父好失望。
「爸,我沒對象是以為交男友不在我現階段的計劃裡,有不錯的人,我會留意,但是現在我還不想交男朋友。」而某人絕對離她的男友模範有十萬八千里遠,這對父子實在想太多——等等,重點不是這個。
「爸,我問你,假如,我是說假如喔,有人要給你五百萬,叫你假扮成他的……很親近的朋友,陪他起見長輩,你會答應嗎?」父親是古意人,從小教他們循規蹈矩,想必會反對這種不正當的事。她現在意志很不堅定,需要當頭喝棒。
程小弟插嘴。「當然答應啊!五百萬耶,叫我扮米老鼠我也扮。」
「我又不是問你,我是問爸。」
程父搖頭。「當然不行,我扮米老鼠不像,聖誕公公比較像。」
程予樂無言。「爸,我是說——」
「其實之前剛失業,找不到工作的時候,我還真的想過。」程父興致勃勃道:「那時候是聖誕節,百貨公司請人扮聖誕公公,站在聖誕樹下搖鈴鐺,我就想我很適合啊,我這右手很自然就抖啊抖的,搖鈴鐺一點都不費力,就想這樣……」說著拿起牙籤罐,右手高舉,顫抖的手讓罐子裡的牙籤唰唰響。
「真的耶,好像喔,哈哈哈哈——」程小弟哈哈大笑。「演招財貓也不錯啊!」
「對喔,這我沒想到!車站那邊就有一家日式料理店,我明天就去問他們需不需要招財貓——」
程父笑,程小弟也笑,程予樂還能怎樣?只好也跟著笑。
唉,幸好小弟遺傳到老爸的樂天,否則這幾年大概熬不過來,但當家裡的另外兩人都過分天真樂觀時,她就得繃緊神經,為家裡打算。
看父親舉著那雙有障礙的手,把自己的傷殘拿來談笑,她很心疼。父親當了廚師之後,手上常常帶傷回家,她知道,那是做菜時受的傷。父親找工作時肯定也遇到很多挫折,但從沒聽他抱怨過一聲,想著,她更難過了。
只要有一筆錢,讓父親不必擔心家計,他就能安心退休了。弟弟天資聰穎,將來想念研究所,她不想他繼續就學貸款,畢業馬上負債的壓力太大了,她想幫他籌學費,只要有錢一切好辦。
只、要、有、錢!
趁著父親和弟弟講話,她悄悄把雞精塞回盒子裡。她燃起熊熊鬥志,為了五百萬,扮情侶算什麼?祖母她也扮!良心放一邊,金錢擺中間,等她拿到那筆錢,就捐一百萬出去做公益!神啊,原諒她偶一為之的貪財……
可是,對方是跟她最不對盤的歐觀旅,跟他扮情侶?扮他奶奶可能比較容易,跟他演親密,卿卿我我、含情脈脈……唉,想到就起雞皮疙瘩,全身不對勁,好彆扭啊……
於是,歐觀旅告訴母親,他有位女性朋友可以帶去見父親,歐母追問不休。
「誰啊?什麼名字?她哪裡人?做什麼工作?」
「別問了,那不重要。」
「當然重要!那是誰?怎麼我沒聽你提過?是你的同事嗎?」
「媽,老頭希望我帶個女朋友去見他,老實說我沒有,所以我找了一個喜歡我的女同事代替。她很迷戀我,迷得要命,我覺得她不錯,但還在觀察中,既然你們一定要我帶女朋友去,我只好帶她去,勉強算條件符合吧?」反正樂樂小姐不在眼前,他怎麼胡謅都行。
「好好,先帶回來給媽看看行不行?」
「不、行。」他斬釘折鐵。「好了,我找到人了,老頭要什麼時間見面?」
「喔,他說下週末有連續假期,希望你跟你哥帶著另一半到他經營的休閒別館,和他住個三天兩夜,別館在南投山區那裡。」
「三天兩夜?休閒別館?」歐觀旅嚇一跳。「為什麼這麼麻煩?不是我帶個女的去見他就好嗎?」
「因為他第一次跟你們兄弟見面,可能也是最後一次,當然要慎重。放心,所有費用他買單,你就當是休假,去陪你爸爸幾天。」
所以他要和程予樂在山區共度三天兩夜?跟那個和他超不對盤的程予樂?在山明水秀的度假別館,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就像被放在同一缸的斗魚,人前演恩愛,人後互相殘害……歐觀旅扶額,光想像就覺得是一場災難。
「你就當是度假放鬆,帶你那個女性朋友去,最好弄假成真,你們兩個真的交往……」歐母喜孜孜地幻想。
「我要是弄假成真,我就不回來了。」沒臉回來了。
「啊?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什麼也沒說。」他終於發現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但已騎虎難下。三天兩夜的折磨,就算他勉強辦得到,程予樂行嗎?她會因此打退堂鼓嗎?
隔天上班,程予樂就受到來自歐觀旅的MSN訊息。
「應我們之間的協議,我已經擬好一份合同,晚一點拿給你過目。另外,我們需要加強對彼此的認識,以及更深層的瞭解,請詳列你的個人資料,凡是希望交往中男女瞭解的事項,都寫上去,我也會準備一份我的個人檔案。另外,我們要挪出時間,培養感——」
感字底下顯然是個「情」,但對方沒打完,過了一分鐘,屏幕上迅速浮現另一行字。「培養默契。」
她可以想像歐觀旅在計算機那頭困擾了一分鐘,終於找到合適的說法,迫不及待打給她。她想笑,就算他沒更正,她也不會誤會好嗎?
個人資料嘛……她列出生日、血型、嗜好這些陳腔濫調,要跟他介紹自己,感覺好奇怪。希望男友知道的事項?以前談戀愛,兩人的自然而然地互相瞭解,她從沒用條列的方式讓對方認識之間,真不知道該交代什麼。
她這才發現,她對歐觀旅幾乎一無所知。除了他搶眼的外表、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不懂團隊合作的拽態度,她不知道他的興趣、他喜歡看的書,或是聽哪個樂團的歌,偶然間聽過他和同事在討論登山建行的景點,他喜歡遊山玩水吧?這是她對他除了公事之外,唯一的瞭解。
直到午餐休息時間,她的個人你的數據還是寫不滿一張A4紙。她把寫好的部分發mail給歐觀旅,離開公司覓食去。
她來到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廳。小惠今天請假,她獨坐一桌,才點完餐,就見歐觀旅和兩個男同事走進來。
歐觀旅看見她,他轉頭跟兩個同事講了什麼,兩人的表情活像見鬼,其中一個反問他幾句,他篤定地點點頭,然後向她走過來。
他過來幹麼?程予樂詫異,餐廳裡還有其他同事,人人都看見他走向她,在她對面坐下。
「不介意我跟坐吧?」歐觀旅口吻很客氣,但顯然不是徵求同意。
「旁邊還有很多空位。」她暗示他換位子,為何非要跟她同桌不可?
他搖頭。「我們需要討論昨天的『協議』,而且我早上不是提醒過你,我們要培養感——培養默契嗎?」
對喔,她忘了。「可是大家都在看我們了。」同事們的表情就像看到雄獅走近老虎的樣子,等著看大戰開打。
「看就看,反正他們聽不到我們講什麼。」他邊給她兩張紙。「這個我擬好的合約,你看看。」
合約內容很簡單,寫明時間、地點、兩人協議扮演男女朋友等等事項,但程予樂瞇眼「三天兩夜?山上的別館?我以為只要吃飯就好了。」
「我本來也以為吃頓飯而已,但我老頭臨時改變主意,剛好下禮拜有假期,他希望我們去山上的別館住個三天兩夜。那間別館是他經營的,費用全免,我們只要人去就好。」他以為她會不高興,哪知她只猶豫幾秒,就點了頭。
「反正那三天我也沒別的安排,就去吧。」
「你願意去?」
「幹麼不去?反正免錢啊,我當作去度假,再說,三天賺五百萬,還是挺划算的。」瞧著合約上表明的五百萬數字,更堅定她的決心,絕對要把這筆錢賺到。
他點點頭。「你的個人資料呢?寫完了沒?」
「寫了一點點,我想不出來要寫什麼。真的有必要寫那些東西嗎?」
「當然,要是我老頭想跟我的『女朋友』聊一聊,你總不能一問三不知吧?到時候還會有我哥哥,他也會帶他的另一半來,反正,你不能毫無準備。」
「你哥哥?你還有個哥哥?」不是只見他父親?她有點慌,她要怎麼扮演一個陌生的角色,去面對好幾個陌生人?
「嗯,他是我老頭和另一個女生,我也沒見過他。」
「全部情況就這樣?還有誰是我要知道的嗎?不要我到山上之後,你突然冒出一堆姐姐妹妹喔?」
「沒了,就這樣。」
好吧,他父親、哥哥、哥哥的另一半,她應該應付得來。她毅然道:「好,就這樣說定了,我陪你演。」她拿出筆,在合約上簽名。
「你確定嗎?到時候可不能臨時反悔喔?」看她一臉壯士斷腕的模樣,他有點擔心。
「非常確定,你放心,我絕不反悔。」看在五百萬的份上,她的決心跟石頭一樣硬。「再說,這件事好像讓你很頭痛,能看到歐工程師頭痛三天的樣子,不要說山區的別館,無人荒島我也去。」她就是忍不住要跟他鬥一下嘴。
他笑了,嘖嘖道:「你這樣不行,演技太差,你看看你這副幸災樂禍的樣子,有哪個女人對她男朋友的困擾這麼高興的?」
「誰說交往中就不能幸災樂禍?」
「不是不能,但你平常對我只有兩種表情,除了幸災樂禍,就是等著看我做錯事、出糗,然後幸災樂禍。」
「喂,我哪有那麼壞心?」她抗議,卻忍不住好笑。她承認沒給過他好臉色看,但也沒那麼惡劣吧?
「好吧,除了幸災樂禍,就是像看到噁心的蜥蜴。」厭惡的表情明顯到一公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我看你的表情像看到蜥蜴……可能以為你真的是一隻蜥蜴。」
「蘇東坡和佛印的故事聽過沒?佛印說,內心是什麼,看人就是什麼,你看我是一隻蜥蜴的話……我為你感到遺憾。」他用一種同情的眼神看她。
他滑稽的表情讓她笑出來,她第一次在他身邊發笑。原來,不談工作的時候,他似乎挺好相處的,或者他是為了三天兩夜能合作愉快,可以釋出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