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落在師父親手揮毫寫下的「步武堂」匾額下,雁飛影竟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我回來了!」
由雁飛影的眷戀神情裡,閻子熙可以體會這個地方對她而言有多重要。
「這裡便是你自小長大的地方?」
雁飛影頷了頷首,語氣有說不出的懷念。「嗯!我八歲就來這裡習武了。」
不過才離開大半年的時間,她竟分外懷念起「步武堂」裡的一磚一瓦、一景一物。
「九師姐!」
耳底落入精神飽滿的朗喚,雁飛影側過臉,沒料到上前應門的是久違的師弟圖定光。
「光師弟!你瞧起來精神多了。」她敞開燦笑,心裡有說不出的歡喜。
離開「步武堂」前,圖定光還因為被「六師哥」嚇著而病著呢!
他尷尬地撓了撓頭,好奇的眸光落在雁飛影身側俊挺的男子身上,悄悄地問:「師姐帶了客人?」
「他不是客人。」雁飛影咯咯笑出聲,略帶羞澀地開口說道:「是我未來的夫婿。」
圖定光聞言,詫異地張大著嘴驚聲一呼。「師姐、師姐要嫁人了?」
閻子熙還來不及反應,耳底便落入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未多時便見好幾顆頭掩在門扇之後,好奇地覷著他們。
「雁子,你到底有幾個師兄弟?」循聲瞧去,他啼笑皆非地問。
她習以為常地細數著,語氣還有些不確定。「師父這一門有十二個成年弟子,十個未足八歲的弟子,如果加上師伯、師叔這旁支,應該有百來個吧!」
「一定很熱鬧。」閻子熙低低笑出聲,雁飛影的情況與他自小孤伶伶的狀況不同,莫怪她會有如此爽朗、率真的個性。
「過年過節時,所有步武堂弟子共聚一堂才熱鬧,平時連同大師兄、師父、師娘,也就十來個人,挺安靜的。」
把看熱鬧的一行人晾在一旁,雁飛影逕自扯著心愛的男子穿堂過廊。
兩人一走進鋪著灰白石板的練武場,閻子熙便敏銳地察覺到,身後一股疾風掠過。
「小心!」閻子熙出手極快,施以巧勁推開雁飛影后,旋身與對方連拆了十餘招。
對招之間,他心存疑懼,只覺對方招招保留,像是有心試探,十招盡,身側又閃出一人同樣與他對了十餘招便撤身。
這連番上陣,閻子熙心下便知曉對方有意探他的武功。
雖說在自家練武場並不擔心,但礙於前些日子與閻子熙養成的習慣,雁飛影正欲上前觀看,卻感到肩上一股壓力把她扣得死死的。
她蹙眉回過頭,眼底落入寒獨峰漠然的神情。「六師哥?」
「這是師父的意思。」寒獨峰緩緩搖頭,並以眼神示意她不可輕舉妄動。
雁飛影既疑惑又驚愕地問:「為什麼?」
「試試他有多大能耐可以保護我們家的姑娘。」他雙手環胸,語氣略顯僵硬地淡道。
雁飛影心頭一暖,嚥了聲。「六師哥……」
寒獨峰不以為意地冷哼了一聲,下一瞬雁飛影卻調皮地覷著他。「六師哥臉紅了?!」
「你眼花了。」寒獨峰抵死不承認。
「我就知道六師哥也很疼我。」她親密地勾住寒獨峰的手,笑得好甜。
而另一頭,閻子熙因為這不經意的一瞥,瞧見雁飛影勾著個面無表情的男人,唇邊蕩著甜死人的笑,一個恍神──中招倒地。
「四師哥!」雁飛影驚呼出聲,眼眶陡地泛紅,腳一跺,賞了他一記白眼。
老四關勁棠接收師妹責怪的眸光,無辜地舉起雙手極力撇清。「師妹,不關我的事!」
她哼了一聲,壓根不理他,快步走向閻子熙。
關勁棠哀哀歎了口氣,朝著大堂苦喊。「師父,女大不中留呀!」
「閻大哥,你還好吧!」
「不好!」他躺在地上,瞬也不瞬地望著她著急的神情,胸間的妒意稍稍淡了些。
雁飛影儼然忘了兩人正處在眾目睽睽之下,撫著他的臉、摸摸他的胸、壓壓他的腿、他的手,口氣急了。「哪兒不好?哪兒痛?」
「心不好。」雖已約略猜出與她狀似親密的男子該是她的師兄弟,但心還是管不住地漫著股醋意。
雁飛影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小嘴微張,心念疾轉地便要脫去他的上衫。
四師哥的氣力非凡,步武堂的獨門「化雲拳」就他習得最好,雖不知他出了幾分勁,這一拳下去,常人都要嘔血了。
雁飛影這一動作,讓師兄弟因為過度震驚而僵立在原地。
這自家小師妹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躺在地上的男子全身摸遍就算了,還猴急地準備扒光對方,這、這還得了?
於是在一陣憲搴的耳語討論下,眾師兄弟之中,某個身形稍嫌瘦小的弟子被推出──
「九、九師姐,該去見師父了。」嗚……師兄們真沒良心,難道不知道壞人好事會有報應嗎?
圖定光硬著頭皮打斷眼前真情流露的感人時刻,語一落,便自責地消失在兩人面前!
***
步武堂的廳堂極大,四角各生著一盆炭火,烘得堂裡溫暖如春。
諸葛謙打量著眼前俊逸挺拔、武功不俗的閻子熙,毫不吝嗇地讚道:「不錯、不錯!」
幾個月前他接到徒兒的飛鴿傳書。
信裡除了提及三徒艷無敵因探藥仙洞,而下落不明的消息外,讓他備感訝異的就是眼前這準備娶九徒兒的男子。
因此在得知兩人將一同回步武堂後,他讓幾個徒弟輪番上陣,目的就是為了試探閻子熙的臨場應變及武功。
沒想到這閻子熙不但相貌不凡,連武功也不俗,為此諸葛謙還算欣慰。
「多虧師兄們承讓,子熙不敢當。」閻子熙拱手一揖,嗓音沉穩地謙卑開口。
見他態度謙遜有禮,諸葛謙眼底眉梢都是笑意地擺了擺手。「坐吧!都是自家人。」
雁飛影暗暗覷著師父的反應,心裡稍鬆了口氣時,師父凌厲的目光便朝她直射而來。
心猛地一凜,她微微笑,甜甜喚道:「師父。」
「除了成親的事外,你信裡交代得糊里糊塗,到底無敵現在人在哪裡?」
她垂下肩,愧疚地喃。「師姐不見了。」
諸葛謙聞言,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正準備開口訓話,一抹秀氣的身影霍地落入眼底。「師父,是夕華的錯。」
她一出現,堂中瞬間起了小騷動,她便是半年前誤食二徒怪藥而身體產生「異樣變化」,排行老八的穆夕華。
無視眾人詫異的神情,粉雕玉琢的人兒柔聲道:「師父,是夕華的錯……幾個月前三師姐興沖沖來找我,她要我別擔心,說是已經幫我找到治怪病的藥了。」
「但三師姐同我說,她想探藥仙洞,沒說到其它。」思緒一轉,雁飛影吶吶地開口
「許是三師姐不想讓大夥兒擔心,才沒說的。」穆夕華歎著氣,語氣苦惱。
見美人兒眸底轉愁,雁飛影樂觀地安慰。「八師姐別擔心,三師姐肯定不會有事的!」
「罷了,我會再派人去打探無敵的消息。」諸葛謙認命地無奈苦笑了一聲。
是祖墳風水出了問題?還是家宅方位出了岔子?
他這盡出怪徒弟的步武堂似乎沒一刻得閒,三天兩頭便要派弟子出門尋人,所幸,這一回至少還有件喜事。
「眼下先談定小九跟閻公子的親事再說。」
沒料到話題打個轉,突地轉到她身上,雁飛影臉上暈紅,一臉女兒家嬌羞模樣,她輕垂雙睫。噤了聲。
諸葛謙悄悄打量著徒兒不若往日的孩子性格,心裡對閻子熙有說不出的感激。
他這怪徒兒在夫婿的細心呵護下,應該無心再把心思擱在妖魔鬼怪上了吧!他樂觀地想。
「小九說第一次遇見你是在努拉苗寨,閻公子有親人住在苗寨嗎?」
努拉苗寨被滅後陰祟傳說不少,一般人除非必要,應該不會涉險進入才是。
「我去捉妖。」
「他去訪友。」
雁飛影和閻子熙同時開口,但卻說出截然不同的回答。
閻子熙不解地望向雁飛影,尚未得到答案,諸葛謙瞪大著眸,心頭突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仔仔細細地再重複了一回。「你說你去那做什麼?」
他已經老得耳不聰、目不明嗎?他似乎、隱約、好像聽到什麼可疑的字眼?
隱隱察覺堂中溫度陡降,閻子熙酌量著字句。「我去──」
雁飛影搶了白。「閻大哥去苗寨找故友捉『藥』。」
諸葛謙瞇起眼,重新打量著閻子熙,由頭到腳──
他身穿一襲淺藍長衫,腰束湛藍色腰帶,腰側懸著一柄長劍,衣袂飄飄的俊挺身形,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之味。
「你是道士!」諸葛謙激動敏銳地道。
「晚輩不是道士。」他扯開雲淡風輕的淺笑,有些不懂諸葛謙的態度何以產生遽變。
「不是道士怎麼帶著把怪劍?」
「那是晚輩的誅魔七星劍。」閻子熙糾正。
他話一落,眾人臉上變色,熱絡的廳堂氣氛陡窒,接著歎息聲四起,回想上一回在同一個地方,糾正師父的正是九師妹雁飛影。
「物以類眾」這一句話果然不假,九師妹會找這樣的男子當相公,實在不足為奇。
誅魔七星劍?一聽就是道家法器!
諸葛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腦中頓時充滿「道士」兩字。
「我們家小九不嫁道士!」諸葛謙蹙起眉,勃然大怒地沉聲下令。
他要她不准碰那些荒謬乖誕的事,她不聽便算了,現下出了一趟門,竟還有辦法帶個道士徒婿回來。
「師父!」頭一次見諸葛謙發那麼大的脾氣,雁飛影急得直跺腳。「閻大哥真的不是道士。」
「你這小麻煩精,不准說話!冥頑不靈、我行我素,儼然把為師的話當作馬耳東風,存心想氣死為師是不是!」語落,諸葛謙哀怨地歎了口氣。
雁飛影愕然了好一會兒,怔怔喃著。「過些日子,閻大哥的師父就要來提親了啊……」
面對如此尷尬的局面,閻子熙的心陡地一沉僵在原地。
他終明瞭,原來這便是雁飛影當日的顧忌。
「你若敢違背師命,我就把你逐出師門!」
雁飛影氣得雙頰鼓起,一股氣湧上,也不管後果,一股腦地說著。「師父蠻不講理,捉妖有什麼不好,我和閻大哥並非沉浸在怪力亂神當中,我們為人間除害,不讓人受妖物蠱惑,潛入人間致人疾病、帶來災難──」
雁飛影話還未說完,只見閻子熙一提袍角,砰的一聲,跪了下去。
在眾人皆愕然的同時,閻子熙跪在諸葛謙面前誠懇地道:「晚輩雖然自小習道,但並未正式入道,捉妖是為維持人間秩序;更與諸位師兄弟到步武堂習武的目的一樣,行俠仗義、濟弱扶傾。」
諸葛謙聞言,頓了頓,深深吸了口氣後,頭一甩,舉步離開廳堂。
「師父!」
「師父若不答應,子熙會一直跪在這裡,直到師父點頭答應為止。」凝著諸葛謙漸漸遠去的背影,閻子熙不管他是否有聽見,依舊堅定地喊出聲。
「閻大哥!」雁飛影緩緩走向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懊惱。「對不起,是我拖累你。」
前些年,為了研究捉妖之術,她做了不少蠢事。
要不今兒個也不會讓師父氣得寧願誤她的婚事,也不願讓她嫁人。
「傻姑娘,如果跪個三、五天能讓你師父同意,值得!」
「那我們一起跪!」她曲起雙膝,準備跪在他身邊。
「你不要跪!」陡地,他揚手制止她的動作,低啞而堅定地啟口。「這是我唯一能讓你師父明白我想娶你的誠意。」
雁飛影心陡地一繃,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一顆心激盪不已。
「再說男子漢大丈夫,若連這一點小小的考驗也撐不過,我如何說服自己,能在未來的日子裡呵護保護你呢?」
「閻大哥……」
此刻她蓄滿淚水的眼,迷濛地映著他溫柔的輪廓,那一顆漲滿情愫的心,已義無反顧地直傾向他。
這一刻她感激上蒼,賜與她這麼一段美好的姻緣。
***
入夜,紛紛揚揚的大雪鋪天蓋地撲落而下。
陷入一片黑暗的廳堂呈現一股寂靜,唯有格窗及屋外的燈籠,隨風雪簌簌擺動聲響。
閻子熙波瀾不興地看著格窗外,隨風狂舞的雪花,無止盡地疾落而下,而與雁飛影這些日子來的點滴,亦如浪濤般地在腦中翻騰著。
霍地門扇咿呀的聲響落入耳底,他回過頭,眼底映入雁飛影披著件大氅的嬌小身影。
「你做什麼?」唉!這固執的小丫頭,他該拿她怎麼辦才好呢!
「陪你一起嘍!」
她早有受罰的準備,卻沒想到這一回是要為自個兒的親事受罰。
「出門怎麼沒穿件連帽斗篷,要是染了風寒怎麼辦?」閻子熙手微顫,揩去她發上的飄雪,撫著她冰冷的小臉,心疼地歎了口氣。
「我想來瞧瞧你。」她癟癟嘴,一臉委屈地喃著。「雖然我早知道你會趕我,不讓我陪你……」
撫著她的發,他憐惜地歎了口氣,略涼的唇輕輕在她的耳鬢摩挲。「我實在拿你沒轍。」
聽著迴盪在耳邊溫醇溫柔的聲音,雁飛影心頭漲滿的情意,幾乎要隨淚奪眶而出。「所以你願意讓我留下來陪你嘍?」
「大冷的天,你都來了,我怎麼會捨得讓你再走回去?」他低啞地柔聲說道。
「真的?」她唇邊的笑顫顫盪開,染上盈盈笑意的眸子晶燦得灼人。
他略帶苦惱地瞥了她一眼,坦然道:「傻姑娘!不然你說我能怎麼辦?」
在彼此柔情目光的組絡中,雁飛影將臉輕輕抵著他的肩胛,任他的氣息鑽進鼻息,哽咽道:「閻大哥,我們要一輩子在一起哦!」
「傻姑娘!」與她執手相握,他記住了這一夜,並細細將它銘刻入骨,細細珍藏。
然後不知道過了多久,跪在他身邊,眼神逐漸迷離的雁飛影朝他貼近了一寸。
閻子熙不忍心喚她,輕輕吻上她的臉頰,唇邊揚起一抹包容而幸福的笑。
***
昨晚下了一陣風雪,而今太陽還沒露臉,空氣著實冷得緊。
諸葛謙的腳步一落在廳堂前,霍地頓住,推開了門,只見兩人十指緊緊相握,彼此相互依靠睡著了。
「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對癡兒吶!」他無聲息進入廳堂,準備回頭取件外氅時,一抹沉然的嗓音落入耳底。
「師父,你不覺得有閻公子在師妹身邊管束著,安心多了嗎?」大徒兒說。
諸葛謙陡然一驚。「你、你們那麼早起床嚇人吶?」
「師父,您可別成為棒打鴛鴦的那根棒子呀!」二徒兒不知好歹地說。
「師父,九師妹那捉妖戲碼,好歹也娛樂了咱們那麼多年,該還人家了!」四徒兒語重心長地說。
「師父,此患不除後患無窮!」六徒兒冷冷地說。
「師父,我想喝九師妹的喜酒呀!」八徒兒甜膩膩地說。
「師父──」
「通通閉嘴!全是些吃裡扒外的傢伙。」諸葛謙頭痛地揉了揉額角,眾徒兒左一句右一句,吵得他沒法思考。
圖定光怯怯地出聲。「師父,我、我我還沒說哩!」
「說、說、說什麼呀!你們存心氣死師父是不是?」諸葛謙煩躁地蹙起眉,一臉生人勿近的表情。「真要她嫁個道士,讓我怎麼跟她爹交代?」
「大事抵定,讓他們小倆口自己去交代嘍!」
「頂多再跪個一晚,哈哈哈!」
「人家都說不是道士了!」
在眾徒兒你一言我一語的幫腔下,諸葛謙即便有如山般堅定的意志,也抵不過眾意。
「唉!罷了,她想嫁就嫁嘍!」
諸葛謙尊頭一點,瞬間歡聲雷動,叫好聲不絕於耳。
終於要嫁出一個怪徒兒了,這一刻,真是悲喜交加啊……諸葛謙不禁感歎著。
「發……發生什麼事了?」雁飛影睡眼惺忪地揉著眼,循聲望向門外喃著。
「糟糕!睡著了!」猛地驚醒的閻子熙回過神,心虛地趕緊重新跪好。
圖定光興奮地衝進廳堂報訊。「甭跪了,師父答應了!」
「師父、師父答應了?」雁飛影眨著眸,一臉難以置信。
「對,不過師父有個條件──」
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湧上心頭,雁飛影小心翼翼地開口。「什、什麼條件?」
「師父說,你爹那邊,你們小倆口自己解決。」關勁棠好心地提點。
他話一落下,閻子熙與雁飛影極具默契哀怨地對看了一眼,唉!怎麼他們成個親需要這麼麻煩吶!
【全書完】
編註:敬請期待季潔最新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