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是個星期天,她丈夫李尚知為她捧了只大蛋糕回來,插上一枝小小蠟燭,叫兩個女兒李琴與李瑟站在母親身邊,拍照留念。
拿照相機的是宜室小一歲的妹妹宜家,此人留學英國,畢業後並沒有回來定居,很染了一點歐陸氣息,當下懶洋洋的叫李家四口咧嘴笑。
「說芝士。」她下令,右手夾著支香煙,也不知有沒有抓穩相機。
宜室有意無意模仿五十年代藝術家的氣質,特地走慢一步半步,與時代脫節,以示脫俗。
當下宜室吹熄蠟燭。
宜家問:「可有許願?」
宜室笑,「到今天才來這一套,太遲一點吧。」
李尚知過來問妻子:「有沒有盼我陞官發財?」
宜室白他一眼,「你真想瘋了。」
瑟瑟靠她身上,不識相的問:「媽媽今年幾歲?」
宜家代答:「媽媽二十一,阿姨十九歲。」
瑟瑟拍拍胸口,「我八歲。」
小琴嗤之以鼻,「真笨。」
宜室連忙說:「小琴,姐妹要友愛。」
宜家聽見姐姐這樣說,歎口氣,「她哪裡聽你,我同你,還不是一直打架直到十五六歲。」
宜室莞爾。什麼都爭:衣服、畫報、唱片、男朋友……假如不是母親罹病去世,還真不學乖,仍拒絕長大。
姐妹兩人同時想到母親,內心惻然,交換一個眼色,盡在不言中。
兩人走到寬敞的露台去說話。
宜室問妹妹:「你就要走了吧。」
「此來就是為分家,功德圓滿,不走幹什麼。」
宜室笑,「你有沒有看到那女人的表情?」
宜家說:「沒想到父親待我倆不薄。」
「他內疚。」
「但他可以朝那邊,那女人同他生的是兒子。」
宜室笑一聲,「恭喜你,你真的成功地回到五十年代去了,我的想法完全兩樣,我最慶幸養了兩個女孩,將來她們有商有量,互相敬重,姐妹同心,其利斷金。」
宜家笑,「像我同你?」
宜室摟緊妹妹的腰。
父親進醫院急救時急召她去侍候,她先一個長途電話把宜家也叫回來。
兩個成年成熟沉著的女兒站在病床面前,那邊頓時失色。
遺囑是一早立好的,分三份,那邊母子倆才一份,宜室、宜家卻各佔一份。
「你放心,這麼些年來,那邊早已刮夠。」
宜家看姐姐一眼,不出聲,宜室總是代母親抱不平,恨毒父親趁母親生病在外邊搞小公館,她心頭一直打不開這個結。
「尚知可曉得你手上實際數目?」
宜室點點頭。
「你都告訴他了?」
「現在樓價股票都上升,賣出套現真是好機會。」
宜家笑,「深合吾心。」
「兩三個禮拜內便可以辦妥。」
「恭喜你富婆,平白多了七個位數字的財產,有何打算?」
「移民。」
「什麼?」
宜室再說一遍:「移民。」
宜家大感意外,「我不相信,你是幾時有這個主意的?」
「我一直不喜歡大都會生涯。」
「這不是真的,宜室,我們一直生活在這個城市裡。」
「你十八歲就往倫敦升學,知道什麼,我一直受商業社會競爭的壓力,到如今已經倦透累透。」
宜家呆半晌,「你同姐夫商量過沒有?」
「今晚我會同他說。」
宜室彷彿很有把握的樣子。也難怪,結婚這麼多年,李尚知一向對宜室言聽計從,十分敬重。、「移民!」宜家仍然不能接受。
「你自己拿著正宗英國護照,哪裡知道我們的苦處。」
「你會習慣嗎?」
宜室撞妹妹一下,「別小覷我。」
這時候,李尚知探身出來宣佈,「蛋糕已經切開。」
宜室沒有再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
這次回來,宜家發現報上刊登許多以前沒有的廣告,像「介紹親屬退休勞工應聘等移民,推薦澳洲投資移民專案,只需投資房地產,不需參與經營,資金與利潤受保證,由前聯邦政府官員承辦。」
還有「加拿大投資移民類別,只需投資二十五萬加幣,名額尚餘數名,歡迎免資咨詢」。
像是一項新興事業。
正如七三年人人見面說股票,今天,親友坐在一起,寒暄三句之後,便開始談論移民,態度模稜兩可,語氣吞吞吐吐,平時的虛情假意更誇大十倍,宜家索性一言不發,坐在一角翻閱雜誌。
好了,沒想到姐姐也有這個打算,也一般的怪這個社會不適合她,再說下去,恐怕千篇一律,會表示這樣做,是為孩子前途著想。
宜家本人拿英國護照,更加不便發言。
姐妹倆結伴旅遊,在海關宜家往往一分鐘通過,宜室卻時時像罰站似接受盤問。
宜家有什麼資格多說。
尚知同小姨開玩笑,「打算置島嶼還是買私人飛機?」
宜家側頭想一想,「總算可以搬到市中心住。」
宜室詫異,「房子貴到這種程度了嗎,我以為這下子你可以住攝政公園了。」
「姐姐真會開玩笑,也難怪,你們就是喜歡低估外國生活水準。」
李尚知連忙站在妻子這一邊,「除紐約東京外,我不覺別的地方貴。」
宜家忍不住罵:「愚忠。」
小琴聽懂了,哈哈大笑起來。
宜室滿意地看丈夫一眼,兩人緊緊握住手。
宜家見他倆如許恩愛,也十分高興。
當年宜室不是沒有人追求的,大學裡理科工科的同學都專程趕來等湯宜室放學,女孩子長得好就是這點佔便宜。
但是她選對了人,李尚知雖然不算十分出眾的人才,亦不見得腰纏萬貫,但是他愛護她支持她,事事以她為重。
是宜室親口對妹妹說的:「有時公務纏身,家裡兩個孩子又鬧,辛苦得要命,簡直似熬不下去,一想到尚知對我這麼好,體內似有能量暖流通過,又撐過一關。」
宜家知道她這個姐姐,生性頗為敏感,可惜做藝術家,卻還不夠用,但身為公務員,又顯得性格過分出眾,所以仕途並不十分理想,十年服務,只逗留在中等階級。
不過,一個幸福的家庭補償一切。
況且李尚知在大學裡升了一級,如今是副教授了。
在這個黃金時代,聽見她要策劃移民,宜家才會不勝訝異。
傭人侍候過晚飯,宜家告辭回酒店。
李尚知說:「這間小宿舍留不住妹妹。」.「可不是,地方淺窄,地段偏僻。」宜室加一句。
宜家說;「得了,你們夫妻別唱雙簧了。」
由尚知開車送小姨下山。
宜家站在露台向他們揮手。
她轉到廚房捧出蜜瓜,才切開,尚知就回來了。
感覺上只有十分鐘。
「這麼快?」
「宜家碰到了老朋友,由他送她。」
「是誰?」
「匆匆忙忙,也沒有介紹。」尚知坐下,取起報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的一位英俊男士。」
「啊,莫非他另有奇遇?」
「明天你自己問她。」
「尚知,你且慢做報迷,我有話說。」
尚知問:「說什麼?」
宜室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才好,她站起來,「沒什麼。」
尚知以為她心事未了,便勸道:「上一代的恩怨,到今日已告完結,你別想太多了。」宜室笑一笑。
第二天,她把一位平日算是親厚的同事約出來午膳。
茶過三巡,開門見山地問:「陳太太,聽說你已辭職決定前往加拿大。」
那陳太太一怔,「是呀,很多人知道這件事。」
宜室怕她多心,連忙認作一夥,「我也有此打算。」
「那很好,著手進行沒有?」
「快了。」
陳太太笑,「你那個性最適合外國生活,一不大喜歡交際應酬,二不愛搓麻將,英文也說得好。」
宜室聽到這樣的話很是高興,她心裡也正這樣想。
「何止,我既不聽粵劇,更不吃大閘蟹,家裡又沒有成群親戚,到哪裡住不一樣。」
那陳太太非常懂得說話,順水推舟,「可不是,那就不應遲疑了,各國法案隨時會得收緊,你們兩夫妻經濟必定不成問題,兩位高薪優差,同在家印鈔票一般,真是說走就走。」
這樣不負責任的門面話,聽在聰敏過人的湯宜室耳中,居然熨帖舒服,當下她心花怒放,說道:「那麼將來我們在溫哥華見。」
「當然一定要互相照應。」
在該剎那,湯宜室已經決定要著手辦這件大事。
下午,回到辦公室,上司召開工作會議,談到幾個宣傳運動的進展,希望明年可以申請更多的經費。.宜室並沒有像平常那樣聚精會神的聆聽。
明年,明年她可能已經在加拿大了。
對很多人來說,特別是男同事,這是一份養家活兒的好職業,房屋津貼連年薪接近四十萬,表現出色的話,每三年跳一級,前途極佳。
但是宜室心不在此。
學堂出來一直刻板地做到今天,她渴望有轉變突破,調劑沉悶的生活。T忽然之間,這顆一向安分的心飛出去老遠,老闆說些什麼,一個字都聽不進去。
散會,她回到自己的角落,撥了幾個公事電話,寫字樓環境難得的好,背山面海,但是整個辦公廳的同事,湯宜室想,與籠中鳥有什麼分別。
要有真正的自由,一個人必需要非常富有。宜室忘記這是誰說的至理名言。
有人在木板屏風上敲兩下。
宜室抬起頭,是上司莊安妮。.宜室連忙站起來,她對上級一向尊敬,希望有一日,地升上去之後,下屬也給她同樣待遇。
莊安妮坐在她對面,「你要移民?」
宜室一怔,路透社傳消息還自歎弗如,這麼快!
她賠笑,「在考慮中。」
「做得那麼好,熱辣辣地忽然說走,真捨得我們?」
宜室逮住這個好機會,打蛇隨棍上,應道:「我們不過是牛工一份,哪裡找不到,安妮你就不一樣了,眼看快升助理署長,炙手可熱,離得開才怪。」
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肉麻,幾時練成這一套皮笑肉不笑的吹拍功夫?
但是莊安妮卻深覺滿意,仰起頭笑,「宜室,要走的時候早點通知我,我好叫大老闆派人才下來。」站起來離去。
湯宜室吁出一口氣。
這時屏風後面傳來一陣冷笑聲。
宜室知道那是芳鄰賈姬,剛才的對白一定讓此女聽得清清楚楚,那蹄子的脾氣猶如一塊爆炭,怎麼忍得住……宜室於是轉過頭去,笑說:「還不速速現形?」
賈姬過來,斜斜往屏風一靠,身上一會香奈兒的味道全部顯出來。;宜室搖搖頭,「雖然算得是高薪仕女,這樣子一擲萬金地置行頭,還不是白做,再說,更好的優差都有人事傾軋與工作死結,要我把血汗錢全部穿在身上,我才不幹。」
賈姬只是冷笑,「聽聽,倒先教訓起我來了。」
「不是嗎?」宜室理直氣壯。,賈姬壓低聲音,「告訴你,莊安妮一家的申請表,早已送進某大國領事館,她同你做戲呢,你就糊里糊塗的與她客串。」
宜室呆住,「為什麼要這樣鬼鬼祟祟?」
「習慣了,莊安妮連吃一碗麵都要聲東擊西,調虎高山。」
宜室笑,「但是三十六著,走才是上著。」
賈姬看著她,過一會兒歎口氣,「方纔你也說得對,每年肯少穿幾套衣裳,就不必看千奇百怪的臉色了。」
宜室說:「也不是那麼簡單的,天長地久,躲在家又幹什麼?我們出身同上代不一樣,哪裡天天找親友搓衛生麻將去,況且好不容易讀到大學畢業,對社會也有點責任。」
「真佩服你,嫁了教授,語氣也像教授。」
兩人都笑了。
「幾時走?」
「十劃都沒有一撇呢。」
「都這麼說,可是逐漸一步步進行,不出一年,都收拾包裹勞師遠征去矣。」
「你贊不贊成?」
「移民個案,同婚姻個案一樣,宗宗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我呢?」
「你?」賈姬凝視宜室,如相士研究面相,然後慢條斯理的說:「你會寂寞。」
「去你的。」
這時鄰座的電話鈴狂響起來,賈姬回座,結束該次談話。
這麼大的事,徵求別人意見,也屬枉然,唯一可以商量的,也不過是忠實伴侶李尚知。
幸虧有他共進退,宜室一點也不慌張。
她提早三十分鐘下班,取了有關表格,才打道回府。
宜家已經坐在露台上喝威士忌加冰。
一瓶皇家敬禮已經給他喝得差不多。
宜室很多時候都羨慕宜家那一份豪邁,她好像從來不為任何事擔心。
宜室放下公事包,「什麼都辦妥了?」
「款子都已經電匯出去。」宜家伸個懶腰。
瑟瑟走過,宜室一手將她拉在懷內,瑟瑟咭咭的笑。
「可以過你的理想生活了。」
宜家問:「你知道我的理想生活是什麼?」
「願聞其詳。」
「在你們隔壁租一個房子,什麼都不做,天天同小琴與瑟瑟玩玩玩玩玩,玩得累了,過去睡覺,第二天又再來玩,三頓飯在你們家吃,你們反正雇著兩個傭人,沒有我也要開飯。」
瑟瑟聽了樂不可支,伏在阿姨懷中。
宜室說:「她們也要長大的,她們也會結婚。」
宜家卻不氣餒,「待她們養了女兒,我繼續同她們的女兒玩,我不回去了,葬在這裡,由她們帶著子孫來掃墓。」
「神經病。」
宜家歎口氣,「但是,我已經訂下後天的飛機票。」、瑟瑟緊緊抱住阿姨的腰,以示不捨得。
「這個城市實在太過喧嘩。」宜家說。
「你看這是什麼?宜室取出表格,「我也想追尋恬靜。」
宜家一看,「唉呀,你是認真的。」
「嗯,由我作申請人。」
「這件事你還是想清楚點好。」
「人人都有此心,跟大隊走總不會錯到哪裡去。」
宜家說:「成千上萬的旅鼠操往懸崖跳海也是跟大隊走。」
「聽聽這張烏鴉嘴。」宜室不悅。
「姐,我不是說你,你同姐夫當然絕對有資格。」
「當地政府批准的話,就是有資格。不是人人喜歡把荷包翻轉給公眾欣賞。」宜室激動起來。
「你怎麼了,聊天而已。」
「你不支持我。」
宜家啼笑皆非,「李尚知已將你寵壞。」
氣氛有點僵。
過一會宜室想起來問:「昨天你在路口碰見誰?」
宜家看著姐姐,「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今天怎麼搞的,快說。」
「英世保。」
「誰?」
「看,受刺激了。」
宜室的確有點震盪,「真是他?」
「不錯是他。」
宜室鎮定下來,「他在本市?」
「這些年第一次回來探親,遊子終于思家了。」
「你們——有沒有說起我?」
「我怎麼敢。」
宜室急急說:「現在恐怕沒事了吧,多年過去了,大家都不再年輕衝動。」
「那更無理由提起你。」
「他好嗎?」
「仍然英俊得要命。」宜家說得有點感慨。
「尚知也長得不壞呀。」對宜室連忙幫著丈夫。
「兩個人是不同型的,你應當比誰都清楚。」
「我沒有後悔。」
「你不必多心,你的選擇是明智的。」
宜室安心,「他現在幹什麼?」
「你一直不知道?他被家長送出去,轉了校,繼續讀建築,現在溫哥華掛牌,在亞瑟愛歷遜的行裡辦公。」
宜家把一張卡片遞給宜室。
宜室向:「他到這附近來幹什麼?」
「探朋友。」
「這麼巧。」
「昨天晚上的飛機已經回去了。」
宜室忽然訕笑,「再碰見我也不會認得,這些日子,忙著為李家賣命,弄得蓬頭垢面,哪裡還有當年的樣子,一成都不剩。」
宜家見她發牢騷,不便搭腔,站起來說:「姐,我走了。」
「不在這裡吃晚飯嗎?」
宜室送宜家出去,門口站著李尚知。
宜家說:「明天我會來陪小琴出去買跳舞裙子。」
尚知埋怨,「叫阿姨寵壞之後日後索性跟阿姨生活。」言若有憾,心實喜之。
宜家笑著道別。
那一個傍晚,宜室仍然沒跟尚知商討大事。
她問他:「你記不記得有一個人叫英世保?」
他的頭埋在書桌的文件裡,「什麼?」
男人最奇怪,結婚五年以後,在家會患間歇性聾耳症,在外頭聽覺卻不受影響,仍然十分靈敏。
宜室莞爾,憑什麼李尚知會是例外呢,這是通病。
她不再說什麼。
隔了足足十分鐘,尚知才抬起頭來,問她:「剛才你叫我?」
宜室聽見傭人開門,丟下丈夫,跑出去查看。
「小琴,你到哪裡去了?」
小琴放下書包,「有一位同學退學移民,我們合夥送她。」。宜室笑,「小朋友也流行搞餞行,後生可畏,她去哪裡?」
「美國新澤西,」小琴說:「家裡在她念小一的時候就申請,現在都初一了。」
「她高興嗎?」
「當然,把新家的照片給我們看,好大的一幢洋房,背後一個湖,養著天鵝。」
「同學家裡幹什麼?」
「開製衣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