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傍晚已過,裳於晨踱步至客房窗前,推開窗扇向外望去,這間客房位處二樓,又恰好面向河港,正好方便他看熱鬧,排解了他這些時日以來不少無聊。
夕陽已隱匿多時,外面的河港依然喧吵、繁忙。橘色餘輝繼續渲染著河面,反呈著溫雅的金光。河面上飄散著的各色船隻陸續燃起燈火。
載滿貨物的貨船、慢行取樂的花船、文人雅客的畫舫夾帶著平常無奇的渡船各取其道地佔領著河面,讓終年無休的孟州河永遠無法清靜、悠閒下來。
這時,一隻遠遠駛來的樓船吸引了裳於晨的視線,當那艘船終於靠岸清晰地映入他眼簾時,他轉身毫不遲疑地走向門扇,邁步而出。
這間客棧分上下兩層,樓上打尖、歇腳,樓下飲茶、吃飯。此刻,樓下位置最好的一張桌子已被賢兒、渝沛霸佔了許久。得虧銀子有面子,掌櫃的非但沒有丁點不悅,還笑呵呵地親自忙活著奉上茶水、點心。
「小爺,還要點什麼?」掌櫃的為茶壺續上滾燙的熱水,點頭哈腰地問渝沛。
「下去,沒叫你不用過來。」渝沛揮手,舉手間不覺帶出了身為皇子的高貴氣度,掌櫃的忙不迭地「是、是」著,貓腰退下。
渝沛轉過臉來偷瞧了賢兒好久,才紅著一張俊臉,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有沒有去過京、京州都?」
「沒有,幹嗎?」賢兒連頭都沒抬,仍舊埋頭用算盤左撥右算。
「嗯……京都……很、很好。」憋了半天,渝沛終於嘟囔出一句。
「噢——是嗎?」賢兒有口無心地隨便應答。
「其實……那個,我、我和大哥這次回去,以後就不會再……輕、輕易出來了,所以……我……那個……」怎麼搞的,每次都這樣!為何每次與她說話他都這樣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渝沛有些氣惱自己在賢兒面前的膽怯和羞澀,他垂下頭悄悄用手向兩邊拉扯自己兩頰,用力一拍,深吸口氣,鼓足勇氣大聲說:「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留在京都。」
這次出來真的賺了不少呢!賢兒雙眼放出動人光彩,她終於停住在算盤上飛舞的手指,唇邊漸漸漾起一抹甜美微笑。
「你笑得好美!你願意是吧!」她的反應給了渝沛莫大的鼓舞,他情不自禁地拉住她雙手跳了起來。
「哎!哎!」賢兒迅捷地抽出雙手,反手打了他一下,「我願意什麼?」她戒備地瞟他,在她專心算賬時口頭答應了這小子什麼不平等契約了嗎?!
「嗯……那個……」她竟沒聽進他的話?賢兒的言行將渝沛好容易積攢的「氣焰」劈頭蓋臉地悶了回去,他又恢復了張口結舌的措辭方式,「這、這麼回事……我們過些日子……到、到了京都……我和大哥都會留在京州都……那個……你……」雖然他口頭上並沒有再固執地要求大皇兄跟他一同回宮見父皇、母后,但並不表示他放棄了。他想著,只要到了京都城,他便可亮出自己與大皇兄的真正身份,到時候大皇兄想離開,除非他能長出一對翅膀。
「裳於晨打算留在京都?」她打斷他的拖拖拉拉,問道,「果真?」
「嗯,嗯。」渝沛重重地點了兩下頭。
是嗎,裳於晨要留在京都……這應是個好消息吧。他若留在京都,小四合院自是用不上了,她可以以奸商本色,將他名下的四合院低價盤回來,這是個絕佳的翻身機會啊。可——為何她沒有絲毫興奮,心內一下子變得沉悶起來。他要離開了,要從自己生活中實實在在地抽身而退,從此相隔千里。她忽地有些從未有過的深深惆悵和隱隱落寞。這種感受很不好,真的很不好!和他受傷時帶給她的那些「怕」一樣,她不願意被這些莫名其妙的思緒折磨。
她懊惱地抬起雙眸,恰好看到裳於晨悠然、緩慢地走下樓梯,向客棧外而去。
他又要幹嗎?他又會血淋淋地回來嗎?
那日滿身血紅的他忽然跳進她腦海,從他體內滲出的紅色讓她第一次感受到了何謂「心驚」,何謂「膽顫」,她不知道到底為什麼會有這種體會,直到現在也不明白。不管怎樣,他是她保下的鏢物,誰也不能讓他再流血!
賢兒隨即起身,悄無聲息地跟在裳於晨身後。渝沛怔了下,不明所以地跟上了賢兒。
裳於晨穿梭於過往人流中,走向河港,沿著河港悠閒踱步,直走到一艘樓船前才止了步伐。
面前是艘很大的船,比起其他花花綠綠的船隻,這艘樓船實在是太過平常、樸素了。樓船分為上下兩層船艙,在船頭、船尾處各站了兩三個水手打扮的結實漢子。
只見船上一位高壯、偉岸的男人走下船,逕直走向裳於晨。裳於晨則迎著男子緩步而行,雙眉糾結、目光肅然。
賢兒的心緊緊地懸了起來,這又高又壯的男人難道又是裳於晨「江湖上的因果報應」嗎?管他是不是報應,若這人敢要加害裳於晨,她便讓他嘗嘗她的厲害,她翻轉掌心,暗自運力。
只見,一直面露凝重的裳於晨突然咧開嘴,樂呵呵地走向前去抱拳打招呼:「有勞齊爺親自相迎。」
「哪裡的話。」被他稱為齊爺的男子抱拳恭謹回禮,「裳公子,請上船。」齊爺畢恭畢敬地將裳於晨迎上大船。
哎?!賢兒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過去——他們到底怎麼回事?!
「賢兒、渝沛,上來。」裳於晨頭也沒回地邊沿踏板走向船上邊揚聲喚道。
賢兒蹙眉怔了下,恍然大悟地瞪視裳於晨。他是故意擺出那副悲壯表情給她看的,他根本就知道她在後面!而她太過專注於裳於晨,竟未發現「黃雀在後」,賢兒扭頭,瞪了眼跟在自己身後探頭探腦的渝沛,順手敲了下渝沛飽滿的前額,輕輕點地,她躥身上船。
「我不是故意跟著你的,你是我保的鏢,還有印象吧?」賢兒活動著十指,甩甩手,輕描淡寫道。
「噢——」裳於晨瞭然地點點頭,上前兩步,俯首在她耳邊低語,「幹嗎不說實話?你擔心我。」
「哼。」賢兒輕扯唇角,不自在地撇過頭去。為何他最近總說些能讓她心裡亂作一團的怪話,總能射出讓她血氣染上雙頰的眼神。他近來閒得很,難道這些是他閒來無事想出來戲弄她的招數嗎?還是……她自己太神經質?!
「大哥,你來這裡做什麼?」渝沛揉著被敲疼的額頭直奔上船,眼看皇兄與賢兒過分靠近,心裡彆扭,乾脆邁步強插入兩人之間,提高音量,抬手阻開他們親密的距離。
「渝沛,過來。」
裳於晨抬手將弟弟攏到一旁,正要說什麼,這時,從船艙中走出一位男子,大約三十出頭,一身樸素的青灰便袍,相貌清俊、氣度儒雅。男子徑直走向裳於晨。
「束文兄,你讓賢弟我好想念!」裳於晨放開渝沛,激動地大叫,還沒待那男子站穩,他已上前一步,一把抱擁住男子身形,用力拍擊他背脊。順勢,他悄聲在男子耳邊低言,語氣甚是陰辣:「兄台,你瘋了吧?竟大咧咧地拐進這人多眼雜的孟州城,上次分手不是與你約好在老地方不見不散嗎?『不見不散』作甚意思,不用我解釋給您聽吧?嗯?」
束文退後一步,拉開與裳於晨的距離,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被他拍得麻痛的背脊,「我們在約好的地點等了你近一個月,很擔心。孟州城是你必經之地,我們只想打探你的消息。」束文邊和顏悅色地緩緩輕訴邊將清朗目光掉轉向賢兒、渝沛,面露詢問。
「束文兄,放心,我沒事。」裳於晨走過去拍了拍男子的肩,率先走進船艙邊走邊道,「賢兒、渝沛,進來。」
束文輕輕一笑,知道他帶來的人必是無須防備的自己人,他轉身對齊爺吩咐:「齊非,為客人引路。」說完,也進了船艙。
「是,老爺。」齊非垂首領命,對男子恭敬有加,言聽計從。
這個名喚束文的公子哥兒不簡單!賢兒幾乎在踏進船艙後便已篤定。與這艘船不起眼的外表形成對比的是,燈火通明的船艙內,雕樑畫棟、裝飾得古樸典雅,所用所擺俱是上好材料,名貴珍品,卻又不顯招搖、刻意。船主若沒有不凡的出身決不會有如此品位、雅意、閒錢!
不久,一行人來至船廊盡頭的房間,裳於晨交待賢兒與渝沛等在艙房之外,自己跟隨束文、齊非走進艙房。
這間艙房素雅淡然,整間屋廳被翠竹包裹,精雕細琢的竹製隔斷將艙房分成兩間,外間擺設著固定在船板上的桌几、凳椅,內間責被垂下的厚重幔簾隔阻住視線。
一個約莫五六歲的漂亮小男孩正跪坐在外間的椅子上把玩著一隻小而精美的船形玉雕,見到裳於晨,他並不感到陌生,一雙亮晶晶的大眼睛閃著驚喜。
男孩跳下椅子跑到裳於晨面前,拉住他雙手,甜甜地笑著。
「好乖。」裳於晨笑著摸摸男孩的頭,然後,將小男孩拉攏在自己身前,他伸出一隻攢握成拳的手,在男孩面前張開來,只見一個銅製精巧的鬼面具躺在他手心裡,引得小男孩驚奇地睜大雙眼。
「怕不怕?」他笑問。
小傢伙搖搖頭,好奇地注視他手中的銅面具。伸出白嫩圓潤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撫上那張青面獠牙的鬼面銅塊。
「鬼面帖?」一直默立在門旁守候的齊非疑惑地看著裳於晨。「鬼面帖」是「鬼面醫」的信號與標誌,因難得一見,被視為珍物。「鬼面帖出,病癒天澤」,「鬼面醫」將病人醫好後,便會留下「鬼面帖」,「鬼面帖」會在不定的時間內自溶,這段時間也許三年五載、也許一時三刻。大多數「鬼面帖」會轉瞬即化。只要「鬼面帖」不溶,便可憑帖尋請「鬼面醫」醫病——前提是必須做到守口如瓶,不洩露「鬼面醫」的任何蛛絲馬跡。此刻,「鬼面帖」現身,難道夫人的病已癒,但為何夫人她沒有絲毫病癒的跡象?
裳於晨將「鬼面帖」交到男孩手中,道:「齊爺,我當初曾醫過你。兩年前,也是你拿著帖子尋到我的。你該知道我的規矩。」頓了頓,他起身來至垂著厚厚簾幔的隔斷前,定定地注視著厚幔,緩慢卻異常清晰地開言道:「上次分別時我看出你已回想起很多往事。你的頭痛之疾已醫好,不會再犯。『鬼面帖』上一次便該下,可我想證實你心內所想、想再見你一面,才會拖到今日。我懂你的心,所以,我不會攪擾你,更不會讓任何人攪擾你。我知道你從來都是縱容我、疼寵我的,因心存顧慮,才不願見我。我知道是你提議來孟州打探我的消息,因你擔心我。我知道你此刻就在幔簾之後流著淚聽我說話。我知道束文兄會愛護你、珍惜你……這些……我全都知道……所以,我放心。」
「你——」束文欲言,被裳於晨抬手制止。
「束文兄,我方才交給孩子的『鬼面帖』永不會溶。不必相送,請留步,告辭了。」說完,他向幔簾鄭重施禮,叫上賢兒、渝沛步下樓船。
☆☆☆
下船後,裳於晨並未離去,他定定地站在岸上似在等待著什麼。直到那艘船收起船錨,他仍未有絲毫離去的意思。賢兒、渝沛遲疑地看著他,不明白他到底在等些什麼。終於,賢兒沒了耐性,轉身走開。
「賢、賢兒,等等我。」渝沛高喊,跟著賢兒的步調,轉身、抬腳,卻被裳於晨一把拽回至身邊。
「大哥?!」
「渝沛,你要見見大皇姐。」裳於晨不動聲色地沉聲低語。他知道她會出來見他,他知道她一定會出來見他!
渝沛瞠大雙目瞪著他,不置信地張大嘴。大、大皇姐?十年前被父皇欽指嫁予大敕國皇太子,據說猝死於送親途中,卻始終找不到屍身的大、皇、姐?大皇姐竟然真的還活著?!
果然,在下一刻,兩道身影出現在漸行漸遠的大船船頭,一個小小的身影依偎在父母身邊賣力地向裳於晨揮手。
「看到了嗎,渝沛?」裳於晨看著漸漸遠去的大船,欣然一笑,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輕問。
「……嗯。」渝沛點了點頭後,低垂下頭。
「皇姐自十年前意外失了記憶,從此患上頭疾。兩年前,我開始為她醫病,終在三個月前,醫好了她,那一次,她已經知道我是誰,卻不願相認。我明白,她是怕我破壞了她的平靜。你看到了,皇姐很幸福。渝沛,其實,我完全可以向你隱瞞我與皇姐的真正身份,之所以告訴你是因我們手足相親、骨血相連。」裳於晨扶著他的肩轉身向客棧走去,接道,「明日,我們出發去京都。關於我與皇姐的行蹤,待回去後,說與不說你自己決定。渝沛,如論如何我希望你懂我、懂皇姐。」
渝沛無言地聽著兄長言輕卻語重的字字句句,腳步變得沉重起來。他有些茫然、失落和無措。又彷彿於一瞬間明白了一些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皇兄說得似有道理,平靜的日子、平凡的生活——對於注定要在深遠宮闈、規矩禮數、明爭暗鬥中度過一生的他們確是種奢侈的誘惑。
這些日子混在兄長、賢兒身邊,留連於市井街道、布衣百姓之間,身側、耳旁、眼中看到的聽到的全是新鮮又隨意的事物言談。沒有了宦臣、宮女的隨侍,沒有了師傅的嘮叨,沒有了父皇的威儀,沒有了母后的遵囑,沒有了貼身侍衛申則、武率的亦步亦趨……他竟會時常不自禁地忘記自己的身份。這些日子裡的每一天都是輕鬆、適意、安然的,這些感受本該是他這個年紀應有的……也許,下意識裡連他也動心於這樣過活。只是,他沒有皇兄、皇姐的勇氣、膽量,更沒有他們與世無爭的魄力、超然!
他能為他們做些什麼?似乎只有咬緊牙關,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沒看到——他不知自己回去後能不能做到守口如瓶,不知道自己這次出宮到底是對是錯……可,總算他還是有收穫的——至少,他親眼看到皇兄、皇姐都活得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