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訴你,人要相信自己才有希望,太陽天天從東邊升起,它的光和熱普照每個人,不偏私嚇!這……這是你的車?!」面對眼前的龐然大物,她倒抽了口氣。
他把眉一挑,朝她伸出手。「鑰匙。」
岳冬希看了看輪胎比她腰還高的車子,再瞧瞧一臉得意的男人,她徐徐地吐氣道:「我開車,喝酒的人不能碰方向盤。」
「你確定?」
「呃……我確定。」不確定也不行,她堅決反對酒鬼上車道。
秦弓陽沒施什麼力地壓壓她頭頂。「我是說你確定你的小短腿踩得到油門嗎?這輛悍馬是依我的體格改裝,我怕你踩不到,整個人滑到腳踏板……」
兩顆冒火的眼珠死命瞪著他,外加從鼻孔噴出的火氣。
「囡囡,回來了呀!」
晚歸的岳冬希怕吵醒熟睡的家人,刻意放輕腳步從客廳走向房間。
可不知是老人家淺眠,還是太擔心她而不成眠,每每她以為走得夠輕了,但睡在最偏間的奶奶總會出聲一問,好像她真聽出是誰的足音。
其實奶奶七、八年前就得了失智症,常忘東忘西的,家裡成員也記不得了,有時對著弟弟叫父親的名字,拉著他的手就說起他們姊弟不曾經歷過的小時候。
「奶奶,你怎麼又還沒睡,天涼了要加衣,瞧你穿得這麼少,要是感冒了怎麼辦?」岳冬希拿了件外套為奶奶披上,以防她著涼。
「你沒回來奶奶哪睡得著,一個女孩子家老在外頭晃,以後會找不到好婆家,你要聽話,不可以跟人亂來。」岳家子孫不能讓祖宗蒙羞,做出敗壞名聲的事。
「我在工作,不是做壞事,我去幫徐婆婆帶孫子回家。」她小聲的解釋。
「是春花呀!她那個孫子又皮又愛搗蛋,你找著他就好好抽他一頓,小孩子不打不長進,像我以前呀,打你爸打得可凶了,他滿屋子跑給我追……」一講起古早事,老人家就眉飛色舞,忘了時間不早了。
「奶奶,我扶你進房休息。」睡得好,才會健康,她希望奶奶長命百歲。
「你喲!老是趕我去睡覺,自己的身體也不顧好,上回咳了一整晚,我聽了都心疼。」她的寶貝孫女吶!真捨不得。
「奶奶,那是姊姊,她氣管發炎,吃了幾天藥就好了。」奶奶又把她和姊姊搞混了。
「喔,是冬雪研……那你是冬希嘍!唉,瞧瞧奶奶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這腦子呀,越來越不濟事了。
走得蹣跚的朱仙女在孫女的攪扶下,緩慢坐上床沿,她沒直接躺下,背靠著床頭,兩眼微帶迷糊地看著眼前的孫女,想分辨她是哪個孫女。
岳家人口也很簡單,高齡七十的老奶奶,年過半百的媳婦,老人家雖生得多卻不見得人人孝順,就大兒子肯奉養她,並生育兩女一子承歡膝下。
可惜偏應了那句--「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為人海派的岳家長子意外過世了,正值壯年的他把一身債務留給妻小。
其實,那也不是他欠下的,只是他那個人太講義氣,一旦朋友有難便立即伸出援手,也不管自己能力夠不夠,一句話全給扛下了。
幸虧好人有好報,雖然他做的是一堆教人搖頭的傻事,可在他去世以後,受過他幫助的朋友也義無反顧的相助。
所以他的妻小不致被債務壓得喘不過氣來,賣了百來坪的大宅還債,改買三十坪不到的老公寓,一家老小總算還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
比較辛苦的是一肩扛起養育子女的岳媽媽,她那時也不過三十來歲,最大的女兒才十五歲,小女兒十二歲,七歲的兒子剛上小學,還有婆婆要奉養。
好在孩子們都很爭氣,不需要她操太多心,在校成績優異領獎學金,且自動自發地整理家務、幫忙照顧奶奶,減輕她不少負擔。
「奶奶不是記性差,是睡糊塗了,你睡前的藥吃了沒?要不要我倒杯銀杏茶給你潤潤喉。」岳冬希照例檢查一個月份量的藥盒,照醫生囑咐的盯奶奶定時吃藥,唯恐有所疏忽。
到目前為止,失智症並無藥可治癒,只能定時吃藥延緩病情加重。
「別再給我吃藥了,吃了一肚子藥丸。我沒病,你們別老當我是病人,我身子骨硬朗得很,過兩天還要跟你三嬸婆去爬山,喂山猴子。」她說得興高采烈,彷彿返老還童的孩子,等著要去遠足。
眉眼帶點疲色的岳冬希不忍心告訴奶奶,三嬸婆早在多年前的一場火災就去世了。
「好,不吃藥,你快睡覺,明天一早到公園跳士風舞。」她掖了掖一角,好聲好氣地輕哄著。
「你喔,年紀輕輕的,忘性比奶奶還大!我們不跳土風舞已經很久了,張老師教有氧舞蹈,你看我最近的氣色是不是好很多。」她越說越興奮,手舞足蹈的,嘴裡還喊著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她好笑地親親奶奶的面頰。「是,奶奶是妖精,長生不老的蓮花菩薩,一群年輕小伙子都被你迷得暈頭轉向,改口叫你仙女婆婆。」
「唔,還吃奶奶老豆腐,我本名就叫仙女,這街頭巷尾的孩子們哪個不喊我仙女婆婆。」她神智清醒的說道,呵呵笑得開心。「對了,冬雪呢?怎麼感覺好久沒見到她了。」
聽奶奶提起長她三歲的姊姊,岳冬希仍不厭其煩的解釋著,「姊姊在高雄的醫院,她是護士。」
「對、對,冬雪要嫁人了,她要嫁給醫生,很好很好……我們家要辦喜事!」
她的孫女要好命了,不愁吃穿的當醫生娘。
面對奶奶突如其來的「喜訊」,岳冬希先是一怔,繼而無奈的搖搖頭。老一代的觀念裡,就是醫生娶護士,護士一定嫁醫生。
可那是以前,現在的醫生忙得沒時間經營婚姻,雖說是高收入的行業,卻也無暇顧及家庭,若是另一半不肯體諒,還是難有圓滿。
而她姊姊的確和同醫院的醫生交往,但是對方不可能給她實質的名分,因為那位醫生己有妻小,結婚十五年,姊姊是別人婚姻中的第三者。
她不只一次勸姊姊結束那段沒有幸福可言的感情,可深陷其中的人總是難以清醒,不傷得遍體鱗傷不願放手。
「奶奶睡了?」
剛掩上房門,身後傳來壓低的女聲。
「媽,你怎麼也沒睡?不是跟你說過好幾回別再等門了,我這麼大了,不會丟掉的。」她早就獨立了,懂得自己照顧自己。
「不管你長得多大,在媽的眼中,還是那個剛學會走路的小丫頭,沒瞧見你進門,心裡就是不踏實。」當媽的注定要擔一輩子心。
還在肚裡時怕生出不健康的孩子,既歡喜又不安的求神佛保佑,呱呱墜地後開始擔心小病小痛找上小孩。
好不容易一點一滴的拉拔大,又巴望著孩子成家立業,有個好歸宿。
岳冬希半帶撒嬌的摟著母親。「媽,你就舒舒心嘛,別往肩上擔擔子,你要是把自個兒累壞了,女兒我可是會很心疼、很心疼的。」
「你就這張嘴巴甜,最會哄人開心,餓了吧!媽下碗餛飩給你吃。」瞧她又瘦了,風一吹准倒下。
「我不餓,剛剛吃得好飽才回來,都快吐了。」她彷彿還聞得到小菜味道。
「咦,你在外頭吃過了?」岳媽媽一臉訝異,端詳女兒的神情。
所謂知女莫若母,女兒的嘴向是她養出來的,外面的餐食油膩又不營養,女兒寧可帶便當,也不願吃味精過重的食物。
當然省錢也是一個原因,一家五口有兩個人做正職工作,小兒子在餐廳打工,她自己則在家做些手工藝賣錢,雖然賺得不多,不過日子還算過得去。
不求大富大貴,只求一生平安順心。
岳冬希神色侷促的乾笑。「朋友請客嘛!老推著不去總是不好意思。」
「是這樣嗎?那就趕緊去洗個澡,早點上床睡覺吧。」岳媽媽不疑有他,女兒怎麼說她怎麼信。
「是,馬上去!我快累翻了。」全身的骨頭好像不是自己的,酸痛不已。
「行什麼童子軍禮,都幾歲的人了還這麼頑皮,你這靜不下來的個性和你爸爸最像,父女倆都是靜不下來的野猴,要是他還在……」想起早逝的丈夫,她不禁感慨萬分。
前一刻才拎著兩條肥魚說要加菜,誰知一眨眼人就走了,一波大浪打來,跳下海救人的身影就這麼淹沒在茫茫大海中,最後只打撈回已經冰涼的屍身。
一聽母親又提到父親,岳冬希不想母親感傷到難以成眠,連忙抱住她輕醋,把話題轉開。「媽,小峰的成績單出來了吧,一定又是高分!過兩天我放假,我們在家裡煮大餐慶祝。」
「好,好,如果冬雪也回來的話,家裡就熱鬧了。」她呵笑著,眼角笑紋十分明顯。
母女倆開開心心地聊了一會,最後各自回房,畢竟時間已經不早了。
回到房間的岳冬希像電力用盡的玩具,整個人呈大字形癱在床上,眼皮沉重到睜不開,她連澡都沒洗的沉沉睡去。
她在作夢。
夢中的她用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比她還高的悍馬車,一雙小短腿怎麼也踩不到油門,令人感到氣憤的是,一旁還傳來宏亮的取笑聲。
下一個畫面,她很生氣的一直吃一直吃,把那個人的面給吃光,飽飽的肚皮一拍走人,發誓再也不與營養過剩的熊男有任何交集。
但是,他為什麼在後頭追個不停?兩手直揮,不知在喊什麼。
算了,和她無關,睡覺最重要。
翻個身,一串不屬於岳冬希的銀灰色鑰匙從牛仔褲口袋滑出,掉落床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