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她才在門口與李玄玉道別,走進屋裡沒幾步,接著一陣天旋地轉,她被人摀住嘴攔腰抱起,像扛包米袋似地被丟進主院大廳。
廳內站著數位手持棍棒的彪形大漢,案倒物灑,很有遭偷兒強盜闖入過的態勢,而杜大娘雙手雙腳被粗繩牢牢捆綁著,地上滿是她方才買的白糖糕……
「別再找了,周大爺,我早已說過咱們的獨門配方並無紙本,製法與香料皆在我腦子裡,你想做出與咱家相同的鴨蛋香粉,是癡人說夢!」杜大娘朝為首那位男子怒叫。
周大爺?
綻梅驚魂甫定,定睛一望,眼前這人不就是想收她入房的周家大少周萬里嗎?這是怎麼回事?杜虎呢?小少爺比她早進屋,人呢?
「娘!」本被名漢子壓制在地的杜虎朝杜大娘奔去,小小身子被一把騰空抓起,「娘!你這惡人!放開我娘!放開我!」
「小兔崽子忒煞吵人!」周萬里揣住杜虎衣領,信手過去便是一記熱辣巴掌,氣焰高張地對杜大娘道:「你杜家人丁單薄,現今只剩下這唯一男丁,你儘管嘴硬,老子不怕你不講。」
周萬里全然不顧杜虎已然被打跌在地,唇角滲血,伸手又是一巴掌,腳踩在孩子肚腹上。
杜大娘驚叫道:「周大爺,你大商家有大商家的路數,何必為難咱這麼一個小鋪頭?」
「小少爺!」綻梅過去搶人。
「綻梅?」周萬里鉗住她手腕,不可置信,真以為自個兒瞧錯了。「哈哈哈,好啊!以為讓你給跑了,原來連你也在這兒,這下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周萬里大笑了幾聲,又望著杜大娘道:「杜大娘,若非你硬氣,敬酒不吃吃罰酒,我又何苦做到如此?我連挖你鋪裡兩位師傅,偏生做出來的香粉就是質地不對,逼也逼也不出個啥東西來,你儘管嘴硬心狠,我瞧你兒子能捱到什麼時候?」語畢又用力踩了杜虎一腳。
「姑爺,你別這樣,小少爺禁不起這樣折騰的。」綻梅撲過去拉住周萬里袍擺。
周萬里矮身蹲下,踩在杜虎腹上的腳放開,衝著眼前的綻梅直笑,這臉蛋,這身段,這身淡雅氣息,他可是朝思暮想了許久。
「綻梅,你別怕,我就算為難全天下也不會為難你,你日後乖乖跟著我,我定不虧待——」
「呸!」村虎一口混著血的唾沫吐到周萬里臉上,「大惡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瞧你生得這副歪瓜裂棗樣兒,也配要綻梅跟——」
「小虎子!」
「小少爺!」見徹底被惹惱的周萬里又要伸手打杜虎,杜大娘與綻梅同時大叫,綻梅撲過去將杜虎牢牢摟進懷中,以身相護。
周萬里對眼前情狀冷笑了聲。
「好!綻梅,你也一樣敬酒不吃吃罰酒嗎?很好,杜大娘,你總算知道該急了?來人啊!給我打!」見身旁上前的打手們似有遲疑,周萬里又添了句,「拉開她,打!拉不開,就兩個一起打!咱就耗到這姓杜的娘兒們說!」
「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別欺負綻梅,別欺負我娘!咱杜家香粉,只有爹和娘做得出來,你們這群王八羔子怎學得會?」聽得落在綻梅背上那棍棒張牙舞爪,聲聲篤沉厚實,杜虎急得鼻涕眼淚直流,胡言亂語。
「綻梅你快跑,你保護娘,你保護你自己,我不怕打,我也不說咱香粉是如何做的,嗚……你們這些惡人!惡人!別再打了!綻梅會死掉的!」
怎麼辦?怎麼辦?杜虎望向一旁急得猛掉淚的娘,好想做些什麼事保護娘和綻梅,可是他卻什麼也辦不到,他想推開綻梅讓她少挨些打,但綻梅卻抱他抱得好緊,他掙也掙不開,只能跟娘一樣一直哭一直哭。
「小少爺,你別哭,你聽話。」綻梅氣若游絲,早已被打得頭暈眼花,出氣多入氣少,但不要緊,她從前當丫鬟時也捱過不少責罰,她很耐打,她不怕疼,至少,她絕對比杜虎能捱打……
「小少爺,待會兒我說跑你便跑,聽話,乖。」就差一點兒,廳門未掩,她往那兒滾爬了幾步,他們就差幾步,就差那麼一點兒。
綻梅嘴唇咬出血絲,眼眶痛到泛淚,她在等,等一個機會,她得忍,她能捱。
「嗚……」見綻梅唇角都流出血,杜虎越哭越厲害,他聽話,他很乖,為什麼惡人都不用聽話?
「周大爺,別再打了,我說,我說便是!」凝滯的空氣中突地傳來杜大娘一聲認命哽咽的爆吼。
「好,總算學乖了是不?」周萬里得意洋洋,嘴角咧笑,比了個手勢要隨從們停手。
「小少爺!跑!」就那麼幾秒鐘的停頓,綻梅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乎是連蹲帶跑地將杜虎推出門外。
「他媽的,賤人!給我追!」
綻梅將廳門掩上,背抵住門,才回身便接連挨了幾個巴掌,一頭青絲被拽住,奮力往牆上衝撞。
她聽見杜大娘尖叫,聽見幾名漢子們咆哮,聽見她的身體被猛烈撞擊的聲音,但她不讓任何人過去,就是不讓,她多撐得一時,杜虎便能跑遠一些。
痛,很痛很痛,她滿臉血污泥沙,唇角卻竟然揚笑。
「綻梅,我杜家就剩這株獨苗,性子嬌慣壞了,還望你好生擔待。」
疼痛至極,零散的記憶片花不受控制地沖湧而入腦海裡——
「綻梅,既然你也認為你姑爺是位好良人,那麼,你姑爺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姑娘,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一切珍重。」
「綻梅,你可糟了,先生親自來逮你。」
「綻梅,我就要一個新的,你做的,上面繡著『李』字的錢袋……」
那日白茫的雪花紛飛落至她眼前,她想起李玄玉望著她的瞳眸總是好美。
她手捧著為他做的鞋,想給卻不敢給,她望著他滿肩滿臉的雪花,想拂卻不能拂。
他說心有牽絆,便是甘之如飴,那麼,他的牽絆裡,可否有她?
綻梅眼睛一閉,意識跌入全然黑暗裡……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前頭有光,光暈中有人。
綻梅舉步追去,身軀明明感到沉重,步伐卻是前所未有的輕盈。
「娘?」前方的女子回首,綻梅一見她的容顏,眼眶便泛淚。
許久未見的娘停步,回首僅望著她笑。
「娘,你要去哪兒?」
娘朝她搖首,掀了掀唇似乎說了句什麼,綻梅沒聽清楚,她還沒聽清楚,娘前行的步伐卻越發急促,眼看著就要隨著那道光消失在盡頭。
「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別留她在這片黑暗裡啊!綻梅用力大吼,娘卻沒有停下腳步……
「娘、娘,你別走,你等等綻梅,綻梅隨你去……」
「綻梅,你究竟想去哪兒?」李玄玉用力握住她睡夢中微抬的手。
第五次了,這是今日他踏入這房裡來之後,聽見她喃喃地這麼說著。
李玄玉眉峰緊蹙,眼神死死地望著因背傷太嚴重,非得趴臥在榻上歇息的姑娘,生平首次感到讀聖賢書無用。
他隨著小虎子尋到她的時候,她早已奄奄一息,而她現在渾身是傷,一身狼狽,明明極其虛弱,卻不願張嘴喝藥,燒了整個上半夜,終於開口說了些什麼,竟是說著要隨她娘去哪兒?她娘不是早已過世了嗎?
她想隨她娘去……她不想活……
這念頭像道雷電一樣劈進李玄玉腦子裡,合理化了他自識得她以來,她那些種種奇怪的作為——
她認偷簪、她不怕責罰、她淨顧著要讓杜虎離開,獨留自己與一幫惡人相搏;她臉上那股總是淡然不要命的神氣,若有所思、空靈飄忽的神情……
她不想活,她早就不願活了嗎?
李玄玉端來了換過好幾個服侍都無法順利讓她喝下的苦藥,唯恐踫疼了她的背傷,讓她枕靠在自個兒懷裡,小心翼翼地將藥汁往她唇邊湊近,心中卻翻騰著一股無以名狀的火氣。
「綻梅,醒來。」也不知道她聽見了沒?他懷中的姑娘不為所動。
「綻梅,醒來,你得喝藥,你燒了大半夜。」李玄玉又喚,姑娘的眼睫掀了掀,眸子仍然緊閉。
「綻梅,我是玄玉。」綻梅輕嚶了聲,眉心娶攏,身子動了動,像是週身傷口極疼、極難受似的。
「綻梅,我是玄玉,聽話,張嘴,你得喝藥,喝了花燒才會退,傷才會好。」哄小孩呢,他這是……
真啟唇了?見她雙唇微微打開一條細縫,李玄玉忙將藥碗湊到她唇邊。
一口、兩口……很好,快咽第三口……
「嘔——」李玄玉還來不及感到欣慰,綻梅全吐出來了。
李玄玉沒空管自個兒身上沾到的藥汁,取來乾淨布巾為她拭淨嘴角,又再度循循誘哄。
「綻梅,張嘴。」姑娘這回對他的話語全無一點反應,僅是軟軟地伏靠在他胸膛。
是睡沉了嗎?她是該睡,但是,也得喝了藥才睡……
「娘……等等綻梅……」
李玄玉懷中又傳來一聲微弱的低語,未料這聲虛弱微喚竟徹徹底底將他惹惱得七竅生煙。
他想起他今日見她額面滲血,有如斷線娃娃倒下的破敗模樣;想起杜虎為她又急又氣,哭到涕淚縱橫的模樣……她真以為人心是鐵打的?真以為她命如草芥,無人會為她傷懷?所以她便可如此胡作非為,恣意妄為?
就算她真是不想活了,他也不允!她想隨她娘去,她休想!
李玄玉讓她枕在他肩頭,一手環過她的肩,托住她下顎,張嘴含下藥汁餵入她口裡。
他感覺到姑娘身子掙了掙,但他沒鬆手,反又更使上力,一口一口地強迫灌她藥。
他迫她張嘴,鉗住她身子令她無處可逃;他餵她,強行將藥汁灌入,如此霸道蠻橫的作為連他自個兒也感到吃驚。
然,不這麼做,他胸中一股悶氣便無處可發。
她想撇下他去哪兒?在他已被她牽動出太多心緒了之後?
那舉措本意只想餵藥,後來卻變成吻,黏纏的吻、懲罰的吻、不甘的吻、不捨的吻。
他戀戀地貼在她唇瓣,情不自禁地將暖舌探入她,汲取吸嗅她唇間的香氣,明明沾染苦藥氣息,卻是從未嘗過的芳美……他一吻再吻,細細吮舔她嬌嫩唇瓣,沒人教導過的事情,做來卻是如此熟練自然,她軟軟的胸房抵著他,柔滑的青絲拂過他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