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遠親說,在你二十歲那年,你在京中風光無限?」項南說了,他乃開國以來史上第一人連中三元,又如此年少,當時就連太后也想把公主嫁給他為妻。
他不以為然,「不過就是個殿試而已。」
「聽說陛下自從殿試一見後,對你甚是讚賞。」
「可我偏看他那張臉不順眼。」現下想想,當時他的直覺也真準確。
她一愣,「啊?」
「就連老天也不要我為他賣命。」沐策笑了笑,取出懷裡的巾帕去一旁盛水的水盆裡打濕後,為她一一拭起她指尖沾上的油膩。
「此話怎說?」
「在殿試後不久,我因母喪故須守孝三年,原本在守完孝期後,我是得依旨入朝任職的。」
她轉眼想了想,「後來出了你爹那事?」
「對,孝期最後一年我沐家惹來了大禍,我也被打入了黑牢,最後還被奪了功名,你說,這不是天意嗎?」他交握著十指侃侃而談。
「你不在意嗎?辛苦得來的功名就這麼付諸東流了。」再怎麼說也是寒窗數年。
「功名利祿早晚皆是糞土,何須在意?瞧瞧我沐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世上無不老的青春,當然也無永遠的富貴榮華,更沒有不變的常情。
因他面上的神情太過平淡,甚至可說是絲毫不在乎,蘇默不禁愈想愈是起疑,也愈想愈覺得,他的想法很玎能是有些脫於常軌。
「難道說……你其實並不想為官?」他不會是只想去測測自個兒的能耐吧?
他狡黠地對她眨眨眼,「娘子啊娘子,你悟了。」
竟真是這樣……
「為何?」她一手撫著額,總覺得有些恍惚。
「因我不認為我能當。」沐策往身後的椅背一靠,慢條斯理地說著,「舉個例來說,當個清官吧,可我的心本就不誠,如何清?當個貪官吧,百姓又沒對不住我,何以我非得去對不住他們?可在朝廷中不是黑就是白,一旦涉入官場就非得擇其一不可。」
「不想當文官,你也能當個武將吧?單憑你的家世淵源,你一身的功夫,何愁不能名揚邊陲,為國建立功業?」她總覺得他還是有選擇的。
他一臉的敬謝不敏,「然後被派到那等鳥不生蛋的地方長期駐守,不是一年到頭看著塞外滾滾黃沙,就是陪著一大群離鄉背井的怨男戎馬一生?」
那得多悶多無聊啊!蘇默光是想想,就覺得那樣的日子跟坐牢其實也相去不遠,也怪不得他的父兄在那環境裡熬了那麼久後,最終也守不住一顆都快荒蕪的心.
「說實話,我既不想忠君,對家國也無大愛,更無心勤政於百姓,你說,我當官做什麼?」既是無心也無意,那他也就不去辜負天下人了。
她淺淺一笑,「當長工就有前途了?」
「可不是?」他一臉自得得很。
「這點出息就夠了?」
他伸臂一探,將她擁進懷裡,滿足地呴著她發間的香氣。
「只要能讓一家子生活和美,日子過得像喝甜水般,對我來說,是夠出息了。」誰說每個人的心都非得很大不可呢?他的夢想就是這麼微小和簡單。
蘇默在他親吻起她的耳朵,漸漸連親帶咬後,忍不住縮著眉頭,怕癢地閃避著。
沐策將目標改挪向她細緻的頸項,大掌挪至她的背後托住她,雙唇輕觸上她的頤項,下一會兒,他微側著頭,伸指撩開她的衣領,唇舌緩緩滑至她的後頸,溫熱漏渭的觸感滑過她的頸間,引燃了一片令人戰慄的灼熱,她睜開眼,側首看向他,驀地在他眼中挖掘出蘊藏的熱情,她不禁微微怔住,在交融的氣息中,他款款對她一笑,低首將一吻印在她光潔的額際上。
「這兩日……你究竟在做些什麼?」她有些沙啞地問,也不知他一聲不響地跑哪去了。
「在忙著準備解決蘇老爺嫁女之事,兔崽子的頭痛家務事,以及兩件師門間的小事。」他將她拉來坐至他的腿上,很不錯地收攏了雙臂將她環在懷中。
「可有把握?」
「長工是很有才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來,倍感安心地深深倚著他,無意識地把玩著他修長的十指。
他在她耳邊低聲地問:「娘子啊娘子,你怨不怨蘇大夫人?」
「不怨了。」
「也不怕她了?」
「長工在手,蘿蔔不怕。」她伸出五指,與他的緊緊交握。
他在她的頂上印下一記響吻,「姑娘記得就好。」
***
聽花嬸說,那位行事作風常讓蘇府上下頭疼的蘇二娘,在收到她即將嫁人的消息後,又再次從夫家那邊殺過來了。
收到消息便專程往府裡趕的她,聽說在蘇府裡一連住了三日,而這三日,即足以讓蘇老爺與蘇夫人的眉心打上十個死結,恨不能從沒生過這個既愛財又愛面子的女兒。
這日在收到花叔的通風報信後,特意避開了眾人的目光,偷偷摸摸自外頭鑽進蘇府再溜進後院的蘇二娘,才坐下沒多久,即為蘇默帶來了關於這樁婚事的最新消息。
「婚事暫且擱置了?」蘇默難以置信地問:「你做了什麼?」前些天蘇夫人不是才派人來撂話,說這回蘇府是打定主意非嫁了她不可嗎?
「我只做了一事。」蘇二娘神色悠然自得地啜飲著手中的香茗。
「何事?」
「哭。」
「啊?」這麼簡單?
「見面哭、問安也哭、喝個茶照哭、吃個飯更是哭、日也哭夜也哭、提到你的婚事那是更加的往死裡哭。」只要能事成,她向來是不怎麼顧忌手段的。
「……」她錯了,這一點都不簡單,這得有天分才成。
滿面笑意的蘇二娘,在喝著自家妹子親自為她烹的茶時,那心底其實是一整個難以言喻的感動啊!這二十多年來,她終於有機會體會這等姐妹感情融融的天倫之樂了,真不枉她不惜血本地將小妹養在桃花山上數年,瞧瞧,小妹再也不像從往那麼怕她,也會主動親近她了。
蘇默懷疑地看著她完全不紅也不腫的雙眼,「這麼哭……管用嗎?」
「爹娘鐵了心要嫁你,故而對我心腸硬無所謂,我家相公吃我這套就成了。」
她主要哭的對象,才不是她爹娘,而是跟著她一塊來的慕家少爺。
「姐夫他……」
「自然是心疼得很。」她得意洋洋地睞了睞眼,「別忘了,如今在雲京中,一手操持著慕家商行的人可是你家姐姐我,你姐夫那個半點商事也不通的腦袋能不順著我?而我家公公能不看在我這手握大權的媳婦面子上,趕緊派出大批說客去九王爺府上把這婚事緩下來?」
「……」原來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啊。
蘇二娘邀功地湊上前,「佩服你家姐姐我吧?」
「那可不是?你是慕府裡隻手遮天的蘇二娘啊。」蘇默崇敬地望著她,一雙明眸閃亮亮的。
滿腔的虛榮感,當下滿滿地補足了蘇二娘前幾日浪費過多的淚水,她呵呵地笑了起來,兩目瞬也不瞬地瞧著蘇默面上的笑容,在感動於蘇默難得在她面前一現的開心笑歷時,不禁直在心中想著,她家妹妹怎會這麼可愛。
半晌,蘇二娘斂了斂心神,壓下了滿腔的喜悅,正色地問。
「今日你找我來,究竟有何事?」她們不都說好了,盡量別在蘇府碰面了嗎?要是教外人知道了,這對她倆可都不好。
蘇默將一封信交給她,「這是長工要我轉交給你的。」
「沭策?」就是一聲不響偷了她家妹子的那個男人?
「嗯。」她小心地看著蘇二娘似是有些不悅的摸樣。
蘇二娘不情願地啟口,「你和他……」
「就是那麼回事。」她婷婷地笑著,全然不掩快樂的神色。
「他待你可好?」
她側首想了一會兒,而後鄭重地頷首。
「我想,我是不會後悔的。」
「告訴他,有空我會找他聊聊。」女大不中留啊!蘇二娘長長地歎了口氣,再如何不捨,也只能成全她所想要的。
「嗯。」
當暮色降臨,在花叔與花嬸的掩護下,蘇二娘又再次作賊似的溜出了蘇府。送走她後,蘇默搭了件較厚的衣裳,站在窗前凝望著院中在酉風中搖曳的竹林,直至月上東山。
在她看得出神時,又是一日不見人影的沐策已來到她的窗外,勾起指節輕輕敲著窗欞。
「娘子啊娘子,搭檯子唱戲的時辰到了。」
她秀眉一挑,「今兒個唱的這出是樓台會嗎?」
「不知三姑娘可願與長工一同月下出遊?」他替她打開窗扇,站在外頭朝她伸出一掌。
在他的幫助下,首次攀窗逃家的蘇默,頭一回踏上了雲京的大道,此時大道上,自日往來的人潮早已歸家散去,三三兩兩的行人提著燈籠猶在路上走著,冷清清的風兒不意路過,令行人們紛紛拉了拉衣裳,趕緊加快了腳下的步伐。
「上哪呢?」蘇默趴在他背上由他背著,也不知他想帶她上哪去。
「我家。」
他家?
不是……早就被抄了?
她兩手環住他的頸項,似是想要分給他一點溫暖。
「長工啊長工,今日我將信交給家姐了。」走了許久,見他一路上都不怎麼說話,她也只能對他說說正事。
「知道了。」他繞過曾走過多年的巷口。
她不得不提醒他,「家姐說她會找你談談,你知道,她這人的性子……」
「頗執拗。」沐策淡淡地笑著,「這事我會有分寸的,所以三姑娘就別擔心了。」
過了一會兒,沐策的腳步停在道旁一座府宅前。
往昔曾車馬賓客熱烈往來的府門外,冷清地堆積了一地未掃的枯葉,蘇默抬首望去,門高府廣的大將軍府邸,在萬家燈火中黯然一片,裡頭絲毫不見半盞燭光,大門上還貼了兩張陳舊的黃色封條。
帶著她輕鬆翻過府院高牆後,沐策輕輕地放下了她,蘇默在兩眼適應了黑暗後,發現在今晚格外明亮的月光下,大地上的一切都被照得很清晰,前頭不遠處的大廳廳堂,廳門似是壞了,歪歪斜斜地掛著一扇,一旁窗扇上的窗紙也全都在風吹日曬下破了,冷風可自由地穿竄而過,因久無人居也無人修葺,地上鋪著的石板碎了好些處,庭中以往可能扶疏的花草樹木,早枯荒成一片。
看著這座短短數年就落拓淒涼至此的府邸,她忍不住仲手握住了他的掌心。
「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吧。」
「嗯?」打從進來後就一直發怔的沐策,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她拉著他往裡頭走,「我想知道。」
沐策牽著她的手,就著月光,帶著她走過府中的一處又一處,指著大宅中的一房一院向她仔細介紹,小時他曾在這間書房裡讀過書、又曾在哪個院子扎馬步練過功、曾在廚房的水井邊爬過樹……
再小再細的事,隨著他走動的步伐,一一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它們是那麼的熟悉與清晰,就像只翻過一頁的書頁,彷彿還在昨日尚未走遠,只要他回過頭去,那些早已失去的,就又能夠重回到他的生命中。
明明這些,都已隨著他的父兄,不在了……
揮之不散的哀傷懸在他的眉眼間、凝在他的喉際,漸漸地,他的聲音愈來愈低、音量愈來愈小,到後來,竟是說不出話了。
在他已經乾涸的眼底,沒有一絲的淚意,可巨大的心酸感卻無處不在,他才明白,原來過去是可以過去,曾傷心過的也可以逐漸在日子裡遺忘,只是這份傷懷,它會永久存在,在觸及了些許回憶的片段後,它才會自記憶的深處再次被翻閱出來,令人痛不可抑。
一雙溫熱的手覆上他微涼的面頰,他張開眼,看進一雙明亮的眸子裡,沐浴在月色下的她,長長的眼睫清晰可見,在風中輕輕翕動著,自她掌心傳來的溫暖,一點一點地化去了滿庭滿院的孤單清寂。
「還有我呢。」她的目光溫潤中帶著眷戀,「你還有我。」
沐策伸出兩手環在她的腰際上拉近她,而後低下頭,微涼的唇輕觸著她的,見她合上眼簾後,他輾轉在她唇上淺吻,隨後溫存的舌采入她的唇裡吸吮與索求,就像是急需要她般。
在這吻中,他再不苦苦壓抑著,在來到雲京後那份心涼的感覺,如今京城裡的一切,都變成了他記憶中的傷痛,而桃花山上種種的瑣碎生活雜事,卻都成了他記憶中的美好。一想到山頂上的一切,他的心就不知不覺間安定下來了,不再那麼惶惶不可終日,不再覺得飄浮不安。
他想起每日在桃園裡揮汗農忙,每日在夕陽西下時,總有人正等待著他回家,他就莫名地覺得安心,就像他為小雁們蓋眶窩般,在不知不覺中,他也在那座山上替自個兒蓋了個窩,而在那窩裡,則有著與他毫無血緣卻親愛關懷的家人。
與桃花山相比,常年偏冷的雲京,空氣中有種腐朽的氣味,天空就像潭黑壓壓的死水,沉滯不動且時時包攏著他。
繁華錦繡中,迷途的總是靈魂,與他縫襁的只是寂寞,在這兒,沒有半個能在夕陽燃盡餘暉時,親自為他點上一盞燈的人。
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自他進過黑牢後,他就變得怕黑,而從他第一天對蘇默說了別滅燈後,蘇默便每晚必定在他房裡為他點上一盞燈,讓他無論何時在黑夜中醒來,總能在一睜眼時,就見到那拯救他脫離惡夢的光明。
就算現下他已再次回到了京中又如何?這世上他早已沒了親人,昨是今非的一切不會再重演,死去的親人們亦不會再回來,而他,也再變不回從前的那個沐策。
有種滄海桑田過盡的感覺,緩緩地浮上他的心坎,在這份傷懷擴大前,他想起了當園中蜜桃結實暴桑時,蘇默站在樹下對他的那一笑,那記憶中的燦爛,彷彿一盞光陰中的燭光,為他照亮了前路之餘,也為他這迷途之人指引了新的方向。
只要有她,只要她還在他的身旁,他想,或許他就能跨過那些已是斑駁歷歷的往事。
蘇默在他不語地埋首在她的頸間,呼吸逐漸變得徐緩不再急促時,她的兩手攀至他的背後徐徐輕撫。
「怎麼了?」
他緊緊地擁住她,難以自抑的柔情像荒煙中的蔓草,在她的懷抱中任性地滋長,他不禁感謝地在她的耳畔低喃。
「不知怎地,每每見著你,我便覺得,這世上似乎又變得美好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