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禮上,總是相當嚴格和注重禮儀的爺爺緊繃著原本就萬分嚴肅的臉,一滴眼淚也沒流,所以,他也沒有哭泣。
他只是低著頭,雙手在身側緊握,和爺爺同站在喪禮家屬的位置上。
爺爺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在他和父母住的公寓裡處理完喪事,某天早上,爺爺穿著一套與平常不同的黑色服裝──潔白的襯衫、筆挺的背心以及合身的外套和長褲。爺爺讓他也換上類似的衣服,下半身則是和上衣同一套的短褲,還有新的白色襪子跟新皮鞋,在脖子處幫他打上領帶,將他的頭髮仔細梳理整齊,然後帶他到他長久以來在那裡工作的一棟大房子。
在一條要上山的道路上,厚重的鐵黑色巨門聳立在他面前。上頭裝有好幾架監視器;以門為中心,左右延伸出去的灰白石牆,又高又遠,幾乎望不見底;對他而言,是無比的巨大。
他站在爺爺身後,看著爺爺按下對講機,接著門緩緩地打開來;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相當廣闊的花園,環繞著中央的噴水池,像是童話故事書裡的漂亮大房子,巍峨矗立在寬石板路的盡頭。
房子的主人,是個看起來只比他大幾歲的少年。
他在爺爺的帶領下進到大房子裡;在陌生又華美的客廳裡,有三個人面朝不同方向坐著,其中一位少年睇見爺爺上前,便站了起來,對著爺爺微笑。
他看見爺爺向那名少年微微鞠躬,恭敬地喊道:
「大少爺。」
「辛苦了。」少年道,表情帶著些許安慰與同情。隨即,少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對他道:「你就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你好啊。」
不知是拘謹的衣服令他不習慣,或者其它原因,他的站姿端正到有些僵硬。停頓半晌,才略帶生疏地回答道:
「你好。」感覺似乎有道目光一直注視著他,他移動視線看過去,只見一旁沙發上的兩人,一個背對著他,好像是個男生;另外一個則正好面向他,是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女孩。
女孩非常漂亮,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就像是一尊瓷娃娃。
「以後你就跟管家先生一起住在這裡了,歡迎你。這是我的弟弟和妹妹……」
友善的話聲繼續傳來,他收回視線,聽少年笑著對自己介紹在場所有人的名字、介紹其它事物,他好像聽到了,卻又似乎聽不真切。
太不真實了。站在這裡的自己,這間華麗的大屋,眼前的陌生人,一切的一切,明明正在經歷著,卻又感覺非常遙遠…
今天是星期日,是出門郊遊的日子,爸爸會開車載著他和媽媽,而媽媽會做好吃的點心帶去,然而為什麼…:他卻在這個地方?
看著爺爺對那個大少爺再次行禮,他跟在爺爺身後,走出客廳。爺爺簡略地對他說明大房子裡的方向,接著就帶他到他們居住的地方,也就是位在主屋旁邊的副屋。
副屋裡沒有那個大房子那麼美麗、那麼寬廣,但跟他和爸爸媽媽住的公寓差不多大。
爸爸媽媽跟他說過,因為很久以前曾經受過某家很大的恩惠,所以爺爺奶奶一直都為某家人工作,也始終跟隨與服侍那家人;爺爺奶奶和那家人的關係相當親近,他剛出生的時候,爸爸媽媽還抱他去拜訪過當時的主人;甚至奶奶過世了,爺爺仍忠心地沒有離開。
爸爸媽媽還說,爺爺沒跟他們住在一起,絕對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們,而是爺爺有著強烈的責任感和榮譽心,一旦決定的事就不會改變,是那種意志堅定的人。
記憶當中,他只記得爺爺是個非常重視禮儀又嚴厲的人。
來到大房子的第一天,晚餐是爺爺煮的;他和爺爺兩人在副屋裡的長方形餐桌面對面坐著,爺爺皺眉糾正他的坐姿和拿碗筷的姿勢。
吃完晚餐後,爺爺又要去主屋工作,並且告訴他不會太早回來,規定他每天晚上九點半睡覺;於是他拿書出來看,時間一到,他躺上床,發覺房間棉被床鋪都和以前不一樣;在昏暗的夜燈下,他睇視著那陌生至極的天花板,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閉上了眼睛。
由於搬家的緣故,他也轉了學。
到新學校的首日,因為他不認識任何人,沒有朋友,所以一整天裡他只開口說過一句話,就是站在講台上說出自己的名字。
老師講課,同學下課嬉鬧,好像都跟他無關,他就只是低頭看著課本,直到放學鐘聲響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好幾天。
來接他的不再是媽媽,而是爺爺。在路上,爺爺又指正他走路的姿勢,他一邊注意把背挺直,一邊聽著爺爺說以後無法預料到的事情會越來越多,他必須學習獨立。他望著四周,默默記下景物。學校並不會太遠,只要沿著學校門口前的大馬路往前走,就可以回到大房子。
不同於第一次來這裡時從大門口進去,爺爺這次帶他繞到圍牆的另一邊,那裡有個普通大小的側門。
「大門不是我們用的,以後都要從這裡走,離副屋近。」爺爺對他說,也告訴他,當只有他一個人時,不能隨便到主屋去。
「嗯。」他低應點頭。
把他帶回副屋後,由於爺爺還有管家的工作,所以就先離開了。
他坐在房間的書桌前,拿出國語功課和鉛筆盒,安靜地寫著。結束之後,他翻開家庭聯絡簿看,開始做數學作業。
填上計算出來的答案,再全部檢查過兩次,他闔上書本。
雖然功課都寫完了,但是他依舊坐在座位上,靜靜地望著明亮的窗外。不知道過了多久,像是想起了什麼,他離開房間,打開門走出副屋。
副屋的正後方連接著他上下學時會走的碎石小徑,右側是圍牆,左邊則是種有翠綠樹木的庭園,抬頭望過去,可以看見好幾棵聖誕節時會有的那種樹。
爺爺說,若他真的要在這裡長大生活,那麼最好學會幫忙做事。爺爺不喜歡好吃懶做的人,還說爸爸以前也是這樣的,後面這塊庭院,以前就是爸爸在負責維護。
爸爸確曾告訴過他,說他小時候住在一個很大的地方,要澆花、拔雜草、掃掉落葉;小問題的話就自行處理,有大問題就告訴爺爺,爺爺會請園丁過來。
因為爸爸都是笑著講的,所以他想,那一定是個很有趣的地方,才能讓爸爸留下開心的回憶。
離開碎石小路,他踏進草坪,遠遠地看見一座人工造景,那裡面的小瀑布稍微吸引了他的注意,於是他走過去,停在造景前面。
那是一座對他而言非常大的岩石山,瀑布下面還連接著一個小水池,周圍茂盛地長滿不同的綠色植物,葉子有寬有尖,柔軟的細枝彎腰垂在水面上。
他佇立半晌,低頭看見水池底下躺著好幾枚折射出亮光的硬幣。
「借過!」
忽然有人在上頭喊道,他嚇一跳,下意識昂首,同時退了一步。
接著就見一個紅色書包從天而降,差點砸中他。
「咦?」造景山的山頂有顆腦袋伸出來,他一愕,就見有人從上面跳了下來。
「噗!」著地的時候壓到了書包,所以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個突然從天而降的人,讓他只能站在一旁訝異地睜大眼睛。
對方抬起臉來,他又是一愣。這個人,是那天在客廳裡直盯著他看的女孩。
不再有那天潔白無瑕的模樣,她秀美的小臉蛋有點髒,雙手雙膝都沾著泥巴,身上穿的漂亮制服同樣亂糟糟,沒塞好的衣擺掉了出來,領間的蝴蝶結歪掉,格子花樣的布裙上黏著幾片樹葉。
但,就算是這樣,她還是像一尊不小心弄髒的漂亮娃娃。
「啊,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女孩站直身,和他差不多高,瞅著他說道。
「……小姐。」他終於反應過來。爺爺告誡過他,對那天客廳裡的三人該怎麼稱呼,其它的事情可以慢慢學,只有這點要先記住。
她歪了一下頭。
「你是管家爺爺的孫子。」她重複說道。
他的確是管家爺爺的孫子。不解她為何又說了一次,也不想跟她講話,他只道:
「嗯。」
她的頭更歪了。
還不夠成熟的小小心靈裡,他隱隱約約感覺到,在這個大房子裡,他和這個小姐是有差別的,所以,他才會只能喊她小姐。
他稍微後退,正想離開之際,女孩忽然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
這個突兀舉動讓他相當吃驚,整個人因此而傻住。
「你的眼睛顏色好淡。」女孩說,將臉貼至極近的距離,認真地直視他。
她的手軟軟嫩嫩的,而且相當溫熱。
「你……」他難以做出反應,好半晌,才在她極其直接的注視下記起該如何說明。「因為我奶奶是外國人。」他從小就常被說髮色和眼睛顏色比人家淡,但由於跟爸爸一樣,他也就不曾覺得奇怪過,是直到上學後才發現自己和別人有點不同。回家問了,爸爸媽媽只笑著說,若下次有人再問,就回答說因為奶奶是外國人。
女孩像是立刻明白了什麼,道:「是管家奶奶嗎?她的眼睛是綠色的,好漂亮。」
奶奶在他懂事沒多久就去世了,但是,他一直記得那雙總是微笑注視自己的碧綠雙眸,記得父親教他的異國語言,記得當他對奶奶說出那些外國話語時,奶奶有多麼開心。雖然明明不想跟女孩說話,他卻不覺啟唇道:「我知道。」
她放開他,用手指著自己。
「麗麗。」
他看著她,沒回應。
於是她再一次道:「麗麗。」她直視著他,說道:「我是端木麗,叫我麗麗。」
然後手指轉過來指著他。他再退一步,卻被她拉住手。
他扭動腕關節,想要把手抽回來,卻感覺到她更用力地握緊。他愕然看著她,她一副不放他走的表情。
「……禮央……我叫藍禮央。」
他只好說。
繼之想到,她會重複兩次「管家爺爺孫子」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他的名字。
大房子裡沒有大人,只有三兄妹。大哥,二哥,妹妹。
掃地的婆婆說,老爺就這樣丟下他們三兄妹到國外去了;洗碗的阿姨說,三兄妹感情好像不是很好;老是蹲在前面花園的園丁叔叔有時候會歎氣,喃喃念著夫人不知道去哪裡了,也不曉得什麼時候回來。
副屋的後方有個倉庫,總是有人在那裡來來去去;雖然藍禮央什麼都沒問,也真的不想要知道這些秘密,但就是會從大人聊天的內容裡聽到了碎片般的耳語。
即使他們小心翼翼,並且在發現被他聽到時也都很不好意思地住了口,有時還請他別跟爺爺講他們閒聊的事,但每個人都說一點點,拼湊起來就成了一小片。
不知道為什麼,住在這大房子的每一天,他都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看著週遭的一切;那種感覺就像是在看電視,看著屏幕裡的人走來走去。
但他明明也是其中一個,卻常常覺得自己被隔在外面,在一個只有他、沒有任何人的地方。
他不想講話,也不打算認識任何人。每天放學回家,寫完功課以後,他就會拿著掃除用的鐵夾到副屋後面的庭院清理落葉。晚餐前爺爺都不會在,只有他自己一個,爺爺叫他要做事,所以他選了爸爸以前住在這裡時曾做過的事。
只要有垃圾袋和鐵夾就好,跟在學校做打掃工作一樣。
撿拾著枯葉,走到山水造景附近,又看見被丟在草地上的書包,他昂起沒有表情的稚嫩臉容。
猜想大概又是那個小姐,他皺起眉頭。
不管她在上面做什麼,如果掉了下來,不是很危險嗎?
「擋住了。」
身旁突如其來的聲音讓他停頓住,轉過頭,就見那個叫端木麗的女孩站在他背後。原來她不是在上面。
「……小姐。」他平板地喚道。不是很習慣這個稱呼。
她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為什麼不叫我麗麗?」
因為他不想喊一個陌生人的名字。
「不能那樣。」爺爺也說不可以。
她瞅著他。
「為什麼?只有傭人才喊我小姐啊。你是傭人嗎?」
他一愣,抿了抿嘴唇後,道:「不是……是……」他也不知道。
她更不明白了,但沒再問下去,只說道:「你擋住我了。」
她用手比了一下。順著她的視線,他讓開身。
只見她走到水池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粉紅色小錢包,然後從中拿出一枚十元硬幣,用力扔到池子裡頭。
他不懂她在做什麼。
只見她雙手合十,緊閉著眼睛,模樣很虔誠的像是在膜拜什麼東西。
接著,她張開眼眸,傾身將兩隻手掌貼上岩石,高高地抬起腿,作勢要爬上造景山。
明明已經打算誰也不理,但見此情景,藍禮央卻不禁開口喚住她。
「喂、小──小姐!」他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
「什麼事?」她回過頭,看著他問。
要跟她說那樣攀爬很危險嗎?不過,如果她怕危險或怕被罵的話,一開始就根本不會這麼做,她也一定不會聽他話;而且,這又關他什麼事?
「沒……」不想認識這大房子裡的其它人,但也不想當個眼睜睜看著人受傷的壞孩子,講與不講在他心里拉鋸。最後,他還是彆扭又不乾脆地道:「你在做什麼?」倘若能弄懂她這麼做的原因,或許就可以阻止。
但是,她會願意告訴他嗎?才這麼想著,就聽她開口道:「我在許願。」
和他顧慮的不同,她理所當然的分享讓他有點意外。
「許願?」所以才把錢幣丟進水池裡。他在故事書上曾看過這種說法,他相當喜歡看書。「那為什麼要爬上去?」他問。故事書裡沒寫過這個。
聞言,她把頭轉回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
「因為我想看願望會不會實現。」說完,就手腳並用地爬了上去。
無語看著她危險攀爬的藍禮央,根本不瞭解她話裡的意思,只能提心吊膽的看著她的危險動作。
結果,這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
接下來的幾天,藍禮央幾乎天天在同一個地方遇見她。
他其實非常不希望她出現。她總是一爬上去就待到近晚餐時刻,不知道會不會有天真的跌下來。好幾次,他在餐桌上想告訴爺爺這件事,卻又猶豫不決。
他明明就不想管,但房間的玻璃窗剛好可以看見遠處被主屋擋住一半的山水造景;每次坐在桌前寫功課時,總覺得像是被提醒似的想起她。
雖然一開始是和他無關的,可是他現在已經知道了,倘若發生了什麼壞事的話,知情的他也會有責任。應該要告訴大人比較好,但是告狀又不是件很好的事,怎麼做好像都有一點不對,所以才不想又在這裡看見她。
因為無法不在意,他總是像被迫般地在山水造景附近守著。他單純地認為,這樣一來,就算有什麼事情發生,也可以立刻通知大人。
每次發現她又爬上爬下,就會有很多不好的想像在他腦海中浮出;雖然很想要她別再做那麼危險的事,不過他又不是很認識她──也不想認識,除了告訴她名字,他並沒有和她講過什麼話。
而且,也不想跟她講。
直到第五天,她好像終於察覺到底下他的存在,把頭伸出來,對他喊道:「禮!」
那是他的名字,是她在喊他的名字?藍禮央愣愣地沒有動作,半晌,才抬頭看著上方。
今天是個有大太陽的晴朗天氣,他的臉被曬得紅通通的;上頭的端木麗則打了一把傘放在肩膀上遮陽。
她皺眉注視著他,道:「你每天坐在那裡,會害我被其它人發現的。」
藍禮央的汗水滴在衣襟上。
他並不是自己想坐在這邊的,明明是她害他的;他抿著嘴,有些不高興地想道。但自己故意坐在這裡,的確是為了讓人看見;要是真的有人快點發現就好了。雖然抱著這麼一點希望,可是這裡平常好像根本沒什麼人會來。
她抬起臉望向遠方,沒頭沒腦地道:「你幾年級?」
「……三年級。」藍禮央有些生氣,講話時稍微用力了點。
聞言,她轉回視線。
「原來你比我小,我四年級了。那你就變成家裡年紀最小的人了。」
比她小……又怎樣!她和他又沒什麼關係,她剛才還那樣喊他名字。
家裡年紀最小?誰的家?她的還是他的?他的家……已經不在了。不停在心裡反駁她,大太陽照得他有點暈眩,瞇起的眼睛似乎快要看不清任何東西了,於是他低下頭。
一塊小小的陰影忽然掩住了他,他微怔了下,緩慢地昂起頭,只見女孩將手稍微伸長,用那把小傘替他遮去半邊陽光。
「今天好熱。」她說,往下看著他的臉。
她好像總是用那麼直接的眼神看人。
「……嗯。」他低聲應道。
剛剛還那麼不高興,但腳邊的傘影遮蓋了毒辣的陽光,也消弭了他負面的情緒。
這天以後,端木麗好像找到了可以說話的同伴那般,偶爾會跟他說幾句話;他則坐在岩石的邊緣,平均她說五句才願意回一句。
這有點奇妙的相處,持續到第二個星期。
一些小小的地方,讓他逐漸明瞭了某些事情。像是她爬到上面,大概是因為只有那裡看得到圍牆外面的道路。
她是……許什麼願?雖然那的確是和自己沒有關係,但一天一點點在意,連他自己似乎都沒有察覺到他已經慢慢開始想知道她奇特行為的個中緣由。
連續幾天的艷陽之後,一早就開始下起大雨,還不停地打雷。
藍禮央坐在教室裡凝望著被雨水濺濕的玻璃窗,不自覺地想著今天端木麗應該不會再出現。爺爺要他開始學習自己回家,以後不會每次都接送他了。於是,放學後,他撐著傘,在回家的路上挺直背脊,用被爺爺糾正過的姿勢,非常注意地邁開腳步。
回到大房子,站在側門前,他從衣領裡勾出用線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尚未插入鎖孔,門就突然從裡頭打開來了。
完全沒給他反應的時間,就見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剛好站在門口的他首當其衝,被那人猛力給撞開。
他踉蹌了幾步,待站穩後,回頭一看,就見沒撐傘的端木麗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盯著馬路對面,那裡只有一個正往山下走的女性路人。
他把視線收了回來,重新看著端木麗,她注視遠方的側面專注得有些奇異,直到那人走遠、不見了蹤影,她還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她的髮絲和衣服都被雨水淋濕了,髮梢黏貼在臉上,布料暈出深色的痕跡。藍禮央遲疑了一下,雖然不願意,最後還是上前伸長手,將傘撐在她頭頂上。
她跟自己差不多高。也許,還高自己一點點。
有些冷的雨水被傘面阻斷了,他看到她好似醒過來一般,緩慢地轉過頭,面無表情地對他道:「禮,我剛剛認錯人了。」她用童稚的嗓音細聲說,雨水劃過她的面頰。
語畢,她用力轉過身,大跨步從側門走回大房子。
藍禮央愣住,隨即回過神。一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地跟在她身後撐傘,之後她跑了起來,在山水造景那裡撿起早就被淋濕的書包,那瞬間似有什麼閃著銀光的東西從書包的外袋裡掉出來,他下意識地彎腰撿起,想要還給她,她卻只是頭也不回地往主屋奔去。
藍禮央差點脫口叫喚她的名字,突然想起自己不能隨便到主屋去,腳步便硬生生停住。望著她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未久,他低頭看向手裡剛才撿起的東西,那是一個跟他手掌差不多大的圓形物體,由於剛才掉到地上,所以蓋子打開來了。
是一個很大的、可以蓋起來的表。蓋子裡面貼著張折過的照片,照片裡,背景明顯是在主屋大門,前排站著很小的時候的三兄妹,後面則是兩個沒見過的大人。
這兩個大人,是她的爸爸和媽媽吧。是已經不在這間大房子裡的人。
藍禮央垂下眼,將那個很大的表蓋好,放進口袋。
那天晚上,爺爺嚴肅地質問他在側門發生的事,那裡裝有監視的機器,拍到了他和小姐,所以爺爺都知道了。
小姐是不能就這樣隨便跑出門的,因為外面的壞人很多。他低著頭,不能告狀,所以不發一語,只是安靜地聽爺爺告誡,要他以後注意不可以再發生這種情形。
不知怎地,他突兀地想起大表裡的照片中,只有端木麗露出天真的笑容。
……明天就把那個和自己無關的東西還給她。
晚上,雨依然下個不停。他洗完澡、整理好書包,準備上床睡覺。爺爺每天都要在主屋待到十點半,所以他照著爺爺告訴他的,把大門鎖好,然後是檢查窗戶:爺爺自己有鑰匙,夜歸時可以開門進來。
在要拉上房間的窗簾時,他不經意地望了外頭一眼,只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而已,在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他看見遠處有一抹黑影。
在山水造景底下的那塊草地,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在晃動。藍禮央心跳得有些快,正想要打電話到主屋告訴爺爺時,忽然間一道閃電把視線所及之處照得好亮好亮。
只是那麼一瞬,在他因為強光而眨眼之前,那個被照得清清楚楚的身影也映入他眼簾。
那個……那個是——
他回過神,已經完全沒有辦法去想是不是會被責罵,立刻轉身跑出房間,拿起掛在鞋櫃上的雨傘就開門奔了出去。
腳踩踏在水上的聲音啪嗒啪嗒的,濺起的水花弄髒他的睡衣,但他好像沒察覺似地不在意,只是筆直衝向山水造景。
「喂……喂!」他終於來到那身影面前,並且喚著她。
「你、你在做什?」他呼吸紊亂,錯愕地看著蹲跪在地上的女孩,雖然她已經全身都濕了,他還是將傘移到她上方替她遮去雨水。
「……我在找東西。」端木麗低著頭,手掌抵在草地上,像是壓抑著什麼般地說道:「禮走開。」
找東西?藍禮央想到那個銀色的大表。
「是有照片的表嗎?我有撿到。」但是放在房間的書桌上。「……我現在帶你去拿。」他道。
她的肩膀顫了一下,本來撐地的雙手慢慢地握緊成拳。
看她沒有要起身的意思,藍禮央一時也沒了主意。還是把傘留在這裡,跑回去拿大表來給她?才這麼想著,女孩卻無預警地用力站了起來,轉身就爬上造景假巖。
藍禮央錯愕又驚訝。
「喂……小姐!」有那麼一瞬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但是看她越爬越高,他放開手中雨傘,跟在她後面。
現在去找大人來幫忙恐怕來不及了,雨下那麼大,得先讓她下來才行。
不夠成熟的年紀,混亂的情況,令他只能做出最直接、卻不是最妥當的選擇。
他甚至開始後悔,如果早一點把小姐的事情告訴爺爺就好了。
「你走開!不要過來!」
在前方的女孩回頭怒喊,雨滴打在他臉上,痛痛的。巖壁被雨水淋得濕滑,而他並沒有什麼攀爬高處的經驗,就算巖山大而不陡,但他仍有好幾次感覺自己好像要滑下去了,還是因緊跟在端木麗身後,才勉強穩下來。
她一定是爬了無數次,把要踩哪裡和抓哪裡最好最穩,全都記下來了。
終於到達頂端,他四肢撐地,拚命喘氣,待抬起頭來,立刻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在遠處圍牆微弱的光源籠罩之下,可以看見巖山頂端被用淡色漆筆寫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字。從左方邊緣開始,一排一排的,面積廣大而整齊。
藍禮央貼近臉細看,發現全是同一句話——希望媽媽回家。
……他終於知道她許的是什麼願了。
注視著端木麗趴在岩石上、使勁地用雙手擦掉那些根本擦不掉的字跡,他爬到她身旁。
「小姐。」
「你不要管我!」她好像完全不怕痛那般,一直擦一直擦。「就算拚命許願也沒用,就算東西找回來了也沒用,媽媽就是不會來……」
「你……」藍禮央想要阻止她,於是抓住她的手,卻被她一把甩開。
她用力抬起臉來,不知道是雨水還是眼淚,弄濕她整張面容。
「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天,我明明有看到她啊!」她大喊著,混雜著雨聲,表情無比悲痛又難受萬分。
她激動地越喊越大聲:「我還跟著她走到側門,她只說她要出門一趟的!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她騙人?為什麼媽媽還要跟我說再見?為什麼我是看到媽媽離家出走的人?如果我當時留住她就好了啊!」
雨勢漸漸變大,兇猛落下的雨水令藍禮央幾乎要睜不開眼。
「我知道了……先一起下去。」慌亂之中,他只能這麼說。
「你才不知道!」端木麗用力捶了下巖山,似乎因為覺得他亂講而情緒更加失控。「知道媽媽是離家出走之後我每天都哭,真的好傷心好傷心!你怎麼會知道!你怎麼會知道!」
心裡突然有個空空的聲音響起,藍禮央整個人停住動作。
他不知道嗎?他……他知道啊。
因為……爸爸媽媽去世的時候,他也很傷心很傷心。
但是,他為什麼沒有哭?他自問著。
雨水打得他好冷,彷彿連腦袋也顫抖了起來般。
就算爺爺再怎麼嚴格,也不會因為他在喪禮上哭泣而責罵他。那個時候,參加喪禮的人都用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小聲地討論著,以為他是因不瞭解死亡的意義才沒有哭。
他知道自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永遠見不到了。他為什麼沒有哭?
「——啊。」
一聲驚呼讓他彷彿從深海裡醒過來,吵雜的驟雨聲、冰冷的身體將他猛然拉回現實。他看到端木麗好像就要滑下去了,整個人成大字貼伏在巖山邊緣;他趕緊爬上前,正要碰到她的手時,她又滑下去了一些,他趕緊撲過去抓住她的手腕,但自己也有半截身體在外面了。
結果兩個人一起一點一點地逐漸往下滑動,藍禮央死命挺住。
低頭看見女孩想要強忍卻又不小心透露出恐懼的臉孔,他用盡全身力量牢牢地抓著她不放。
有誰?誰快來幫忙?想要喊,卻怕一開口力氣就會跑到。他緊緊閉上眼睛。
雨聲好吵。在被告知爸爸和媽媽發生意外的那天,好像也是下雨的天氣。爺爺帶他到醫院時,他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一直看著地板。
不要死。
他拼了命的在心裡喊著那三個字。在走出醫院的時候,在看到家裡擺著牌位的時候,在他拿著香對著照片拜拜的時候,在喪禮已經結束了好久、而他甚至已搬到這個地方的時候,他一直都沒有停止過用力呼喊那三個字。
但是,爸爸媽媽是真的死了。
真的死了。不在他身邊。永遠不會在他面前出現了。
好像有什麼被埋得很深很深的東西被挖了開來,藍禮央的淚水奪眶而出。
「禮……你在哭嗎?是我害的嗎?對不起。」
以為是自己害的,女孩道著歉。聽到她的話,藍禮央才感覺到自己臉上除了冰冷的雨水外,還混雜其它溫熱液體。身體又開始往下滑了,他低喘著對端木麗道:「要掉下去了。」
「哇!」
話才一說完,兩人就像坐溜滑梯般順著巖山的斜度,速度飛快地一路跌滑進造景的水池裡。
「啪沙」一聲濺起大量水花。水池並沒有想像中的深,一觸到底,手牽手的兩人立即拉著對方撐地一起站了起來。
「咳咳咳、咳——」
雖然水深只及腰部,不過這樣掉進去當然還是嗆了好幾口水。
兩人面對面站著,因為害怕而始終緊握著彼此的手,不知是由於恐懼還是寒冷,身體都抖得不停。
「嗚、嗚……」女孩低垂著頭,肩膀顫抖,哽咽幾聲,而後,昂首對天空放聲大哭起來。
「嗚……嗚、哇!啊哇——」大概是剛剛的傷心,大概是放下心來,好多好多的情緒,全都堆棧在一起,潰堤了。
藍禮央的雙眸同樣不停地湧出淚水。他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喪禮上一直低著頭,又為什麼一直覺得這大房子裡的一切都離他好遙遠。
因為他沒有任何真實感,沒有接受爸爸媽媽已經不在的這件事。所以,那個時候他他沒有哭。
他不願意面對現實,拒絕父母過世之後所帶來的一切變化。
於是他封閉自己,不想講話,不想認識任何人;在開始新生活後也一直感覺自己站在外面看著別人。
年幼的藍禮央或許隱隱約約感覺到,父母逝去是個觸碰到就會疼痛的傷口,所以祖父沒有跟他談過,而他也一直隱忍著。他和祖父兩方都在為對方著想,不想使對方傷心難過。
那些在父母過世之後就被倒進去硬埋起來的東西,現在,卻陰錯陽差地因為端木麗而全被挖了出來。
藍禮央抬起手背擦拭一直跑出眼眶的淚水,在感覺到眼淚怎麼也無法停止的時候,他直接用細瘦的小手臂遮住臉。
突然間,他被人緊緊抱住。
「對不起,對不起,嗚……」
同樣在哭泣的女孩張開雙手抱緊他,對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危險感到內疚不已,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藍禮央只是讓她抱著,因為是男生,所以他覺得自己不能哭出聲音,只能用力地抿住嘴唇流淚。
兩個同樣失去至親的孩子,就這樣站在水池中相擁而泣,直到檢查房間發現端木麗不見了而出來尋找的藍禮央祖父發現了他們。
他和端木麗一起生病發高燒,躺在病床上兩天,病好之後被爺爺痛罵一頓,爺爺最後怒吼著:「不懂得保護小姐就不准跟她在一起玩!」然後罰他一天不能吃晚飯,又在他睡覺時悄悄進房看他,但,這全是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