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這種氣候船夫要不躲在小屋裡喝燒刀子暖身子,要不就是乾脆生意不做了,回家抱老婆。
天寒地凍的,哪來過江的客人啊。
但偏偏他們就是客人啊。
「赫公子是嗎?」雪地裡一個帶斗笠,身穿蓑衣的漢子從遠處的小屋裡出來,很快的來到他們跟前。
「我是。」
「我家主子吩咐過您會來,船早就準備好了,要是沒有別的事,請上船吧。」
漢子眼含精光,腳步經過的地方,足印淺得很,顯然不是普通的船家。
「帶路吧。」赫韞用力的握了香宓的手,兩人相視微笑,小赫也露出難得的笑容了。
「想去哪?都給我留下來!」整整齊齊的隊伍呈扇形包圍著他們,隊伍一點都不亂,扇形盡頭是個頭帶盔甲的男人。
「高校尉,得饒人處且饒人。」赫韞鎮定如昔,一手將香宓拉到身後。
「抱歉,我也是職責所在。」
「我們不會跟你走的!」香宓探出頭喊了聲。
赫韞忍不住微笑,多日的奔波勞累,讓他萬分珍惜和香宓在一起的時間,聽到她那不服輸的口氣,還是她一貫的作風,他忍不住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要知道他本來就美得不可方物,這一笑,雖然疲累讓他少了幾分顛倒眾人的俊美,卻流露出男子的瀟灑,這讓一路追捕他們的朱漓親衛們又再次看傻眼。
「赫公子!」穿蓑衣的漢子想挺身護衛他們。
「赫韞,你們快走!」一路隨著他們上山下海,沒嘴葫蘆的苻麟也和那漢子並肩站在一起,兩人相覷,默契陡生。
「你們誰都走不了。」坐在馬背上的高校尉冷笑,他的手輕輕一揮,兵器整齊劃一的對準他們一行人。
前有虎,後面是滔滔大水,兩者都是死路。
香宓轉頭去看臥龍江。
這江,她是第一次見到,非常遼闊,不只看不到江邊,就連本來應該是很大的船在它懷裡,看起來也像玩具一樣。
她很冷,冷得人都已經失去知覺了。
他們逃到這裡,結果竟然還是四面楚歌。
其實投降是最簡單的辦法了,「高校尉,無論如何你就是要帶我回去交差就對了。」她忽然出聲,聲音卻不發顫。
「我們弟兄一路追到這裡來,香姑娘,要不是我們彼此立場不同,小尉我是真心敬佩你的。」一個小小女子,韌性如此驚人,他終於明白他們家王爺的執著了。
「難得聽你說了句人話。」此時此刻她居然還笑得出來,而且還笑得非常美麗,襤褸的衣著絲毫影響不了她的風采,整個人看起來像是在發亮。「只要我走,你不會為難他們吧?」
「攝政王命令我們要帶回去的就姑娘一人。」
「唔,知道了,你答應過的話要做到一諾千金喔。」臉好干啊。
「香兒?!」赫韞想說什麼,哪知道嘴巴才張開,香宓便從他身後轉了出來,踮起腳尖,雙手抱住他的臉,唇就貼了上去。
赫韞眼睛突張,眾人也被她大膽的行為弄得面紅耳赤,一下子竟然連一絲聲響也沒了。
就在這一瞬間,香宓張開雙臂,像只紙蝴蝶般的往後傾倒,在那麼多只眼睛盯著的當下躍下了臥龍江。
事情來得突然,沒有人反應得過來。
接著立即的,另一道人影在紛飛的雪花裡也跟著跳下江去,像另一隻蝶般,那人是赫韞。
桐花季節,空氣中瀰漫著甜蜜的桐花香氣,這裡是南方排雲國的春天。
排雲國的袞城邊邊有家小店,店旁有著一畝三分地種些莊稼,小店賣的營生很雜,來往的商人兌了什麼東西,他們就賣什麼,沒什麼統一性,老闆是個斯文的公子,大部份的時間都在看書,要是不在櫃檯上,客官若有看中什麼物品,只要把銀子留下來就可以帶走。
至於客官給多少,店老闆不計較,客官給多少,老闆就收多少,要是一文錢都不留,他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只要客官進了排雲城,生意就很難做了,因為整個排雲國的百姓都知道那位老闆是他們排雲國太子的朋友。
這朋友也有親疏遠近之分,客官自己的生意做不成之後應該也心裡有數,那位老闆到底和太子親不親了。
小店是前店後家的格局,前店不大,後院卻很寬敞,天井花園不缺,還有個湖,秋天有秋雁和大鳥會飛下來喝水,母兔帶著小兔出來散步,至於主屋是兩層小樓,有七間房,都很寬敞雅致。
「咳……咳咳……」壓抑的,想掩飾又掩飾不住的咳嗽打從屋子的一隅傳了出來。
「怎麼又咳了?排雲國送來他們內務府的藥你吃了沒?」
「吃了。」有人睜眼說瞎話,中藥耶,苦得要人命。
「我好不容易才研究、種出來的咖啡豆這幾日不知道為什麼乾枯了。」好整以暇的坐下,拿下肩膀的鏈袋,他淡淡的說著。
「什麼?怎麼會這樣?你不是什麼都會嗎?種田你也有研究,屋子裡的地板手藝也不輸真正的木工,就連乳牛你都養了,咖啡豆怎麼就枯了?」
「因為有人照三餐把中藥都往它身上倒,你說呢?」
種田長出的樹薯可以磨成薯粉,做成澱粉球;乳牛擠出來的牛乳,在加上紅茶樹,這些都只是為了香宓心裡想想唸唸的「波霸奶茶」,至於咖啡豆,也是因為她想起了家鄉的咖啡。
落江水後,這些年香宓的身子一直沒有將養回來,季節交換,小咳、小過敏就沒斷過,為了寵她,只要她想要的,赫韞都做得出來。
踩著鋪好的木質地板,香宓赤著腳擠到他身邊,「哪有那麼剛好都倒在咖啡樹上面,我都會換地方倒啊,有時候是水溝,有時候是後面的水巷……」
啊……有人不打自招了。
扯著赫韞的胳臂,她撒嬌,「我答應你下次真的會把藥喝光好不好?別生氣啦。」咳咳咳。
「你的身子再不見起色,芙兒和深兒就必須在奶娘家繼續住下去了。」一年前香宓產下龍鳳胎,但由於她的身體不好,孩子早產,奶水也不足,只能請奶娘來照顧孩子了。
這是她的死穴。
香宓認命的朝後面喊了喊,「晚冬,你別在後面偷笑,再幫我熬碗藥來吧。」
珠簾後的人影掩著嘴做事去了。
少爺總是知道怎麼治夫人最有效。
「祖父呢?」
「剛剛罵完我後,回他的院子去了。」咂咂嘴,怨婦表情十足。
「怎麼了?」
「他說你拐他搬到這裡來,開的條件就是要生娃娃給他玩,芙兒和深兒一生下來就去住奶娘家,他別說玩了,連看也看不到,逼著我要繼續再生一胎。」怨婦苦笑。「你居然這樣誘拐老人家,你把我當什麼了?」
「從權咩。」
「最好是!這是你心裡邪惡的想法吧!」
「知我者,娘子是也。」
「少貧嘴了,小赫的信呢?他在暮山過得好吧?」
她那年落江是和赫韞在逃亡途中想出來的策略,叫置之死地而後生。臥龍江看似無邊際,其實一段距離後有個大落差,排雲國的人就等在那接應,他們礙於邦交不能當面和晁南國的士兵起衝突,於是想出了這個令人驚心動魄的法子。
事後,幾個人在船上重逢,小赫哭得很厲害,從那時候起他便要求上山拜師學藝。
到了暮山的他不時會捎信回來報平安,只是信件無法抵達他們現在住的地方,只得赫韞入城,再去拿回來。
信寫得很簡單,就斗大的「安好」兩個字。
把信紙折好收起。「你入城去,兵訓練得可有進度?」
「有苻麟照看著,不會有問題。」他永遠不再讓自己淪落到手無縛雞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悲慘處境,亦商亦兵,他要保護他的家人。
「不回晁南國去可以嗎?」他也是有家的人。
「我說不動他,只好隨他去了。」
「我說相公,你從來沒問過我的來處。」把頭靠到他的肩頭,他的懷抱一直是她的避風港。
「我知道。」古時、今時、來世,這些不過是兜轉輪迴,也沒什麼不可能。
「說說看。」
「我算過你的八字,一片空白。」她從哪裡來的有什麼重要,重要的是她的人在他身邊。
「為什麼算我的生辰八字?」掌掛大家,知天命者,赫氏也,能窺知天命的他,真有什麼不知道的,她忽然發現自己問得有點多餘了。
「斷夫妻命。」他被問得有點靦腆。
以時辰八字斷夫妻命,是他最精準的範疇之一。
「那你是我的真命天子嘍?」
「我們孩子都生了兩個不是嗎?要不,順了祖父的願,再生一對龍鳳胎吧?」他吻上她淡色的唇。
滄海桑田,唯心難,這些年,他的心裡就只裝下一個人,未來,也如此這般,一生不改。
「還有這個給你。」他從鏈袋中掏出了一迭紙。
「什麼啊?」她攤開,是權狀書,厚厚的一迭,是他買下晁南國城東上百家店舖的權狀書。
他實現了自己以前對她的諾言。
當年他們忙著逃亡,手裡的七十一家鋪子也被充公了,而現在又輾轉的回到他們手中。
心裡暖暖的,香宓投進他的懷裡。
言語已經是多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