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正緊,落葉繽紛。
謝寒萼獨上高樓,眺望著越去越遠的送親隊伍,滿腔怨憤卻無處傾訴。
猶記姐姐被罩上紅蓋頭的剎那投來的幽怨眼神——姐姐必定也是不甘心、不情願的吧!
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是不能與青梅竹馬的愛侶終身廝守,更痛苦的就是還要嫁結一個陌生的、厭惡的男人為妻。
姐姐是那樣的不甘心、不情願。可是不甘心不情願又能怎樣?這個時代的女人只能聽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況父親又是一心一意利用女兒來攀董家的高枝。哼!女人,是沒有拒絕與選擇的權利的……
姐姐終究還是嫁了!就那樣無助又無奈地嫁了……
在她眼裡,那大紅的吉服襯出的只是無盡的淒涼悲哀。生性懦弱的姐姐無力反抗亦無法反抗,只能聽從父親的安排嫁了——嫁給那個不學無術、貪財好利、只知尋歡作樂的草包。
哼!現在的貴族子弟又有幾個不是草包呢!那些「熏衣剃面、傅粉施朱」的男人可還算是男人?!
她的未來難道也要在父親的安排下斷送在那豪門深牆裡?!
謝寒萼冷笑,雙手已握成拳。
——她是謝寒萼!一個生性倔強、不願屈服的女子。她絕不會像她的姐姐雪蕊那樣任人擺佈。哪怕那個人是給了她生命,供她衣食住行的父親。即使要以死相拒,她也不會遵從父命嫁給那樣的紈褲子弟。要嫁,她就嫁《野田黃雀行》中的俠義少年、《白馬篇》中的熱血男兒,即使將來被無情拋棄也絕不後悔。
喜樂漸遠,送親的隊伍已從她的眼中消失,再也看不到了……
謝寒萼黯然一笑,轉過身一步步地走下樓。
下了樓,她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她那個文靜而美麗的繼母。嗯,繼母!一個長她六歲的繼母!一個在她生母過世月餘就被娶進門的繼母!
——即使她對她再好,她也叫不出那一聲「娘」。她的娘早已經在她十歲時去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劉秋韻仰起頭,美目猶含淚。對著神情冷淡的寒萼,她無奈地苦笑起來。她知道寒萼不喜歡她,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恨意。可是,那並不是她的錯呀!她也不願意小小年紀就成了別人的繼母,更不願意在熱喪中過門。
可是,這一切並不是她可以選擇的。作為一個女人,既然不能光宗耀祖,又不能傳繼香火,就只能成為權勢下的犧牲品——仙逝的謝夫人如此,她也如此,雪蕊更是如此,就連寒萼同樣也逃不過這命運……
謝寒萼注視一臉憂思的劉秋韻,忽然覺得她好可憐。她今年才二十三歲,但她眼中的悲愴卻似個歷經滄桑的老太婆。畢竟,要做兩個只比她小幾歲的女孩的繼母並不容易,尤其是父親……
「我聽說父親又要納妾了?」她冷冷地問。
「是呀。」秋韻笑著,笑容裡有一絲討好的意味。她真的好想和寒萼成為朋友。可是,她也知道,寒萼永遠都不會像雪蕊那樣和她成為親密的知己。
「你願意他納妾?」謝寒萼皺起眉。
劉秋韻一怔,好一會兒才道:「老爺除了你和雪蕊兩個女兒外,並無子嗣。自然是要納妾生子啦。」
謝寒萼挑起眉,冷笑道:「他的女人還不夠多嗎?!他的兩個妾連同他房裡的丫環再加上外面的那些女人。連個蛋也生不下來,可見他是注定命中無子。何必還要糟蹋人家好好的清白女兒!」
「寒萼!」劉秋韻哀求地叫了一聲,慌張地四下張望。
「你怕什麼!這兒又沒別人。難道雲兒和巧玉會去告密不成……再說,就算這話傳到父親那兒,我也不怕。」
劉秋韻皺起眉:「巧玉,你去四處瞧瞧,若是有人……」
「奴婢會通知夫人的。」巧玉乖巧地笑著,轉身離去。
「寒萼,老爺的事不是我們這些婦道人家管得了的……」劉秋韻無奈又認命地低語。
謝寒萼低哼一聲,不再理她:「雲兒,我們走。」
「哦!」雲兒低應,同情地看了一眼劉秋韻,慌忙跟了過去。小姐最看不得的就是膽小怕事的人了,只可惜生成了女兒身,縱是心高氣傲,也只是等著嫁人的命了……
謝寒萼大步流星,只覺心憤難平——
她為什麼要是個女兒身?又為什麼要生在士族之家?要是她是個男兒,便可遠離這污穢之地,領略廣闊山河的壯麗,見識他鄉異地的風土人情;即便是生在寒門之家,即使貧苦度日,也有她夢寐以求的自由與清淨。
可如今,她卻像困入羅網中的黃雀,想要高飛卻不能。不知何時才會有那俠義少年,揮劍斬羅網,救她高飛………
昨夜西風,吹殘綠樹枝頭;花間小徑,落英滿地。
劉秋韻走在小徑上,顯得心不在焉。
「夫人,咱們是不是晚一些過去。」巧玉小心翼翼地提醒。
「晚一些?」劉秋韻一怔,隨即明白,「今天是雪蕊歸寧之日,老爺應該會早起的。」
「希望如此。」巧玉仍然憂心忡忡。
「巧玉,他——還沒有走嗎?」
「沒有。」巧玉歎息,「他說只要看大小姐一眼就好。奴婢實在不忍心趕他走。」
「唉!」劉秋韻苦笑道,「就算再看一眼又能怎樣?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夫人,」巧玉猶豫片刻道,「他雖然懦弱怕事,傷了大小姐的心,但好歹他也是真心愛著大小姐的。您就讓他們見上一面吧!」
劉秋韻皺起眉,低歎道:「也罷,你去叫他穿上下人的衣服,在人群中躲好。別讓人發現了落人話柄,徒添麻煩。」
「是。」巧玉笑起來,「奴婢知道夫人是最好心的了。」
劉秋韻微微一笑,默默無語,心裡卻有淡淡哀愁。雪蕊雖然未能嫁給所愛的人,但總算也有人愛過她了。她自己呢?可有人真心地愛過她?!
「老爺。」劉秋韻恭謹地施札。悄悄打量倚在榻上的謝明。
這就是她的丈夫——一個大她三十歲,足以當她父親的男人。華美的綢緞住了他早已發福的身軀,胭脂掩蓋了他蒼白的臉頰,他最珍視的長髯被香油抹得閃亮,並散發著茉莉花的香氣,而他佈滿血絲的眼閃動著狡詐的光芒。無疑,他是一個精明的人,但和所有的士族子弟一樣,過度的荒淫放蕩早已使他的精明才幹化作算計他人的毒箭。
她看著半跪榻前的少女,不禁在心底低歎:這個出身貧寒的十七歲少女。僅一百兩銀子就買了她一生的幸福。
老爺現在似乎很寵愛她。可是這種寵愛又能有多久呢?是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她還未見過老爺寵愛哪個女人能超過一年的。
老爺可曾愛過誰,還是他從未愛過別人?他所愛的只有他自己吧……
「秋韻!」低喚聲驚醒了她。她抬起頭,理好思緒,「老爺,時辰快到了,到前廳吧。」
謝明點頭笑道:「東西都準備好了嗎?可別太寒酸了,叫董家瞧不起。」
「老爺放心,一切都打點好了。」
謝明揚眉笑道:「董家和宗室的關係一向很好。慶思更和皇上最喜愛的侄兒『臨賀王』有同窗之誼。咱們攀上了這門親。還愁榮華富貴嗎?哼,我一定台光大謝氏門楣的……」
他笑著拉起少女的手:「小寶貝,你只要替我生下謝家的繼承人,想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
劉秋韻默默地看著兩人調笑,卻連一絲妒嫉的心情都沒有。
好奇怪!是否,她也從未愛過他?
多麼奇怪的夫妻,兩顆從未碰撞的心卻要離得這麼近。她想著、不禁苦笑……
園廊下,秋菊在晨霧裡隱含憂傷;簾幕重重,猶帶輕輕寒意;燕子雙雙,漸去漸遠,隱沒在蕭瑟秋色裡。
謝寒萼提起裙擺,奔跑在花間小徑:「雲兒,你快點呀!」
「小姐,你跑那麼快幹嘛?才兩天沒見,你急什麼呢!」
「今天是姐姐歸寧之日,可不同於其他日子。再說,我也想看看董慶思究竟什麼樣子。」
雲兒歎息:「小姐,老爺和夫人都站在門口,你怎麼過去呀?」
謝寒萼得意地一笑:「你放心。我們躲在丫環後面,就沒人會注意了。」
「也是。」雲兒看著她一身粗布衣裳,深表贊同,「瞧您這身打扮。的確是沒人相信您就是謝家二小姐。」
謝寒萼吃吃一笑,遠遠地看見門口一群人,趕忙躡手躡腳地鑽了進去。
「小姐!」巧玉低呼,吃驚地瞪大眼。
「噓!」謝寒萼眨眨眼,擺擺手。
掩住口,巧玉含笑回過身。
謝寒萼踮起腳尖,探頭望去,正好迎上劉秋韻的目光,劉秋韻微歎,唇邊卻也忍不住露出笑意。
「怎麼了?」謝明皺皺眉,輕撫精心修飾的美髯。
「沒什麼。」劉秋韻微笑,示意寒萼躲好。
謝寒萼躲在人群中,看著豪華的馬車緩緩馳來,心中湧起陣陣悲哀:父親就是為了董家的富貴出賣了姐姐一生的幸福,卻忘了再多的富貴榮華也不過是過眼雲煙,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千方百計的追求又有什麼用呢?
頭輛車走下一個粉衣侍女,扶下一華服男子。謝明立刻迎了上去。
謝寒萼卻皺起眉:那粉衣侍女分明是姐姐的陪嫁丫環萍兒。可是,她怎麼不陪著姐姐?
顧不得細看董慶思,她看向從第二輛車下來的少婦。
謝雪蕊著桃紅的羅裙,高挽的雲髻象徵著她已由一個稚氣未脫的少女變作一個成熟的婦人。精心妝扮過的俏臉上掛著笑容,卻難掩眼中的憂鬱之色。
謝寒萼挑起眉,抽身離去:「雲兒,你把英英和萍兒叫到花園裡,我有事問她們。」
「問什麼?」
「問什麼!你難道沒看出來姐姐有心事?」
雲兒苦起臉,低聲道:「小姐,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不好問人家夫妻間的事吧!」
謝寒萼揚眉,嗔道:「她是我的親姐姐,我不替她操心,誰還會管她呢?」
「這種事,夫人自然會管的。」
「她管?!」謝寒萼冷笑道,「她能管什麼?如果真出了什麼事,她只會和姐姐抱頭痛哭。好了,你快去叫人。」
雲兒歎息著,終於還是跑開了。
謝寒萼絞著手,一種強烈的不安籠罩心頭。
好一會兒,她聽見腳步聲,驀然回頭,卻吃了一驚。
疾行而來的青衣男子看見寒萼,也不禁怔住了,一時間手足無措,只能愣在那兒呆呆地看著她。
「程雲華!」謝寒萼咬著牙,怒瞪他,「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程雲華結巴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只是想看一眼雪蕊……」
「看一眼?」謝寒萼逼近他:「你有什麼資格再看她?你還敢來看她?姐姐雲英未嫁時,你不敢向爹爹求親;現在她已嫁作他人婦,你倒要來看她一眼!這真是天大的笑話。」
「寒萼……」程雲華近乎呻吟地哀求:「你以為我願意雪蕊嫁給別人嗎?我不過是一個出身寒門的落魄書生罷了,家徒四壁,三餐無著。你叫我怎麼娶她?就算我向謝老爺求親,也只會被逐出門呀!」
謝寒萼仰起頭,冷冷的注視他:「別再為自己找理由了!你應該知道,就算你只是個要飯的乞丐。姐姐也會心甘情願地跟著你,但是,你不敢來提親。那是你懦弱!你無能!」
「我……」程雲華痛苦地抬起頭,迎著她譴責的目光,只能無聲地歎息。
「小姐。呀!程公子!」雲兒掩住口,滿面驚容。
謝寒萼轉過身,目光落在雲兒身後的黃裳侍女身上:「萍兒怎麼沒來?」
英英咬著唇,清秀的臉上有一絲畏怯:「萍兒……要服侍姑爺,不能來。」
「不能來?!」謝寒萼笑起來,眼中卻有怒意,「她是不能來還是不敢來呀?」
英英目光閃爍,猶豫著不說話,但被謝寒萼一瞪,卻身子一顫,慌亂地道:「她說自己跟著小姐嫁到董家,就是董家的人了。姑爺叫她在身邊侍候,她不能私自來見二小姐!」
「這麼說,她從今以後就不是謝家的人了?」謝寒萼幽幽笑著。轉身看向雲兒,「你聽見了嗎?雲兒,才幾天沒見,就已經有人攀上董家的高枝呢!」
雲兒抿著唇,不敢言語。她心裡很清楚——小姐平日還算和氣,但生起氣來,連老爺都敢頂撞,何況她們這些丫頭呢,她現在插嘴,不是找罵嗎?
「雲兒。」謝寒萼淡淡地道:「你去告訴萍兒,既然她已經成了董家的貴人,不如也把她哥哥嫂嫂一起接去董家享清福吧!也省得他們在謝家吃苦了……你說呢,英英?」
英英看著她含笑的眸,想起爹爹哥哥都是謝家的佃戶,不禁心寒——雖然謝家並非二小姐當家主事,但只要二小姐一句話,租地隨時都會被收回,她的家人只能流落街頭,甚至……她絞著手,不敢再想下去。
謝寒萼看看一臉急切的程雲華,淡淡問:「英英,董慶思對我姐姐可好?」
英英一驚,低下頭去。
「她好嗎?你說呀!」程雲華皺起眉,「你為什麼不說話?她不好嗎?董公子對她不好嗎?」
「不!」英英別過頭去,「姑爺對小姐很好,他們兩個很恩愛的。」
「很恩愛?!」謝寒萼冷冷地望著她,淺笑道:「原來董慶思對我姐姐很好嗎?怎麼跟我聽到的不太一樣呢?不知是我聽錯了,還是你說錯了呢?」
「我……」英英喘息著,畏怯地看了謝寒萼一眼,突然跪倒在地,「饒了奴婢吧!小姐,英英以後還要在董家過活呀!」
「如果你不想說,我是不會逼你說的。」謝寒萼淡淡地笑著,卻給英英莫大的壓迫。
看了看謝寒萼冷若冰霜的面容,英英低泣道:「不,奴婢說……」
「那好!你說董慶思究竟對我姐姐好不好?萍兒又是怎麼回事?」
「姑爺……姑爺在小姐沒過門前就納了一房妾。聽說本是秦淮河畔的歌妓……至於萍兒,她已經被姑爺收了房……」
「收了房!」謝寒萼冷笑,「原來她真的飛上枝頭了!」
「怎麼會這樣?」程雲華痛苦地呻吟著。
謝寒萼冷冷地注視他:「這是你的錯!是你把姐姐推進了火坑的!是你害了姐姐的一生!」
「是我……是我……」程雲華痛苦地摀住臉。
謝寒萼冷冷地看著走近的人,唇角浮上一絲笑意,「萍兒,好久不見了……」
萍兒一怔,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英英,躬身道:「萍兒給二小姐請安了。」
「萍兒,你很好啊!」
「萍兒,萍兒……」萍兒瞅了英英一眼,開始不安起來。
「幾天不見,你好像越來越美啦。」謝寒萼笑著,甜如蜜糖。
萍兒卻覺一陣寒意,不禁陪笑道:「哪裡呀,萍兒若有小姐一半美,也就心滿意足了。」
「是嗎?」謝寒萼笑著,卻突然一巴掌摑在萍兒臉上。
「二小姐!」萍兒驚愕地捂著臉,顫聲道,「萍兒做錯了什麼事?居然勞煩二小姐親自教訓奴婢?」
「怎麼?我不該打你?」謝寒萼冷笑道,「還是你進了董府,攀了高枝,我打不得你?」
萍兒咬著唇,什麼都明白了,索性瞪著謝寒萼冷笑道:「二小姐說的不錯,奴婢已經是董家的人了。做錯了事,要打要罵都該是董家的主子,還輪不到二小姐這謝家的人來管。」
「好!好!你說的不錯。」謝寒萼怒極反笑,「人家都說『打狗還要看主人』我今天就要打你這反咬主人的狗。看哪個敢攔我!」
萍兒看出勢頭不對,拔腳就跑,還一路尖叫:「打死人了!二小姐要打死人了!救命啊!打死人了!」
謝寒萼柳眉倒豎,俏臉飛紅。甩開拉她的雲兒,追了上去。
「糟了糟了……」雲兒跺著腳,看看發癡似的程雲華,她怨道;「程公子,你還呆著幹嗎?還不快去拉住二小組!英英,還不去!」
「唉!」看著追上去的兩個人,她禁不住歎息,「好命苦啊!跟了這麼一個火性子的小姐。」她急急地追去,嘴裡猶自念叨:「菩薩保佑,千萬別碰見老爺他們……」
拭去眼角的淚,劉秋韻再次擁住謝雪蕊:「雪蕊,既然一切已成定局,他也只能忍下去了。」
「這世上多少女人都不是活著,而是『忍』著呢?」謝雪蕊忽然淡淡一笑,「秋姨,你知道嗎,我並沒有刻意忍受什麼。因為我根本不在乎,就算他娶一百個女人回來,我也不在乎……」
幽幽一笑,謝雪蕊低聲道:「我沒有辦法像寒萼一樣違抗父親的命令。可是,父親管得住我的身,卻管不住我的心,他可以把我的身體當做禮物一樣送給人,但是,我的心卻仍然屬於我自己。」
劉秋韻默默地看著她,心裡有莫名的悲哀,為她,也為自己。
雪蕊雖然不幸,卻還曾愛過,也被愛過。而她,卻只能從《詩經》的美麗詩篇上瞭解動人心弦的愛情,也只能暗自傾羨坊間傳奇中的癡戀男女。多少深夜,孤枕難眠,她也曾編織過美麗的愛情。可是,那永遠只能是一場不會成真的夢幻……
「雪蕊,府裡有一個人……是你很想見的。」她低語,看見謝雪蕊悠然的神情不復存在。
「你……你是說……」謝雪蕊顫聲問,只覺心跳加速。
「是……」劉秋韻突地皺起眉,「你聽到什麼聲音嗎?」
「什麼?」謝雪蕊茫然回首,突聽外面傳來尖叫聲,「是……是萍兒……」
「糟了!是寒萼。」劉秋韻一驚,匆匆跑了出去。
華美的大廳裡,絲竹瑟瑟,鶯歌燕舞。謝明與董慶思正在飲酒笑談。
「賢婿不知何時為我引見臨賀王呢?」謝明滿面笑容,慇勤勸酒。
董慶思笑著,微瞇的眼不離斟酒的侍女:「岳丈大人好艷福啊!府裡的侍女個個如花似玉,溫柔多情……」
「哪裡哪裡,賢婿過謄了。」謝明撫鬚而笑,「賢婿若是看上哪個,儘管開口。我立刻送過府去。」
「那小婿就多謝岳丈了。」董慶思笑著,正要把那個最明艷,最嬌俏的侍女拉入懷,卻被一聲尖厲的叫喊嚇丟了魂。
「救命啊!姑爺!」萍兒衝進來,一臉的狼狽,「救救我,姑爺……」
「你……你怎麼了?」董慶思瞪大了眼,還沒弄清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萍兒就撲進了他懷裡:「姑爺,二小姐要殺我呀!」
「二小姐?」他詫異地抬起頭,就看見一個少女風一樣衝進大廳。陽光在她身後閃耀,映著艷紅的美麗臉頰,就如搖曳在春光中的一枝桃花,令人迷醉。
雖然是一身粗布衣裳,但她站在衣飾華美的歌姬中,卻如傲視群花的牡丹,令人眼前一亮。她的氣度、風采讓人一眼就看出她高貴的身份。
董慶思推開懷裡的萍兒,露出斯文的笑容,寒萼皺起眉,只覺得肉麻:「董慶思?」她仰起頭,冷冷地看著他。
平心而論,董慶思是個好看的男人——眉清目秀的面容,得體的談吐,的確像是個風度翩翩的佳公子。但是蒼白的面色及那雙縱慾過度、充滿血絲並流露淫邪目光的眼睛,卻是厭惡可憎的。
「寒萼!你實在是太失禮啦!」謝明氣白了一張臉,厲聲喝道,「你……你這是穿的什麼衣服?還不快點去換掉。」
謝寒萼淡淡笑著:「父親,女兒覺得穿什麼樣的衣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做什麼。」
「你要做什麼?」謝明看著追進來的人,簡直要暈過去了,「他為什麼會在這兒?來人呀,把那個混蛋給我趕出去!」
「慢著!」謝寒萼沉下臉,「這位程先生是我請來的客人。」
「你叫他來做什麼?」謝明皺眉,緊張地看著董慶思。
謝寒萼看看一臉畏怯的程雲華:「我要他親眼看看自己所犯下的錯誤。」
「胡鬧!」謝明厲聲喝道,「還不快退下去!」
「父親,女兒並非胡鬧。」謝寒萼看著董慶思,顯得異常冷靜,「女兒只想問他一句話。」
「他!他是誰?居然連姐夫都不叫一聲,你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姐夫?」謝寒萼冷笑,「只能令姐姐幸福快樂的人才配做我的姐夫。他?你問他,他可曾使姐姐幸福快樂?新婚不到三日,就把陪嫁丫頭收了房,這樣的無恥好色之徒也配做我的姐夫?!」
「夠了!」謝明看看沉下臉的董慶思,怒道,「你姐夫不過是收個丫頭,有什麼大驚小怪的!你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管這些事也不害臊!」
「我大驚小怪?!」謝寒萼笑起來,眼中卻有淚意,「不錯,這種事在您眼裡實在太平常了。和在亡妻屍骨未寒便續絃相比,這實在是小巫見大巫!父親,您真是挑了個好女婿,他真和您一樣的——無情無義!」
謝明面紅耳赤,羞憤攻心,未加思索已一巴掌摑了過去。
「父親!」在謝雪蕊的尖叫聲中,謝寒萼摀住了火辣辣的臉頰,含淚的眼眸定在謝明餘怒未消的臉上,居然露出一絲笑意。
「父親,女兒終於知道您有多『疼』我們了!」含恨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寒萼!」謝雪蕊低喚,看著雲兒追出去,不覺流下淚來,「父親,您不該打寒萼的。」
「她……她實在太沒規矩了!」謝明喘息,心頭有一絲懊悔:十幾年來,寒萼一直是他最寵的女兒,從未碰過她一根手指,可今天……
謝雪蕊含淚抬頭,淚眼朦朧中,一張熟悉的臉龐映入眼簾。在那瞬間,時間彷彿凝止,她竟忘了身在何處;兩相凝望,縱然無語,卻勝千言萬語,她的淚流得更多了。
「雪蕊!」謝明厲聲喝著,「秋韻,你還不快把她帶下去!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岳丈大人,他是什麼人?」董慶思輕蔑的看著一身粗布衣裳的程雲華,滿腹狐疑。
謝明一驚,陪笑道,「不過是府裡救濟的一個窮儒罷了,賢婿不必放在心上。」
「儒生?」董慶思冷笑,眼中閃過嘲弄之色,「小婿倒不知道岳丈大人居然這麼有善心!」
「哪裡哪裡……」謝明打著哈哈,笑道:「寒萼那丫頭被我寵壞了,賢婿千萬不要生她的氣才好。」
「不會。」董慶思瞇起眼,「寒萼妹妹還是個孩子,怎麼會像這些美人一樣善解人意呢?」
「不錯不錯,」謝明笑著,終於放下心,「賢婿放心好了,待會兒我一定挑兩個最美的送過去。」
「那就多謝岳丈大人了。」董慶思也笑了起來。
程雲華呆立著,身子不禁顫抖起來。
原來坊間流言全是真的——那個男人根本不把雪蕊放在心上,居然可以在新婚妻子面前旁若無人地索要歌姬!
天!他真的做錯了!他怎麼可以把雪蕊讓給那麼一個紈褲子弟?!
他悲哀地想著,想吶喊,卻發不出聲音。只能哀淒地望著雪蕊,想將她淒婉的容顏印在心裡。
雪蕊無言地看著他,癡迷的目光好像隔世重逢,彷彿一場春夢,一切都不真實起來。有人在說話,卻恍恍惚惚,像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
他們在說什麼?似乎是和她有關,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他的眼,他的眉,他溫柔的笑容,憐愛的眼神。他英俊的臉龐是她曾在夢中見過千遍萬遍的,而如今,他近在咫尺,卻反不如夢中真切。
她不能也不敢碰觸他,只能與他的目光交纏,傾訴無盡的思念與愛戀……
「雪蕊。」劉秋韻低喚,拉著她的手。她實在不願分開這對薄命的癡情人兒,可是,她卻不得不……
雪蕊抬頭看她,瞭然的目光令她心頭一酸。
拭去眼角的淚,謝雪蕊轉身。在離去的同時,給他一個淒婉哀艷的笑容。她實在想對他笑得開心些的,讓他永遠都記得他最愛的明媚笑容,可是,她……謝雪蕊苦笑,投去最後一瞥,將他的身影永印心中。
程雲華癡癡地看著她的離去,心如刀絞。他知道,她淒婉哀艷的笑容必將是他終身的心痛,一生的遺憾。
如果他勇敢,他能勇敢……那麼,一切將會不同,完美,幸福的結局,那是他一生的夢想。
而如今,他只能默默地祝福她,虔誠地祈求著諸神保佑她……憐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