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真的要走?你到底有沒有想清楚呀?」雲兒揚著手,激動非常,「為了那種混帳男人值得嗎?」
「雲兒,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謝寒萼看她,難以相信一向對她忠心不二的雲兒竟然會反對她。
「我當然知道了。」雲兒望著她,「我看是小姐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呀!放著榮華富貴不享受,為了一個不喜歡你的混帳男人跑到外面受苦!你是瘋了嗎?」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輪到你來管我的事了!」謝寒萼看著她,眼裡除了悲哀還有親者背叛的心痛,「你很清楚我的性格,應該知道我要離開,不是為了什麼男人,而是為了我自己。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呢?」
「我!我……」雲兒突然大叫,「我已經受夠了苦!我不想再挨餓!再受苦!我不想,也不願意跟著你在外面流浪啊!」她看著木然望她的謝寒萼,哀求道,「小姐,不要只想著你自己,也替老爺,替謝家想想吧!」
謝寒萼注視她,目光漸冷:「你放心,我不會強迫你跟著我受苦的,你可以留在謝家過你想過的日子。」
「過我想過的日子?」雲兒苦笑,「雲兒真的沒有奢望過什麼好日子。我只希望能吃得飽,穿得暖,安安穩穩的,不必為生活四處奔波……小姐,雲兒真的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自討苦吃?有多少女人羨慕你討得王爺的歡心呢!又有多少人希望做王妃享富貴卻都不能呢!」
謝寒萼淡淡道:「我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你不必再勸我。」沉默片刻,她嚴厲地望著雲兒,「我相信你會嚴守秘密的——是嗎?」
「是,小姐。」雲兒垂下頭,淚水滑落……
「是不是再好的朋友也會有分道揚鑣的一天?」謝寒萼半蹲著身,將手上的紙錢扔進火盆,「姐姐,我真的沒有想過有一天雲兒會背叛我。我不怪她,每一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可是,我的心真的好痛……」
撫著碑上的字,她露出一絲笑容:「姐姐,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回來。不過,你放心!荻花會常來看你的。我想每年的冬天,這兒都會開滿你最愛的梅花……」
「二小姐,你真的要走?」荻花倚著梅樹,眼中有淡淡哀愁。
「是。既然決定了,我決不會猶豫。」謝寒萼微笑,「荻花,你的賣身契我已經燒了,以後你就是一個自由人了。不管你想怎樣生活都可以……」
「謝謝你,二小姐。」荻花低笑,「一人在外,很辛苦也很危險的。不如讓荻花陪伴你吧。」
謝寒萼微愕:「跟著我會很辛苦的。」
「我不怕辛苦。」荻花笑道,「你是我的恩人,我應該報答你的。」
「我不需要你報答。」謝寒萼淡淡道,「救你不過是一件力所能及的小事,你犯不著用你的一生來報答的。」
「二小姐。選擇跟你走,並非只為了報答你的恩情。」荻花綻出一朵如花笑容,「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我自己。荻花小的時候,家裡還算小康,我爹是個小商人,常四處行商,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會給我講各地的風土人情,趣聞軼事。我一直都很想四處遊覽,多見識一下世面。可是,對我而言,那只是個遙遠的夢啊!現在,我很希望能實現這個夢想。」
謝寒萼望著她,嫣然一笑:「好,我們一起去實現夢想吧!」
離開,似乎很容易。只要跨過這道少人把守的城門,就可以邁向新的未來。
離開,似乎很困難。當走出這困住她的石城,難掩心中的酸楚,竟在回首之際泛上難捨的情結。
荻花輕推她,低聲道:「二小姐,走吧!」
「不要叫我什麼小姐。」謝寒萼彈去衣擺上的灰塵,「我現在可是堂堂男子漢呢!」
「是,公子。」荻花看看自己一身男裝,也笑了起來。
「也不要叫公子。」謝寒萼一本正經地道,「以後我們是朋友,是姐妹。只要互稱名字就好了。」
荻花點頭,眼圈不禁紅了。
「傻瓜!」謝寒萼揚聲大笑。
她的笑聲突然頓住,目光凝在前面的長簷馬車上。她早該想到雲兒不會守秘的。
她低歎,終於抬腳緩緩走向馬車。
他走下馬車,望她,未施粉的面容顯出意外的蒼老。想必是倉促趕來的,連一向自傲的美髯都未加修飾,亂糟糟的如雜草一堆。
謝寒萼抿著唇,站在他面前,一句話都不說。
「真的連一句話都沒的說嗎?」謝明苦笑,眼中竟有哀愁。
「要阻止我嗎?」仰頭望他,謝寒萼淡淡道,「就算你把我帶回去,我還是會再走的。」
「我知道。」謝明微笑,從車上取下一隻包袱,「我只是相送一程。」
「送我?」她詫異,「你真的來送我?」
「你說得對,是我毀了蕊兒一生的幸福……」謝明苦笑,幽幽地道,「再自私的父親也會愛自己的女兒……我也不希望你悲哀的過一輩子。雖然我認為自己為你選擇的道路是最好的,但你不願意,寧願去選擇一條坎坷曲折的道路。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
「你……」謝寒萼顫抖著唇,鼻子發酸,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萼兒。」謝明輕擁她在懷,「你是我這一生最重要的寶貝,遠比什麼權勢,財富更寶貴。只要你快樂,我已經很開心了。」
淚水終於滾落。謝寒萼顫抖著,只輕輕地喚出一聲:「爹爹……」
謝明笑了,撫著她的頭:「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你叫我一聲『爹』了呢!」
謝寒萼低喃:「爹爹,你想過放我走的後果嗎?」
謝明微笑:「後果!以你的聰慧,應該早想得到呀!」
謝寒萼模糊地笑笑,道:「蕭正德必會勃然大怒。以他的性格、權勢自然會報復,可是爹爹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吧?蕭綱太子那邊自不會坐視不管的。」
「你個鬼精靈!」謝明笑起來,「誰告訴你這麼多事的?接下來,你是不是要說你爹是個左右逢迎,見風使舵的人呢?」
「爹爹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啊!」謝寒萼笑著,有著許久未曾有的開懷。
「萼兒。要走,就走得越遠越好……而且,永遠都不要回來。」看著謝寒萼含淚的眼,他低聲道,「你應該看得出來。大梁已經沒有指望了……恐怕侯景入梁之日,就是梁亡之時。」
謝寒萼低下頭:「我知道爹捨不得那份家業,但我希望您能答應我,一旦戰亂,家產可以捨棄,你和姨娘卻一定要活著離開大梁。」
「爹會的。」謝明微笑,拍了拍她的肩,「去吧!」
謝寒萼閉上眼,轉身頭也不回地離去。只低低地道:「保重!爹爹……」
謝明目送心愛女兒的背影,含淚的眼中卻有欣慰的笑意。
坐著馬車前行,四天之後,她們終於到達壽春。
壽春,雖然沒有大都建康的繁華,卻多了建康所沒有的清新氣息。
這裡沒有沿街行馳的華麗馬車,卻多了許多相挽嘻笑的少女。清麗婉轉的楚歌聲聲入耳,一掃宮廷詩的放蕩淫媚,平添了許多綺麗情思。
荻花深吸一口氣,回首笑道:「這裡的空氣都清新好多呢!」
「很乾淨。」謝寒萼倚著橋頭,聆聽橋下浣紗少婦的低唱,「夜長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聞散喚聲,虛應空中諾。」
荻花抿唇偷笑,這樣的神情她也曾在那個人臉上見過呢!謝寒萼抬頭對她微笑。
「荻花,你愛過什麼人嗎?」
「沒有?」
謝寒萼低歎:「當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就會知道相思多苦。即使你強迫自己不去想他,但他卻總是不經意地就闖進了你的夢,揪住了你的心……」
荻花皺眉,似懂非懂地點頭:「寒萼,你別站在這了,人擠來擠去的好危險。」
「不知道他們去做什麼?」
「去看傀儡戲呀!兩位小哥兒也去看吧,雜技團明天就離開壽春了。」一個白髮老者招呼他們。
「我們去看吧!」
謝寒萼笑應,兩人手拉手跑了去,把煩惱憂愁暫且拋開。
表演很精彩,是謝寒萼從未見識過的。
「木馬技」——只有馬首,馬身的木馬,以兩個演員的四條腿代替馬腿。表演起來,木馬進退自如,起臥自然,竟如真馬一般。甚至還有騎馬的人坐在木馬上,與扮馬腿的演員配合,做出種種滑稽驚險的動作。
「寒萼,你看。啊!哈哈……」荻花拍著手,因興奮而紅了臉。
「荻花,你知道這『木馬技』是誰發明的嗎?」
「是誰?總不會是個皇帝吧!」
「你還真是說對了!他真是個皇帝。」
「皇帝!」荻花瞪大了眼。
「貨真價實的皇帝!」謝寒萼得意的笑道,「那人就是齊朝的東昏侯蕭寶卷。雖然只做了三年皇帝,又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卻是一個雜技天才。就像現在表演的『涿木幢技』也是他發明的呢!」
「真的假的?」荻花仰頭,喃哺自語,「那木幢足有十來尺呀!居然用牙叼,還讓人在上面翻觔斗!好厲害呀!」
「小兄弟,那木幢可足足有十五尺半呢!」一道甜美的聲音讓兩人一起望去。
一個笑容頗甜的姑娘正望著他們。謝寒萼一怔,忽瞥見她手上的托盤,恍然大梧,慌忙取了碎銀拋進去。
「謝謝二位。」姑娘一笑,沒有移動,「聽這位公子的話,好像是個行家呢!」
「哪裡。」謝寒萼一笑,故作瀟灑地一抱拳,「小生不過是多看了幾部雜書,哪裡是什麼行家呢!」
姑娘垂頭一笑,忽道:「看公子也不似壽春人呢!」
「喔,小生是出門遊歷的儒生。」
「出門遊歷!不知公子要往何處去?」
謝寒萼低咳一聲,實在有點吃不消她熱切的目光:
「只不過是隨便走走,走到哪兒就是哪兒了!」
她微笑,略帶羞澀地道:「咱們雜技團正要往長安去呢!」
長安!謝寒萼不禁心動。
長安——西魏的首都。那裡有博大的北朝文化,古老的歷史遺跡……更有她日夜牽掛的那個人……
她一笑,道:「小生謝寒,那是舍弟謝荻。請教姑娘芳名?」
「謝寒。」姑娘低念了幾遍,佈滿紅霞的腦上笑容更甜,「孟紅喜……我爹都叫我喜兒。」她低語,頭垂得更低。
謝寒萼尷尬一笑:「喜兒姑娘,不知能否讓我兄弟二人搭班同行?」
「好啊。」孟紅喜叫了半聲,慌忙掩住口。又羞又喜地道,「我帶公子去見我爹之後再商量吧!」
「好,有勞姑娘了。」謝寒萼回頭瞪著竊笑的荻花,低罵道,「小心笑破了肚皮!」
荻花低笑,看著孟紅喜的背影:「我看那位姑娘是看上你了。只可惜要白費一番情意囉……」謝寒萼回頭瞪她,笑過之後卻是深深的悲哀……
假鳳虛凰,人生荒唐可笑莫過於此。空付一番情意,卻得不到任何回報,這何嘗不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呢?
第二天,她們跟著孟家班離開了壽春。
令謝寒萼可笑的是,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個敵人——還是一個情敵!
孟家班的人不是很多,但個個都是身懷絕技。像孟老爹刀法非凡,做魁儡戲的小衛三人組,「涿木幢技」的大木,劍技的小蝶,舞碟的孟紅喜,當然還有她那個情敵——飛刀絕技一流的丁柏。
小小的孟家班,八個人,都齊心合力,團結得很。而謝寒萼和荻花的突然加入,確使孟家班掀起不大不小的風波。
孟家班的行程並不快,每到一鎮一鄉就停駐演出。謝寒萼也日漸熟悉這種閒時輕鬆,忙時緊張的生活。
她一點都不擔心被人發現。她知道蕭正德決不會大張旗鼓的派人來抓她,即使有人暗訪調查,也不會想到她混在一個雜技團裡。
「謝公子,你坐下休息吧!」孟紅喜再看他一眼,羞澀地低下頭。人家斯文人果然不一樣,即使穿上他們班裡的粗布衣裳,也顯得俊雅過人。
「喜兒姑娘,你不必特意招呼我的。」謝寒萼笑著,心裡難免有絲愧疚。
「沒關係,反正我也無事可做。」孟紅喜聳聳肩,很隨便地坐在地上,「沒想到阿荻那麼能幹,一個大男人居然做得一手好菜,讓我也可以偷偷懶呢!」
「是呀!阿荻一向都很喜歡做飯的。」謝寒萼笑笑,也坐在地上。
孟紅喜一笑,瞄她一眼,垂下頭去。
「喜兒,有空閒還不多練功?小心明天砸了場!」丁柏走過來,剛硬的臉上有絲嘲笑,「你可不比某些人,什麼都不用做,就有得飯吃,有得錢花。」
「你說什麼呢?丁柏!」孟紅喜站起身,怒瞪他。
「喜兒姑娘。」謝寒萼隨手拉住她,氣青了丁柏一張臉,孟紅喜驚望她,羞怯地垂頭。
「其實丁兄說得沒錯。俗話說『百無一用是書生』,謝寒什麼事都不懂,給大家添了麻煩,還請見諒。」
「哪裡呀!」大木嚷著,憨厚的臉上帶著笑,「謝兄弟和阿荻一來,我們的飯菜都香了許多呢!」
孟紅喜瞪起眼,叉著腰問:「你是說我燒的菜難吃了?」
「他怎麼會那麼說呢?」小蝶笑著,溫柔的目光不時瞄向丁柏,「快過來吃飯吧!」
謝寒萼偷偷翻了翻白眼,心中暗覺好笑,這都是什麼呀!也不知月下老人怎麼牽的紅線,簡直是亂成一團麻了……
途經襄城,孟家班終於到達洛陽。
洛陽是西魏除長安外另一重要城市,繁華熱鬧絕不遜於建康。
「班主,咱們這次可要大顯身手了!演得好,說不定還會進豪門大戶表演呢!」孟紅喜四處張望,滿臉興奮。幸虧一放好行頭,就跑出來逛街,要不然哪兒看得到這些熱鬧呢?
「是呀!西魏不比南梁,一味的歌舞琴技。咱們雜技班也有機會登上大雅之堂的。」小蝶柔聲附和。
孟老爹望著熙攘的人群,歎了一聲:「只要能表演,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謝寒萼一笑,勸慰道:「孟老爹,以孟家班的高超技藝,一定會有出頭之日的。」
「那又能怎樣呢!」孟老爹歎道,「若是早個幾十年,碰上東昏侯當改,倒是咱們這些耍雜技的好命了!」
「爹!」孟紅喜嬌嗔,「別再感懷身世了!趕緊找場子吧!」
「是,大家小心點。我看紅喜她們還是先回去休息吧!」小衛喊著,卻被越來越擠的人群困住。
擁擠中,數匹駿馬飛馳而過,最顯眼的白馬上竟是一美麗的少女,嬌俏的面容卻有一雙冷漠的眼。
「好大的威風呀!」孟紅喜看著凝神注視的謝寒萼,咬牙道,「好沒教養!」
「噓!」身邊一中年男子低聲道,「小聲,讓人聽到可不得了的。」
謝喊萼淡淡一笑,道:「大叔,那位是哪家小姐?怎麼這麼大的氣派?」
「今天這還算好的。」一青年笑道,「你沒瞧見大伙都躲著嗎?在洛陽哪個敢得罪李大小姐呢!就算她的馬踩死人也不用管的!」
一個少女低吟唱:「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疊雙。婦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老說她幹嗎?」中年男人笑道,「要唱,還不如唱咱們的女英雄花木蘭呢!」
「花木蘭,是誰呀,」孟紅喜好奇地問。
「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謝寒萼微笑,「我還記得《木蘭詩》裡的幾句——『日辭爺娘去,暮宿黃河邊。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日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燕山胡騎鳴啾啾』。」
她淒然一笑,低語:「即使是巾幗英雄,女中豪傑,也免不得思鄉情懷,女兒情結。何況我……」
「你說什麼?謝寒。」孟紅喜望她,略有疑惑。
「沒什麼!」謝寒萼慌忙露出笑容,「我在說花木蘭代父從軍,孝心可佳。而且那麼勇敢,機智,比我們這些弱書生強得多了!」
「這倒是大實話!」丁柏冷笑,回首瞪她。
「別理他!」孟紅喜回瞪他一眼,扯住謝寒萼的手,「你這樣斯文有禮的書生比那粗野的臭男人好一百倍!」她低下頭,猶豫著又小聲加了一句,「我最喜歡你這樣的斯文人了……」
謝寒萼皺起眉,簡直要暈過去了。
——老天!誰來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