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像火燒出來的,如濃煙般的烏雲,從遠方鋪天盞地而來。
雷聲一直悶悶地打著,稻禾總覺得自己的骨頭也跟著悶悶地痛了起來。
「快下雨了嗎?」大寶看著外頭問。
「這種地方下起雨來,一定很可怕。」二寶看著遍地的沙,說:「會像黏黏的麵團一樣,讓人走不動。」
稻禾抱著不斷在發抖的九寶。九寶這孩子,特別怕雷聲,以及陰暗沒有天光的空間,所以今天的路程裡,她都坐在車蓬內陪他。
不過,他們走得越久,雷聲卻越大,沒有消減的跡象。
每轟隆一聲,九寶就將他的頭更深地埋在她的腹部。
稻禾咬咬牙,說:「不如,我們叫杭悅離停一下吧!休息一下也好。」
於是稻禾將九寶托給大寶他們照顧,自己爬到車外,想跟駕車的杭悅離說話。
她拉拉杭悅離的衣角,說:「杭悅離,天氣那麼差,我們停……」
她頓了一下。以前,通常只要她叫出杭悅離的名字,他總會馬上反應過來,笑笑地問他們有什麼事。可現在卻有些詭異,她都拉了他的衣角,他竟然還若有所思的盯著天空。那瞧得認真的模樣,似乎是想瞧出些什麼。
「杭悅離,你在看什麼啊?」稻禾爬出車蓬,坐到他旁邊。當她看清杭悅離的表情時,整個人一駭。
她以為杭悅離這個人只會笑,喜怒哀樂裡頭,別人休想看到他的怒與哀。
他應該是個沒有脾氣的人,可如今,他的表情、他的眼神裡,卻異常嚴肅,好像有一種病在他體內發作著,讓他想生氣、想發怒、想恐懼,想把所有所有負面的情緒都給發洩出來一樣。可他卻顧忌著什麼,只能冷著臉,忍耐著一切……
稻禾有些不安,只敢小心翼翼地問:「杭悅離,你……你怎麼了?是不是待會兒要發生什麼事?」
還是說,杭悅離的骨子裡,其實還是個怕打雷的小男孩?她胡思亂想。
杭悅離一愣,轉頭看著稻禾,眼神複雜。
「沒事。」他勉強地牽起嘴角。「什麼事都沒有。」
稻禾皺眉。他以為她不瞭解他嗎?那種笑,一看就知道是有什麼的強笑!
「怎麼了嗎?大家都還好嗎?」他像是很久沒看到他們、沒空關注他們一樣,突然陌生地詢問。
「我們是還好……可是九寶他——」稻禾正要回答。
忽然,天空大刺刺地劈下一記如刀斧般銳利的電光,就落在他們眼前的地平在線,嚇得稻禾兩眼放直。
杭悅離趕緊摀住稻禾的耳,並朝車廂裡大聲地喊:「大家快摀住耳朵!」
緊接著,雷聲肆無忌憚地大作,好像雷公就在他們耳邊大聲咒罵,連捂著耳都受不了這尖銳得彷彿要刺穿耳膜的聲音。
稻禾的臉色發白。「我、我們……」她看著杭悅離,發現他的臉與眼,冷硬得像是在瞪視著仇人一般地看著天空。
此時,車廂內馬上傳來九寶的大哭聲。這孩子嚇到無法控制自己了。
杭悅離加快馬車的速度,最後將馬車停靠在一處逆風的山壁。若下起風雨,這裡的石壁可以抵擋風雨的侵襲,保護好馬車上的人。
「稻禾,你進車廂裡,好好看顧他們。」杭悅離下車,將馬車牢牢地繫在一方石柱上。
「什、什麼?」
「聽我的話,快進去。」杭悅離的口氣充滿威嚴與急促,好像是不講道理的暴君。
「那、那你呢?」稻禾問:「你要去哪裡?」
杭悅離掀起車簾,又催:「不要多問,快進去!」
「呃,好……」他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讓稻禾也不敢多問了,乖乖地爬進車廂裡。
杭悅離嚴肅地向車廂裡的大大小小說:「大家,乖乖地跟好稻禾,不要跑出車外,車外很危險,知道嗎?」
「知、知道。」大家也被杭悅離這難得的表情給嚇愣了。
「大寶、二寶,好好幫稻禾。」杭悅離對大寶、二寶說:「你們是男生,要擔起保護大家的擔子。」
大寶、二寶點點頭。
「九寶。」他再看向一直啜泣不停的九寶。「你是男孩吧?」
九寶淚眼汪汪地看著他。
「男孩不可以怕雷聲。」他像個威嚴的父親在訓話。
以前那溫柔的杭悅離,不見了,是什麼事讓他變了樣?稻禾看著他,心裡不安地想。
最後,他望著稻禾,伸出手,握著她細弱的手腕說:「拜託你了,稻禾。」
說完,就要走人。
稻禾趕緊拉住他。「你要去哪裡?外面不是很危險嗎?那你還出去?」
「你不要擔、心……」
稻禾一急,脫口而出。「你要丟下我們嗎?」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杭悅離那決絕的表情,以及方才交代每個人的沉重口氣,讓稻禾感到別離的恐懼。
杭悅離一愣。
稻禾再問:「你要丟下我們嗎?」
杭悅離的眼神軟了下來,開口,想說什麼。
此刻,又是一道雷光劈下。這雷光之大,把每個待在陰暗中的人的臉,都給照白了。
大家有了經驗,馬上舉起雙手,捂著耳朵避雷聲。
杭悅離的臉色更難看了。
「絕對不要出來!」他吼,然後用力地甩下車簾。
「杭悅離!」稻禾好想追出去,可一聽到九寶的啜泣聲。以及五寶他們牙齒打顫的聲音,她忍下衝動。
外頭又起了一陣大風。這大風就像在洞穴裡的那一晚,轟轟轟響著,彷彿有什麼怪物陷在那風裡,嗚嗚地吼叫,下一刻就要奔出來吃人一樣。
稻禾讓大家圍成圈圈,自己則護在最外圍,抱著每個顫抖的小身軀。
然後,他們都聽到了……
雷聲、風聲,不斷在外頭交纏著、爭鬥著。就像雷、風都化身;成了有身體的巨人,在外頭打得你死我活一樣。
那巨大的聲響、那猛烈的晃動,就好像天地要裂開、要毀滅了似的……
稻禾緊閉著眼,在心裡吶喊。
杭悅離……不要、絕對不要,丟下我們!
她就這麼一直在心裡喊著,喊得眼淚都掉了下來。
他們的恐懼持續到了夜晚,持續到了隔日清晨,一直都還在。
因為,杭悅離都沒有回來……
隔了一天,風勢變小了。雷聲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漸漸幾不可聞了。
因為怕、因為餓、因為冷,車裡的稻禾與孩子們個個抱頭昏睡成一團。連稻禾都天真地以為睡著了,就可以不用面對外頭危險的狂風暴雷,還有杭悅離不在他們身邊的事實。
然而睡得沉了,稻禾的夢囈裡依然有這個名字。
「杭悅離……」她皺著眉,緊緊地抓著她身旁大寶的衣角,好像在抓著她叫著的那個人一樣。「不要走,不要……我很怕,很怕……」
大寶只是動了一下,繼續睡。畢竟這群人受驚了一整晚,誰也沒睡足。
此時,有腳步聲,靠近了車旁,還夾雜了微帶痛苦的喘息聲。
車簾被悄悄地掀開一角,外頭的日光刺進了車廂內。
稻禾嚶嚀一聲,不舒服地動了一下。發現怎麼避都避不了日光,便勉強睜開了眼……她見到了那高大的人影。
「哇!」她叫了一聲,倒吸一口氣。這一叫,把大家都給叫醒了。
「是誰!不要過來!」她直覺地伸出手臂,把大家抱成一團,像縮頭烏龜一樣縮著發抖。
「噓,稻禾,是我,沒事了,是我啊……」那人趕緊出聲安撫。
稻禾一愣。這說話的溫柔勁……除了杭悅離之外,沒有別人。
稻禾顫顫地抬起頭,瞇著眼,細看那逆著光的模糊人影。
人影伸出手,替稻禾睡亂的頭髮理了理、撫了撫。
「杭悅離?」
「對,是我。沒事了。稻禾。」
稻禾總算清醒了點,認出了那人影的輪廓。真的是杭悅離,是恢復笑容的杭悅離!
整夜的恐懼與緊繃,在此刻都瓦解了,稻禾哇了一聲,整個人撲向杭悅離,緊緊地抱住他寬闊的胸背。
「稻禾?」杭悅離輕喚她。
稻禾的臉深深埋在杭悅離的胸口,不說話,也不動。
杭悅離摸摸她的背,問:「你在哭嗎?」
「才沒有!」稻禾倔強地說:「我只是怕……怕你發生什麼事,怕你受傷了、死掉了,從此就丟下我們,再也不回來了。」
杭悅離知道稻禾的個性,明明在哭,卻硬要說沒有。
曉得她在擔心他,他的口氣放得更軟了。「我沒事,我什麼事都沒有,倒是你們……還好嗎?餓不餓?冷不冷……」
稻禾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她發現杭悅離說話時,胸口好喘。
她趕緊擦乾眼淚,抬頭看杭悅離。她說:「你先別問這個,倒是你,昨天到底發生什麼事?你真的沒有怎樣嗎……」
稻禾越說越小聲,臉上既驚訝又擔心。她叫:「杭悅離!你的臉色怎麼那麼蒼白?」
「什麼?」杭悅離卻呵笑兩聲帶過。「有嗎?」
他看起來一副重病在榻的模樣,眼窩深黑,嘴唇微紫,明明額頭都冒冷汗了,竟然還輕鬆地反問一句「有嗎」?
稻禾想繼續追問,杭悅離卻馬上轉開了話題。「大家一定餓了吧?車上還有吃的嗎?沒有啊!沒關係,再趕個半個時辰的路,北方有一個小村落,應該會有飯館與旅舍,我們今晚就住在那兒吧!大家可以睡床鋪嘍!忍著點,很快就到了。到了以後,我馬上煮熱呼呼的東西給你們吃……」
說完,他立刻走到前頭,解了馬繩,上了馬車,駛動了車子。
稻禾不放棄,想爬到前頭,再問杭悅離。她太擔心他了,不能放著他不管。
「杭悅離……」
可杭悅離卻伸手止住她。「稻禾……」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像是疲累、病弱。
他說:「大家都餓了,也很害怕。你就先待在車廂裡,幫我照顧他們,好嗎?」
「可是……」
「稻禾,拜託你!」杭悅離的口氣重了。「我沒事,不要再問了。」
稻禾被堵得啞口無言。
他倆沉默了一會兒。最後,稻禾說:「我知道了。」頓了一下,又說:「我不會再問了。反正,你什麼都不會跟我說……」
杭悅離仍是靜默。
稻禾咬牙。「從以前到現在,你有事都不會跟我說,難道我就這麼不可靠,不能分享你的心事嗎?難道就要像廢人一樣,一直接受你的好,卻什麼也不能為你做嗎?原來,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這樣的人。」
杭悅離一震,回過頭想澄清。「不是的,稻禾……」
可來不及,稻禾已合上車簾,拒絕談話。
果然半個時辰後,北方出現了一座小村落。
他們出了點錢,借了一間有鋪、有灶的農房一天。
一下馬車,杭悅離便馬不停蹄地開始劈柴、生火,一邊為孩子們煮洗澡水,一邊又在灶上熬了小米豆粥。
大寶、二寶都來到杭悅離身邊幫忙。他們抱著柴,站在杭悅離身旁,隨時遞給他柴薪。
此時,大寶問:「悅離,你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真的很像生病。」
杭悅離強笑。「大概是聽太多雷聲了吧!其實我這個人很膽小,很怕雷聲。」
「是嗎……」大寶不太相信的樣子。
二寶說:「我們知道你跟稻禾吵架了。」
杭悅離愣住。
大寶說:「你看,她都不肯進來。以前她不是老吵著要幫你嗎?」
杭悅離默默地攪著灶上的豆粥。然後,他低聲問:「她在外頭做什麼?」
「她坐在後院,顧洗澡水。」大寶說。
二寶又說:「不過看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模樣,洗澡水燒乾了,她可能都不會有反應。」
「好了。」杭悅離說:「不用再添柴了。大寶,你去準備碗筷吧!我來準備一些配粥的小菜。二寶,你……」他停頓了一下。
「嗯?」二寶等著。
杭悅離歎口氣,說:「你去叫稻禾進來吧!要吃飯了。」
吃飯時,大家也如往常一樣,自動圍坐成圓圈,並等著杭悅離為他們盛粥。
只是,平時總坐在杭悅離身旁的稻禾,卻換了位置,離他好遠,像是要避著他似的。
杭悅離當然知道她在避著他,但是在孩子面前,他也不便露出低落的情緒。他依然強顏歡笑地說:「今天沒什麼好菜,就小米粥加花豆,還有一些酸豇豆、醃黃瓜。大家將就一點,等我們到令丘以後,再找一間像樣的館子,吃得飽飽的,好不好?」
「好——」大家開心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