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連大寶、二寶他們,都不太知道這孩子在想什麼。
可有一天,他卻這麼問稻禾。
「稻禾。」他吞吐地說:「你和悅離,會是我的……爹娘嗎?」
稻禾正在喝杭悅離燉給她的補藥,補藥已經夠苦了,聽到這個問題,稻禾把藥全噴了出來,然後猛咳嗽。
「稻、稻禾,這樣很髒……」九寶說,並好心地拿來布巾給稻禾擦。
「謝謝喔,九寶。」稻禾趕緊鎮定。「當然不是,你忘了你的親生爹娘嗎?」
九寶搖頭。「記得。」
「那我們就不會是你的爹娘啊。」
「可我的意思是……有一天、有一天,你們會是嗎?」九寶不放棄。
「有一天?」
「我、我覺得,你們會是耶。」
稻禾瞠大眼。「你、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因為,我覺得你們感情好好。」九寶天真地說:「人、人家都說,感情好的人,才能做小孩的父母親,對不對?」
「呵呵,是啊。」稻禾尷尬地笑。對呵,她和杭悅離的關係那麼親密了,被說成是夫妻或是孩子們的爹娘,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事。
夫妻啊……杭悅離的妻子啊……嘻嘻,這頭銜還真好聽呢!
發現九寶在看她傻笑,稻禾正了神色。她拍拍九寶,說:「我說啊,九寶,老實說,我們已經很像你的爹娘啦!大寶他們則是你的兄弟。你早就有一票家人了,為什麼還要想這些問題呢?」
「那我出去的時候,可以說你們是我的爹娘嗎?」
「這個嘛……」這樣直說好像有點難為情,畢竟她和杭悅離還不算這種關係。
「呃……重要的是,我們相處起來的感覺,那種名分上的問題,其實不太重要。」
九寶的表情竟落寞了。「所以,你們是假的?」
「假、假的?」
「你們還不能真正變成我的爹娘嗎?」
「呃,真正啊?那我要問問杭悅離耶,哈哈……」要她這樣問,還真羞呢!
「嗯,那你幫我問。」說完,九寶默默地離開了。
稻禾有點心疼地看著他小小的背影。她想起大寶曾和她說過,和外頭的孩子們玩在一起的時候,九寶很忌諱人家問他父母親的事,總會默默地避開這個問題。
他是真的很想要一對「真正」的父母親,而不只是生活在一起、感情很好,卻不是真正的父母親。
傍晚,杭悅離從官府回來,正在準備晚餐時,稻禾便來到他身旁,跟他說了這個問題。
「九寶這孩子真讓人心疼。」稻禾說:「平時不怎麼說話,可是心裡想的,卻不是一個天真的孩子應該有的。」
「他說了什麼?」杭悅離問。
「他問我們能不能成為他真正的父母親。」稻禾只是陳述事實地說出來,並沒有想到其實這算是另類的……求婚。
倒是杭悅離一聽,愣了一下。
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背過身去,狀似忙著找東西。
「他還說,我們現在是假的。」她有點苦惱。「這孩子,該不該說是聰明呢?還是過於敏銳了些。」
杭悅離還是沒出聲。
稻禾這才發現,四周有點安靜,也才驚覺,自己剛剛問的問題太過露骨。
幹嘛?她在藉機和杭悅離求婚嗎?
她難為情地呵笑幾聲。「哈哈,杭悅離,呃,你不要誤會喔!我、我只是轉述九寶的話,我、我、我不是在跟你……那個……」求婚喔!
上次喝了甜酒釀,發了酒瘋,已經主動過一次,還好杭悅離脾氣好,還安慰她說他喜歡她的主動挑逗。可她自己早已經在心裡下了重誓,不可以再這麼失態了。
她實在怕給杭悅離帶來困擾。
「稻禾。」杭悅離的聲音有些低沉。「我問你。」
「啊?」
他轉身,深深地望著她。「你覺得……我是個,能帶給你們幸福的人嗎2」
稻禾咦了一聲。
「我是個能依靠的人嗎?」
「你怎麼……」悅離怎麼變得那麼沒有自信?
他的眼神有些擔憂,又問:「我……我不令人害怕嗎?」
起初,稻禾被他的問題問得一呆。呆了半晌,她突然有點生氣了。
她憤憤走上前去,用力戳著杭悅離的胸。「你又來了!」
「什麼?」
「我實在不知道,你為什麼老對自己沒自信!」
「稻禾?」
「你已經夠好了,杭悅離!夠好了,已經夠讓我們幸福的了。你這個人是天底下最濫的濫好人,你是即使犧牲自己,都希望我們過得舒舒服服的人!你說,這樣的人不好嗎?這樣的人不能讓人幸福嗎?這樣的人會讓人害怕嗎?」
杭悅離看著她,終於恢復了一點笑容。「稻禾,你好凶喔。」
「哼!因為我實在很討厭看到你這個死樣子!」稻禾又罵:「我怕你幹嘛?你到底有哪裡好怕的!真是的。」
「有啊。」杭悅離試著恢復輕鬆。「在床上熱情的我。」
稻禾臉紅。「我在跟你說正經的。」
「我也是跟你說正經的。」他說:「今天晚上,就讓你怕一下。」
稻禾跺腳。「哎呀!我不跟你說了。總之,不准你再這樣沒自信!你永遠是我們最好的杭悅離,我們才不會怕你呢!」說完,她急急要走。
忽然,杭悅離拉住她,將她拉回懷裡,他俯身,就是火辣纏綿的一吻。
那吻裡有感激、有疼惜、有想要一輩子廝守的渴望。雖然稻禾又在憋氣,可是她感受得到。
「又憋氣。」杭悅離放開她,寵溺地說:「不要忘記,你不叫我離,我就這樣懲罰你。」
「厚!你這個人很奇怪耶!」因為太羞了,稻禾捂著臉趕緊跑掉。
「小心點,不要跌倒喔。」杭悅離在她身後叮嚀。
他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臉上又露出了五味雜陳的表情。
他輕輕地說:「謝謝你,稻禾。」
謝謝她願意大聲說出來,她不怕他。
他希望她一輩子,都不要怕他。
正午,大寶與稻禾一起準備午餐。午餐是杭悅離早上就準備好的,他們只需將食物回熱就可以了。
備好午餐,他們便分頭去叫其它孩子們進來用午餐。
「五寶、六寶、七寶,進去用午餐嘍!」她沿途叫著。
「好。」
「啊!八寶。」稻禾問:「你有看到九寶嗎?」
「沒有耶。」
七寶說:「我剛剛看到他跑到門外,去看挑貨郎。」
「耶?他跑出去了?」稻禾趕緊跑出院門,跳望巷弄兩端。
在前巷另一端,她隱約看到一個小孩的身影。
她瞇著眼,想看清那是不是九寶。
此時,那孩子身邊出現一個男人。那男人蹲下來跟孩子說話。
孩子點點頭,男人站了起來,孩子便跟著男人走了。
直到那一刻,稻禾終於看清了。
那孩子的確是九寶!
看到他和陌生的男人走了,稻禾的心簡直要跳出來。她不顧三七二十一,拔步要追。
她邊追邊喊:「九寶!你去哪裡?你回來啊!喂!九寶——」
因為追得太猛,稻禾眼前一黑,便栽了觔斗,跌得滿身灰土。
「好痛……」她一抹下巴,發現都擦破了皮,流了血,痛得都快流出眼淚。
她心裡很慌。杭悅離不在家,就該由她來保護孩子,這是她唯一可以為杭悅離做的事,她不可以讓他擔心,更不可以事事都依靠他。
想著,稻禾咬牙,又爬起身,搖搖晃晃地往前追去。
好不容易跑到拐彎處,稻禾慌張地四處張望,卻都沒有看見九寶與那男人的身影。
「九、九寶……」無助終於讓她哭了出來。她邊走邊喊:「九寶、九寶……」
她不知道九寶往哪個方向走去,只能直覺地一直走、一直走。
忽然,她覺得有人靠近她。她心一悸,趕緊回頭,看是不是聞聲找來的九寶。
「九寶!」
一回頭,那根本不屬於孩子的身影整個籠罩住她,她眼前霎時一片灰黑。
那男人靠得太近,稻禾警覺有異,急著後退。
可那男人更快,一手攫住了她,那種抓法,會讓人以為他想吃了她。
稻禾嚇得叫出聲,猛地抬頭,才看清了這男人的面目。
她一愕。
她以為她看到了杭悅離,變得邪惡、憤世嫉俗、不再溫柔的杭悅離。
「你怎麼這麼莽莽撞撞的?稻禾。」那男人笑著說。那笑,竟讓人覺得不懷好意。
他用像杭悅離的臉、像杭悅離的聲音,叫她稻禾、跟她說話,不知為何,竟讓她覺得噁心又陌生。
突然,稻禾心生一念。
「你、你是杭噩?」她叫,一邊想掙脫他。
杭噩嘴角一勾,突地更用力將稻禾拉近身,另一掌毫不憐香惜玉地劈向她的頸窩。
稻禾被擊昏,倒在杭噩的腳邊。
杭噩冷笑著,看向左手邊的牆角縫,那裡正躺著失去意識的九寶。
「我準備好了,杭悅離。」
杭悅離突然全身一寒,抖顫了一下,手上成堆的卷軸全掉在地上。
他的頂頭上司見狀,馬上罵道:「你在搞什麼啊?杭悅離。」
他趕緊笑笑,賠不是。「抱歉、抱歉,腳絆到了東西,我會收拾好。」
雖然他貴為全禁國最尊貴的武侯之一,也曾在穰原當過高階京官,可現在,他不過是個連七品官都不如的小小參軍,充其量只是地方小縣爺的跑腿夥計,再加上他從不擺架子,被人罵了都能微笑以對,總教人以為他是個好欺負的人。因此在這以大吃小的官場裡,只要他做錯一件事,就會馬上討罵,好讓那些人彰顯自己的權威。
「真是的,做事這麼不仔細。」那人還不放過他,碎碎念。「難怪會被貶到這鬼地方。」
杭悅離聽了,仍是帶著笑,彎腰撿著掉落的卷軸。
此時,縣府門戶的守衛跑了進來,通報道:「杭參軍,外頭有人找你。」
「什麼?是誰?」杭悅離好奇。來這裡四、五個月了,不論是家裡的人還是外人,都沒有人找過他。」
「是兩個小孩。」守衛說:「好像叫大寶和二寶。」
杭悅離愕然,直覺不安。他匆忙放下卷軸,急急往門口奔去。
大寶和二寶就站在府門外,兩個小小的身影被巨大的府門影給壓得極小,像要被消融一樣。那景象更讓杭悅離感到害怕,腳步更急。
走近了,這才看到兩個人臉上都有淚痕,還有懼意。
而一向調皮的二寶一看到他,更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大寶、二寶!」杭悅離急著抱住二寶,安撫他,然後看向大寶,急問:「怎麼了?家裡發生什麼事了?稻禾呢?」
大寶努力鎮定,哽咽地說:「悅離,稻禾和……和九寶,被人抓走了。」
「什、什麼?」
大寶再說:「有一個男人,來到家裡說,他們在他那裡。」
杭悅離瞠大眼。
大寶拿出一個東西,放到杭悅離手上。一看,是一朵枯萎的木棉花果。
「他要你去有這個東西的地方找他。」
有木棉花果的地方,是令丘城東的棉山,那山頭上種滿的,正是這種紅艷的木棉花。
杭悅離咬牙。「我知道了,你們不用擔心。」
說著,他就要起身。
大葆拉住他,即使他再早熟、堅強,也經不起這懼怕。他發抖地問:「悅離,他、他會殺了稻禾和九寶嗎?」
杭悅離一震。
「你去了,會不會就不回來了?」大寶再問。
杭悅離心一酸,將兩個孩子抱住。「不要怕!你們是男子漢,遇到事情不能只是哭,知道嗎?」
兩人難過的點點頭。
「我會回來,我會帶著稻禾和九寶平安的回來,要相信我,乖乖在家裡等著,知道嗎?」
「好。」
「大寶,你做得很好,你馬上就跑來找我,這麼做是對的。」他放開他們,催道:「我送你們回家,回家後把門窗鎖好,陌生人來了都不要開門,其它孩子就拜託你們了。」
大寶、二寶思思地響應,杭悅離牽起他們的手,就直接往大街上走。
「杭悅離!你去哪裡?你的東西還沒處理完咧!」此時,後頭傳來他上司的吼罵聲。
「家裡出事,我必須回去!」杭悅離頭也不回地答。
「混帳!你家裡出事也不關咱們的事,你給我回來,把東西處理好了再走!否則我就罷你的職。」
杭悅離還是不理。
那人氣不過,跑上前去拉扯住杭悅離。
不料杭悅離就像爆開的鞭炮一樣,回身扯住那人的衣領,面目猙獰。
「別惹我!」
那人嚇得噤聲。
「除了家人,我什麼都不在乎。」杭悅離頒冒青筋,顯然他所隱忍的怒氣與急躁,比他表現出來的還要多更多。
這上司老是以為杭悅離好欺負,欺負慣了,便想爬到人家頭頂上、踩人家的尊嚴。此刻他才知道這人不但不好惹,更看清楚了,那平常看來溫儒的身形,其實是比他高出一個頭的。
「你想怎樣,是你的事。」杭悅離推開他,咬牙道:「我什麼都不在乎。」
說完,他就拉了兩個孩子,匆匆地走了。
那人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他問一旁的守衛:「喂,你確定那人是杭悅離嗎?」
杭悅離將孩子安頓好,便趕赴棉山。
他太天真了,是稻禾對他的愛情與包容讓他幾乎忘了,他過去的罪過還沒被徹底消除。杭噩就是他的罪過,他的懲罰,是他痛苦不堪的身世與記憶。
上了棉山,他沿途大叫:「杭噩!我來了!我在這裡!你給我出來。快放了他們!杭悅——」
四周很安靜,只有干風掃過落葉、沙子的聲音。
他不放棄,繼續叫:「稻禾!九寶!我來了,你們在哪裡?快出聲——」
這樣沿途叫了幾回,行經一處山壁時,他忽然聽到有人的聲音在響應。
「杭悅離……」
他停下步伐,張望四周。「稻禾?稻禾——」
「杭悅離……我在這裡!這裡……」
杭悅離尋出聲音是從叮壁後側出現的,他趕緊搜索山壁。
山壁後有一個山洞,黑漆漆的,杭悅離保持警覺,同時又喚,「稻禾!你在這裡嗎?」
「杭悅離!杭悅離——」洞裡果然傳來稻禾的聲音。
他心一鬆,急急忙忙就衝進洞裡頭。才踏進去,就看到被捆綁住手腳的稻禾像只蛇在地上蠕動,想要憑著自己的力量爬到有天光之處,讓杭悅離找到她。
「杭悅離……」稻禾看到他,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讓他好心疼。
「稻禾、稻禾!」杭悅離緊緊地抱住她,臉貼著她的臉,想感受她仍活著的溫暖氣息。只是稻禾的臉好冰,他想她一定是被這洞裡的陰風給冷著了。
「沒事了!沒事了!我在這裡,不怕,稻禾……」杭悅離安慰著她,安慰到最後,聲音都沙啞了。他這才知道,自己在憤怒的同時,又有多麼害怕。
「杭悅離,這繩子綁得我好疼,快幫我解開。」稻禾說。
「好,好。耖杭悅離趕緊替她解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