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彧炎發了狂般衝入天陵,只見內部處處懸著油燈,陵寢內別有洞天,有如另一座宮殿,就連牆身都是鋪金鑲寶。
他無心理睬,隨手抓著一個工匠就問:「嬪妃的石棺在哪?」
「從這條長廊走到底,再往下一層便到了。」工匠嚇得據實以報。
李彧炎殷紅的瞳眸霎時渙散了下,隨即又狠狠瞇起,急如星火的直往長廊底部沖,下了階,便見一座寢殿在前,裡頭還有不少工匠正做最後修飾。
「想活命的全給我滾!」他暴咆,再無冷靜,無法從容。
工匠聞聲回頭,見他渾身浴血,手持長劍,嚇得立刻鳥獸散。
寢殿分為前殿後寢,深約一里,高約十尺,他大步走過前殿,繞過長廊,就見寢房內已排滿二十具以上的石製立棺。
「……小滿兒?」他啞著聲,急步直到裡頭,不斷拍打每具石棺。
「小滿兒!你在不在這裡?」
他找著、看著,只見石棺上除了刻了四妃的名諱外,其他皆是一片空白,壓根無從得知他的小滿兒究竟被封入哪一具棺中。
不多細想,他拿起手中的長劍,不斷劈著石棺,從封棺的縫隙猛砍著,一連數下,只聽見鏗的一聲,長劍竟然斷折。
瞪著斷劍,人倏地握住銳利的劍身,直插入縫隙,
「小滿兒!你聽見我的聲音沒有?要是聽見了,就趕緊回應我!」他用力地想撬開石棺。
「彧炎!」
聽見上官凌的聲音,他頭也不回地說:「凌,快!幫我把小滿兒找出來!」
踏進寢殿內的上官凌和褚善,全被眼前的直立石棺給怔住了。
「真是該死,真是該死!」回過神來,褚善不由分說地拔劍,挑了具石棺就劈。
上官凌也只能照做,只盼棺內裝的真是明小滿。
頓時,陵寢內只能聽見鐵石敲擊的聲音,然而石棺採用的是南方的飛雲石,質地剛硬,只能朝縫隙撬,褚善忙道:「爺兒,外頭還有工匠,他們身上必定有鑽鑿,我去跟他們要。」
「快去!」
他領命而去,適巧和率著百餘士兵的烏靈在寢殿門口迎面對上。
「狀況如何?」烏靈急問。
「小姐被封進石棺裡了!」
話落,突地一陣天搖地動。
「烏靈,別讓太多人踏進寢殿!」李彧炎大吼。
天陵向來不允太多人進入,一來是因為天陵裡的肅穆之氣,二來是因為人多就怕造成地質鬆動。
烏靈聞言,揚手一擺,後頭的百餘名士兵隨即退迴廊道上,然而地動卻沒有停止的跡象,就在感到古怪之際,地面又強烈地上下震動著起來。「快出來!這是地動!」烏靈心一震,揚聲大吼。
上官凌也聽見古怪的崩落聲,彷彿整個牆面,甚至是巖頂皆被這股力道擠壓撕裂,抬眼望去,便見碎石掉落,他想也不想地急步而去。拉過李彧炎,碎石從他額間擦落,頓時迸現鮮血。
「凌?」溫熱的血灑在臉上,李彧炎猛抬頭,驚見他額上的鮮紅,再見頂上的岩石碎片開始掉落,甚至連東邊石牆都隱隱震動,像要坍塌,他更是用地力推著石棺。
「快走!」烏靈衝了進來,扯住他。「快要坍方了!」
「不!小滿兒就在其中一具棺中,非得帶走不可。」
上官凌腦門一暈,也趕緊要去推棺。
烏靈氣結,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只見褚善又衝進來,立即道:「褚善,他交給你!」
「是!」
下一刻,烏靈扯著上官凌,褚善則拉著自家主子,趕在地面發出轟然巨響之際,將人扯出殿外,只見裡頭由東邊的牆沿著頂上整面坍落,重擊石棺,後頭還跟著傾洩大量黃土,直衝向殿外。
岩塊和黃土的重量壓垮了寢殿外側的牆,眾人只能再往前殿退,直至傾落的牆面抵在前殿殿牆上,地動才平息下來,但寢殿也已面目全非。
李彧炎怔愣得說不出話,氣力好似被人抽離,只能無力地跪坐在半倒的牆前。
「……小滿!」上官凌撕心裂肺地吼。
看著遍地黃土,李彧炎感覺心被人給掏出,痛得全身發麻,明明悲慟著,卻流不出淚,失焦的黑眸只是無神地注視著黃土,好半晌,他又突地站起,踏上土堆,從縫隙中鑽進原本的寢殿內,裡頭早已不見石棺,因黃土埋了半座寢殿高。
劇痛更加猛烈地湧上心口,如針扎向腦門,他恍恍惚惚,神色渙散,柔聲開口道:「小滿兒……你這個淘氣鬼躲哪去了?」
上官凌望著縫隙中猶如遊魂般的身影,雙眼刺痛。
「小淘氣鬼,這麼會躲,竟教哥哥找不到你……」
無力地跪倒在地,上官凌感覺胸口被人狠狠剖開。他無法言語,快不能呼吸,更無法阻止形似發狂的李彧炎。
「不管你在哪裡,哥哥一定可以找到你,可這回……哥哥怎麼會找不到你?你在哪……」淒迷的眸子空洞失焦,直睇向昏暗的深處,「究竟躲哪去了……怎麼會找不到?」
他的腦袋一片空白,瞬間不知自己為何存在,又是所在何處,心在頃刻間荒蕪一片。
「小滿兒,哥哥不玩捉迷藏了,你出來……好不?別讓哥哥找……」他目光渙散地看向腳下。「黃土底下很冷的,到哥哥懷裡,哥哥帶你回家……」
目睹這一幕,烏靈也不禁眼眶泛紅。
「小姐、小姐!」褚善哭著鑽進寢殿,把剛搶到手的鑽鑿一丟,用雙手不斷挖著黃土。「小姐,你在哪裡?別怕,有褚善哥護著你,你別怕,你可以躲,但別再跑,等褚善哥找到你!」
以往,他們總愛在銜月城的李家玩捉迷藏,不管她怎麼躲,主子就是能找到她;後來,偶爾她貪懶不讀書,被主子逮著了,總會躲起來,要是不經意被他撞見,他也會適時地掩護她。
可是如今……「小姐,你沒犯錯呀,出來吧,出來吧……」他用力地挖,指甲被碎石削翻、劃過也還是不管,絕不放棄。
看見這一幕,上官凌心痛的閉上眼。
「別淘氣了,快出來吧,哥哥等你。」李彧炎喃著,身形踉蹌,烏眸緊盯黃土。「小滿兒,回家了……回家之後,哥哥買你最愛的酥糖和杏餅給你,你陪哥哥回家吧……」
烏靈喉頭抽動,啞聲說:「我們……把他帶走吧。」
「……不,再讓他待一會,讓他再陪小滿一會,小滿在黃土底下,一定很害怕……她很怕冷,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上官凌喃著,淚水滑落俊面。
「凌。」烏靈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我以為可以改變的,可事實上什麼都改變不了……早知如此,我就該順小滿的意思,不讓她和彧炎有所接觸,可是……這是命,怨誰?」他滑下淚,混著臉上的血水,見者莫不動容。
他的心碎了,而彧炎瘋了,這是何其可悲的下場?他曾試著阻止卻無力回天。
「小淘氣鬼,回家了……還是你要哥哥在這裡陪你?」李彧炎淚眼模糊,扯著笑,神色卻無比哀戚。「哥哥陪你,……別怕,哥哥陪你……」
他笑瞇深邃瞳眸,將鋒利的劍身舉向自己的脖頸。
「爺兒!」眼尖的褚善及時舉步衝向他,阻止他尋死的舉動,但地面卻再度上下震動,左右搖晃,幾乎讓人站不住腳。
霎時,天陵裡頭傳來弔詭的斷裂聲,一聲聲由遠而近,讓李彧炎突地頓住。
「彧炎,出來!」烏靈在外頭吼。
巖頂再度滑落碎石,甚至可以聽見樑柱斷裂的聲響。
李彧炎緩緩回頭,勾起溫柔笑意。「小滿兒很怕冷的,我不能留她一個人待在這裡。」
「你瘋了!快點出來!」烏靈怒斥,開始拖上官凌。
「是啊,我瘋了,我是瘋了才會讓最愛的女人埋在黃土底下……該死的是我,是我……」笑聲空洞而哀痛。「小滿兒,哥哥留在這裡陪你可好?」
她是如何被活生生地封入石棺,又被埋入冰冷又厚重的黃土底下!那滋味有多苦,她又怨不怨他?他想知道,她卻無法回答了。
「爺兒,讓褚善陪你。」他就在他身邊,一步也不肯走。
李彧炎緩緩笑睇他,突地一把將他拎起,拖往已被半封住的寢殿門口,硬是將他推出縫隙之外。
「爺兒!不,讓我陪你,讓我到黃泉底下伺候你!」褚善想要再鑽進縫隙中,卻被推得更遠。
「彧炎!」烏靈想趁機拉住好友,然而他的反應更快,早已退回裡頭,而地動依舊持續,樑柱終於承受不住的應聲而倒,在空寂的天陵裡發出震天巨響,就像是連鎖反應一般,篷頂開始倒塌,就連殿口也開始坍方。
烏靈見狀,只能選擇一把扯著失去神智的上官凌,一手將哭天喊地的褚善給拖走,他們退到前殿外頭時,後頭整片殿牆便應聲倒塌。
一路退到天陵外,他們才驚覺天陵從上部塌了個大洞,徹底崩壞。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地動依舊不休,李彧炎索性躺在黃土上。
他在等等上方的土石坍落,將他掩埋。
閉上眼,他彷彿又瞧見了那一晚,小滿兒在他面前起舞,嬌羞唱著——盼朝朝暮暮,廝守一世紅塵路……願全心守護,為君踏進不歸路……癡魂追夢逐,攜手共度黃泉路……貪旋影弄舞,抬眼回首來時路……
「哥哥在這裡陪你,咱們一起走上黃泉路,記得……下輩子你要記得我,當你一跳舞,我就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他沉嗓破碎如絲,靜心等待最後一刻到來。
沒多久,地面開始下陷,卻已不聞可怕的山石轟隆,亦沒有摧毀性的斷裂聲,耳邊的沙沙聲響,似乎有點像是金鎖片的碰撞聲。
他靜靜想著,隨即撇唇笑得自嘲,然而那沙沙聲極緩極慢,一聲聲地從遠處不斷傳遞過來,他猛地瞪大眼,驚覺自己像是陷入一個石坑之中。
李彧炎狐疑地坐起身,眼前一片黑暗,他只能用雙手探索四周,驚覺黃土因為地動形成一個大坑。
他雙手沿著周圍輕拂,卻驀地觸及冰涼的飛雲石。「石棺?」驚詫的同時,也再次聽見沙沙聲響。
他聚精會神地聆聽著,隨著低緩的地動頻率,清楚地聽見沙沙聲,和每隔一會便會出現的清脆敲擊聲,那聲響,分明像極了金鎖片敲打玄石的聲音!
玄石比一般玉石還厚實,聲音比不上玉的清朗……
「……小滿兒?」他欣喜地顫著聲呼喚,輕拍斜倒的石棺,用雙手摸索,發覺石棺上方被殿牆壓住,擊碎了一角,縫隙似乎變大了,而下部則緊壓著另一具石棺,整個棺身等同斜插在黃土裡。
慶幸的是,石棺的棺蓋正對著他。
「小滿兒,你在這兒?」他開始動手挖土,動作不敢大,怕不小心傷及被埋在底下的她。「是你讓哥哥知道你就在這兒?」
小時候,只要她躲起來,不管躲在哪裡,他一定都可以找到她,只因他的耳力極好,她身上的些微聲響都可以教他瞬間捕捉她的所在之處。
如今,是她在告訴他,她在哪兒嗎?
「……哥哥?」
他心口一窒,渾身顫慄難止。「小滿兒,我在這裡,我在這裡……」
「哥哥……這裡是哪裡?好黑……好冷……」
李彧炎聞言,撥開黃土的速度更快,壓根不管裡頭埋了多少碎石和尖銳牆面。
待他將底部的黃土除去大半,十指鑽進石棺縫隙中,雙手早已血水淋淋,可他也不管,只顧將石棺棺蓋扯開,卻怎麼也扳不開,就在這一瞬間,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
「哥哥,你的手怎麼濕濕的?」
「因為黃土有水。」他笑著,卻淚濕了頰。
她就在這裡,明明就在他眼前,只差一個棺蓋的距離,為何他無法將她擁入懷裡?他從未像此刻這般痛恨自己的無能。
「……哥哥,為什麼會有黃土?外頭怎麼了?」明小滿在裡頭虛弱地問。「我被下了藥,然後……這裡是哪裡?」
「小滿兒,別怕,沒事,你別慌,我很快就可以把你救出去。」他死命扳著棺蓋,然而棺蓋硬是八風不動。
明小滿斜躺在石棺裡,不斷細想發生什麼事,而後驀地想起皇帝駕崩,她被下藥,這就意味著她……被迫殉葬了?
所以,她是待在棺中?
「哥哥,你要不要到外頭找鑽鑿之類的東西敲?」她試著推上方的石棺蓋,卻無法移動半分。
「鑽鑿?」他想起方才褚善曾到外頭找鑽鑿,可是如今外頭的路已經封了……
他頹喪地跌坐在地,腿邊卻感到一陣刺痛,不在意地用手輕撫,指尖又被銳物劃過,待瞧清那物品是什麼後,他不由得心喜。
「小滿兒,有救了,有救了!」他隨即起身,拿著鑽鑿朝縫隙用力地鑿下。
這個鑿子許是剛剛褚善找著了,入內時卻掉落在裡頭,才和他一起滑入這大坑裡吧。
然而老天像是要徹底毀滅他的希望,眼看縫隙已經大到他可以把手鑽入時,地動再起,而且更加劇烈,瘋狂地上下左右震盪著。
上頭再度坍方,巨大岩塊正中石棺上方的殿牆,往下擠壓的瞬間,石棺發出碎裂聲。
「哥哥,快走!」雖然明小滿不清楚外頭的狀況,但她也感覺得到剛才上方有股重擊力道,如今棺身正不斷地往下沉。
「不!」李彧炎不放棄,拚命地鑿著。
啵的一聲,石棺受不了上方的擠壓,碎裂得更快,就在同一時刻,棺蓋因為重力而鬆脫——
「哥哥!」明小滿自棺內掉出。
李彧炎一把將她摟進懷裡,就在這瞬間,他腳下所踩的地面也碎裂出一條縫,兩人來不及防備,瞬間掉落,直往下墜。
「哥哥!」
「不怕!有我在,不管是生是死,誰都無法將我們分開!」他緊緊摟住她,直到身子陡然深入沁冷的水中,他驚詫之餘,卻已無力掙扎,只能任由意識不斷飄遠,然而雙臂卻依舊未鬆開。
天陵外頭,烏靈一行人眼睜睜看著帝陵塌陷得愈來愈嚴重。
「爺兒、小姐!」褚善吶喊著衝上前,不死心地想搬開斷牆碎石。他要再進天陵,要將他的主子和小姐救回!
「全部上前給我搬!」烏靈也吼,下令要守在天陵外頭的上千兵力將土石除去,再清出通道。
「是!」上千名士兵隨即上前,就連馬隊也跟著加入救援。
儘管大伙心知肚明情況恐已無力回天,還是沒有人願意放棄希望。
「凌,給我起來!」烏靈將上官凌扯起,瞪著他失神的瞳眸怒喝,「你給我清醒,現在不是發呆的時候!彧炎和小滿還等著咱們去救!」
上官凌緩緩看向烏靈,笑得淒愴。「整個都塌了,還需要救嗎?」
他看見了,倚著山勢而建的天陵塌了,就連後頭的山都移成平地,這種狀況,還能救什麼?
「事情還沒到最後,誰都不能斷言!」狹長美目噴濺著火花。「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說不定坍方時,底下的石樑石柱讓他們避開了要害,如今他們正留著最後一口氣等咱們去救,要是我們就此放棄,等待救援的他們豈不是要活活等死?」
上官凌聞言,心口像是被重擊了一下,目光頓時清明起來,「對,還沒到最後一刻,我卜的卦象還未實現,那就代表至少彧炎還是活著的!」
「走,咱們繞天陵一圈,找找是否有其他暗道。」烏靈這才笑開,緊握住他的手。
「好。」
兩人繞著天陵外圍走,想要從斷垣殘壁中尋找其他暗道,卻在來到天陵的正後方時,驚見移平的山脈後頭成了下滑約幾丈高的斷層山谷,山谷中央有著一條河,而河面上——
「彧炎、小滿!」
河面上,只見李彧炎仰躺著,明小滿被他摟在懷裡,兩人正順勢往下游飄流。
同一刻,烏靈也看見了。「我下去!」說完一躍而下,上官凌自然也跟上,兩人在冰冷的水中泅泳,迅速來到李彧炎身邊,全力將他拉上岸。
顧不得凍和喘,上官凌立刻替兩人把脈,確定兩人還有氣息後,興奮地看向烏靈。
「來人!本將軍在此,已找到李彧炎和明小滿,快來人!」烏靈洪亮的聲音在山谷中盤旋,被風吹送到眾人的耳裡。
烏靈與上官凌將兩人抱至天陵邊時,才驚覺多了許多人,甚至連京城百姓也聚集過來,他們並非是來看熱鬧,而是幫忙搬運石塊、清出走道。
只因他們有些是京城商行,曾經受過李家恩惠,現在知道李彧炎有難,便自動自發而來。
謝過眾人的幫助後,烏靈等人將兩人送回李宅,經過幾天的調養,幸運的已無大礙。
李彧炎清醒後聽著烏靈的報告,才知道大概是地動讓他們陷入斷層中的地下水道,在山勢擠壓之下,他們從地下水道被衝至外頭河面,才能教人發現。
而且段詢和傅尋樺也已控制住皇宮內的戰局,幾位公主受到波及而亡,三位皇子更是自相殘殺至死,麾下的將領則全被傅尋樺以叛變之名拿下,四大家族底下的官員因此得以入宮主持大局,先穩住群龍無首的局面。
此刻,也已經是新年。
原以為宮中突逢大禍,京城百姓該是一片哀戚,豈料人民反倒是大肆慶祝,儘管霜雪鋪天蓋地落下,依舊消停不了年節的熱鬧氣氛,到處皆是旗幟蔽天,喧鬧不斷,大有為即將改朝換代提前慶祝之意。
就在大年初一的夜晚,雪花沙沙飄落,鋪滿一地銀輝,只見一輛馬車靜悄悄地停在李家後門。
「爺,可以走了。」負責駕馬的褚善低聲稟告。
「走。」已坐在馬車上的李彧炎沉聲吩咐。
馬車緩緩駛向僻靜的巷弄,馬車上的李彧炎將明小滿摟進懷中,角落裡還擱著火爐,就怕她凍著。
「咱們真走得了?」開口問的是坐在對座的上官凌。
「真要走,豈有走不了的道理?」李彧炎撇嘴。
連日來有不少京城百姓聚集在他家外頭,更有不少商行掌櫃遠道而來探視,就連宮裡的大票官員都不放過他,硬是想上門拜訪,全都教他以身弱養病為由暫時打發了。
眼前的情況太弔詭,出乎他意料之外,最好的法子就是遠離京城,或者該說,遠離射日。
反正,他真正想擁有的,已經在懷中了。
「哥哥,大伙想見你,你都不肯見,如今又偷偷摸摸地走,會不會惹惱你的親戚們?」明小滿像貓兒般窩在他懷裡。
「不管他們。」
「可是連烏將軍也沒說一聲,這樣好嗎?」
說到烏靈,上官凌臉色變了變。
「無妨。」李彧炎低笑。「要是有緣,總是會再見面的,眼前最重要的是先離開京城。咱們直接朝大涼去,先去謝謝大涼皇帝的幫助,之後再到陵蘭定下,在那成親,好不?」
「……你不回銜月城了?」
「你想回銜月城?」
「嗯……只要有哥哥在,哪裡都好。」
李彧炎愛憐地輕捏她粉嫩的頰,見她瑟縮了下,又緊張的問:「疼嗎?」
「不疼。」
「不疼你何必縮?」他心疼地輕撫她的臉,上頭的傷痕早已消失不見。
「愈掐愈圓了。」她扁了扁嘴,不想說近幾日她可說是養尊處優,過著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把她整個人養胖了一圈,連帶著臉也更圓了幾分,要是再掐下去,她真的要變成滿月了。
「圓點好,看起來多福氣。」李彧炎伸出另只手,兩手一起掐。「感謝我吧,為了要讓你福氣些,我得辛勞一點。」
「不要再掐了!」明小滿氣得想咬他的手,然而兩頰還是被掐住,只得求救。
「凌,救我!」
上官凌眼角抽搐,懶得理睬他們的幼稚舉動,逕自開口,「彧炎,你還記得從銜月城北上時,我跟你說過你這一趟來,是要做一件大事嗎?」
「……什麼意思?」李彧炎放開不斷蠕動掙扎的小女人,任由她爬到他腿上,抓著他的手又啃又咬。
他喜歡她活潑有朝氣,喜歡她在他身上造次,這遠勝過她被封在石棺,埋在黃土底下的模樣,那一幕,他永遠都不想再想起。
思及此,他不禁緊握住她的手,緊密得不准任何人再有機會將他倆分開。
上官凌直看著窗外好半晌,才緩緩調回眼神,笑得別有深意。「如果我說,你來到京城是為了登基為帝,你信嗎?」
李彧炎神色不變。「信了又如何?我不想做的事,誰能勉強得了我?」他其實早有預感,李氏宗親一直帶著朝中數位大臣來訪,甚至連宰相都急著見他這狀況教他心生古怪,才會決定挑在大年初一的夜晚悄悄離開。
「老天。」上官凌卻指著上頭笑。
他微瞇起黑瞳,同時就聽見褚善緊張的聲音。
「爺兒,雪太深,馬車動不了,而且前頭好像有官兵。」
李彧炎揚起濃眉,愈發疑惑地看著笑得壞心眼的上官凌,不一會就聽見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彧炎,小滿很怕冷,想走也別挑風雪這麼大的夜晚。」自車外傳來的是烏靈的聲音。
他閉了閉眼,只能暫且打消念頭,返回李宅。
然而,之後幾日也不知道是天意還是怎麼著,大雪怎麼也不肯停,京城幾乎要被埋進綿延不絕的霜雪底下。
走不了的李彧炎只能任由李氏宗親天天帶人上門當說客,而說來說去,全都不脫一件事。
「射日已無皇族,而泰漠太子還留在境內,聽說屠靈山上的駐軍也增加到十萬,要是這當頭他舉兵攻入,誰來護著京城百姓?」宰相試圖動之以情。
「靖王爺呢?」他懶聲回道,只想將燙手山芋交給他人。
「難道你不知道靖王爺早死在山崩那一天了?中州百姓還為此歡騰慶賀呢!」
宰相說完,又補了句,「況且就算靖王爺尚在,也不可能立他為帝。」
「我與穆納岳交好,他不會在這當頭攻進射日。」
「那是你和泰漠太子的交情,可不是射日和他的交情。」光祿卿也忍不住出聲了,「今兒個大涼的使節到來,說要慶賀你登基。」
李彧炎不禁乏力。「我犯的明明是罪大惡極的死罪,怎麼沒人拿我治罪,反倒是要我登基當皇帝?未免太兒戲了?」簡直荒唐得教他連笑都笑不出來。
「壓根不兒戲,就連京城百姓都引頸期盼你登基。」光祿卿微笑道:「也許是天意,又也許是幸寧皇造孽多年,早已使百姓怒不可遏,你掀開了帝棺,等於替百姓出了一口氣,人民皆認是該由你登基。」
托著額,李彧炎好半晌說不出話,良久,才幽幽地說:「那根本是他們以為李氏富可敵國,要是李氏為皇,他們往後的日子就好了。」
到底是怎麼搞的?他叛變,只是想要回小滿兒,怎麼這會卻成了英雄?這樣的變化,是他始料未及,卻又難以脫身的險地。
「不如這樣吧——」在旁沉默許久的上官凌低聲道。
「賤等玄人!能與老夫同處一室已是你莫大的福氣,休要開口!」宰相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
李彧炎見狀,微瞇起眼,「凌,你想說什麼,儘管說。」
「彧炎!」宰相怒擰一雙花白的長眉。
「在我眼裡沒有良民賤民,和貪權貪勢的人相比,玄人倒還比較值得信賴。」
他笑得冷然,費力看向好友。「凌,說吧,讓我聽聽你的高見。」
「如要再度說服京城百姓和鄰近諸國,倒不如你明日直接上天壇祈求老天別再降大雪,要是你不能讓雪停,就代表老天並不認同你是天子,那麼自然沒有人可以勉強你登基,相信大伙也不會再為難你。」上官凌笑著。
他讚賞的勾起笑。「就這麼做。」
「這怎麼成?」
「伯父這口氣似乎認定我沒法子讓雪停下來,既是如此,又何必要我登基?」
他好整以暇地看向大伯父。
光祿卿不禁語塞,無奈地看了宰相一眼。
李彧炎見狀,笑意更深。
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看得比誰都透徹,自然明白李氏宗親聯合段家、烏家和傅家要推舉他登基,究竟是何用意。
只是向來他都不把他人當棋子運作,自然也不會允許自己成了別人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