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一個星期,每天都有一束鮮紅的玫瑰送來給她。紅艷欲滴的花束當中總有一張精巧的卡片,寫著:因緣相遇,願能同道唱和。
雲英知道他是引用了一首偈「緣應不錯,同道唱和,妙玄獨腳」裡的俳句。他們看似各為孤獨的一人,但心靈際遇卻相同,因此應共同攜扶走上人生之旅。
這張卡片令她關起辦公室的門,獨自捧著它,細細一再品讀每個字,感動得熱淚盈眶。
或他會寫「拂拭塵埃吧,日月依然光明。」或「青山流水常在,滅卻烏雲,自見心澄淨。吾心一如斯。」或僅僅簡短一句「快樂就好。」下一張卡片便接道:「但快樂需要有人分享才是真喜悅。我能是那個分享喜悅的人嗎?」
每張卡片都只簡短簽著:人傑。
他是這樣一個心思細密又細膩的人。可是只見花日日按時送達,他人卻不再出現。夜夜雲英關門休息前,總若有所待的刻意待晚些,希望見到門口那個躊躇、小心翼翼的身影,但每晚她都帶著顆失望、失落的心回家。
回想人傑最初的模樣,當雲英明白他多麼緊張和忐忑不安,她感到好笑又心疼。他好像第一次追求異性似的。而詩若告訴她人傑那段過去,讓她在讀他寫的「同道唱和」時,心中更有一份酸楚和相惜。
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她心底那塊結霜結凍的部分,已經為人傑而化解、消融了。
星期六晚上,雲英剛關上鐵門,忽然感到頸背一陣灼熱。她心跳隨即加快,慢慢轉過身。人傑就站在補習班的馬路對面廊下。
他們相對凝望好半晌,人傑先舉步越過馬路而來。當雲英也朝他走去,他腳步開始加快。他們在補習班外的人行道上相遇,同時走進彼此懷中,緊緊擁抱。
下一刻,人傑灼熱、飢渴的唇便找到了她的,深深地,他們吻著彼此,彷彿他們是久別重逢的戀人,要在這一吻中盡訴纏綿的相思。
終於他們的唇依依不捨地分開。喘息著,人傑雙手捧著她的臉,燃燒著愛意的眸子裡映著她眼裡的柔情如水。
「我愛你,雲英。」他沙啞低語。「我從來沒想到我還能如此瘋狂的再愛一個人。可是我真的愛你。」
淚水浮進她眼眶,但那是喜悅的淚水。「我也不知道我還會再愛。」她輕輕承認。
他顫動地凝望她。「再說一次好嗎?」
她根本還沒說那三個字呢。她對著他柔柔地笑了。「我害怕,人傑,可是,是的,我也愛你。」
「雲英。哦,雲英。」他低喊她的名字,嘴唇又低下來。
「我們在街上呢。」她忽然羞赧地注意到。
「我不管。」他再次深情的吻她。這次他的吻是溫柔兼含著無限喜悅。
稍後,他攬著她,她偎在他臂彎裡,一同漫步回家。
「小詩呢?」
「今天星期六,中午詩若下了班就先帶她回去了。」
「你一個人帶著她這麼多了,一定吃了許多苦。」
她淡淡一笑。「還好。我最大的支持是來自詩若的父母,他們收我做乾女兒。小詩還沒出生,詩若就把她認下了。她說:「不管生男生女,我都要做乾媽」。」
人傑笑著。「我想像不出詩若做媽媽的樣子。最初以為小詩是她的女兒時,我也很難相信那是真的。」
「她們一家人都是好人。」
「你的家人呢?」
「我爸媽好多年前出車禍死了。幸好他們沒活著看我未婚生子,否則怕不也會活活氣死。」
他停住,將她轉向他。「這件事不是你的過失。縱然有部分或是,也是你信任了不該信任的人。我不會因此輕視你,你更不許輕視自己,懂嗎?」
她再度淚眼盈眶。「我不知道我能給你什麼,人傑。我已經不完整了。」
他十指嵌緊她的雙肩,眼色嚴厲。「不許說這種話。」
「人傑……」
「重要的是你,不是你的過去。」
「你真的要我嗎?」
「我要你。我愛你,我要你。」他熱切地一陣迭聲說。
「人傑。」她撲進他懷裡,緊緊抱住他。
人傑擁緊她。「曾有很長一段日子,我覺得自己像個被人丟棄的垃圾……」
「不。」她伸手用手指按住他的嘴。「不要這麼看待你自己。」
他握住她的手,親吻她手心。「你也答應我,不可以再妄自菲薄。」
她的眸光閃亮。「哦,人傑,我愛你。」
於是在月光下,在大街上,人行道邊,他再次用充滿了全心的愛吻了她。
***
儘管小詩不是第一次來動物園,卻是第一次有個男人可以在她撒嬌走不動,耍賴地停在原地時,將她抱起來,或高高舉起她,讓她騎在他寬闊的肩上。
這也是小詩玩得最開心的一次。從進園門起,她就老馬識途地指揮人傑代哪走,一路吱吱喳喳,得意非凡地當嚮導,一一介紹他們看到的動物。她還說得出他們的出生地和特性,簡直如數家珍。
「她從哪學來這麼豐富的知識啊?」人傑驚歎不已。
「詩若教她的。」雲英慚愧地說:「我的時間大都用在工作上了,詩若陪她的時候比我還多,所以我常常笑她比我像小詩的媽媽。」
「嗯,詩若外表似乎大而化之,漫不經心,實際上她很細心的。」
雲英感覺到些些酸意。她馬上笑自己心胸狹窄,將它揮開。「是啊。她對小詩的耐心讓我好驚訝。小詩不到兩歲時,詩若為她製作了些識字卡,本來是好玩,想不到小詩很快就學會而且全部記在腦子裡。小詩讀的那些幼兒書刊全是詩若買的。她教她注音符號,教她識字、教她畫畫。小詩先會叫她媽咪,才學會叫我媽媽。」
人傑笑著挽緊她的手,目光從在遊樂區和其他小朋友玩成一片的小詩移向她。「馬麻吃醋了?」
雲英笑。「有一陣子,坦白說,是有一點。其實小詩開始叫詩若的時候,發音不清楚。她學話學得早,十個多月就嘰嘰咕咕說個不停。教她喊詩若「乾媽」,她叫成「斑馬」,把我和詩若笑翻了。」
他大笑,熱切地聽她說著。
「有時候她學我叫詩若,結果到了她五音不全的口裡,詩若變成「稀肉」。她開始叫媽媽時,叫的是「木馬」,後來才改成「馬麻」。」
他注視著陽光在她瞳孔裡的光芒,她快樂地彎著的菱形嘴角,內心滿溢對她的愛。
她的視線追著跑來跑去的小詩。「她會走路那天,我在廚房裡做晚飯。我聽到她叫我,便轉過頭。她本來在地板上,爬著畏到廚房來找我。忽然她就自己扶著牆站了起來,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她搖搖晃晃朝我走過來。她只走了兩步就跌倒了。我跑過去抱起她,高興的哭起來。」
她此刻眸中也閃著晶瑩的淚光。「那感覺……就像她眨眼間就長大了。」
「雲英。」他柔聲喚她。
「唔?」她把臉傾轉向他,部分思維還在過去的回憶中。
「我愛你。」
她專注地凝視他在日光下閃著古銅色的臉。這一刻,她的思維和注意力全部在他身上了。他是個這麼好的人,而她全心全意的愛他。
「我從來沒想到我能和一個男人談和分享我女兒的成長。」她的聲音顫抖。
人傑將她纖指的手緊握雙掌中。「我很高興你肯和我分享,雲英。如果你願意,小詩可以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可以一起看著、陪著她長大成人。」
雲英震顫地在他眼中和臉上搜索。「你是說……你是……」
「我是在請你嫁給我,雲英。讓我做個可以和你分享一生一世的男人。讓我做小詩的父親。」
「你……我……」雲英震愕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太快了。」他體貼地微笑著。「你不必現在答應我,雲英。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對你是真心真意的。我要你,要你做我的妻子。我愛你,我也愛小詩。將來有一天你肯點頭時,我……」
「好熱!好熱!」小詩一頭衝到人傑懷裡。「小詩口渴,海苔叔叔。」
「看你玩得一頭汗,衣服都濕了。」雲英責怪地說,拿出手帕給她擦汗。
小詩一面把汗水淋漓的臉蛋伸給媽媽,一面繼續向人傑撒嬌。「小詩要喝可樂,要喝汽水,要黑松的哦。」
「小詩!」雲英斥喊。
人傑高興地笑。「你只能選一樣。小東西,可樂或汽水。」
小詩偏著腦袋,皺眉認真考慮,然後她綻開笑顏,說,「可樂和汽水,給馬麻和小詩。」
雲英笑出來,拍打她一下。「精靈鬼,拿我當擋箭牌,明明知道媽媽不讓你喝可樂,媽媽也不喝可樂。」
「媽咪喝可樂。」小詩眼珠子一轉,馬上說:「可樂給媽咪。」
人傑和雲英對望,相視大笑。
「你們坐在這休息,我去買飲料。」人傑說。
「不要麻煩了。」
「沒關係。我也渴了。你喝什麼?」
「我……不知道。我平常很少喝這些東西。隨便好了。」
「冰茶好不好?」
「好。」
「我馬上回來。」他對她深情一笑才走開。
雲英注視著他高大結實的背影,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然而也有些許恐懼,她真的敢再把自己的全部,交給一個男人嗎?
「馬麻,海苔叔叔是不是爸爸啊?」
小詩天真的問題喚回了她的注意力。「你喜歡海苔叔叔嗎?」
「喜歡啊。」小詩用力點頭。「他是爸爸嗎?」
「他不是。小詩要他做爸爸嗎?」
「嗯。」小詩再度用力點頭。「馬麻喜歡海苔叔叔嗎?」她學她媽媽的口氣問。
雲英柔和地笑了。「喜歡。媽媽非常喜歡他。」
「嗯,好,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雲英愉快地摟著她笑了。
「什麼事這麼開心?」人傑帶著飲料回來,心醉神迷地望者她粲然的容顏。
「媽媽非常喜歡海苔叔叔。小詩非常非常非常喜歡海苔叔叔。那海苔叔叔可以做馬麻和小詩的爸爸。」
「哦?」人傑把裝飲料的袋子放下,抱過坐在雲英腿上的小詩,驚喜地注視雲英。「是嗎?」
雲英粉面嫣然。「你聽她瞎掰。你能做我爸爸嗎?」
「可以啊。」小詩大聲說:「非常可以哪!」
人傑一手抱小詩,一手摟過雲英,朗聲大笑。雲英笑倒在他肩上。夾在中間的小詩左看看,右看看,咯咯地也加入他們的笑聲。
***
英明覺得他像個白癡。
他拒絕了兩個女人的熱情邀約,眼巴巴地帶了一盒水果,一大束花,來到「僑福大廈」門口,猶豫地自問:他這是做什麼?
他想見詩若。可是他不該,因為他打定了主意不和人傑爭。
看看她總無妨吧?友誼的拜訪嘛。何況還有她姊姊和她女兒在,能發生什麼事呢?
「你找丁小姐啊?」大廳的管理員上次見過英明,還記得他。
「哎,是啊。」他做賊心虛的抬抬水果盒。「來看看她和小孩。」
「小孩?出去啦,不在家。」
「出去了?」
「是啊,大人、小孩都出去了,跟一個高高帥帥、皮膚黑黑的男的。出去玩啦。」
「哦。」
英明想留下花和水果,可是用不著讓人傑知道他來過。
他提著水果盒,懷抱著花,站回到大廈門外,感覺自己像個白癡。
他漫無目的的開著車,忽然彷彿天地間僅他一人。從前逢週末假期,他從來沒有閒著,身邊、懷裡永遠有個女人。但那種激情式的一夜之歡再也激不起他的興趣。他想要個屬於他,和他相依相偎的女人。一個和他分享他的生活和生命的女人。
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果的原因。她們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丟下他走掉。他若結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生在他的婚姻裡。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麼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傑。人傑也愛她。人傑是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好男人,他會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麼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碰到詩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傑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願被他絆住,她為什麼又生人傑?而且給人傑一個健全的家。她要人傑,為什麼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現他竟開到了木柵,人傑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媽?」人傑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麼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裡,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聽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她就在台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裡挽著個舊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雅的古典美。
她挽成髻的頭髮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麼年輕。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現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麼,關上門後,轉身便把目光朝停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後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在他三十七了。經過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臟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後視鏡望一眼。
***
人傑回到家時已經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雲英綻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雲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脫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後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得到。若非擔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傑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雲英床上。
「詩若。」雲英輕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她訝然。「她從來不會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他重新將她擁回懷中。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裡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傑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唇瓣是那麼柔嫩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輕輕地脫了鞋,人傑走過玄關,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裡只留著一盞立燈,他母親坐在燈旁的籐編躺椅裡。
「媽,怎麼還沒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你哥哥今天來過了。」
「英明?」人傑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在那。後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頓,咬咬唇。「我看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傑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曉得該跟你說什麼。」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不會的,媽。」人傑柔聲安慰,心裡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傑。」淚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開的時候,英明還那麼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太小,他不會瞭解。」
「我現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歎一聲,方敏芝接過人傑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裡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開心嗎?」
他咧嘴笑。「欸。」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傑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話嗎?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隻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麼?還耿耿於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好歹這次多了一個字。」
人傑仍是笑。「她叫雲英。項雲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過婚哪?」
「沒有。她碰上了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傑欣喜的眼睛一亮。「媽,你不反對?」
「反對什麼?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爸爸……」人傑猶豫。
「有個現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傑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
「怎麼兩個都在這!」他父親走出來,瞪著他們。「還不睡覺?都幾點了?」
「人傑才回來。」敏芝說:「你睡得好好兒的,起來做什麼?」
「什麼睡得好好兒的?你不在,哪睡得著?」
敏芝頓時臉頰赧紅了一片。「什麼呀,一把年紀了,在兒子面前,你害不害臊?」
「是這樣嘛!我都要握著你的手的,幾十年,習慣啦,不握著,老覺得少樣東西。」章雲風對兒子做個鬼臉。
人傑大笑,站起來。「你們去握手吧,我洗澡去了。」
「餓不餓?」敏芝問。
「不餓。」人傑笑著走了。
「我餓了!」章雲風說,摸著微凸的肚子。
敏芝從椅子裡站起來,挨向他。「要吃東西還是要握手啊?」
雲風凝視愛嬌的妻子。「手總是在那的,先吃東西。」
人傑在房裡,聽到他父親發出誇張的慘叫。他滿臉的笑在突然想到英明時消失,愉悅遂為歉疚和罪疚取代。他很清楚,他所享有的,英明都沒有,正如他清楚婁克嘉早年除了做生意,其餘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退休後,更是得其所哉的盡興逍遙。
英明今天到底來做什麼呢?既然來了,為何不下車?看到母親,又何以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走了?奇怪,他不是和詩若出去了嗎?怎麼又跑到這來了?人傑百思不解。
***
「這是什麼意思?」英明問。
詩若接過他遞來的文件。是兩份客戶退回來的合約。
「退回來的合約呀。」
「我沒問它是什麼東西,我問的是為什麼會退回來?」
詩若聳聳肩。「不知道。」
「不知道?你經辦的Case,你說你不知道?」英明沒有發火,雖然這兩份合約將使公司損失數百萬。
換了別人,他也不會發火。他也不會問這麼多廢話。他會把合約丟給該負責的人,說一句:「你看著辦。」
詩若又聳聳肩。「他們說我們這有人說話態度很傲慢,有點(沒你的Case,「英明」也不會倒)的意思。他們不高興啦。」
英明高高挑起眉。「誰替我當起家,說起大話了?」
「我不知道。接到客戶查詢電話的不是我。」
英明瞇起眼睛。「但你知道是誰。」
她再次聳聳肩。「我真的不知道。」
他盯著她好半晌。「你是怎麼回事,詩若?」她的表現和反應都不像她。
然後「她」回來了,那個全公司唯一敢對他跳腳,大聲放肆的說話的詩若。
「問你呀!」她的手指幾乎戳上他的鼻子。「你始亂終棄!」
英明的眼睛變成兩粒球。「我亂了誰棄了誰啦?」
她的手指一彎一勾,指向她自己的鼻子。「我!」
「你?」
「對!我!」她停頓,想了想,「也許沒那麼嚴重啦。」
英明呻吟。「老天,你別又來了。」
「我怎麼了?」
「說些教我暈頭轉向的話!」
「你才令人莫名其妙呢!你這些日子為什麼一副我得了瘟疫的樣子?」
「也許得了傳染病的是我!」他咆哮。
詩若質問的表情立刻變關切。「你生病啦?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
他和她只要一碰在一起,做得最多的似乎就是呻吟。但是說真的,換個地方,換個情況,他一點也不介意多呻吟幾聲。他還會確定讓她呻吟得喘不過氣來。
英明甩甩頭,甩開這折磨死人的慾念。「對!我有病!」他吼,「我得了不治之症!」
詩若面孔霎時變白。她一言不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把個英明愣在座椅中,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她遲早要把他逼瘋,他大聲懊惱地呻吟。
人傑的辦公室沒人,詩若走過走道,經過大辦公室,無視十幾雙聽見老闆辦公室內傳出來的吼叫聲,等著看「結局」的眼睛,她探頭看看小會議室,沒人,便進去,反手關上門,又拉下百葉窗。
她在會議室裡嚎啕大哭。
外面幾個業務部和行政部的人頭碰頭的聚在一堆,開始竊竊私語。
「喂,會不會做得太過分了?」
「老闆是不是要她賠那幾百萬哪?」
「不會啦,她哪裡賠得出來?大不了叫她走路罷了。」
「活該,人家把她當花瓶,她就真自以為是滿天星了。」
「什麼呀?這跟滿天星有什麼關係?」
「到處眨她的媚眼呀!」
「?,真是不要臉!一來就先把章副理迷得視線朦朧、頭腦不清,筆試交白卷還讓她來上班!」
「這算什麼?人家兩個星期就跳級陞官又加薪,不媚行嗎?」
「你們怎麼這樣說?聽洪經理說,「花瓶」肚子裡真裝了水哪,還是洋墨水哩。她第二次筆試,寫了一大堆密密麻麻,沒人看得懂的洋文哪!」
某人不屑地撇撇嘴。「笑話!沒人看得懂,隨便鬼畫符,誰不會?找個道士來畫上幾張,誰能說那不是學問啊?」
人頭堆裡一片咭咭咯咯笑聲。
「可是「花瓶」是做了好幾個大Case呀。」一個微弱的正義之聲說。
「你肯跟她一樣如法炮「做」,包你明天當上老闆娘!」
又一陣咯笑。
「去你的!」正義之聲瞪著白眼。「我可是有老公的良家婦女。」
「那就怪你嫁人嫁得太早囉。不過也別怨歎,反正你長得不像「花瓶」。」
「我看你長得倒像菜瓜!」
一群人爆笑。
人傑這時由外面回來,他們一哄而散,迅速回到自己座位。他當做沒看見那個是非圈,走進茶水間。
「金鈴?幹嘛愁眉苦臉的?」
金鈴瞥外面大辦公室一眼,靠近他,小聲告訴他,「老闆剛才罵丁小姐罵得好慘哦,全部的人都聽到了。」
人傑倒水的手停住,皺起眉。「罵些什麼?」
「不知道,只聽到他吼得好大聲哦。後來丁小姐一個人躲到會議室去,哭得好傷心。」金鈴說得眼睛紅了起來。「老闆是不是開除丁小姐了,章副理?你幫她說說好話好不好?丁小姐很好?。」
「我知道。」人傑拍拍她肩膀。「不用擔心。我去看看怎麼回事。丁小姐還在會議室嗎?」
「大概在吧。沒看見她出來。」
人傑敲敲會議室的門。「詩若。」他旋不開門鈕。
在他背後,有幾張嘴巴無聲的學他念「詩若」,然後做出噁心的表情。
「詩若,開門。」他又敲了敲。
門開了,他進去,沒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