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了手指頭,一筆一畫的照著地上他寫的字,慢慢的跟著在旁邊的泥地上寫,寫她自己的名字,那三個字,她寫得歪歪的,但每一筆的順序都沒錯,她才看他寫了一次,就記得牢牢的。
當她寫完時,抬起頭來,怯怯的笑問:「是這樣寫嗎?」
「嗯,是這樣寫。」他點頭。
「你說這是雨,下雨的雨,所以很多點點嗎?」她再問。
「對。」
「這是田?農田的田,因為它像田一樣方方的?」
「對。」
「寫字真好玩。」她輕輕撫著自己的名字,有感而發的說:「能懂得這麼多真好。」
他從來不覺得寫字好玩,他每天都要寫上好多好多的字,早就膩了,可是對她來說,這很好玩,很珍貴。
「我教你吧!」
沒有多想,這句話就突然冒了出來,他被自己說出口的話嚇了一跳,但她沒聽到——不,是沒看到。
她看著地上的字,摸著它們,好像它們是什麼寶貝。
他可以假裝沒說過,她不會知道。
可是,她像看寶貝一樣的看著它們……
聽不見是什麼樣子?
第一次知道她聽不見時,他嚇了一跳,無法想像聽不見的感覺,但他忙著生氣,忙著顧自己的不開心,很快就忘了她聽不見這件事,直到上個月傷好之後,有一次他在街上遠遠的瞧見她,忍不住又想起這件事,因為太無聊,他拿了布塞住自己的耳朵,他還是可以聽見一些聲音,可那仍擋住了大部分的。
剛開始他不覺得有什麼,但沒多久,他就發現聽不見真的很不方便,他就算用看的,也搞不清楚人家在和他說什麼,而且總是會有人突然從旁冒出來,或是冒失的蔥後面撞到他。等到上街時,事情變得更加可怕,街上不只有人,還有車有馬,有狗有貓,當他差點被一隻狗絆倒,被一輛車撞到之後,他就開始一直四處張望,回頭查看。
然後,他才發現為什麼她會看起來那麼膽小、行動遲緩,但在山裡卻能如此靈巧。山裡沒什麼人,可街上不一樣,街上到處都是人。
為了不被人撞到,她一定要一直回頭,所以無法動作太快,因為聽不見,她得一再開口請人再說一次,甚至好幾次。
不到一個時辰,他就拿下了塞著耳朵的小布塊。
當他塞住耳朵時,他得一直道歉,不斷的道歉,一而再、再而三的道歉。
他不喜歡一直道歉,尤其是他其實沒有做錯事時。
她也沒有做錯事,任何事。
她只是聽不見而已。
因為聽不見,她無法瞭解大家在說什麼,無法和同年紀的姑娘說笑,甚至因為如此無法理解很多事,所以她才被人家笑。
她不知道洞庭是一座湖,她稱那裡是一個很大很大的水池;她不知道驢子、騾子和馬的差別,她把它們全稱為馬;她不知道知了就是蟬,不知道鞋和靴念起來不一樣。
她不知道很多事,也沒有機會掩飾她的無知。
她偶爾會口齒不清,可那只是因為她不知道正確的發音。
每個人都以為她很笨,因為笨才不知道,因為笨才口齒不清,可她不笨,她很聰明,她只是因為聽不見而已。
如果她識字,她就能知道很多事,書裡有很多很多知識,他可以教她,他可以讓她不被人笑。
不再多想,他伸出了手,輕觸她的手背。
鼕鼕愣了一下,抬起頭。
「我教你。」他告訴她。
她眨了眨眼,一下子還無法理解他說了什麼。
「我教你寫字。」他指著地上的字,認真的說:「我教你讀書寫字。」
「你要教我?」鼕鼕震懾的看著他,不敢相信的悄聲問。
再一次的,他點著頭,斬釘截鐵的說。
「對,我教你。」
對,我教你。
鼕鼕驚訝萬分的瞧著他。
以為他只是逗她,本還想繼續問,誰知一旁林子裡忽然冒出一位黑衣的姑娘,鼕鼕一見她,忙立時站了起來,她認得這姑娘,這黑衣姑娘是應天少爺帶回來的人,在島上住了一兩年了。
「阿澪姑娘。」鼕鼕禮貌的同她問安。
瞧見他倆,那黑衣姑娘一愣,停下了幾乎有些氣急敗壞的腳步。
「喲,我瞧是誰?原來是你這豆腐小姑娘,你出現的正好,我迷路了,告訴我怎麼出去。」
她一愣,有些緊張的道:「呃……我、我們也迷路了。」
阿澪俏臉一寒,冷聲道:「你開我玩笑嗎?你不是常在這島上出入,怎也會在這迷路?甭同我說宋應天那王八蛋沒教你該怎麼走出這陣,他要沒教你,你若不小心被困在這兒怎辦?」
鼕鼕又是一怔,這姑娘她見過幾回,平常這阿澪姑娘還挺和藹可親的,偶爾還會幫著少爺倒茶遞藥,從來不曾這麼凶狠過。
她不安的道:「我…….我真不知道,少爺他……他要我別亂走,若是迷了路,便要我待在同個地方,他自會來找我。」
阿澪眼一瞇,握緊了拳,有那麼瞬間,鼕鼕幾乎能看見火氣從她眼中噴竄出來,可下一剎,眼前的女人卻平靜了下來,朝著她微微一笑:「你過來。」
她不想。
這姑娘的笑,莫名讓她害怕。
「鼕鼕,過來啊。」阿澪朝她伸出了手,柔聲說。
她搖著頭,可不知怎地,腳步卻不聽使喚,竟一步步朝她走去,一時間,有些驚慌,她慌忙抓住了身旁易遠的衣袖,那姑娘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好冰,一股奇怪的冷,從那只潔白的手竄上心頭,直襲腦海,她吃了一驚,驚叫出聲。
「不要。」
那姑娘緊抓著她,臉上表情一愣:「怎麼可能?!你——」
「放開我!」鼕鼕慌急的喊著。
易遠在這時,急忙將她往後拉到身後,把那姑娘給推了開,她嚇得忙縮在他後頭。
「你做什麼?沒聽她要你放開她嗎?」易遠擋在鼕鼕身前,冷著臉叱喝。
因為被看到的東西給嚇了一跳,阿澪又沒把這十三歲的孩子放在眼裡,被他推得猝不及防,差點跌坐在地,她惱怒的站穩了腳步,臉一冷,眼底閃現殺氣,抬手上前就要掐住他的脖頸,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就聽見身後傳來——
「阿澪。」
那叫喚她的聲音,如此溫柔,若春風一般和煦,卻教她驚得心一悚,及時停下了動作。
該死!該死!該死!
她迅速將手收回,轉身就瞧見那個一臉斯文、道貌岸然的男人,面露微笑的瞧著她。
「你在做什麼?」
「做什麼?我迷了路,當然是在問路啊。」阿澪壓下怒火,挽了下衣袖,一臉無辜的露出微笑。
鼕鼕和易遠驚訝的看著她,難以想像眼前這甜美可人的姑娘,是方纔那凶狠冷酷的女人。
「問路?」男人挑眉問。
「是啊,我本打算幫著白露去湖邊打水,誰知道一不小心,就走錯了路。」
「那下回,你可得小心的跟著啊。」男人負手笑笑的說。
「是啊,下回,阿澪定會亦步亦趨的跟著。」阿澪皮笑肉不笑的跟著道。
「那也得要跟對人啊。」他走到她跟前,笑盈盈的瞧著她說:「除非是跟著我,你是走不出去的。」
聞言,她眼角一抽,卻仍是笑,「我若真跟著你,你會領著我出去嗎?」
「那也未嘗不可。」他朝她伸出了手,掌心朝上,淺淺一笑:「可你得讓我牽著才行。」
瞧著眼前的男人,阿澪眼裡閃過一絲的惱,長袖一甩,收了笑,冷聲道:「那就免了。」
男人瞧著自個兒懸在半空的手,也不介意,只輕輕再笑,收回了手,走過那兀自生著悶氣的姑娘,來到易遠和鼕鼕身前。
「鼕鼕,還好嗎?」
「嗯。」瞧見少爺,鼕鼕鬆了口氣,提起擱在地上的竹籃,點點頭,「還好。」
「這位是?」男人瞧著她身旁的少年。
「我是易家的少爺。」易遠仰頭瞧著那許久不出島的男人,坦蕩蕩的道:「我叫易遠。」
見易遠仍是站在鼕鼕身前,遮著她半身,還伸手將她護在身後,男人眼中帶笑,只問:「啊,易家紙坊的少爺,是嗎?」
「是。」他點點頭。
男人淡淡一笑,只朝他伸出手,說:「來吧,易少,把鼕鼕牽好了,我帶你們出去。」
易遠可沒那黑衣姑娘那麼不識相,立刻回身抓住鼕鼕的手,再伸出另一隻手握住男人的手。
男人帶著他與鼕鼕,頭也不回的往前奏,鼕鼕見狀,忍不住回頭瞧那黑衣姑娘,易遠見了,知她擔心,只扯扯前方的男人,道:「喂,那姑娘怎辦?」
男人回過頭,瞧著他與鼕鼕,微微一笑,只道:「她脾氣差,要餓著了才會甘願,我一會兒再來帶她便是。」
不遠處,那女人聞言,氣得一跺腳,腳跟一旋,竟轉身又舉步亂走,一眨眼就消失在林子中。
他好笑的瞧著,只垂下眼,看著眼前這對兩小無猜,只道:「易少,你可把鼕鼕握好了,別隨便鬆了手,知道嗎?」
「我知道。」易遠緊握鼕鼕的手,看著眼前的男人,問:「這陣法真是除了你帶,旁的人走不出去嗎?」
「你說呢?」男人轉過身,帶著兩人繼續往前走,笑著回問。
「你能教我嗎?」易遠好奇再問。
「你想學?」
「是。」
男人左拐兩個彎,右拐兩個彎,忽地眼前大開,帶著兩人走出林子,一下子就來到了湖邊碼頭旁。
沒想到湖邊就在這麼近的地方,易遠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分不清三人是從哪兒走出來的。
「你若真想學,那下回就同鼕鼕一塊兒來吧。」
他聞言,忙轉頭看向那男人,雙眼發亮:「真的?」
「當然。」男人噙著笑,鬆開了手,指著前方碼頭上的船:「去吧,三嬸在等著了。」
易遠一喜,牽著鼕鼕就要上船,鼕鼕卻停下了腳步,忙回身將手上的竹籃給了那男人。
「少爺,這是這回的豆腐。」
「謝謝。」男人伸手接過,微微一笑。「幫我和你爹問好。」
「嗯,我會的。」鼕鼕露出羞怯的笑,朝他揮揮手:「那鼕鼕先走了。」
男人朝她揮揮手,確定他倆都上了船,這才提著竹籃轉身走回林中小徑,眨眼就消失在那蒼鬱的島上林葉裡。
易遠坐在船上,發現船剛離岸,就有濃霧圍了過來,一下子就將那座島給遮掩包圍起來,再瞧不清其中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