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沒田,不需收穫,可一忙,忙著趕在入冬前將紙晾乾,把書印好。
入冬前,來收紙買書的人總是特別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裡頭閒著,閒待著不如讀書好。
是以,入冬前,紙坊書樓的生意那是門庭若市,從早到晚都擠得水洩不通,沒得讓人喘口氣。
「蘇爺,怎有空來啊?」
好不容易擠進易家紙坊的店門內,蘇小魅被人群是擠得臉都快貼門板上了,幸好最終給他逮著了一夥計,忙將他拉到身前。
「堂裡的藥紙快見底了,我來取紙,你家少爺呢?怎沒瞧見他人?」
「在後頭工坊裡呢,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蘇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憑著過人的高大身材,擠過人群,鑽出了後門。
門後是個挑高的四面大倉房,兩層樓高的四面邊牆,從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長長的抽屜,每一格抽屜裡皆堆了各式各樣不同的紙,有些紅、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綠,有些泛著銀,有些還灑著金。
十來位青衣小僕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頭客人叫的貨取下,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見他,人人都停下了動作,開口招呼一句。
「蘇爺好。」
「好好,忙你們的。」他笑著擺擺手,自個兒穿過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進房裡走去。
倉房後,是以寬大的院子,然後才是易家造紙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幾個房,這第一件還沒進門就覺熱烘,進門後能看見這屋裡無端端砌了面方形大牆在屋裡頭。有幾位小伙子正把格式的半濕紙張貼在那長長的三面白牆上,另有一些則正把其中已干的取下,繞到牆最尾端,便能看見那長牆內原是一火爐,一大漢正小心的顧著長牆裡的爐火。
靠後門那兒,有幾名年紀較輕的姑娘忙著將一旁已微濕的紙磚,拿銅鑷一張張的揭開來,掛上一旁的長竹竿,好讓小伙子拿去那火牆上焙乾。
在過去一間,是一群漢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繫粗厚麻繩,腳踩在那凸出來的長木上,他們整齊畫一、默契十足,嘿喲、嘿喲有節奏的喊著,一起用身體的力量與重量,將那長木壓低,然後將麻繩綁在一個像車輪,卻沒有邊框一樣的圓木上頭,再一塊兒合力轉動那車輪,每當他們嘿喲一聲,便用力拉著麻繩、踩著像車輪一樣的圓木,圓木轉一圈,麻繩就會將他們頭上的長木給拉得更加下降,長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搾出水來的紙磚了,被夾緊的濕紙堆,教人這麼一壓,裡頭的水分就全給擠壓出來。
漢子們之後的那間,是十來位大娘,正在好幾池白漿似的水中,兩人一組的搖動著一具又一具繃著竹簾的木框子,她們輕巧來回一搖一拉,便從水裡撈推出一層白且薄的薄膜,然後再將那層白膜揭下,挪到一旁的濕紙堆一塊兒疊放好。那些大娘瞧見他,笑著和他揮手,他也同她們揮揮手,便繼續往下走去,一路又穿過了數間工坊,一間煮漿的、一間泡料的,每處坊裡人們都忙碌的做著各自的工作。
然後,他又來到一大院,剛走到院裡,他就看見前方那屋大門敞開,格窗也全被拉開,蒸騰的熱氣,不斷的從門與窗內往外冒,走近一瞧,就將屋內前後兩排各八具大灶,每具大灶上,都有冒著蒸騰熱氣的大鐵鍋。
那些鐵鍋大得能讓幾個大男人都一塊兒扔進去熬煮,不過這鍋當然不曾煮過人肉,倒是煮過無以計數的紙漿。幾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正從後頭那兒把一桶又一桶被搗爛半濕的紙漿給倒進鍋裡,另外幾個則拿著比人還要高的大勺站在鐵鍋旁的高梯上,攪拌鍋裡造紙的材料。
這活兒,最是辛苦,得一邊顧著爐火,一邊忍受熱燙的蒸氣襲身,一邊攪拌鍋裡的材料。
後面那排的四具大鍋拿來蒸皮料、四具大鍋拿來蒸草料,中間雖然隔著兩長型磚造拿來泡料的水池,可也降不了多少溫度,只因水池前又是八具大鍋,四具用來煮皮料的漿,四具則拿來熬煮草料的漿。
這十六具大鍋可不是普通的大,若沒兩三把刷子,別說是拿勺子在其中攪拌了,要是一個不注意,掉進鍋裡都有可能。
要幹這活,不只得用力氣,還需要巧勁,更要耐得了熱、受得了苦。
即便是秋末冬初的時節,這屋還是熱得嚇人,就甭提夏日了,這些年,易家紙坊裡就常有人因為熱到中暑而被送往應天堂。
可蘇小魅一路走來,哪兒都沒瞧見那易家大少爺,偏生就在這最累最苦的地頭裡見著了他。
那小子站在一大鍋邊上,就在蒸騰的白煙後,他身上沒有綾羅綢緞,就只和旁人一般都是灰色的麻布粗褲,就連上身的衣都因太熱而被他自個兒剝了下來,坦露著胸膛。
是以他剛猛一瞧,還真沒瞧出是他。
不過再一細瞧,他立時將易遠從中給認了出來。
這小子,畢竟還是練過武的,這些年也沒虛擲掉,這馬步扎得夠穩,一身肌肉也夠嗆的,要是不認得他的人進來,八成以為他是哪家哪戶的長工或武師呢。
「我的大少爺,你好端端不待前頭店舖,做啥偏要跑這兒來干苦力、做粗活?」
聽聞那笑語,易遠猛地抬頭,見來人是他,不禁露出微笑,不客氣的揚聲道:「姓蘇的,秋收呢,你這麼閒,還能跑我這兒來溜躂,就不怕我一狀告到白露那兒去?」
「要去快去,你這小子別的不會,就愛告狀,我這可就是為白露跑腿來的。」蘇小魅雙手抱胸的看著他下了高梯,笑說:「藥堂包藥的蠟紙沒了,她說上個月同你訂了一批貨,你是趕出來了沒有?」
「白露訂的紙是救命的紙,我哪敢拖?早早便上了蠟全做好了,在我房裡擱著呢。」易遠說著,朝一旁的小伙子喊著:「阿進,你來替我。」
「沒問題。」阿進聽了,立時拔腿奔來,接過大勺,爬上大鍋邊忙活了。
易遠帶著蘇小魅往後頭繼續走,又穿過了數間搗料、挑料、熬煮粗料的房舍。
出了那幾間房,兩人還遇見人一車車的送那造紙的濕料進來,他倆繞過那些板車,穿過另一門牆小院,這才遠離了所有的喧囂熱鬧,來到一僻靜的小屋。
沒有前頭那般悶熱,這小院小屋清淨許多,院內還種植了些許花草樹木,讓人一進來就不覺鬆了口氣。
易遠領著蘇小魅穿過小院,上了木廊,推門走進屋裡,從角落書堆旁抽出了三大木箱擱桌案上。
「你瞧瞧這批貨成不成?」說著,他替自己和這姓蘇的倒了杯茶水,喝了一大口解渴。
蘇小魅打開木箱,只見裡頭全是一張張已經裁好的蠟紙,那些蠟紙有大有小,全分門別類的整理得好好的。
「小子,你好樣的。」蘇小魅看著那些蠟紙,笑著說:「難怪白露老和你訂紙哪。」
易遠拿起掛在屏風上的布巾,擦去身上的汗,噙著笑說:「那是她不嫌棄。」
蘇小魅點了貨,把木箱全都合上,瞧易遠把擦過的布巾隨手又給掛回屏風上,這才發現他這房裡到處都是穿過的衣、擦過的布巾,而牆角櫃子裡和桌案上的書早因為過多而滿了出來,散落得到處都是,就連睡覺的鋪蓋都還擱在地上皺成一團,完全沒收呢,教他不禁忍不住笑出聲來。
「哇,你這小子也太誇張了,瞧你滿屋子亂的,像個豬窩似的,我知道這時節紙坊生意向來忙,可你該不會天天都睡這兒吧?你娘知道你這兒亂成這樣嗎?」
「娘早不管事了,她半年也沒來紙坊一回。」他好笑的說:「你以為我想這麼亂,我沒空收拾啊。」
蘇小魅看不過去,隨手就替這徒弟收拾起來,撿拾那丟了滿地的臭衣裳,再把書冊全往旁堆,說:「大少爺,你沒空收拾,可有丫鬟啊,怎不喚個丫鬟來整理一下?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以為你這兒遭賊了呢。」
「丫鬟也沒空啊。」他苦笑跟著收拾,說:「你沒瞧見前頭的景況嗎?咱們坊裡能用的人全都用上了,岳州城那兒書樓的生意更好,都擠到街上去了,最好這回是有人能抽得出空來。」
蘇小魅聽了不禁同情的看著他,笑道:「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二十有六了吧?乾脆娶房媳婦進門幫你收拾算了。」
他聞言一頓,方輕笑答道:「媳婦?你以為媳婦滿街都是,我出門就能隨便撿一個回來嗎?」
「你娶媳婦需要出門嗎你?」蘇小魅停下收拾的動作,回首取笑他道:「易家少爺要娶媳婦,只要放個話出去,手一招,隨便都有百八十個待嫁姑娘飛奔而來。」
「敢情你當年娶到白姊姊那麼好的媳婦就是這麼幹的?」
「胡扯什麼?那當然不是,白露是路上招就能有的嗎?呿!當年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求得她入門的。」
易遠聞言跟著停下收拾的動作,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那蹲在他眼前的傢伙說:「那不就得了,要這麼簡單就能娶到好媳婦,我早早將她娶過門了,需要等到現在嗎?」
蘇小魅挑起眉,瞅著他問:「所以這麼多年來,你心底就沒半個心儀的姑娘?」
易遠一聽,眼角忽地抽緊,突然站了起來,轉移話題道:「我瞧咱們也別收了,反正收一收,過兩天也一樣會亂。」
「不收?成啊。」蘇小魅一瞧,把手上的衣服全扔一旁。
他聞言鬆了口氣,卻聽那姓蘇的走到他面前,嬉皮笑臉的開口道:「那你先把你心儀的姑娘是誰同我說說。」
易遠愣看著他,扯著嘴角,回問:「我哪有啥心儀的姑娘?」
「所以你沒老大半夜跑去找誰私會?」蘇小魅將雙手往腰上一叉,冷眼瞅著他問:「也沒成天跑去吃人家豆腐?」
這兩句,教他啞口無言,渾身一僵。
他瞪著眼前這男人,半天吐不出一句話。
該死,敢情來拿紙是借口,這傢伙是興師問罪來的。
「誰和你說的?」
蘇小魅濃眉一橫,「你敢做,還怕人說嗎?」
他臉一沉,握緊了拳。
瞧他臉色難看,蘇小魅歎了口氣,道:「我知你也不是故意,她小時救過你一命,你要還她情,想多關照她,這不是不可以,可這城也就這麼大,你覺得你老去找她,會沒人見著?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話多難聽。」
他抿著唇,深吸口氣,澄清道:「我們倆沒什麼,我只是偶爾去看看她。」
「你是個男的,還是個少爺,也許你覺得這沒什麼,但看在旁人眼裡,那就很有什麼了,我們男人沒什麼名節要顧,可女人就不一樣了,她耳朵已經聽不見了,若清譽也毀了,她還嫁得出去嗎?」
他喉一緊,只粗聲辯道:「我不認為鼕鼕想過要嫁。」
「那是你不認為。」蘇小魅瞧著他,淡淡道:「她要不要嫁,得她自己選,不是讓人逼得沒得選。」
「我沒那個意思。」他著惱的看著眼前的男人,道:「我只是——」
「你只是以為她耳朵聽不見,不可能有人要,是吧?」蘇小魅沒好氣的指出這混小子的心思,呿道:「她有沒有人要,是你說了算嗎?」
「我沒這麼說。」他惱怒的道:「我們是朋友。」
「朋友?」蘇小魅瞧著這自以為是的傢伙,輕笑:「我告訴你,男人和女人之間,永遠不可能只是朋友。就算你當她是朋友好了,她當你就只是朋友嗎?你確定她沒有因為你的過度慇勤探望而有所誤會?」
「鼕鼕不是那種會自作多情的人。」他冷聲辯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