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殿下一招呼,身邊幾個近身的侍婢匆忙趕到了眼皮子跟前,「奴婢在。」
「我瞧著咱這殿裡頭的織娘前幾日替我打的那副絡子好得很,我叫她也替耀王爺打了幾副。他日日地病在家裡頭,看什麼都素得慌,給他添幾副喜慶的絡子,看著心裡也喜歡些。」
將那幾副絡子往几案上頭一放,段漣漪隨手指了,「金暖,你去把這幾副絡子送到永耀齋去,萬萬交給妥帖的人才好。」
「遵公主示下。」
「公主殿下,」密所請公主示下,「奴婢正好要去浣繡閣,不如由奴婢代為送過去吧!」
段漣漪低頭打量了她片刻,抬起茶盞送到口邊狀似隨意地應了:「也好,你就去跑一趟吧!」
密所接了那幾副絡子,跟公主問了安,這便去了。
倒把一旁的幾個侍婢給看懵了,「這幾日密所是怎麼了,但凡有要往永耀齋送的物件,她都搶著去。有時,一日竟能去好幾趟,也不嫌煩。」
「依奴婢看啊,保不齊她是去混空閒,摸到哪裡玩去了。」
段漣漪這主子倒不發話,只是聽著,冷眼瞧著,靜待著有些事即將擋不住地蔓延開來。
相對於李原庸,密所斷沒有那許多的顧忌。進了永耀齋,她逢人便問:「見著李將軍了嗎?」
有小宮人便應了話:「耀王爺同徽王爺書房內擺棋局呢!李將軍該是在那邊守著,姐姐,您有什麼要交代的,說予小奴,小奴替姐姐跑腿就是了。」
密所卻堅持要親自見李原庸,「你領我去吧!公主殿下的交代,我哪裡敢妄顧主子的意思。」
小宮人聽了這話,領了密所打直了照前頭去。遠遠地,密所便見到了李原庸。
他屹立在書房門外,兩眼炯炯環顧四周,還是那副警惕的模樣,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李原庸,還是活得那般的謹慎和……疲憊。
她大步上前,告了禮。李原庸並未看她,眼睛始終盯著四周,嘴卻張了張:「有何事?」
「公主殿下命人打了幾副絡子,讓我來送給耀王爺。」她正經八百地回說。
李原庸卻並不會因此想得簡單,連日來,她頻繁出入永耀齋,回回都有借口,然回回都是些無關緊要之事。近日來她如此頻繁地往復,叫他不生疑都難。
「這樣小事,隨便交給個宮人、侍婢便得了,無須交由我。」
瞧他那生硬的語調,好似很不想見到她似的。密所抿嘴一笑,且對他道:「這可是公主殿下的一番心意,要是隨便交給個小宮人,弄丟了,我可是要挨重罰的。」
這話叫李原庸伸出手來。
弄得她莫名其妙,「這是幹什麼?」
「絡子,交給我吧!你可以回公主殿了。」
他這是在趕她走啊!密所努著嘴,笑彎了眼,惡意同他作對:「我偏是不走,你能奈我何?」
他倒是有話說了:「宮裡頭的規矩,男女不得僭越,你總往永耀齋跑,叫人看了難免生出異心來。於你於旁人皆不合適宜,照我的話,你還是少來為妙。」
他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密所小臉含著紅暈,壓根沒聽出他話語中的冷漠,仍是同他逗悶子:「公主殿下派了我,我自是要來的。我們這些奴婢哪有違抗主子的道理?」
「那就請交託了公主殿下的東西,早先回吧!」他的手依舊空蕩蕩地晃在她的跟前。
密所打懷裡拿出那幾副絡子塞進了他的手心裡,「給,就是這些了。」
李原庸的手上除了幾副打得精緻的絡子,還添了一個荷包。他不解地蹙起了眉頭,「這是什麼?」
「贈你的,當是謝謝你送我的飴糖。這裡頭放了鮮釀干的花蕊,你時常舞刀弄劍的,免不了出汗,佩著它擋擋汗味也是好的。」
她眼角含春,李原庸就是再糊塗這會子也清醒開來。這半大的姑娘家家怕是想歪了,他送她的飴糖,不過是因那日一時嘴快開罪了她,為聊表歉意隨手買的小玩意,只怕她想到了別處。
他貴為少將軍,又是王后娘娘和耀王爺身邊的紅人,前景不可限量。這宮裡想托身於他的侍婢自是不少,然如她這般直白的,她密所侍婢還是頭一個。
瞥見她滿面春風,他心裡愣得擠出不快來。揀高枝攀附到他頭上來了,她當真太小覷了他。
李原庸拿起那荷包攤開在她的面前,「耀王爺久病難免體弱,這香氣怕是要衝撞了他。我不便隨身攜帶,白收著也是糟蹋了,這宮中侍衛守備何其多也,你還是轉贈他人吧!」
她愣在那裡尚未反應過來,他已硬生生地將荷包塞回到她的手心裡,轉身進了書房,再無給她餘下的契機。
若李原庸以為,他直白的拒絕她便放在心上,他就錯了。
那日拒收荷包之後,密所侍婢依舊時不時地隨公主來永耀齋探望耀王爺。照例是他姑侄二人在房裡說話,她在門外侍候著,他在一旁守衛著。
照舊是要見著她的。
他沉默地站立著,她卻唧唧呱呱窩在他的身旁,一會兒說起在公主殿裡的瑣碎之事,一會兒自顧自地聊起她自個兒的私房話。
不管他願不願意,與她同處了一段時日之後,他確是連她的點滴細微都瞭如指掌。
他知道,她是六歲上入了宮,在浣繡閣裡做了九年的浣衣宮女。十五歲上,因深得善長大人的喜歡,提她進了公主殿。因她幼年時跟隨阿母些許認得幾個字,每每公主有個寫字抄詞默書的活計,她就幫著做。如此這般得了公主殿下的歡心,晉陞為貼身侍婢,直到如今。
說起來倒也簡單,可當中的種種卻又不足為外人領略。他正兀自想著自己的心思,卻聽她忽然憋出一句:「你不便佩荷包,我再做了旁的給你就是了。」
還送?他還是躲遠些,免得沾上丟不掉。
「你且坐著,我去忙了。」他匆匆躲了出去。
見他走了,她也亂沒意思起來,信步邁進花園裡。耀王爺久病,為瞭解他病榻間的煩悶,這大理有的沒的花草樹木,他這院子裡都種得了。
抬眼瞧見一侍婢在花叢中忙得不亦樂乎,她好心地走過去,「要我搭把手嗎?」
「是密所妹妹啊!」那侍婢抬起頭衝她笑瞇了眼,「不記得我了?我是雲繡,早你兩年出的浣繡閣,被分派到耀王爺下面———我也是彝族的,只沒有你那般的出身就是了。」
在宮裡見到同族中人,總顯得分外親近些。密所邊聊著閒篇邊幫她拾掇著那些花花草草,「姐姐,你採下這些茉莉花是幹嗎呢?」
「這茉莉有安神凝氣的效用,徽王爺說耀王爺久病,亂了神思難得好眠,命我們採摘茉莉花,釀干了,放入王爺的枕頭裡,有助他凝神靜氣,對調養王爺的身子很得益處。」
採了滿滿一籃的茉莉花,雲繡總算停下了動作,「你別看這徽王爺面上看著總是淡淡的,可對我們主子的事倒是很上心呢!也難怪,若不是為了他,我們主子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這些宮闈間的閒言碎語,密所根本聽不進去,她滿心裡都在想著一個問題:「不是說……不是說,耀王爺多病體弱,過於濃郁的香氣會衝撞了他嗎?」
「誰告訴你這話的?」雲繡掩著嘴忍不住地笑,「你還把這話作了真?你看看這滿院的花,若是我們主子怕被花香之濃郁衝撞了,還種上這大片的花田做什麼?你如此聰明之人,竟也有被這傻話騙到的時候,真真好笑得很。」
騙她的?他那話不過是一個托詞,騙她的?
這深宮內苑,她唯一深信不疑的人竟也騙她?!那她還能相信誰?
密所騰地立起身來,打直地往永耀齋外頭去,全然忘了她的主子———漣漪公主還坐在寢宮裡同耀王爺閒話家常呢!
她走得匆忙,反倒引起了那雙鷹眼的注意。他大步上前,以身擋在她的面前,「公主殿下打算留下來用晚飯,是我派人回公主殿通報,還是你這就回去交代一下?」
是他的聲音,還是他的聲音。
那樣沉穩內斂,她以為他這樣偉岸的男子是斷不會唬人的,她以為那個自她進宮之日起頭一個送她東西的男子是決計不會以謊話誆她的。
原來,不是。
密所猛地抬起頭,定神地凝望著他那張如刀削般挺拔的面容,半晌,赫然張開了口:「不想收,便直說不想收;不喜歡,便直說不喜歡;不願見,便直說起開———密所篤諾是笨人,聽不懂那些拐彎抹角冠冕堂皇的假話、謊言。」
她抽身離去,驚愕中的李原庸竟忘了動作,腦海裡只反覆徘徊著她最後的那句話———密所篤諾———她是正經的宗室貴女,只可惜錯生在了彝族。
李原庸願望成真,那日之後他當真再也不曾見到那個愛咧著嘴傻笑的侍婢。
起初他還沒在意,只是覺著公主派到永耀齋來的侍婢換了一個又一個,只是不曾見到那張熟悉的小臉,以為她忙於瑣事,不便前來。
直到公主親身駕臨永耀齋,依然不見她的身影,他才驚覺她那日的話是應了真的。
身為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婢,本當伴公主左右,寸步不離,卻一連幾次不見其人,這還不叫人覺得奇怪?
怪則怪矣,他身為將軍,耀王爺的守衛也不便詢問公主殿一個小侍婢的閒事,只得選擇噤口,盡可能忽略心頭蠢蠢欲動的探究之心。
這日,公主殿下陪耀王爺同用晚飯。菜擺了上來,公主卻歎起氣來。
身為侄兒,耀王爺忙關切起來:「姑母,哪道菜不合胃口,我立即叫人撤了去。」
「不是,我只是有感而發。」段漣漪拿筷子指了指當中一道菜,「素耀,你可知這道菜的名字?」
段素耀細瞧了去,「這道菜似一隻五彩繽紛、展翅開屏的金孔雀,當叫『孔雀開屏』吧!」
「是了,確是取其形起名為『孔雀開屏』。它是用雲腿、雞肉、牛肉、米線,煎製成的蛋卷和各種時鮮蔬菜精工細作而成的。吃法也講究,取碗用醬油、醋、辣子油等數十種調料調合均勻,待吃的時候,將調料倒進盤內,和這些菜拌勻後便可吃了。吃起來香甜麻辣酸,五味俱全,十分鮮美爽口。」
段漣漪侃侃而談,聽得一眾面面相覷,段素耀最是不解,「姑母,今日怎麼有此雅興同侄兒聊起食之道來了?」
「你知這道菜是哪裡出的嗎?」她自行作答,「是彝族,同你那日吃的密所做的烙鍋一樣,是彝族的特色菜餚。」
姑母年紀雖輕,卻深得祖父的真傳,對人對事看得深遠、透徹。段素耀知道姑母絕非隨意提及此話,定有她的深意,「姑母,您對彝族有何見解?」
「素耀,你是熟知我大理段氏王朝開國歷史的。晉天福二年,我們的祖先,出身白族的通海節度段思平以『減爾稅糧半,寬爾徭役三載』為口號,聯合滇東三十七部的反抗勢力,驅逐楊干貞,自立為王,改國號為大理,亦即段氏大理。自此白族徹底統治滇國,而彝族只能為奴為婢。」
她望著面前這道「孔雀開屏」忽而歎息:「近來我常想,若當初統治大理王朝的不是我們白族,而是彝族,我們……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姑母,這些話又從何提起呢?」
無論如何,今日坐在大寶上的確是白族段氏,被奴役入宮或為宮人或為奴婢的確是彝族人士,所有的可能都不存在,他們依舊是至高無上的王者。